“小乐”两个字,是那人对她的专属称呼。
叶瑜每次念的时候,都是嘴角弯起,舌尖轻轻点在上颚,尾音软而轻,像在唱什么轻快的歌谣。
在叶瑜喊出来的零点几秒间,方知乐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
那一瞬间,面前的人几乎与记忆中的叶瑜重合。
除了真正的叶瑜,不会有人这样叫她。
连神态、语气,都那样相似。
可书里的叶瑜并没有穿书前的记忆,这一点方知乐已经确定过无数次。
那么此时此刻,面前的人,到底是不是她的闺蜜叶瑜?
“叶瑜,”方知乐一动不动,叶瑜亲完之后,轻轻撤开,与方知乐脸贴脸,呼吸相闻,近乎耳鬓厮磨,“你醒着吗?”
叶瑜没有任何回应,她睁着眼,却陷入斑驳的意识流里。
她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也失去了对自我意识的感知。
她只是忽然之间,觉得非常渴。
渴到心焦火燥,肺腑都要燃起来,必须吞噬点什么才能缓解一二。
于是她痛苦地张了张口,手指无意识地抓紧又松开,喉咙里发出小兽般的呜咽。
“别怕,”方知乐的声音像是从九天之外传过来,“别难受。”
方知乐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哄着。
方知乐并没有疑惑叶瑜为什么忽然亲她,只当她认出自己,又心疼又无奈。
哄人入睡的声音像一剂对症的良药,诡异般浇灭了叶瑜的内火,药到病除。
叶瑜感觉自己再次沉沉睡去。
晚上六点,宿舍外传来嘈杂的散学声,叶瑜悠悠转醒。
“几点了?”她睁开眼,看见方知乐伏案写作业的身影。
方知乐转过头,却并没有走过来,而是以一种说不出意味的目光看着她。
叶瑜疑惑地歪了歪头,“怎么了?”
方知乐深深地看了她好几秒,叶瑜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任何熟悉的痕迹。
方知乐垂下视线,平静道:“没什么。”
她看了眼时间,端来一杯水,“刚六点。姜汤凉了,我去找宿管阿姨借微波炉热一下,你先喝点温水吧。”
叶瑜不明所以,撑着身子坐起,接过温水,脑海里忽然闪过方知乐喂她喝水的画面,却记不清楚。
叶瑜怔怔地捧着杯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水,目光不自觉地放在门口,耳朵也支棱起来,听着方知乐的脚步声由远到近。
“中午是你照顾我吗?”叶瑜问,“我当时疼晕了,记不太清,谢谢你。”
已经确认叶瑜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情,方知乐摇了摇头,缓缓嘱咐道:“应该的。你的情况是经期综合征,来例假之前就要注意饮食,不能着凉,前天你淋了雨,身体里有寒气,一来例假,胃肠受了寒冷刺激,就会有应激反应。”
方知乐边说边抽了一张纸,给她写下,“这是注意事项,你记着点,不然以后每次都会很难受。”
“你说的好有道理,”叶瑜眨巴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方知乐面色不改,以性别相同的说辞搪塞她,“我也是女的。”
“而且,”方知乐掀开叶瑜桌面的玻璃,把记录注意事项的纸放在玻璃下面,顺势转移话题、加强叙述,“你的反应很明显,又捂胃又弯腰,疼得脸色发白,手脚冰凉,一定要注意我说的。”
叶瑜“哦”了一声,被方知乐有理有据的话语打败了。
“你想吃点什么吗?”方知乐问,“现在食堂还有饭,我去给你打点小米粥?”
叶瑜想了想,说了声好。
方知乐走后不久,周美泽推门进来,看样子刚从校外回来,提着几盒包装精美的饭菜,放在叶瑜桌子上。
“好多了,”叶瑜说了声谢谢,“不用担心我。”
周美泽看了眼她没有动的止痛片,不赞同道:“下次再难受,直接去医院,别扛着。”
叶瑜点头,颇觉此时此刻两人对坐的场景异常尴尬,“知道了。”
周美泽见她没有大碍,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她晚上还有聚会。
等方知乐回来的时候,就见叶瑜盯着桌子上的饭菜发愁。
“这是周美泽给你带的吧,”方知乐边说边拿出小米粥,“她来看过你?”
叶瑜莫名有些心虚,紧张地看了方知乐一眼,“啊。”
“啊什么?”方知乐笑了,掀开饭盒瞅了瞅,又盖上,自然而然道,“都是海鲜啊肉啊,你现在不能吃,会积食。”
方知乐顺理成章扣下周美泽带的饭菜,这让叶瑜松了一口气,当即甜甜一笑,卖乖道:“那你吃。”
方知乐欣然接受,“你喝小米粥,我吃好吃的。”
“对了,”叶瑜喝了一口粥,忽然想起什么,“你怎么没去奶茶店打工?”
她记得方知乐晚上和周末都要去打工的。
方知乐摇头道:“今天和老板请了假,正好她也要和老婆度什么纪念日。”
“结婚纪念日?”叶瑜随口一问。
“不是,”方知乐想了想,“好像是第一次看电影纪念日。”
叶瑜懵了一秒,“那她们庆祝纪念日的方法,不会也是去看电影吧?”
“那倒不至于吧。”方知乐否认的语气并不坚定,她拿出手机刷朋友圈来确认答案。
六秒后,方知乐“啧”了一声,把卫悠青刚刚晒票根的朋友圈给叶瑜看,“被你说中了。”
叶瑜瞅了一眼,又瞅一眼,然后低下头,肩膀耸动。
“哎,”方知乐咽下一块雕成萝卜花的海参,叹了一口气,“想笑就笑吧。”
叶瑜憋了会儿,倔强地不肯笑出声,余光一瞥,对方知乐好奇道:“你在评论什么?”
方知乐手指乱飞,怒戳手机屏,头也不抬道:“朋友圈里有电影结尾的彩蛋照,这属于屏摄,是违法的,我要揭露她们的违法行为。”
“她可是你老板,”叶瑜幽幽道,“而且,建议你再确认一下彩蛋照是网络截图还是她自己拍的。”
叶瑜的话不无道理,方知乐及时克制自己不成熟不理智的造反行为,大方地摆了摆手机,“算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吃完饭,方知乐让叶瑜躺下休息,然后在叶瑜目瞪口呆的震惊表情中,掏出一摞厚度吓人的理综试卷。
叶瑜敏感地往后缩到床上,抱起膝盖,“我的作业是书法,不是卷子。”
“今天还写作业?”方知乐不太赞同,“你不舒服就躺着吧,写什么作业。”
叶瑜松了一口气,小心地瞥着方知乐的脸色,“我还以为你们好学生都喜欢拉着人写作业。”
“我不会,因为没用,”方知乐实话实话,颇有一种对战多年后的妥协,平淡平直平铺直叙,“你确实不爱写。”
幼儿园到大学毕业,二十多年,就没见叶瑜什么时候主动学习过。
叶瑜“哦”了一声,撑着下铺的栏杆问她,“诶我发现一件事。”
方知乐等她下文。
“有时候,我有种之前和你认识的感觉,”叶瑜说完有点不好意思,“不是拉近乎啊,是真的。”
方知乐的笔尖顿在物理变量上,墨水泅了一处数据,整道题都解不开了。
“既然你说到这里,我可以顺道教你两个词,”方知乐若无其事地略过这道题,继续翻着卷子,“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意思是,有的人从相识到现在都白了头,却还像刚认识那样陌生,而有的人,只不过是刚见面不久,却似故人熟稔。”
叶瑜的文学素养不算差,方知乐不给她解释她也知道。
可方知乐在灯下书写的侧脸,伴随她说话时和缓、轻柔的语调,让叶瑜非常愿意听她多说一些话。
“说来也是,”叶瑜垂下头看她写字,长发轻扫,有几缕打在方知乐手背,“咱们认识才不到一个月。”
方知乐手背微痒,一动,那几缕发丝就跑到她的指缝里,调皮的模样和它们的主人非常像。
“哎呀,”叶瑜语气忽然嫌弃,眼睛瞪大了看方知乐写的字,“你的字好丑。”
方知乐:……
如此直白,如此让人无法反驳。
方知乐笔尖顺畅移动,丝毫不因为叶瑜的话语产生停顿,像是早就听过无数次。
和叶瑜二十年如一日地讨厌学习一样,方知乐也二十年如一日地写不好字,这种“你字好丑”的场景以叶瑜只要看见就会嘲讽的频率发生着,乍一听,方知乐甚至有点怀念。
“我又不会被扣卷面分了,”方知乐平静解释,试图挽尊,“我的字迹有它自己的想法,能看懂就可以,别的不强求。”
手背的几缕发丝坚决退开,叶瑜是书法专业的,对方知乐的“不扣卷面分”不敢苟同,“你说的卷面分,是指数学吧……”
方知乐:……
想了一会儿,叶瑜又凑过来,她的床头紧挨着书桌,她抬头、方知乐低头,两人就能对上。
“我有一个提议,”叶瑜神秘兮兮道,“不如以后我教你书法,不是毛笔字,就是普通的硬笔书法,帮你练字,然后你教我写作业,怎么样?”
这话说得稀奇,方知乐好笑道:“你不是分数够用吗?”
“我这不是也想着提高自己,”叶瑜有点不服气,“再说了谁会嫌分数多。”
方知乐忍住想上前摸头的冲动,“行,我教你。”
早就料到方知乐不会拒绝,但只要提出要求就会被满足的感觉还是让叶瑜忍不住心花怒放。
“我做完了,”方知乐过了一会儿撂下笔,看了眼时间,“还差十五分钟九点,要是没什么事,我回宿舍啦。”
叶瑜一晚上心情都飞着,听见这话,莫名有点不开心。
像是没有玩够的小孩子就要被大人拉着回家。
“那个,”叶瑜左顾右看,“我还是有点不舒服。”
方知乐立马看过来,“哪里不舒服,严重吗?”
叶瑜支吾道:“也还好啦,就是我怕晚上忽然难受,要不然,你留在这里吧,一个人我有点怕。”
方知乐想了想,点头道:“行,那我继续写卷子,你睡你的。”
叶瑜睁大眼睛,“你不睡觉呀。”
“我通个宵,”方知乐说,“正好我很多课程需要赶进度。”
叶瑜坐起来,强势道:“不行,通宵对身体不好。”
叶瑜穿上鞋下床,从柜子里抱出一床新被褥,“你就睡对铺。”
宿舍里和她同住的两个舞蹈生集训半年多,所以临走的时候把铺位收走,避免落灰。
现在对铺就剩一个光秃秃的木板床,上回方知乐来的时候铺的褥子、被子、枕头还在柜子里,拿出来就能睡人。
叶瑜跳下床的动作干脆麻利,丝毫不看半点难受的迹象。
方知乐一眼识破她的企图,无奈极了。
方知乐一言难尽地叹道:“通宵写作业,顺便照顾生病的同学,这是友爱互助、热爱学习;在自己有宿舍能回的情况下,睡别人的铺位,这是串寝,是另一回事。”
叶瑜拍了拍手,整理妥当,头也不回道:“不用管,阿姨不会查我宿舍。”
说完叶瑜还扁了扁嘴,想起方知乐被关在门外的那天,方知乐一个人被扔在走廊,无家可归的样子简直可怜到人神共愤。
“阿姨才不愿意管我们呢,楼上都是一群有钱人家的孩子,你没看到阿姨从来不上楼吗?”
宿管阿姨不管事。
楼上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那么,是不是说,就算发生了什么,有什么声音,阿姨也不会上来查看?
方知乐脑海里忽然闪过什么。
“好吧,”方知乐抓了抓头发,“那我回宿舍拿一趟换洗衣物。”
回到自己宿舍,三人都不在,估计是去哪个聚会了。
以往这种情况也有,夜不归宿的三个大小姐,不会得到宿管阿姨的任何训斥。
甚至,阿姨还会半夜起来给她们开门。
方知乐回忆这半个月来的经历,越发觉得不对劲。
想了想,把门反锁,方知乐的目光一寸一寸掠过宿舍的大小摆件。
然后,并没有碰她们三人的任何东西,而是拉开自己的抽屉、柜子,一件件地翻看属于自己的东西。
最后,她在一袋旧衣服里,找到一条沾满油污的裤子。
闻了闻,还有股怎么也洗不掉的鱼腥味。
鱼腥,海鲜。
叶瑜不喜欢吃海鲜,可周美泽喜欢,所以叶瑜一直都没有说出自己的喜好,反正不喜欢不吃就是了,她们的饭桌上,向来不会只有一道菜。
这么说,她们欺负方知乐的地点,除了床铺偷拍、楼梯推人,还会有类似于推搡、辱骂等实质性对峙的情节?
把剩饭剩菜扔她桌上,甚至倒在她身上?
方知乐拿着换洗衣物回去,叶瑜待在门后,看样子在等她。
“怎么下床啦,”方知乐关上门,“我又不是不回来,快上去。”
叶瑜盯着她,上下打量,半天才“嗯”了一声。
两人洗漱结束的时候,已经过了熄灯时间,方知乐把作业都收好,躺下。
黑暗里,两人的呼吸声均匀和缓。
方知乐心里藏着事,一时难以入睡,轻声开口道:“叶瑜,你睡了吗,我问你个事。”
叶瑜下午睡多了,现在有点睡不着,“没睡,你说。”
“你之前有没有注意过‘我’,”方知乐说,“就是,咱们班级不是对门嘛,上下学的时候,课间的时候,你对我,有没有印象。”
叶瑜想了好一会儿,“没有。”
“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就在水房,”叶瑜回忆着说道,“而且,要不是你跌在我面前,还让我把你领回宿舍,我也不会记得你。”
方知乐以为是自己这个角色太过边缘化,没想到叶瑜下一句又说,“是我的问题。”
“我好像很难记住别人,”叶瑜缓缓道,语气有股淡淡的遗憾,“不是脸盲症,也不是他们说的清高、目下无人,就是记不住,像是脑子里的硬盘拒绝刻录这些人的信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方知乐沉默了很久,才“嗯”了一声。
估计叶瑜也受了书中的影响,对于不参与故事情节发展的人,很难记住。
可是,叶瑜记得自己。
对自己的态度,和对别人完全不一样。
说明她的进入对整本书产生了影响,起码叶瑜对她不是无动于衷。
方知乐斟酌语句,像是随口一问,“那些人背后说你清高,李姿、孙黎、刘昧这三人你记不记得,有没有了解啊,她们是什么人啊?”
叶瑜的语气没什么变化,没有明显的厌恶,也没有多热衷,“我对李姿、刘昧的印象很淡,只能说记得这个名字,对孙黎倒是记得挺清楚,不过这三人我都没有接触过,她们背后分别代表了李家、刘家和孙家,是周家的附属,依靠周家立足,所以她们从小就巴结周美泽。”
“她们不知道你和周美泽的关系吗,不知道叶家和周家的婚约?”方知乐疑惑不已,“看她们对你的态度,叶家不比周家差,她们敢在背后说你,不怕你搞她们?”
叶瑜笑了笑,“我们两家的婚约目前只有我们两家知道,至于她们怕不怕叶家……周家富贵,叶家清贵,她们小时候把我当做和她们一样的人家,想要攀附周家,所以对我处处有敌意。后来,长大了,多少能懂点事,碰见之后不怎么说话,我也懒得找她们的麻烦。”
“处处有敌意,”方知乐轻声道,“是什么表现啊?”
察觉到方知乐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点在意,叶瑜皱了皱眉,黑暗中,她侧过头,隔着宿舍中央的空地打量对铺的人。
嘴上却没停,“扔掉我的作业,泼我一身水,差不多都是小孩子的伎俩。”
小孩子的伎俩,是不会在身体上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而书中所隐晦提起的,绝对不是这种轻描淡写的“伎俩”。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
几分钟后,叶瑜忍不住道:“方知乐,你问这些问题,是不是她们又欺负你了?”
叶瑜想到那天方知乐说她们撕掉自己的课本,还踩坏她的凳子,这些伎俩叶瑜太过熟悉,都是她们三人曾经对自己做过的。
不过当时有人给叶瑜撑腰,而如今,方知乐,连宿管阿姨都不会管。
几秒后,方知乐轻松的语气从对铺传来,“当然不是,我这几天都没见过她们。”
“你老实告诉我,”叶瑜不信,“她们之前对你做过什么?”
方知乐笑道:“你不是见过吗,当时我还找到你们班,把周美泽都喊了出来。”
“你当时还为我出头了呢。”方知乐轻声说。
叶瑜狐疑道:“只有那次?”
“我能记得的,就是那次,”方知乐心道她可没有撒谎,别的真不记得,“我不骗你。”
对面的人没了动静,估计在思索方知乐话里的真假,过了好一会儿,久到方知乐都以为她睡着了,对面才传来一声带着抱怨的请求。
“那你不准骗我。”
不怪叶瑜敏感,换作谁都会觉得是自己的原因。
因为靠近自己,所以被李姿三个人针对;因为操场上为自己出头,所以成为众人的眼中钉;因为自己受到不公平待遇当面和周美泽吵架,所以很可能会受到报复。
叶瑜心里像是堵了一块吸满水的棉花,堵得她闷闷的,呼吸不畅,难受不已。
方知乐的笑声传来,带着方知乐独有的俏皮的声线,“好哦。”
响起的瞬间,叶瑜眼前仿佛浮现出方知乐可爱的笑脸。
睡意就这样翻涌而上。
心渐渐安定,一夜无梦。
与Ⅰ₦此同时,这座城市的另一头,区别于严谨规矩的高中校园,有不少白日里伪装得规规矩矩,一到夜晚就纸醉金迷的疯狂之地。
鼓噪的音乐,扭动的人群,混杂了各类香水味、酒味、烟味,穿越这些污糟的空气,走廊尽头的包厢里,几个人玩得正high。
众人簇拥的中心是一个珍贵的皮质沙发,中间坐着一个衣着鲜亮的女孩,长相明艳,面容却透着疲倦。
“美泽姐,”孙央央坐在她左边,端茶递水地忙了一晚上,“你累不累,我给你按按肩?”
周美泽抬了抬手,神色倦怠,“你力度不行,等会儿咱们去按摩店,试试泰式按摩。”
侧面沙发上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人听见这话就笑了,“让她试试,她妈就是给人按摩的,手上功夫学得不错。”
周美泽抬眉,讶异道:“是嘛?”
孙央央低下头,温顺道:“嗯。”
那人又说,“还不快去。”
周美泽隔空指了指说话的人,笑骂道:“孙黎,就你会使唤人。”
孙黎笑着往后靠在沙发上,语气随意,态度更是满不在乎,“我说的都是事实,她别的不行,伺候人倒是不错。”
孙央央起身走到周美泽身后,柔如无骨的手搭在她的额角,轻轻按揉起来。
周美泽闭上眼,整个头脑都放松下来,她吸了吸鼻子,喟叹道:“喷的什么香水?”
“安神的熏香,”孙央央说,“这几天睡得不太好。”
周美泽闭着眼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有心了。”
孙黎提着一杯饮料站起来,走到周美泽面前,“这里我年纪最大,我先说。”
周美泽睁开眼,一看就笑了,“搞这么大阵势,要做什么?”
孙黎举杯道:“替我妹赔罪,她年纪小,要是有什么不懂事,替她道个歉。”
周美泽扶住她碰杯的动作,叹道:“这么见外做什么,她又没惹我。”
“那你这几天对她爱冷不热的,”孙黎笑了笑,“我还以为她犯了什么事。”
“多想了,”周美泽指了指沙发,“你坐回去吧。”
“主要是周末家里吃饭,心情不好,这几天懒得找人陪。”周美泽皱了皱眉,“总觉得闷。”
孙黎给孙央央使了个眼色,孙央央连忙继续按摩,指尖从额角按到肩头,没几下就让周美泽舒服地躺回沙发。
“现在时间还早,”孙黎说,“刚过十一点,你要是累就先睡一会儿,那边过了一点才开门。”
周美泽自然知道她说的地方是什么,高中以前,她们最多泡泡KT,一起吃个饭、聚个餐,上了高中后,才开始流连酒吧。
孙黎家里路子广,开了不少会所,这回说的就是其中一个舞池,一点后会有美女跳舞。
“行,”周美泽按了按眉心,“十二点喊我。”
等周美泽睡下后,孙黎叫上其余两人去外面等。
三人一出门,李姿拉住孙黎,压低声音道:“你就让孙央央和她待在一个屋子里?”
刘昧也有点担忧,“你还要把美泽带去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是哪种啊?”孙黎挑眉,低声警告道,“我先说好,这是周美泽自己要去的,她家里管得严,我好不容易找机会把她带来,你们嘴巴关严实点,透露了消息,等着家里关你们禁闭吧。”
李姿神色纠结,“好吧,虽然我这心里还是有点打鼓,你说你拉关系就拉关系,没必要拉着她来这种地方,周家可不好惹。”
孙黎嗤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等着瞧吧,这次过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刘昧盯着禁闭的房门,忽然道:“咱们三个还是进去吧。”
孙黎拉住她,“别急,再等十分钟。”
“你不是向来看不起孙央央吗,”李姿想不通,“抬举她做什么?”
孙黎无所谓道:“她算什么,自己娘不过一个按摩女爬床的,生下来的女儿也不是什么好货,但是……反正她现在对我有用,让你们晚几分钟就几分钟,我又不会对美泽做什么。”
见她态度坚决,李姿和刘昧对视一眼,无奈道:“好吧。”
没过几分钟,门从里面打开,孙央央低着头走出来,“我先走了。”
孙黎平静道:“东西拿到了?”
“嗯,”孙央央揪着书包的带子,另一只手紧紧攥拳放在口袋里,“拿到了。”
“走吧,”孙黎意有所指道,“动作麻利点。”
等孙央央走出很远,才松开手,掌心被一个宿舍钥匙硌出了鲜红的印记。
-
第二天,奶茶店里。
“你这属于旷课吧?”卫悠青趴在摇椅上,冲正在磨茶粉的人说,“尽管最后一节是体育课。”
方知乐说,“不,我这属于时间碎片化的宝贵利用。”
卫悠青眯起眼睛,“诶,磨过头了啊,这茶不能太碎。”
“我自己喝,”方知乐手下动作没停,“最近精力不足,得多喝点茶。”
还没等卫悠青从“精力不足”里面发散出一通长篇大论的调笑,几个人走进奶茶店,撩起门帘的时候,触动了上方的风铃。
听见脚步声,方知乐下意识摆出服务员的招牌微笑,抬起头。
“方知乐,怎么是你?”
被微笑的对象,显然不太领情。
周美泽一脸通宵的疲倦,看见方知乐的瞬间,下意识皱了皱眉。
方知乐眼角眉梢的弧度都没变,以一种专业素养过硬的态度温和道:“欢迎光临。”
李姿笑了一声,抱着胳膊走到台前,语气嘲讽,“我说你这几天怎么硬气了,原来是出来打工赚钱了啊。”
对她们口中的“硬气”和“打工”不予回应,方知乐不卑不亢道,“可以小程序扫码下单,周二有优惠。”
“呦,都是同学,”孙黎直接越过收银台,搭上方知乐的肩膀,一幅姐妹好的样子,“这顿不该给我们免费吗?”
方知乐任由她搭着肩膀,这种精神小妹她见得多了,若真是方知乐猜测的那样,被她们霸凌之后的受害者,会在内心饱受折磨,被施害者注视、靠近、触碰,甚至听见她们的声音,都会无比恐惧。
孙黎和李姿有恃无恐又得意洋洋的模样,映在方知乐眼中,不仅没有任何威慑力,只会让人满满恶心。
跟她玩心理战术?还嫩点。
方知乐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穿着制服站在收银台背后的样子就是一个专业的员工,既不对几人的调笑做出回应,也不恼怒不羞赧,这种态度反而让搭她肩膀的孙黎下不来台。
周美泽摆摆手,她已经累了,懒得等她们几个人磨叽,打断僵持的气氛,对方知乐简短道:“来杯咖啡,要两倍浓缩。”
“不好意思,”方知乐说,“本店只有速溶咖啡,没有手磨的,建议点本店的招牌奶茶,或者果茶也不错。”
周美泽一听是速溶的,脸色顿时嫌弃无比,“算了,就随便来杯奶茶,无糖的。”
李姿三人和周美泽要的同款。
等待奶茶期间,卫悠青慢悠悠晃荡到方知乐身后,意有所指道:“瞅见没?人家才是真的‘精神不好’。”
方知乐笑了笑没说话,周美泽一脸宿醉被掏空的样子,出门就能扮演各类癌症后期的住院病人,她又不是瞎子看不见,只是懒得理会。
卫悠青忽然开口,“店里什么时候有速溶咖啡了?”
方知乐指自己的书包,“我买的,今天早上去商店顺手拿的。”
“既然是你买的,”卫悠青静静打量她,刨根问底,“为什么说是店里的?”
方知乐手上动作慢来下来。
卫悠青继续问,语气绕了几个弯,带着点小心的试探道:“你……怕她们?”
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方知乐用低头掩饰笑意,等眼中的嘲讽淡去一些,才小声道:“你信不信,我要说没有咖啡,她们会闹。”
方知乐的语速很慢,也很沉,莫名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可我要说有速溶的,她们绝对不会点。”
卫悠青眉头一皱,思索几秒,果断支持,“人性本贱,你说的对。”
奶茶很快做好,在周美泽疲惫的带领下,几人拿上奶茶离开,没有再惹别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方知乐大声喊了一句,“老板,醒醒!”
卫悠青吓了一跳,视线还望着那几个人离开的地方,“你喊什么!”
“你发什么呆呢,”方知乐不满道,“先和你说好,这几个人长得确实不错,但败絮其中你懂吧。”
“她们长得好看吗?”卫悠青一脸迷茫。
方知乐看了眼胡萝卜镜头,无奈道:“老板娘现在上班呢,不用装了。”
卫悠青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胡萝卜,明白方知乐在笑什么,忽然正了脸色,严肃地招招手,“你过来点,我问你一个事。”
方知乐见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端正态度凑了过去。
卫悠青犹豫几秒,斟酌道:“我没骗你,我真的没注意到她们长得好不好看……你认识她们吗?”
“认识,”方知乐说,“我和她们一个学校,那三个人是我的同班同学和……舍友。”
卫悠青又皱起眉毛,似乎陷入回忆和怀疑之中。
“到底怎么了,”方知乐开玩笑道,“你不会也认识她们吗?”
谁知听见这句玩笑话,卫悠青并没有反驳,反而陷入沉思。
过了半晌,卫悠青才模棱两可道:“我的记忆向来还可以,你听我的,离她们远一点。”
卫悠青并没有说原因,方知乐莫名觉得她应该知道什么,追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卫悠青刚想说别问那么多,一对上方知乐怀疑的眼神,也有点绷不住,躲闪道,“算了,告诉你吧。”
卫悠青说,“前些日子,应该有半年了,那会儿倒春寒,晚上特别冷,暖气又停了,我提前关店往回走,路过你们学校后面的小巷,听见有人哭。”
听到这里,方知乐心里有了猜测。
“我过去的时候,”卫悠青表情很难看,有点难以启齿,“只看见她们的侧脸和背影,她们应该也是听见我的脚步声,推搡着一个小姑娘离开,那个小姑娘身上就穿了一件单衣,赤着脚,边走边哭。”
“就是刚才进来就嘲讽你的三个人。”
方知乐沉默片刻,不满道:“你就任由她们走了?”
“我没有啊,”卫悠青摸了摸鼻子,尴尬地看天看地,“我报警了啊。”
方知乐侧头转移视线,在卫悠青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卫悠青拍了拍方知乐的肩膀,苦口婆心道:“听姐姐的话,离她们远一点。”
方知乐想说你看我和她们很熟吗?
“你看她们的样子,”卫悠青调开店内的监控,把她们的面孔截图,然后发给什么人,老气横秋道,“没准就是从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出来的,这都几点了,肯定旷了一天课。哦你和她们一个班,她们今天没去上学吧?”
“没注意,”方知乐实话实话,她今天忙着补昨天的卷子和给叶瑜熬汤,叶瑜昨天就没吃多少,早上看见她从被子里钻出来,感觉脸都饿小了一圈,心疼死她了,“谁管她们去哪儿,爱去哪儿去哪儿。”
卫悠青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对,咱们的态度最好就是不理会。”
方知乐有时候觉得卫悠青是个被养得很好的富家小姐,不食人间烟火,从小到大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大学念的喜欢的专业,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家里给钱开奶茶店,就算只有她一个员工开店时间也充满灵活性,收支堪堪平衡赚不上太多钱,也能活得非常滋润。
但又有时候觉得她挺成熟的。
比如她一脸平静地说出让自己理她们远一点的时候。
像极了很多坐壁旁观的人。
方知乐狠狠皱了一下眉,算了,大部分人看见这种欺凌场景,会管的是极少数,起码卫悠青报了警。
聊胜于……不,并不胜于无。
都是一群未成年,学校后面的巷子没有监控,几乎等于没有证据,警察能管多少?
想到监控,方知乐停止自己来回循环的纠结,开口问道:“对了,你有没有那种,保护隐私的监测器,就是可以查看周围有没有信号侵入你的手机,还能看有没有隐藏的摄像头。”
“你说的是那种酒店防偷拍的神器吗?”卫悠青思索道,“应该有,应该还是专业版的,你等会儿。”
等待的期间没顾客,方知乐闲来给叶瑜发了条微信。
【laugh】:在忙吗?
几秒后,叶瑜回了。
【葉】:[图片]
【葉】:在练字。
方知乐也拍了张照片。
【laugh】:店里今天有剩下的柚子,喝不喝柚子柠檬茶?
【葉】:喝!
【葉】:[]
“在和谁说话,”卫悠青幽幽道,“笑得这么灿烂?”
方知乐正了脸色,把手机扣起来,“没谁。”
“肯定是之前你来的小姑娘,”卫悠青撇撇嘴,“我还懒得看呢。”
她把几张照片给方知乐传过去,“别顾着撩妹了,看下我刚才给你转的照片。”
方知乐退出和叶瑜的聊天框,点进卫悠青的聊天。
十几张偷拍的照片蹦了出来。
“这是……碎金舞厅?”方知乐震惊地睁大眼睛,“这,这,这……”
里面都是衣着火辣的舞女,周美泽和其他三个人扭动着,整个画面看上去靡靡不堪,难以入目。
“你知书姐的公司做隐私保护的,开发的软件会持续捕捉发到网络上的人像,然后与用户的面孔进行识别,一旦发现识别成功,就会迅速发出警告,”卫悠青平静道,“这就是你那三个同学昨晚的去处。”
方知乐震惊地愣了好一会儿,脑海迅速运转,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知书姐……厉害啊。”
她只知道老板娘挺厉害,是个it大牛,卫悠青出钱给她开公司,却不知道竟然这么厉害。
方知乐一点都不惊讶她们会被拍,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一群看上去脸还嫩的学生,怎么可能不引人注目。
“这下该信我了吧,”卫悠青打了个哈欠,倒回摇椅里,“她们去的地方不干净,离她们远一点哈。”
方知乐无言片刻,绕这么大个圈子,就是为了让她离三个人远一点,她真的看上去和她们很熟吗?
“哦……对了,神器呢?”
“你知书姐说先给发个软件压缩包,能监测那种无线的摄像头,还能屏蔽外联的信号,保护手机隐私,”卫悠青差点就忘了,“你别把软件随便给人啊,公司新开发的,还没上市呢。”
方知乐自然答应,在问过可以分享给同学后,方知乐转手给叶瑜发了过去。
【laugh】:员工福利,老板娘公司新开发的软件,保护隐私超级厉害
正在练字的叶瑜放下手中的毛笔,揉着手腕笑了一下。
她纤细有力的十指上,第二关节都戴着护指绷带,屈折间的弹力包裹着她的手指肌肉,一练两小时下来,手腕并没有往常那样发酸。
叶瑜看着手机里“保护隐私”四个字,眉心微微蹙了一下。
以现代的科技水平,最先进的安全系统在现实生活中几乎可以防御百分之百的骚扰,不过以她现在高中生的身份,确实没有什么地方能用得到这种东西。
一般来说,高中生,和社会中的普通人,都想不到要在手机里安装专业的保护隐私的软件。
顶多也就是增加保护隐私的意识,防范隐私泄露而已。
虽然这样想着,叶瑜还是很快下载安装好。
【葉】:安装啦
还赠送了一个小兔子乖巧点头的表情。
【葉】:你晚上几点下班?
【laugh】:今天不提前,老板让我守到九点
【laugh】:不过你现在可以过来拿饮料,顺便放松手腕
叶瑜看见方知乐发来的最后一句话,本来不觉得累的手腕,马上变得酸胀起来,像是忽然坠了铅块,再也不想提笔。
叶瑜看了眼桌面上的《洛神赋》,反正就差最后几行,拿了饮料回来再写也不迟。
她拿起手机,穿上外套出门。
现在正值傍晚,外面夕阳的光给天幕打下稀薄的罩影,门一开一关之间,投下扇形的阴影。
“吱呀——”
宿舍门年久失修已经老化,吱呀一声,掩盖了刚刚安装成功的软件发出的警告音。
与此同时,躺在口袋中的手机,亮起微弱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