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归根,结束了。曼招弟捧着曼荣祥的骨灰罐离开殡仪馆。
手中如托了千吨重的石,压得她无从可躲。
人生前的重量,原来远不及死后的沉。
骨灰罐安置在镇上的灵堂庙,那是专门让人存放骨灰的地方,先付一笔定金,然后每年交租金。
人死后,仍逃不过租赁。
工作人员把曼荣祥的骨灰罐放进祭拜格里,大红纸贴在罐体上,又拿出一块新写上字的小木灵牌,固定在格子前。
这些都是曼荣祥的朋友凑钱置办的,一个男人往香炉里添香点烛,又往地上洒了三杯酒,最后双手合十,对着曼荣祥的灵牌自言,“阿祥,兄弟一场,哥们几个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曼招弟静静地看着。
每个人都上前点香洒酒,各说了一些话,轮到曼招弟时,曼招弟摇了摇头,低声说没必要。
在场数人脸色大变。
堂前清静地,众人不好吵嚷,只能强忍着,很快,工作人员开始最后的诵经。
离开时,有个男人对曼招弟说,以后每年的灵堂租金要准时缴清。
曼招弟拄着拐杖走得缓慢,闻言点头,‘嗯’了一声。
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她只是个学生,她还有学业,而曼荣祥,并没有给她留下一分一毫。
未来的路,她将会走得更加艰辛。
尽管经受过痛苦与不堪,但曾承蒙父恩,曼招弟不推托这个责任,她只是不解,这群人是曼荣祥的朋友,都知道吴美芳的存在,可谁也没有通知吴美芳的意思。
虽然吴美芳生下的儿子并非曼荣祥的亲生儿子,但吴美芳是曼荣祥法律意义上的伴侣,两人的婚姻关系仍然存在,这种时候,她不应该出席吗?
然而这仅仅是曼招弟心里的想法,她没有问出声。
一行人回到曼家,四个小时前的喧闹已落了幕,曼招弟看着屋内留下的烛蜡烟灰,一时恍惚。
真的结束了。
全都结束了。
彷如梦一场。
罗盈春听着动静从隔壁屋走过来,询问她脚上的伤。
“会难受或者有哪里痛吗?”
曼招弟摇头,只觉疲惫,她静坐着,看着站在家门前抽烟聊天的男人们。
大脑却无法放空,莫名其妙地,她想到了很多事,想到那场家暴,想到赵珍,想到吴美芳的嘴脸,最后忍不住站起身来。
罗盈春也跟着站起来,“小曼?”
“我找他们聊点事。”
曼招弟神色阴郁,她扶着墙缓步走到门边,众人一见她出来,脸色也是怪异难看。
曼招弟不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说道,“我有事要问几位叔叔。”
一个男人按熄了手里的烟,“你说。”
“你们找过吴美芳了吗?今天我爸出殡,她理应在场,可没有人提起她。”
几人对望了一眼,几番支吾后,终于有人点头说道,“找过,前段时间,我们联系不上你爸,上县城找他,只是每次去,人都不在。”
“每次?”曼招弟继续问,“你们去了几次?”
“四五次吧。”应话的人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新的烟,递给旁边的男人,“前几次去,吴美芳和她儿子还在家,最后一次,吴美芳人跑了,房子是空的。”
曼招弟蹙眉。
“你们县里的房子,已经在挂售了……”
那人还要继续说,却马上被另一个男人制止,“别跟小孩说那么多。”
曼招弟心里发沉,看着他们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问不出更多。
可房子挂售是什么意思?虽然房子写的是吴美芳的名字,但曼荣祥去世,作为继承人之一的自己,理应有知情权,房子转让出售也需要自己的签名,吴美芳到底是怎样把房子挂售出去的?
曼招弟想不通,留了个心眼。
几个男人按照村里的传统,在曼招弟家里留到晚上,动手做了一桌子菜,吃完后离开了。
曼招弟心里不满,因为这群人吃完后拍拍屁股直接走了,留下一桌子残羹冷炙锅碗瓢盆等她收拾。
而且吃饭都算了,喝什么酒抽什么烟,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
正窝气,罗盈春又从隔壁屋溜过来了。
曼家一片安静,曼招弟艰难地一手搀着拐杖,一手收拾碗筷,罗盈春见状,马上上前帮她收拾。
“你累了一天,坐着吧,我来。”罗盈春手脚麻利,从厨房里拿出洗碗盘,利索地把碗筷碟放进盘里,又搬回厨房洗。
曼招弟心里很不是滋味,罗盈春没有吃半口饭半口菜,却要来帮她干苦力活。
曼招弟跟着她进厨房,冬天冷,水的温度低,曼家的厨房没有安装热水器,罗盈春准备烧热水洗碗。
罗盈春听见她进来的声音,头也没抬,“我熬了汤,等会儿给你端一碗来。”
“什么汤?”若是平时,曼招弟大概只会‘嗯’一声,发个鼻音当应了,但今天她莫名想说说话,或许是屋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让她心里瘆得慌。
“红萝卜玉米排骨汤,我加了点小干鲍,很鲜甜,你多喝点。”罗盈春把热水倒进盘里,又挤了点洗洁精到洗碗布上,曼招弟见状,撑着拐杖走过去,“柜里有胶手套。”
罗盈春弯身翻柜子。
曼招弟看着她的身影,莫名想起小时候的自己。那时候的她,小小年纪早已承担起家里的基本家务,念小学前,她会煮饭会熬白粥,也负责洗碗扫地拖地采买简单的生活用品。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倒不见得,是便宜低贱的女娃早当家。
如果她是个男孩,哪会是这样的待遇?
曾经她反感王雪娟的‘小镇思维’,结果更可怕的是,她自己也存在这样的想法。
下意识认为,只要自己是男的,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真正被束缚的,到底是谁?
天越夜,屋内越静,那是近乎死寂的静。罗盈春回了隔壁屋热汤,留下曼招弟独自一个人在屋里呆着。
曼招弟看着今天摆放曼荣祥尸体的地方,浑身毛孔直竖,连同神经都绷紧了。
阴冷的寒意丝丝缕缕钻进皮肤,心底霎时生怯发畏。
恰好这时罗盈春端着汤走进来,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曼招弟浑身一个激灵,肩膀狠狠颤抖,整个人都慌了,手边的拐杖更是‘啪’地跌倒在地。
罗盈春看着一脸惊恐的曼招弟,疑惑,“怎么了?”
曼招弟心跳如雷脱口而出,“我今晚能去你家睡吗?”
罗盈春没料到曼招弟会这么问,表情愕然。
平日里罗盈春对曼招弟几乎有求必应,原以为这次也会轻易答应,结果罗盈春摇头,“不能。”
“今天中午房东阿姨给我打了电话,说你们家有白事,百日内不能到别人家去。”罗盈春为难道,“她知道我们关系好,特意打电话来说,所以我没办法收留你。”
曼招弟灰心,可罗盈春又接着说道,“我来你家陪你睡吧。”
这天晚上,罗盈春在曼招弟的房间打地铺。
曼招弟看着罗盈春收拾,断然没想到这个房间还会有第二个人在。
最诡异的是,自己居然不抗拒。
真见鬼了。
不不不!大晚上的,呸呸呸呸!
“不如你到床上睡吧,我打地铺,毕竟是我让你来的。”曼招弟心里带愧,自己胆小折腾,连累罗盈春姨姨大冬天睡地板,真是作孽。
“没关系,你身上还有伤,要是感冒着冷,更麻烦了。”罗盈春无所谓,“而且我不怕冷,这两床被子足够暖和了。”
说着罗盈春帮曼招弟放好拐杖,“我带了家里的小夜灯来,不如今晚留盏小夜灯睡?”
曼招弟点头。
“那我关灯咯?”
曼招弟说好,慢慢地钻进被窝。
罗盈春关灯后,也睡下了。
房间安静,微弱馨黄的灯光在角落处裹成小小的一团,映进了曼招弟的眼眸里。
曼招弟睁着眼,看着头顶的雪白墙壁。初搬回来时,曼荣祥特意为她修葺了房间,置办了新家具,买了新饮水机和洗衣机,也装了新的房门,所以她的房间和新的没两样。
刚开始,曼招弟也有过期望,期望曼荣祥看在多年分离的份上,能善待自己。
可惜现实总是破败不堪,身上的伤隐隐作痛,曼招弟无法原谅曼荣祥的暴行,哪怕已然知晓曼荣祥自杀的原因,却不愿意共情。
曼荣祥是因为儿子,因为吴美芳自杀的,一码归一码,与自己无关,她不想承担无须有的愧意与责难。
她只想放过狠戾的自己。
再也无法追究的事,除了让它消逝于世,别无它法。
心觉可悲,忽然发现,其实被束缚住的不仅是她,还有曼荣祥。她和曼荣祥,都是‘小镇思维’下的受害者。
一个有形,一个无形。
若没有‘重男轻女’的偏见,曼荣祥或许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
无形的执念日夜堆砌,成了心中最大的魔障,轻易而举地摧毁了他的一生。
曼招弟目光虚空。
分不清曼荣祥到底是可恨还是可悲。
更分不清,真正可恨可悲的,到底是如圈笼般到处覆盖旧观念旧陋习的愚昧角落,还是这个圈笼里的无数个体。
不知过了多久,曼招弟听到罗盈春轻翻了翻身。
她睡不着,脑子乱哄哄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走马观灯般纠缠成一团,一直在回忆过去,回忆小时候走过的路,遇到的人,吃过的糖,看过的广告,直到现在,她仍记得某电视台的广告语,‘鸡蛋六只,糖呢两茶钱,仲有滴橙皮添’。
她大脑卡壳,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广告。
是蛋糕广告吗?还是饼干广告?好像都不是,到底是什么广告,卖厨具的?教做菜的?明明已经想到前半部分了,却偏忘了后半部分,答案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让曼招弟浑身不对劲,格外难受。
卡着卡着,她开始埋怨自己了,大晚上这个时候,这臭脑子是开光了吗,怎还这么精神?
曼招弟快要被一句广告语逼疯,再也忍不住小声开口,“罗盈春,你睡了吗……”
“嗯?”罗盈春发出浅闷的鼻音。
“我问你个事。”曼招弟坐起身来,“我记得小时候有个电视广告,好像是翡翠台还是亚视台的,有个女人一边做菜一边记食谱,广告里还有一句‘鸡蛋六只,糖呢两茶钱,仲有滴橙皮’,那是什么广告,卖的是什么?”
“……”半只脚踏进梦乡的罗盈春姨姨,懵乎了。
月黑风高夜深人静,为何放弃睡眠关心鸡蛋、糖与橙皮?
少女,何弃疗?
“要是想不起来我睡不着!”曼招弟加重了语气,强调问题的严重性。
罗盈春只好拿出手机度娘。
度娘后才发现,这广告什么都不卖,只是一个教育性质的家庭广告,目的是让家长指引小朋友观看正确的电视节目。
这下好了,曼招弟更加睡不着了。
她无法解释心中的焦虑与烦躁,只知道自己浑身不对劲。
这段广告怎么能是非商业无产品?那她一整晚辗转反侧的损失谁来赔偿?
罗盈春看她咬牙切齿抱着被子打滚,生怕未成年人胡思乱想走火入魔,只好忍着困意陪她说话。
“明天想吃煎糯米饼吗?”罗盈春企图用魔法打败魔法,“我最近在研究新的早点食谱。”
可压根没用,曼招弟的脑神经深深扎进鸡蛋糖与橙皮里,兜兜转转怎也绕不出来,又问道,“我记得那个广告不止这一段台词,它前面是说什么来着?”
罗盈春佩服这份执着。
再次打开手机,这回罗盈春把整段广告视频搜索出来:‘等我变身先……我觉得哩个人相当有嫌疑……转身射翻个三分波啊!’
曼招弟安静地看完广告,似乎满足了,人倒回床上,说困了要睡觉。
终于搞掂小屁孩,罗盈春姨姨松了一口气,也准备睡觉。
可没过一会儿,曼招弟的声音幽幽传来,“罗盈春,你是孤儿吗?”
罗盈春霎时一怔。
看向床上人。
曼招弟被子蒙脸,看不到表情。
罗盈春无法体会曼招弟此刻的心情,更无法理解她为何执着一个多年前的节目广告。或许是因为当年看到这个广告时,曼荣祥就在曼招弟身边;又或许是曼荣祥用这个广告来教育曼招弟,小孩子不能乱看电视……
有许许多多的可能。
或许全都不是,这不过是一段普通的节目广告罢了,并没有任何意义。
刚才,曼招弟问她是不是孤儿。
罗盈春眼神空洞。
“不是。”
她不是孤儿,她只是活得像个孤儿。
与曼招弟一样。
“明天,我想请假到警局消案。”睡前,曼招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