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想替她拿着木盆,不想她坚决不肯,甚至贴心地放慢了脚步等我,只是孩子心性,没一会儿便又蹦蹦跳跳起来,有时走着走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走快了,便又马上停下来等我。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关西白。”这里虽然偏僻,可难保不会有人听说过我,干脆隐瞒了姓名,“小姑娘,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姐姐的名字真好听。”她向我投来了羡慕的目光,听见我问她又低下头说道,“我的名字不好听。”她说这话时抬脚踢开路上的小土块,有些不好意思。

  “我还没听到你的名字,怎么先说了不好听呢?”这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感伤,我把语气放缓,越发温和地看她。

  “我叫妙妙。”说到自己名字时,她把大半的声音都吞掉了,但这不妨碍我听清楚她的名字。

  “我觉得很好听啊。”小孩子不会无缘无故觉得自己名字不好听,一定有原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之前也觉得好听。”妙妙脸上带了惨淡的笑意,“不说这个了,我带姐姐去我家。”她抱着木盆飞快跑着,不再顾忌我瘸着腿,有点躲避的意思,见此我也只好作罢。

  随她进了村庄,两边都种满了冬菊,小黄狗在追逐打闹,路过我身旁时掀起了一阵尘土。刚进村子她就扯开嗓子喊着娘亲,嗓子亮堂,声音能从村头传到村尾,一个年轻妇人从家门口走出来。

  “衣服洗完了?”妇人手上满是冻疮,身上的衣裳同样很单薄,看来并非富贵人家。

  “洗完了,这个姐姐说想找个住的地方,我就把她带回家了。”

  “娘知道了。”妇人伸手抚摸女儿的小脸,眼里有些心疼神色,“去屋里陪弟弟玩,别惹牠哭。”妙妙很听话,进家门前回头冲我眨着眼睛,我也对她笑了笑。

  “听妙妙说姑娘是想找个住的地方,若是一两晚,我这倒也住得。”妇人听得女儿如此说,也未曾忧心我是个坏人,很是好心地让我借住。

  “多谢大姐,只是我想要长住,不知村中可有空闲的房子让我租住呢?”她听了这话也不多加怀疑,热心地说道,“我家隔壁房子就空闲着,就是老了个人,姑娘要是不介意可以和村长说说看。”

  原来隔壁房子先前只有个老人住,后来老人去世了,村里人帮衬着料理了后事,这房子也就一直空着。听得如此说,我便顺着她指的人家去和村长商议,村长见我仪表不俗,马上就同意了,立完字据付完银钱,牠便把钥匙交付于我。

  房子有些年头了,有些破旧,到处挂满了蛛网丝,妙妙的娘亲很好心,帮着我稍微打扫了一下,收拾好后又借了我床铺被子,晚间还邀请我到隔壁一起吃晚饭。

  对方乃清贫人家,我本想给钱答谢,不想她坚决不肯接,没办法只好日后再说。第二天我便请了匠人把房子里里外外都修缮了一下,顺便把院子里的杂草也除了,上街采买了一些东西,一切妥当后算是在这里住下了。

  白介使希望我多看看为世人请命的人,我那时没有回答它,因为我从前便是这样做的,这样的道理不需要谁来向我重申。

  路走不通的时候,我通常会换一条路,如果不行,那就越过去,如果障碍物太高,还可以御剑飞过去,假如实在走不通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焦乌说我是命定之人,世人也说我救世,花常在跟晚晴更是逼着我在既定道路上行走,那么我真的在救世吗,如果是,那我救的是什么世,救的又是谁的世?如果如天道所说,人各有命,那为什么需要我来强行改变,我又凭什么来拯救他们呢?

  魔气为什么是主杀伐,为什么会让人失控,而正统的修行为什么一定是使用灵力?如果我体内是纯正的灵气,为什么我的立场天然就是正义的,可如果我体内是暴虐的魔气,为什么我需要别人来替我担保不会害人?

  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我不知道谁能给我解答,所以只好在菊花村里过着和凡人一样的生活。人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么当我跳出修士的身份再回过头来看时,会不会看得更清楚一点,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凡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不需要,但也尽量找了一些事做,比如我开始拿起笔作画了。买来笔墨纸砚,在长桌上铺开,对窗临摹起来,窗外是大雪,偶尔有犬吠声传来,我对书画不怎么精通,胡乱在纸上画着,上面画着一个年长女子坐在破旧的屋子里,满脸哀戚。

  那是我的娘亲,其实我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记忆里她总是愁容满面,和我说话的时候也是很勉强的笑,从前我以为她不喜欢我,所以才笑得勉强,她离世以后我才后知后觉,娘亲其实是很喜欢我的,喜欢到有勇气打破她从小受到的规训。

  这幅画大多是我的想象,她应该眉眼低垂面容平和的模样,可眼里又带着几分果决不甘,画好以后摊在那里等着墨迹干涸,笔法很稚嫩,我当然可以等到技艺长进之后再画,可第一幅画总该是画娘亲的。我把这幅画装裱好后挂在了身后的墙上,如果娘亲没有死,我也没有踏上修行的道路,那我应该是会常伴在她左右的,就像现在她在我身后一样。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天,妙妙的父亲从城里回来了,牠是个穷酸秀才,多年科举不中,靠在城里教书为生,十天才能回家一次。我见过牠几次,很瘦,穿着破旧的长衫,很典型的读书人模样,不怎么会与人打交道,走起路来飞快,乡人与牠问好时才会停下笑笑。

  妙妙的娘亲是个很好的人,她总是让妙妙送些自家做的吃食过来,不贵重但很好吃,心意很重要。妙妙很喜欢到我这里来,一来我这里烧着炭火暖和,二来我总是备着一些干果等她来,开始的时候还不好意思,直到我说这就是为她特意买的才惊喜地睁大眼睛拿着吃了。

  凡人总是要庆祝新春的,阖家团聚,很热闹,放着烟花爆竹,门上贴着门神春联,我隔壁就很热闹,本打算随便应付一餐后早些休息,不想妙妙的父亲牵着妙妙登门了。

  那是个很腼腆的男人,拘谨地对我说道:“我娘子让我请姑娘到家里坐一坐,热闹一些。”

  一番好意,也被牠说得活像求人办事一样,妙妙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兴冲冲拉着我上自己家去了,妙妙的父亲也不多说什么,慢腾腾跟在后面。

  一进门,就见妙妙的娘亲张罗了一大桌子的菜,见我进来脸上止不住的笑意,马上过来拉我坐下:“姑娘一个人住,平日里也就算了,今个是团圆日,不嫌弃就和我们一起热呵热呵。”

  这是上位,哪里坐得,见我要起来,她马上摁住我说道:“姑娘是客,安心坐着。”推辞了几番,也只好坐下了,妙妙平日最喜欢到我那去,所以紧紧挨着我坐下,神色里满是快活,妙妙的父亲还是很拘谨,牠看上去反而更像是来做客的。

  “厨房里还烧着鱼,我去端出来。”妙妙的娘亲马上就要起身去厨房,被丈夫拦下了,只听这个瘦弱男子说道:“娘子坐下吃饭,我去端。”

  因着我在场的原因,妙妙的娘亲脸上添了几分薄红:“牠在家的时候就这样,别看牠不怎么说话,可人还算体贴。”

  妙妙的父亲面相不坏,眉眼细长,为人儒弱,可本性不差,比村子里大多数男人要强上许多,对妻女也很尊重,但凡在家,一应大小家务事总是会干的。

  “牠不经常在家,进城教书前总会把家里要用的柴劈好,水缸里的水也挑满。回来了也不闲着,总是做这做那的。”妙妙的娘亲面上薄红更多,“日子过得清贫,可牠从城里回来总会带些新鲜玩意,牠说这些年我一天富贵日子也没过过,实在是愧对了我。”

  “还有还有,爹爹回来我都不用洗衣服了。”妙妙也兴高采烈的,“冬天河里的水可冷了,爹爹总是自己去洗,二丫可羡慕我了。”

  当事人正好端着鱼回来了,见我们都在笑,牠也笑了,窗外大雪纷飞,屋内欢声笑语,这就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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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5 | 你是在说本后言行不一吗

  在这样女子身份低微的时代,妙妙的父亲确实算得上很难得了,可我心里却是半分都高兴不起来,男子做了应做的事便人人夸赞,女子血泪熬干却是应该的,心里不免一阵悲哀,可这不是我能改变的,当事人要是知道我这么想,大概也很委屈。

  村子里有些年岁高的老人没能熬过这个寒冬,生命老去的同时,也有新生降临,寒冬一过,妙妙的弟弟便会走路了,走得歪七扭八,时常摔倒,可到底是会自己走了。

  哦,对了,妙妙的弟弟叫万里,我大概明白妙妙不喜欢自己名字的缘由了,一个饱含母父的期待,一个,就那样吧。难道能说妙妙的母父不爱她吗,好像也不太对,只是没有像弟弟那样爱,爱少一点,能活,但也没有那么高兴,长大以后也很难下定决心怨恨,只是终究少了很多,外人看来也只会觉得莫名其妙。

  对此,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冷眼旁观,村里哪家的媳妇被丈夫打死了,这家人又重新娶了一个,哪家媳妇吞了毒药上吊了,大家吃完席又各回各家了,女人的死亡只是引来一阵惋惜或者怨恨,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大家都很忙,活人从不关心死人的事,没有意义。

  那种想象中的死亡报复快感好像并没有出现在这群人身上,他们只是声泪齐下故作夸张地痛哭,之后吃席,收礼金,接受亲朋好友邻里街坊的哀悼,然后开启了新生活,闲暇时骂上两句这女子怎么如此不懂事,然后就没有了。

  我管不了这群人的,更救不了这样的人,所以只是看着,窝在自己的地方日复一日地画着画,有时是鸟,有时是狗,我总是在画动物,很少有画人的时候。

  妙妙养的大黄狗没能挺过这个冬天,它死了,埋在雪地里,小小的一个土包,除此以外没有任何痕迹留下,人也是如此。她求我画了一副大黄狗的画,跳来跳去刨着土,旁边站着叫好的女娃,捂着快被冻伤的耳朵,一人一狗,好不快乐。

  妙妙捧着这画泣不成声,半晌才沉默的回了家,来年,她家又养了一只小土狗,小小的,站都站不稳。妙妙重新快乐了起来,偶尔也会怀念一下从前那只大黄狗,然后就没有了。

  我始终相信时间会抚平任何伤口,所以在知道关西白爱我入骨的时候也决然赴死,她那样年轻,有着美好的未来,怎么能死磕在我这呢,不过现在看来,这仅仅是我一厢情愿。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见到辛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