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力交瘁◎
考完试的当天下午知茗就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归家似箭的心从未有过的迫切。
早上十点半火车进站,等她打车到家,已经过了十一点,敲门没有人应,钥匙在背包侧兜里,住了快十年的房子,任凭当初搬进来时再怎么新,现在也都老旧了,一层覆一层的小广告涂满白墙,暗绿色的防盗门门头跟门脚掉漆斑驳,就连手里的钥匙都被氧化发黄,无一不在提醒知茗,老了旧了。
许久没上油,锁眼涩的难以旋转,每用一下力都发出嘎吱嘎吱的涩耳声。
“爸,我回来了——”
屋子里没人,每个房间都是空的。
人去哪了?
知茗给知利军打电话,是唐琪华接的
“喂——”
“妈?爸呢?”
唐琪华没接她的话,问道:“你回来了吗?”
“刚到家,你们去哪儿了?”
她妈咳嗽了几声,低沉的情绪似乎被电流的滋滋声带出听筒“你到云城来吧,云城市医院。”
“去医院干什么?爸割息肉了吗?”
“你先来吧,我们都在这。”
小区门口好几辆等客的出租车,知茗打开车门坐进去“去云城市医院。”
话落,汽车发动,嗡嗡的发动机声震的座椅都在抖,突然,知茗捂住眼睛——右眼皮狠跳了几下。
她妈光说云城市医院,但没具体交代位置,快到的时候又打去电话,唐琪华没多说,只问她到了没,然后就说有人接,之后就再次挂断电话。
知茗对她妈的反应有些奇怪,她好像很着急,又像在躲着什么。
差不多十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云城市医院门口。
成堆的人往里涌,一辆接一辆的私家车往里进,旁边的特殊通道是专供120进出的,也没闲着,出来的进去,进去的出来。
明明是不好的地方,却人满为患。
“茗茗啊——”
“小叔。”
知凌军从人群里挤出来,刚刚就看见她了,只是人太多,过来费了点劲儿。
“我爸呢?”
知茗的声音很轻与平常没区别,反倒是知凌军神色一怔,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的样子,他穿着夹克,白色的衬衫裹圆了他的肚子,动作大些肚子也跟着晃,嘴里吐着热气,来回的不断搓手,领着知茗站在人流拥挤的地方踌躇不知。
“那什么...你刚到是吧?吃饭了吗?”
“火车上吃了泡面。”
“哦...泡面啊,那要不小叔带你再去吃点东西,泡面没营养不顶饿,你看你瘦的,在学校没好好吃吧。”
“小叔,我不饿...”
“哪能不饿,你们这些小姑娘尽想着漂亮,减肥不吃饭,走走走...那边有家炒菜馆子,咱们先去吃。”
知凌军不容知茗推拒,硬把人拉去了饭馆。
大概是因为在医院附近的关系,厨房上菜速度异常快,他们点完还没有二十分钟,菜就都上齐了。
知凌军给知茗碗里夹着肉,嘴上一个劲儿的念叨“小叔之前吃过了还不饿,你多吃点。”
他喝了口酒,白酒辛辣的味道刺激的口腔发疼,咽下喉咙的时候火辣辣的“茗茗啊,你先吃,小叔去趟洗手间。”
“哦。”
知凌军快步走向拐角,一扭头眼泪就掉出来了。
他去了很长时间,等再回来的时候,知茗已经吃好了。
叔侄俩走出馆子,冷风吹在脸上又是一激灵,中途知凌军接了个电话,是张晶打来的,不知道那头儿说了什么,一直沉默的知凌军,突然爆发,不顾人来人往,也不顾身边还有知茗,冲着电话怒吼回去“你要我怎么说!我怎么说?!!”
知茗被他小叔这样吓了一跳,印象里知凌军成天都是乐呵呵,跟小婶的感情特别好,别说吵架,红脸都没有过。
知凌军垂下手,眼睛泛红,从口袋里拿出烟叼在嘴里,手拢着火点着,猛吸了三四口,又把烟丢在地上,鞋底用力捻灭。
“茗茗走吧,你爸爸在等你。”
临到最后,知凌军还是没能说出口,她相信知茗是聪明的孩子,自己能明白。
知茗双手插在口袋里紧攥成拳,掌心都是汗,光洁的额头也渗出细密的汗珠反光发亮。
住院部的电梯最难等,她被挤在最里面,盯着指示灯停在二十六楼。
知凌军在前,知茗跟在后,白色的大理石砖亮到刺眼,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忽然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孩子从眼前快速跑了过去,带着粉色的眼镜,剃光了头发,知茗不知道该看哪里、去哪里,她的脚像灌了铅,沉重的抬不起,倒抽一口气,声音颤抖的问——
“小、小叔,这是哪啊?”
打着结巴,舌头在嘴里不能捋直。
知凌军停住,转过身看向知茗的瞬间,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痛苦,四十多岁的大男人红了眼“....癌症病房。”
其实不用知凌军说,知茗一出电梯就看见了墙上的字——肿瘤科住院部。
“茗茗你听叔叔说,肺癌不一定治不好,这个——”
耳朵发出嗡鸣声,知茗的脑袋里像是挤进成千上万只蜜蜂嗡嗡作响,胸口像是被勒住一样,任凭她如何大口大口喘气,都无济于事。
“小叔,我爸在哪儿?”
死死揪着知凌军的胳膊,又问了一遍“我爸在哪儿?”
大冬天,知茗满额头的汗,她从没出过这么多的汗,衣领都湿透了,皮肤一阵阵发麻。
住院部安静的掉根针儿都听的一清二楚,知茗抽动肩膀,膝盖僵直,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往病房走。
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知茗看见了知利军,蜷缩着身体,难以置信,这是爸爸吗?开学的时候他还好好地。
知凌军垂着头,推开病房门。
四人间,每个床边都有家属陪护,屋子太安静了,稍有动静都能察觉。
张晶跟唐琪华都在,看见知凌军身后的知茗,目光下意识的避开,往旁边让了让,让知茗过来。
知利军吸着氧,艰难地睁开眼,他的头发全部掉光,面色蜡黄的像是沉积多年的黄土,眼窝凹陷面颊枯槁,露在病号服外面的手腕,细的一只手就能握住,瘦的只剩下一层皮,知茗觉得身上的被子,都比爸爸重。
“茗茗回来了...”
知利军说话艰难,声音从喉咙里硬挤出来,干涩嘶哑,他笑的没什么力气,只有眼里目光依然温柔。
“爸...你怎么了...爸...”
知茗控制不住地哭起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心脏像被打了一拳,她感觉心跳突然变慢,甚至骤停。
“爸没事儿...”
知利军摸着知茗的头,干燥的掌心带出湿意。
病痛的折磨,让他没办法像正常人那样,即便是几句简单的说话,都能消耗他的大半精力,知利军太累了,只不过说了几句话,他就难掩疲惫的睡了过去。
唐琪华和知茗走到外面,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沉默像毒药在两人中间蔓延。
知茗反复快速地呼气,试图让自己保持平静
“怎么会突然得这样的病....”知茗不理解也不明白,她爸爸是好人啊,从来没做过坏事。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阎王挑中你,能有什么办法。”唐琪华瘦了许多,手掌在膝盖上磨搓,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沉默的仿佛一尊石像。
“爸病多久了?”
“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你爸不让告诉你,怕影响你学习,就一直撑着到现在,要不是实在瞒不住了,我也不想让你知道,这病黎县治不了,只能转到云城,我要上班又要照顾你爸,实在是顾不上你弟,你小婶说干脆转到云城来,住在他们那儿可以帮忙照顾,唉...你爸的病前前后后一百多万搭进去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能借钱的地方也都借了,你小叔这边也帮了不少忙,他这个病就是靠钱续着....”
唐琪华撑着胳膊,颤颤微微地站起身,无力的叹着气“算了,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呢。”手扶着墙慢慢往病房走,刚走两步又转头“现在知洋也放寒假了,上学的时候就在人家那儿住着,放假了总不好还麻烦你小叔家,现在你也回来了,就把你弟接回家吧。”
“妈,你带着弟弟回去吧,今晚我留下照顾爸。”知茗走到母亲身边,突然发现自己的个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超过了她。
“不用,晚上有护工,你小叔请的,你是女孩子不方便,明天白天你再来。”
唐琪华没有再说话,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末了又补了句“记得盯着你弟做作业。”
“知道了。”
唐琪华进去后,知茗肩膀下垂背靠墙站在过道许久,她四下张望手足无措,视线似乎被阴影罩住,白晃晃的灯光,照地她眼前发白脚步不稳,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垂下头,难以自制地抽泣。
要不是护士推着药车走过来,她还不知道要傻站多久...
护士没有说话,从她身旁擦肩而过,肿瘤科的住院部每天都有人这样哭,病人也好、家属也好亦或是医生护士都好,早已见怪不怪,毕竟这条一眼能望到头的走廊,每天都不知有多少生离死别。
回过神儿来的知茗,才反应过来自己要干什么,她要去接弟弟。
十五分钟的车程,她的头靠在车窗上,眼前全是知利军的模样,鼻腔再次酸楚,来来往往汽车的轰鸣声,都在她这里变得很轻。
“靠边停,还是开进去?”司机问道。
知茗这才发现已经到了。
快速的抹了把脸“停这里就行。”
A区13栋,知茗越走越近,步子却越来越慢,搭在身侧的手冻的通红,耳朵也隐隐发麻,走进楼门,摁电梯时手指发颤。
门铃声响,张晶叫知家宝去开门。
知家宝已经十八岁了,是大小伙子了,跟知凌军一样又高又壮。
“妈,姐姐来了。”
不等张晶过来,知洋蹭的从拐角的房间窜出来——
“姐!你回来了!”
小孩子高兴的不得了,一头就扑进知茗的怀里,抱住不撒手。
“姐,我好想你啊!”
知茗摸着知洋的头,拼命眨眼,想要把眼泪逼回去。
张晶出来正好看着这一幕,晃了下神,别过头去也是心酸不忍。
“知茗晚上住这儿吧。”
“不用了小婶,我带知洋回去了,这段时间麻烦您跟小叔了。”
“没事儿”
别人家再好,毕竟也不是自己家,张晶没有强留他们姐弟,只说要有什么事就打电话。
知茗道谢过后,领着知洋走了。
“头发长了——”
知茗坐在车上摸了摸知洋的头。
“姐姐带你先去剪头发吧。”
知洋听话的点点头。
....
回去后,知茗简单的做了晚饭,饭后知洋要帮知茗洗碗,却被知茗推着去浴室“都是头发渣子,好好洗洗。”
听着里面的水声,知茗眉间微拢:应该是不知道吧?
晚上,岑易的消息发了过来。
看着对话框的头像,知茗心情也没有轻松,她思绪很乱,不知道该跟岑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恰好知洋洗完澡出来,知茗把手机撂在一旁。
另一头的岑易见知茗迟迟不回,便打了过去。
手机嗡嗡震动,知茗看着闪烁的屏幕,拿过毛巾搭在知洋头上“去把头发吹干。”
然后,关门接电话。
“在干嘛?”
岑易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的瞬间,知茗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佯装镇定道“在辅导我弟写作业,手机放在卧室没听见,你呢?在干嘛?”
“我在逗金刚,它说想妈妈了。”
知茗胃里翻江倒海,肺中空气好像被抽干了,手按在胸骨处,一抽一抽的忍着哭声,她好想岑易,想她现在能抱抱自己,好想告诉她爸爸生病了,想告诉她其实自己现在特别害怕,害怕失去爸爸.....
咬着唇,别过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不跟你说了,我妈回来了。”
“知茗——”
“嗯?”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姐姐——”知洋在叫她“我今天想和你一起睡。”
“好啊。”
姐弟俩躺在床上,知洋的眼睛像两颗纯黑的小钢珠,一眨不眨的盯着知茗——
“姐姐,你刚刚是哭了吗?”
“没有啊。”
知洋伸手摸了摸知茗的眼睛“明明就哭了,你眼睛都肿了,是因为咱爸?”
知茗紧张的看着她弟“别胡说...”
“我没胡说,我知道咱爸病了。”
知洋撑起身子,又凑近了些“姐,爸爸会死吗?”
知茗的胳膊不由自主的颤了下。
“姐,咱家是不是变成穷光蛋了?”
“你来——”知洋翻身下床,拉着知茗去到父母的卧室,拉开抽屉拿出一沓纸“你看——”仰头认真的望着知茗“这是欠条,我都知道。”
知茗双唇翕动,印象里上一回知洋的模样还是拿弹珠追着自己打,不知不觉他就长大了,看着弟弟一脸认真的样子,知茗眼皮发烫视野模糊,接过知洋手里的欠条,重新放回抽屉,牵着弟弟的手回卧室。
“你是小孩子,快睡觉,会好的,没事儿,妈还在,姐姐也在。”
对,妈还在,知茗告诉自己,妈还在,她们就有家,只要挺过这段时间,一定会好的。
...
唐琪华要上班,知茗回来后,她的时间稍微松了些,偶尔也能收拾下屋子,这大半年,床单都没有换过,每天累的几乎倒头就着。
知茗尽可能在为母亲分担,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准备饭菜,连中午的饭菜她都提前备好,知利军虽然每餐吃不了多少,但也能进些食,知茗不厌其烦的变着花样做饭,哪怕今天比昨天多吃一口,她都高兴,偶尔遇到知利军精神好些的时候,知茗都激动得眼底放光,她在想是不是爸爸要好了?
可第二天,他就又会吐血,带来的饭也吃不下,仅靠营养液来过活一顿。
希望在绝望中建立,又在绝望中坍塌,每天周而复始,知茗好像变成了一个圆形的车轮,转啊转,却始终还在原地。
知茗害怕,害怕明天爸爸会不会吃不下饭、害怕爸爸明天会不会吐血、害怕爸爸明天病情会不会恶化,但她又期待,期待第二天爸爸会不会比今天好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时间长了,知茗甚至恐惧黑夜的到来,因为她不知道第二天她将面临的是什么。
爸爸的病、家里不小的负债,和愁容满面的母亲,就像稠稠的面糊将她裹住,扔进油锅反复煎炸,还炸不透。
看着母亲日渐消瘦,人似陀螺般转不停,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心力交瘁、身心俱疲——知茗和妈妈都感觉到了,但她们谁也没说,都在强撑。
知茗时刻绷着一根弦,支撑她的就是每天睡觉前能听听岑易的声音,看看岑易的样子。
每当这样的时候,知茗又觉得生活还是有希望的,未来还是可以期盼的。
....
年前爷爷跟奶奶来过一次,哭的一塌糊涂,在病房外面就跟唐琪华吵了起来——
知茗站在病房里没有出去,也没心听她们吵什么,只知道最后是知凌军喊了一句“有完没完!!”才终止这场闹剧。
等知茗出来的时候奶奶爷爷已经走了,她想还好爸爸睡着了,不然心里肯定又要难过。
年三十,知茗在医院里过的,窗外没有烟花,病房里也没有笑声,医生晚上照常查房,护士照常送药。
透明的输液管里点滴声异常清晰。
这个年是知茗长这么大过得最安静的年,也是最冷清的年,往年这个时候,她家都要因为去哪边老人那里,吵得掀翻屋顶,这次倒是不用了,可知茗却有些怀念那些争吵的日子,最起码还有人吵,还能吵得动。
“刘哥,我想给我爸擦擦身子,你能不能帮我一下。”
刘哥是知凌军请的护工“可以可以。”
他力气大抱着知利军就翻过身,知茗擦完后背,又擦了四肢,再想擦别的地方,却停下了手,刘哥看出她的窘迫,接过毛巾“剩下的我来,你出去歇一会儿吧。”
“好,麻烦你了。”
就这样,知茗在长廊的椅子上睡了一夜。
她梦见岑易,岑易对着她笑,朝她招手,她想走过去,却被迎面驶来的汽车撞飞,灵魂飞出身体,机械对撞血肉,支离破碎的恐惧,将她惊醒。
知茗满头大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太真了,真的像死过一样。
许久后,情绪才平复,知茗低头看向手机,三个视频通话,两个未接。
噩梦好像醒了,但又好像是才开始——
知茗站在窗户边吹了好长时间的风,才回拨了过去。
她站在风口,直到岑易的脸出现在手机屏里,麻木的神经才好像找回了一点感知,她还有岑易,还能期待,对不对?
“你在哪儿?”岑易一眼就看出知茗身后的环境“你在医院吗?”
蹙起的眉头,紧张的语气,满是关心——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我,我..我奶奶...她、她吃坏东西了。”
岑易明显松了口气“老人家没事吧?”
“没事,明天就能出院了。”
“那就好。”
岑易在翡翠园,她把手机举起来,对着天空,一阵阵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爆开——
“宝宝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宝宝。”
除了烟花,知茗还看见岑易身后的花园别墅,唇色微微发白,岑易亦如当年自己第一眼见到的模样闪闪发光,而自己除了一腔热血,好像什么都变了,两个人的天差地别,让知茗的心慢慢下落,如果岑易没有遇到自己,会不会.....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岑易打断了知茗的思绪,将她拉回现实,知茗回过神看着屏幕里的岑易,现实就是她们很相爱,自己真的很爱岑易,岑易让她上瘾。
知茗想起知利军的话,不要失望,要向往爱情。
那么好的岑易,给谁自己都不放心,只有自己守着才最安心。
不要瞎想,不能放弃,知茗在心底默念,日子一定会变好的,她跟岑易一定会走到最后,坚持!要坚持!那么多的人都能修成正果,她们为什么不行,一定可以的!
“在想你呀,我想你了...”
“等开学就能见了。”
“嗯。”
作者有话 说:
群54519197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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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帮我修文,修到凌晨快三点,跪谢跪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