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不须归【完结番外】>第118章 含光殿的规矩

  皇宫是个怎样的地方,孟子青只在话本戏文里听说过,那是庶民眼中的仙府,凡人口中的天堂,但真正步入禁宫的那一刻他才知晓,皇宫是一座金铸的刑场,这里每个人项上都戴着枷,脚上都锁着镣,哭时不敢放声哭,笑时也不敢尽情笑,而他的心上人哪怕人在梦中,眉头也依旧紧紧拧在一起,怎么也抚不平。

  李俭受不住男人苦苦哀求,冒着触犯宫规的风险,将人带进宫来,允他再见一面。

  谁知这人见了面却翻脸不认人,死活不肯走,最后将周尚宫都惊动了,但他没有想到,一向严厉的周尚宫不单容忍了那人的无理取闹,还罔顾宫规,将一个外男留在内殿,甚至还叫宫娥给他找了一身宦官的衣裳。

  皇帝常来,可孟子青没见过皇帝的脸,因为圣上喜欢在殿外发脾气,从不肯到殿内来看看自己的亲儿子。

  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不进来,是不想瞧见那人死气沉沉的模样,还是不愿看那张瘦脱了形的脸,也是,一条小命全靠汤药吊着,哪能不瘦?但吊着总比没了强。

  整个太医院只有那位厉害的老神医敢跟皇帝呛声,他悄悄问过老人家,殿下还能不能醒过来。

  老人家既没说能,也没说不能,反倒似笑非笑地问他究竟是不是宫里的人,吓得他几天没敢再往殿外蹿,生怕自己露了馅儿,给尚宫婆婆找麻烦。

  他相信小王八蛋死不了,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不管旁人怎么讲,反正他觉得这小子跟“好人”俩字不沾边儿。

  那双手总是他搓一阵才暖一阵,但他能感觉到暖起来的时间在一天天变长。

  老太医连着几剂猛药下去,时好时坏的伤口也开始结痂愈合。死马当成活马医,虽然不中听,但话糙理不糙,他肯定,要不了多久,这小子就又能精神得像匹发r情的种r马。

  他知道这宫里很多人不希望殿下醒过来,并且不希望他醒过来的人比巴望他活下去的要多得多,还好,宫中的侍卫很可靠,太医也没有坏心,伺候汤药的都是尚宫婆婆口中的自己人。

  他希望殿下醒来,又害怕看见他睁眼,那人睡着,他才能心安理得做大胆的事,而等他醒来,应当就是诀别时分。

  为何要将此人留下?谨慎了一辈子的老尚宫自己也说不清楚。

  当年殿下持节归来,她最怕的就是这个孩子对世事寒了心,变得跟这皇宫里的很多人一样丧心病狂。

  她在宫里蹉跎了一辈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经过,这些主子,不争的没有好下场,争的更没有好下场,只因他们大多在尚不明白为何去争时,便已被卷进权力的漩涡,从此再也无法自拔。

  五殿下终也没能逃过这般命运,并且比起同龄的皇子,这个孩子明显更富心计,更懂谋略,更擅隐忍。他对道学嗤之以鼻,却偏偏博览群书,伪作君子,野心蕃盛却处处谦退礼让,敛尽锋芒,背后捅刀做得滴水不漏,面上却永远兄友弟恭,手足情长,更令她感到不安的是,那个从不懂得怜恤旁人的人,更不懂得怜恤自己,这样的人注定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但有一天,她忽然发现殿下变了。

  他开始关心一月多少银两能足人温饱,多少进项能让人吃穿不愁,家资几何能叫人高枕无忧,他开始将目光从危险又孤独的帝王宝座转向寻常人家,渐渐拾得了烟火气,拾得了人间冷暖,拾得了心中爱憎。

  那个将殿下从深渊里带出来的人,无论是谁都值得她一世感激,尽管她心里也曾如旁人一样鄙贱他的出身,看不起他大字不识,以为他甘居妾妇都是为了钱财。

  可在宫中见到他的那天起,她便不再那样想了,眼底干干净净的人是不会有什么坏心的。

  殿下之所以舍不下他,是因为年少时不曾拥有的一切,都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找到了寄托,此人说来一无是处,可胸中一片赤诚,眼里一往情深,爱他如父,如兄,如妻,如母。

  偏殿里没有开窗,只有门缝里漏进来一缕细长的白光,风尘仆仆的青年额头贴在地上,离坐榻不远不近,正一动不动跪在那一线明光里。

  公公不出声,曹芥也不敢抬头,主子说此信事关重大,他便不眠不休,一刻也不敢耽搁,好不容易将信送到,可公公端着书信不仅没见半分焦灼,反而不紧不慢看了大半个时辰。

  “起来吧。”

  “谢公公。”他闻言忙又向人行了个大礼,这才扶着跪麻的两腿站起身来。

  他时时谨记着宫中的规矩,哪怕已依照吩咐直起了身子也仍旧小心翼翼躬着背,头也安安分分垂在胸前。

  “抬起头来。”

  他愣了一下,依照吩咐不安地把头抬起来,不愿露出疑惑,却到底还是疑惑,只怕耽搁主子的大事。

  李珲打量着面前的小奴,良久长叹一声,“得,今儿起就留在含光殿伺候香烛吧。”

  曹芥好不诧异,“公公?”

  李珲抖了抖袖上的浮尘,观他神色,想起那位主子的行事作风,起身笑说,“你莫不是还不晓得这信中写了什么?”

  曹芥心中不定,面上发窘,“主子说此信事关战事成败,叫奴才一定要亲手交给公公。”

  “下去歇着吧,精神养足了我再好好教教你这含光殿的规矩。”

  御园内花红柳绿春色无边,君王日理万机无心玩赏,连惯爱在园中搔首弄姿的妃子都少了许多,一身华衣独自在亭中闲坐的贵人,眼中紧张又衔着亢奋,慕容詹想知道,那就告诉他。不仅要告诉他,那个女人的丑事,她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老五躺在寝宫内是生是死还不知道,眼见得是指望不上了,渤海王虽被废了太子之位,可胶东富饶,他手下还有兵马,他外公宣德侯纵然久不问事,但门生众多,余威犹在,怎么瞧也比上赶着去送死的五儿强得多。

  她已预感到这皇城马上就要变天了,北方的兵马一时半刻动不得,南面六皇子虽打了几场胜仗,可粮草押运费时费力,十数万民夫背井离乡,国中早就怨声载道,此时五皇子又遭不测,朝中只余七儿,大好机会就在眼前,慕容詹若果如他所说兵备粮齐,只怕不日就要动手。

  四大世家中,裴氏一门俱为文臣,不足为虑,顾家的金吾卫再有能耐也就区区一两万人,封氏被蛮夷牵制在外,分身乏术,断难回兵,至于严氏……她简直等不及想看陛下的反应了。

  “娘娘。”

  她望向近前请安的小太监,认出是渤海王的心腹,“何事?”

  内官上前在贵人耳畔低语一阵,纯妃的脸色变了又变,良久,紧抿的双唇缓缓扬起一个快慰的冷笑,“那就等王爷的好消息。”

  “奴才告退。”

  她点点头,注视着内官远去,想起方才听得的信报,心中叹服,能坐上太子之位,手段魄力果非常人可及,正欲起身回宫,却又见守在不远处的宫女匆匆忙忙奔到近前,一脸焦急慌张。

  “娘娘,娘娘不好了!”

  “冒冒失失的,什么不好了?”

  “大……大殿下,大殿下……”

  纯妃想起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他又怎么了?”

  “娘娘,殿下因为当街跟人抢一尊白玉菩萨,叫人……叫人抓起来押到京兆府去了!”

  “押到京兆府?”

  “是啊,娘娘,怎么办呐!”

  “越来越不像话,就让他在京兆府呆几天吧。”

  赵唐犯了难,他升了官,也有了品级,并且已成功将自己变成了府尹大人的左膀右臂,可大人瞧他的眼神,总还时不时像瞧佞幸,这不,扭脸就把这么棘手的案子甩给了他。

  这案子要说复杂,半点也不复杂,一件当街殴斗的小事罢了,要说难办,那是真难办,殴斗是小,可其中一个案犯却是皇子,还闹得人尽皆知。

  他倒也不介意再当一回佞幸,有商有量把事情摆平,可怪也怪哉,那商人晓了贵人的身份,反倒更加嚣张跋扈,还敢嚷嚷“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碰上那位大皇子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不知与谁人置气,大堂之上张口就来“天下都是我慕容家的,况区区一尊玉佛”!

  他正了正头上崭新的乌纱,迈步走进偏厅,偏厅内喝茶的贵人瞧见他,登时将脸一虎,“你来干什么?”

  他冲人作了一揖,毕恭毕敬说道,“下官是来送大皇子回宫的。”

  男人将手中的茶盏往几上一搁,气冲冲拿眼瞪他,“案子审完了?”

  赵唐苦笑摇头,“尚未。”

  “那你叫我回哪门子宫?”

  “您是皇亲国戚,哪能在此地屈尊。”

  “屁话!”慕容岱霍得站起身来,“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这狗腿子,怎么做的父母官?”

  赵大人好不委屈,“那殿下您说……该如何是好?”

  “你是办案之人,来问我如何是好?自然律法规定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你这趋炎附势的狗官,待我回宫,定要在父皇面前参你!”

  赵大人倒不怕这位殿下参他,毕竟这些个权贵平时也没少在陛下面前告他的恶状,六殿下说得不假,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律法便是他的护身符,百姓便是他的大靠山,有了这两样在手,便是君王也要对他另眼相看。

  “殿下,此案您与另一位买主各执一词,那店铺掌柜又出门进货去了,人证不在,下官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定案哪。”

  “旬日无法定案,贵府如何处置?”

  赵唐微微一笑,“先行收监,继续取证。”

  慕容岱没好气道,“那你照着办不就完了。”

  赵唐一脸为难,“可您……”

  “我怎么了?关我你不敢吗?都说赵大人当廷诤谏面不改色,君王面前敢触虎须,到我这里你就怂了?”慕容岱懒得与此人多说,“监牢在哪儿呢,我自己去!”

  赵唐瞧着风风火火说走就走的人,禁不住乐了,贵人自愿坐监,稀奇!

  沉着脸往后衙牢房去的人也不是真心想坐监,只是不愿回宫去罢了,他自小不像其他兄弟那样会邀功请赏,父皇面前更常常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母妃怨他无能,妹妹出家之后,娘亲看他的眼神就越来越疏远,越来越失望。

  眼见得七弟如日中天,六弟领兵封王,五弟也舍身护驾,重获盛宠,唯独他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在母妃眼里,兴许他还不如逼宫造反的四弟有种。

  可怎么办呢,他就是这样,从小到大,一无所长,一无是处,原指望小妹嫁进裴家,能拉哥哥一把,谁知婚事黄了不说,小妹竟想不开跑去做了姑子,他知道错在他,风声传出来的时候,小妹曾来求过他,说她不想嫁,宁死也不嫁。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呢?是了,他说你哭什么哭,嫁不嫁由得你吗?女子嫁人天经地义,父母之命,还随你挑三拣四不成?燕国第一大世家,难道委屈你了?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恬不知耻地说,小妹,你进了裴家,以后可要多帮衬着大哥,大哥全指望你了。

  阿雪一定是对哥哥寒了心,才走到如今这一步。慕容岱不仅一事无成,还是个混蛋,做不了母妃的依靠,还为了一己之私,要将妹妹推进火坑。

  他心中郁结,正有火没处发,瞅见杵在门前的狱卒,更加没有什么好脸色,“愣着干什么?开门哪!”

  赵唐立在贵人身后,冲狱卒使了个眼色,“把门打开吧。”

  狱卒瞧了自家大人一眼,忙不迭将牢房打开了一间。

  贵人二话不说,大步走进铺着干草的牢房,回头瞅着身后跟来的人,“成了,锁上吧。”

  赵唐一脸讨好,“哎,听您的。”

  里头的人想了想,又不放心地朝外走了一步,叮嘱外头那位大人,“你且去查,我绝无半句假话,但有一条,不得将此事传进宫去,叫父皇和我母妃知晓。”

  赵唐笑笑,连声答应,人说大殿下志大才疏,为人驽钝,这话倒是没说错,他在街上与一庶民大打出手,闹得人尽皆知,能瞒得了哪位主子?

  “下官晓得了,那殿下先歇着,有事吩咐他们便是。”他说着回头望向一旁待命的狱卒,“好生伺候大殿下,若有不周之处,本官拿你们是问。”

  “是,大人。”一干狱吏唯唯诺诺,都不自安,要说这班房里蟊贼锁过不少,哪想有朝一日竟能硬住进一个皇子来。

  皇子殿下不耐烦地遣散了外头围观的狱卒,照直往地下的干草上一卧,他自觉得理,心中无愧,来此只当散心,抬眼望去,给一道木栅墙隔在另一间牢房里的,竟正是铺子里跟他抢东西的小子。

  “喂,分明是我先定下的物件,你为何信口雌黄?”

  抱膝坐在墙角里的青年,听见对方问话,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眼紧紧盯着他,许久才缓缓开口说道,“殿下真想知道?”

  竖子弱冠年岁,模样不算出挑,五官倒还周正,着一身儒衫,瞧着像个书生,半路上来朝他动手已够惹人疑惑,此时话里有话,更见古怪。

  慕容岱微微一愣,“你说。”

  青年瞥了眼外间的狱卒,目光恳切,神情郑重,与白日里那副泼皮无赖的做派简直判若两人,“恳请殿下叫狱卒们先退出去,草民有话要单独向殿下呈报。”

  慕容岱拧起眉头,“单独呈报?”

  青年起身扶正衣襟,屈膝伏地向人恭恭敬敬拜了三拜,“白日冒犯殿下,实在情非得已,请殿下赎罪,此事事关重大,还请殿下屏退左右。”

  慕容岱虽不善思,却也不傻,身陷囹圄谅此人不敢胡为,他也听出其中或有内情。

  他斟酌片刻,起身走到门前扬声吩咐,“你们到外头守着,没有我的召唤,谁也不准进来。”

  诸狱吏面面相觑,个个迟疑。

  贵人好不着恼,“怎么,本殿下还吩咐不动你们了?”

  众人见状,不敢触贵人霉头,忙依言退守。

  慕容岱重又走向那书生,“现下可以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