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不须归【完结番外】>第103章 天命所归

  朝堂上的机锋裴景佑不懂,他只知道今晨陛下罢了几名朝官,午后父亲便命他飞马出城,携书信南下。

  信予何人,自不必说,三哥离家已久,母亲日思夜念,但父亲吩咐时,脸色铁青,神情凝重,他隐隐觉得信上所箸,恐怕不只催促三哥回家那么简单。

  “老爷,五少爷已出发了。”

  裴正寰听闻管家来报,勉强顿住烦闷的脚步,“知道了,下去吧。”

  裴景灏看着老父的脸色,在旁轻声劝慰,“三弟未经仕途洗练,有些事难免疏忽。”

  “疏忽?我看他是昏了头了!陛下亲封的主帅,纵使不必上阵带兵,起码也该坐镇军中,他有多大能耐?敢教唆六皇子出去游山玩水,跑得人影也不见!我是他亲爹,晓得他是心疼那小子,不知道的会怎么想我裴家?”

  “想我裴氏图谋不轨,觊觎兵权。”

  “这是诛九族的大罪!”裴老爷怒气冲冲,背着手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你以为今早陛下忽然下旨罢免那些个官员是在敲打谁?打得你爹这张老脸!”

  裴景灏斟酌道,“父亲当初采纳三弟的计策,难道意不在此?”

  裴正寰大叹,“莫说绝无此意,即便真有,也断不是叫他将平陈之功揽在裴家头上。”

  “父亲,恕我直言,南征至此,功绩一说,实在乏善可陈。”

  “幸而乏善可陈,若他真弄出什么丰功伟绩,只怕全家的性命都要赔进去!”

  裴景灏担忧地问道,“父亲以为,南征久不见功绩,是三弟有意为之,还是陈国的仗当真如此难打?”

  “我叫五儿亲去,也是这个意思,若是仗难打,就叫三儿尽快回来,脱离险恶之地,若是三郎还有其他考量,好歹也要与为父知会一声,免得再如今日朝堂上一般,陛下发难,你我全无准备,幸好外人不知,收服那八万叛军是陛下首肯,是我裴氏在背后操控,否则只怕我这脊梁骨都要给人戳断了!”

  “那父亲以为当下之局,北方一战或可避免?”

  长子一问恰恰问到他心坎上,老相沉默良久,“满朝文武谁都希望能免开边衅,否则,国危矣。”

  “蛮夷野心勃勃,岂肯错失良机?当务之急,可有止战之策?”

  “若我猜得不差,南征踌躇不进,你三弟亦是在观望北方局势,等待朝廷拿出止战之法。陛下当初以战养战的策略,三儿看来定是行不通了。据他信中透露的意思,南国虽富,但财货把持在世家手里,即便拿下陈都,所得也是寥寥,如若当真两面作战,后果不堪设想。”

  裴景灏一面为国事战事忧心,一面想起南方的情况又忍不住失笑,“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六皇子当真还有心情游山玩水?”

  “莫要跟我提那竖子,简直气煞人也,近来皇子督军一事,朝中议论纷纷,你是怎么看的?”

  裴景灏沉吟,“我看五皇子倒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何以见得?”

  裴景灏想起从弟弟那里得来的消息,“五皇子近来若非在宫中闭门读书,便是与一些纨绔聚乐,毫无作为,必是成竹在胸。”

  裴正寰诧异,“焉知他不是看准了陛下疼爱七皇子,自知争也白争?”

  “父亲已说过,疼爱七皇子是真,可要看是哪般疼爱,东宫之位,若陛下当真属意六皇子,那爱七儿便如爱掌中珠玉,岂忍离身?”

  “只是不知这位五殿下手里究竟握着什么底牌。”

  盘凤开始承认,那个问题一堆,麻烦至极的外来人是对的。

  换句话说,他们没有一走了之,是对的。

  阿爷只对他说了自己当年带领族人扛过劫难的丰功伟绩,却并没告诉他人似蝼蚁,水火无情。

  只说了大灾面前,族人同心协力,守望相助,却没明说跛足的阿公会被舍下,断腿的残废会被舍下,患病的老妇会被舍下,连没断奶的女婴也会被舍下。

  只说了山中颇多避火之处,却只字不提避火之处根本容纳不了所有人。

  只说了大火中茅舍烧成焦土,存粮化为灰烬,却从没令他知晓,守望相助的族人不单拾取地里烧焦的野物,甚至为了裹腹生食自己的同族。

  外来人笨手笨脚,还带着一个跟他一样笨手笨脚的奴仆,登山不行,涉水不行,连爬树也不行。

  可偏偏又是这家伙,跛足的阿公他要带上,断腿的残废他要带上,患病的老妇他也要带上,明明已经自顾不暇却硬要钻进浓烟滚滚的粮窖抢救存粮,好不容易脱离险境却又循着哭声折回熊熊燃烧的火场寻找失落的婴孩。

  他们就这样带着一群被族人遗弃的“累赘”,东躲西藏。一路上,除了那个心大的外人,没人有兴致开玩笑,但那人的玩笑他听不太懂,只知道对方一开口,他身旁那个剑不离身并且总是摆着一张冷脸的人便咬牙切齿,恨得不行。

  那笑话是什么来着?对了,好像是,“本王乃天命所归,必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区区山火,又有何惧?”

  每到这时,那位少主便在旁冷嘲热讽,“你倒是向龙王借三尺甘霖把火灭了啊!”

  那天之前,他们都认为这只是一个玩笑,谁也没有想到,风无定向,后路说断就断,被一路穷追不舍的滚滚灼浪逼上西山乱石顶的时候,大家便已然心知肚明。

  在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烟尘和烘得人睁不开眼的热焰中,人群里的沉默变成哀哭,哀哭又渐渐复归沉默,沉默过后,走得动的仍在四处奔逃,走不动的索性瘫在原地闭目待死。

  他原本也以为这次死定了,但终于还是侥幸活了下来,而这一切都要多谢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大火烧了七日,大雨下了一旬,将满山泥土浇得透湿,阿爷说,到来年,山中的草木会更加茂盛。

  “阿凤,族长叫你过去。”

  “阿爹叫我?”他瞧见气喘吁吁赶来传话的伙伴,麻利地从木梯上跳下来,将手里的楔子交给边上的力士,依然是那些外来人教他的法子,造房子又快又结实,照这个进度,那些被烧毁的房屋很快就能重新建好。

  “说是有要紧的事!”

  “好,我知道了。”他扔下同伴跑开,暴雨来得及时,损失不像他们预计得那样严重,唯独冷雨过后,疫症扩散得更加厉害,但燕国王爷的手下发现了悬崖上那条密道,不单从外面摸了进来,还带来了一位老神医,神医妙手回春,连阿爷多年的头疼病都一针给扎好了,区区瘟疫又怎能难得倒他。

  盘凤一路疾奔,赶回寨子,见阿爹阿爷,其他十二位族长甚至还有族中一些当家子弟,满当当一屋人聚在堂中等他,且个个神情凝重,忧心忡忡,他奇怪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苗氏首领贲横眉急眼,愤愤不平,“我就说外人不能信!你们不听我的,如今可好,出事了吧!”

  白氏首领颃也愁眉紧锁,“眼下是要商议对策,发火有什么用。”

  盘凤不明所以,听那位族叔又提外人,且话里话外仍旧带着敌意,他自然心生不满,朝夕相处,族人们已对外人大有改观,况且若非“外人”劝他,他已铸成大错,若非“外人”帮他,他也救不回那么多的族人,“外人又怎么了?”

  盘豹知晓孩儿误会了他们的意思,经历一番劫难,这个孩子已明显成长许多,但眼下的情形,实在不容大意,他上前一步,“阿凤,你苗二叔说得对,外人不可信。”

  盘凤眉头一拧,刚要发作,却又听阿爹接着道,“今日阿旺进城买药,城中已经传遍,燕国靖南王如今就在山里,满城都在说山人通敌。”

  盘凤闻听此言,也知事态严重,“哪个传扬出去的!”

  堂中一时无人应声,他想起方才苗二叔言之凿凿的话语,山人守信重诺,绝不会做出恩将仇报的事情,那就只能是前些日子从悬崖密道离开的那帮外人泄露出去的。

  那些人经神医诊治,确认身体康健未曾染病,又急于下山与家人团聚,他便做主将人从悬崖密道领了出去,若真是那些人走漏了风声,只怕密道的所在如今也已给外人知晓了。

  众人正紧张计议,忽闻外间喧哗。

  “老实点儿!”

  “别杀我……别杀我!我有重要消息通报!”

  “什么消息不消息,你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你这莽撞少年,好生无礼,快领我去见你们当家的。”

  盘凤跟随父祖叔伯出外查看,只见几个少年扭着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正等在院中。

  “出了什么事?”

  “族长!这家伙是从密道里摸进来的,被我们逮个正着!”

  “误会,误会,不才是受州府大人所托,前来递交公文的。”

  那人话音未落,从栅栏外走进来的年轻妇人,见他模样,好不惊讶,“何秀才,你怎么又回来了?”

  老祭师立在人前,目光严厉地打量着这个走时衣不蔽体,来时一身丝帛的年轻人,“英子,你认得此人?”

  盘英听见祖父问话,急忙站直了身子,虽然阿娘私下与她说此事已经过去了,但面对不苟言笑的祖父,她依旧惴惴,“这是山下大湾村的何秀才,前些日子才跟其他人一起离开的。”

  “既然已经离开,如今又回来做什么。”

  “老人家,我此次前来,是向您及各位首领通报一个好消息的。”

  “什么好消息。”

  男人略一拱手,从袖中取出官府的文书,“听说燕国那位靖南王眼下正在山中做客,如今两国交战,私藏燕国皇室可是通敌的罪名,不过我已向大人解释过了,靖南王实是误闯,与山人并不相干,只要你们把人交出来,便是立了大功,届时州府大人上报朝廷,陛下定然重重有赏。”

  老人耷下眼尾,似笑非笑,“重重有赏,不知赏些什么?”

  “哈哈,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盘凤正要上前,却被身旁的父亲一把按住了肩膀,“大祭师问话,不得放肆。”

  老人手中的木杖有一下没一下点在身前的石面上,“容老朽再问一句,若是不交呢?”

  “限期三日,逾者不交,以反贼论处。”来人生怕这些蛮人听不懂“反贼”二字,“诸位,依陈国的国法,反贼可是要株连九族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没必要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搭上全族的性命,您说是吗?”

  暗卫人人带伤,好在总算寻见任性的主上,悬着的一颗心暂时是放下了。

  两个小鬼趴在床前,顾元宝看着久睡不醒的人,伸手想去捏他鼻子,却被床尾缝衣服的人紧张地将小爪子拍开了,“主子需要休养,别乱动。”

  小安子一脸担心地问道,“草儿哥,主子怎么还不醒啊?”他忍不住又把耳朵往人胸前贴了贴,若非能听见心跳声,他都要以为主子睡死过去了。

  曹芥心里也急,那日主子在乱石顶上昏过去后,就一直没醒,先时无医无药,将他吓个半死,正要带人出去找大夫医治,恰巧小安子他们又寻得密道摸进来,还有老太医随行,可有医有药了,主子还是不醒,“许是……药效还没到吧。”

  “哦。”两个小鬼失望点头。

  “对了,悬崖下面那条路如此隐秘,你们是怎么找到的?”

  小安子拍拍顾元宝的肩膀,“草儿哥你忘了元宝这只地鼠了?没有他找不到的路。”他松开顾元宝,想起出了驿站后的一路艰险,心有余悸地扑进面前人怀里,“幸好主子把草儿哥也找到了。”

  曹芥摸摸一前一后拱进怀中的两颗脑袋,“老太医呢?这会儿好像也该过来给主子探脉了。”

  “他在外头跟季爷爷琢磨药材呢。”小安子应声说道。

  乡人该走的都走了,只有那个药农留了下来,并且与老太医一见如故,两人一个懂医,一个懂药,简直一拍即合,曹芥也听说了,两位老人家已经商量好要将现行的百草方重新编补,弄一套最实用的医药典籍出来,老来觅得知己,也是幸事一桩。

  “咱们去瞧瞧吧,等老太医忙完,再请他来给主子摸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