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不须归【完结番外】>第76章 岳父出马

  “如何是好?”

  他听着对方焦急的语气,没有接腔。

  “总不能真反了吧?就我这几个人。”

  他皱着眉头冷声问道,“当初我告诉你的计策,是否是你深思熟虑答应的?”

  慕容胤垮下肩膀,老实承认,“是。”

  裴公子听来冷笑,“如今都到了这一步,你叫我到哪儿去给你想个两全之法?”

  慕容胤也知自己所求过分了,这人妥帖周全,计议深远,便是他初时听闻那般计策也心服口服,大赞天衣无缝。

  依照原先商定之事,他既已取得赵飞的信任,便将计就计,以赵飞虎的名号,接触程万海,顺藤摸瓜查出那些流寇背后的主使之人,近而弄清楚对方手中掌握的势力与豢养盗贼的真正意图,上报朝廷也好,有备无患也罢,都是利在社稷,安定国家的要紧事,对方辛辛苦苦替他谋划,可现下刚迈出第一步,他就打起了退堂鼓,怎能不叫人着恼。

  用这人的话来说,他的使命到此已经结束,对方已在裴家的死士中挑选了一个与他身形极为相似的人,在他脸上染上同样的纹画,任谁也无能分辨,此后便将由那死士代替他继续听从程万海的安排,编整人马,训练军队,同时打探消息,若严氏没有异动便罢,一旦暴露不臣之心,欲行不轨之事,那么,这支人马就是顶在乱臣贼子胸口上的一把尖刀。

  一举数得,实在好得不能再好,可他说“好”的时候,山寨里的那些人在他眼中只是无关痛痒的草木蝼蚁,但而今,尽管他熟悉的依然不很多,却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问那些人为何上山为匪时,有人说,家中父母衣食无着,有人说,舍下幼子嗷嗷待哺,有人说,兄弟姊妹喊冤受屈,无处申辩……理由千奇百怪,字字句句却都是人世间的无可奈何,这些理由几乎无一是为自己,比起黄金万两,良田美宅,大多数人想要的其实只是堂堂正正活在天地之间。

  现在,将这些尚未脱离苦海的人带进另一个不可告人,甚至无法预料的阴谋中,实非他所愿。

  “不必我说,你也应该清楚,你现在骑虎难下,除了趁早脱身,别无他法,人人顾全,那是异想天开,无论胡县令是否该死,山匪杀害朝廷命官已是事实,此事大伤官家颜面,天子脚下,绝不是轻易能够压下的,这些人跟着赵飞虎早就已经是死路一条,况且,严氏投入大把钱财养出的人马,能任由他们罔顾号令,逍遥在外么?”

  “那可如何是好?”

  裴景熙听着对方愁极的叹息,“所以你到底想怎样?”

  慕容胤实话实说,“无田的,许他划地开荒,无罪的,复他清白之身,无业的,助他安身立命,就……这些吧。”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不高不低的讽笑,“叫你想,你还真有胆子想。”对方说着又朝他泼了一盆冷水,“你这要求,莫说我替你办不到,便是我爹,也难办到。”

  他当然知晓此事为难,只是这人问他什么,他就说什么罢了,“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人人都能有正正经经的归宿才好。”

  “你这是妇人之仁,将来如何成大事?”裴公子越听越气,拧着眉头问了他一句,问罢却听身边人满口诧异,“什么……大事?”

  “我且问你,严氏在京畿各州府,究竟布置了多少人?”

  “没有多少人,大概三个据点,百千人而已。”

  “扫除它,你敢么?”

  “诛杀乱臣,有何不敢。”

  “若陛下派精锐部队前来围剿,你可有能耐退敌?”

  慕容胤不明所以,“精锐……部队?禁军?金吾卫?左右府军?”

  “不管是谁人领军,不管是哪支军队,你能退敌么?”

  裴景熙听他一味沉默,半晌未应声,倾身近前,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慕容胤听罢,神色变了又变,“果然能行么?”

  “能不能行,在你,不在我。”

  星竹原以为夫人发脾气是家里最吓人的,如今才知晓,老爷动起怒来更加怕人,公子自从山里回来后就被老爷禁足了,连带着他们这些下人也出不得门去。

  他猫到院门旁,试探着朝院外迈了一步,脚都没全伸出去,就被院外看守的侍卫虎着脸给吓了回去。

  “我我我……”

  他悄摸摸捏出一块银子,手还未来得及往前递,虎背熊腰的侍卫已双目怒睁,厉声喝斥道,“回去!相爷吩咐,望春阁里所有人,不得迈出中院一步。”

  星竹见那汉子凶神恶煞,半点不肯通融,徘徊半晌,终于还是委屈巴巴地转了回去。

  孙氏心里也打鼓,暗叹两个孩子出格就出格,还不知遮掩,她望着已黑脸黑了许多天的丈夫,走上前去,好言劝说,“一点小事,至于么?”

  裴正寰刚想破口大骂,可到底忍住了,“都是你惯着他!任由他跟那小子鬼混,迟早闯出滔天大祸来!”

  孙氏这回的确理亏,一时也无话同丈夫争辩,那天三儿回来,她也瞧见孩儿颈上的痕迹了,若是女儿,她怎么教训都不为过,可到儿子身上,叫她如何提起,“孩子间玩闹,你发这么大火给谁看?”

  裴老爷气得牙痒,他当然不会对夫人说,叫他如此恼恨的,并不是两个孩子亲近玩闹,他非是那等古板严苛,不通情理的父亲,三儿早过了知人事的年纪,孩子的这些私事,他不当管,也不会管,但叫他又惊又怕的是这个逆子胆大包天,什么都敢想,而六皇子那个傻的,又言听计从,什么都敢干。这两小子若搅在一起,只怕他裴家永无宁日。

  更可恨的是,闯出这般祸事,那个逆子还敢腆着脸叫他帮忙。

  “父亲,他近日所做所为,俱是受我指使安排,还请父亲援手平息此事。”

  “若是此事捅出去,孩儿脱不了干系,届时父亲官威受损,裴家声誉扫地。”

  “那帮贼匪如今已然规整,又经训练,与其费心剿灭,不如遣使招安,两方得利。”

  三儿所谋不差,燕国的确有招安流贼的先例,那件事发生在二十年前。

  彼时柔然集结北方诸部,掠兵南下,国中人心惶惶,流寇趁乱四起,曹州边界一伙盗贼也在此时聚义山林,劫掠富豪,残杀官员,张狂至极,可国中所有精兵强将都已开赴北方抗敌,无暇他顾,而那伙匪徒也的确有本事,朝廷派出的官兵接连被打退,一时竟奈何他不得,后来是他的父亲提出了招安之计,那匪头子也是个义气之人,为报答朝廷恩遇,招安之后便带领手下自成一军,前往北方诸郡,卫国杀敌,立功无数。

  三郎应是在国史中读到了这一段,故而唆使六皇子效法,好将山寨众人一并纳入国中,免他独善其身,背负不义之名。可此一时,彼一时也,这种事,一次能传为佳话,两次恐怕就是祸端。他身为宰相,既不能叫孩子荒唐冒险,更不能叫此事成为样板,令后世不轨之徒有机可乘。

  慕容胤万事俱备,山寨防御设施修得牢固稳当,不逊城壕,只待他父皇派些禁军,府军,甚至封氏的龙骧军来给他练兵,他三哥聪明伶俐,谋略过人,此法简直天/衣无缝,两全其美,谁知到了老岳父这里,他才真是晓得什么叫做——姜还是老的辣。

  正午艳阳高照,他追着信号赶到见面的地点,可怎么也没想到,车上下来的,竟是裴家老爷子,老头儿咬牙切齿,怒气冲冲,一副对待十世仇人的模样。

  “什么条件你才肯跟我三儿划清界限?”

  慕容胤傻眼,这是何意?

  裴正寰不欲与这竖子做口舌之争,甚至不等他答话,便开门见山,“我来是知会你一声,三儿,我已禁足在家,你莫想他再来同你见面,他年纪轻,涉世不深,许多事情不够深思熟虑,我是能如你的意,向陛下进言,将那些贼人全部招安,可六殿下想过没有,遵纪守法不得赏,坏法造乱者反为官家所重,一旦开了这个头,只会贻害无穷,坏的是大燕的百年社稷,这个道理殿下不会不明白。”

  慕容胤点点头,想说“明白”,对方却再次强硬地打断了他,“念在你与三儿的情分,曲阳县令的事,老夫会为你摆平,其他那些不该留的人,你自己也尽快清理干净,如此,这赤龙山就还是往日的赤龙山,它不与官家为敌,官府也不会动它,旁的想都不要想,往后若仍旧胡作非为,老夫绝不会再保它第二次。”

  慕容胤想说,可严氏……但心中顾念七儿,到底把这话咽了回去,无论如何,他相信七儿做不出威胁父皇的事情。

  裴老爷子说到做到,元平十六年夏初,有朝臣当庭陈奏曲阳县令胡守义贪赃枉法,数罪并犯,君王命大理寺详查得证,胡氏鱼肉乡里,百姓怨之,日前为“乱民”所杀,皇帝大怒,着人抄没胡家,得金银财宝数十箱,田产地契无数。

  不数日,查祁州太守营私舞弊,左迁炎陵,冀州太守私用军粮,流放辽西,景州太守欺君罔上,发配充军,蔚州太守断案不明,降为狱吏。

  “赵飞虎,你要干什么!”

  面前肩扛快刀满脸凶煞的人扬眉一笑,“不好意思啊,程统领,拿了你主子这么多钱财,可我想了又想,老子真不习惯受制于人。”

  “你想造反吗!”

  “跟着你主子,难道就不是造反了么?”

  程万海望着身旁叫一支飞箭射倒的手下,猛得将手按上佩剑,谁料,长剑尚未离鞘,已被身后扬起的大刀削掉了脑袋,来人气喘吁吁抹掉脸上的血水,“大当家,你磨叽半天了,到底杀不杀!”

  慕容胤瞪着掉在地上的人头,郁闷地斜了眼面前膀大腰圆,浑身是血的粗汉,心说,还用得着他决定杀不杀么?

  赵飞自外间赶来,“大当家,没事吧?”

  他摆摆手,“没事,都料理干净了么?”

  赵飞应声点头,“大当家放心,弟兄们正在清点财货。”

  慕容胤面生感慨,“断了这份供养,往后就得自力更生了。”

  “大当家,京中这么多豪富之家,还怕养不起咱们山寨呐?”

  慕容胤猛得回头看向身旁插话的人,田贲不由自主向后挪了两步,他虽然瞧不清大当家的脸,却是实实在在被那双眼中迸出的冷光骇得一惊,紧跟着只听对方语气平静地说道,“自今而后,我不希望再听到这样的话。”

  赵飞见他变脸,急忙开口安抚,“大当家,田贲兄弟有口无心,大当家不要放在心上。”

  田贲力大无穷,里里外外是个好手,奈何憨实莽撞,不怎么机智,他听二当家开了口,才后知后觉自己好似惹了大当家不快,顿时一脸委屈地挠挠头,局促地缩在一旁不敢吭声了。

  慕容胤轻叹一声,“以后我不在,你要多费心了,我已传信给齐家货栈的少当家,这小子一双眼看什么都能生钱,有他帮忙指点筹划,裹足大家的吃穿应当不成问题。”

  赵飞燕心有戚戚,面上却仍是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没什么费心不费心的,我听大当家的。”

  三人前后走出山洞,事事迟人半拍的田贲这才从两人的谈话中琢磨出点儿什么,九尺高的汉子当场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这一哭不当紧,人马还未回到山寨,风声就已经传遍了寨子,慕容胤与赵飞稍一合计,索性大方宣布,即将出外远游,好在,寨中的人多也知晓,这位大当家本就是在山寨遭难之时,云游归来,从天而降,如今危机解除,重新上路,也在意料之中。

  无边夜色惹人沉醉,岭上万里清风涤尽尘嚣,今夜山寨库房大开,千金任取,大当家远行在即,喝令寨中众人,愿长留山寨者,自此听从二当家号令,不可为非作歹,愿意离开者,自取金银,各安天命。

  邵楚垂头丧气地从筵席上离开,他当然会留下来,因为他的天命,不在别处,正在他的这位大当家身上。

  看卦的先生说,赤龙山上紫气如云,呆在那位命中含金带火的贵人身边,就能化解他身上的阴晦之气,不再处处给旁人招致厄运,不再做那个人见人嫌的灾星。

  自打他来到山寨,除了上山时有一片山石无端垮了,其余时候确是风平浪静,再没招出过祸事来,他悄悄打听过,寨子里只有大当家一个命中既含金,又带火,与看卦先生所说一般无二。

  更重要的是,来到这里,他人生中才第一次有了朋友,大当家杀伐果断,二当家稳重周全,田贲脑子不灵光,却从无坏心,屠夫张豪嫉恶如仇,为人义气,连家中娘子也贤惠热心,山民信任他们,喜欢他们,甚至官兵来时,也齐心协力地保护他们,他从很远的地方来,却仿佛在这里才找到故乡。

  他远远望着乱石间手托一坛酒,独坐出神的人,提步走上前去,“明日就要走,好好的筵席不吃,眼下又自己在这儿喝酒。”

  慕容胤回头望着他笑,邵楚只觉他这位大当家实在丑,南蛮披发纹身者多,可把脸也纹成这副模样的,真真少见,从前他一眼都不想多瞧,如今月下仔细看来,这人虽然皮相败坏,但骨相却出人意料得英挺端正。

  任炎天冰海,一杯相属,这一杯饮罢,正该离别。

  只不过慕容胤倒不如何伤感,他又不是真要天涯海角去远游,只不过回他的北山皇陵去罢了,两座山原就离不多远,想回随时便回来了,但下次回来,应当就不再是什么远行归来的大当家,而是上山做客的六皇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