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前脚刚放人走,后脚就一道圣旨追了出来,虽然彼此把话都说开了,但这道圣旨来得还是有些莫名,让人心里没什么底。

  顺公公恭谨地笑:“奚大人放心,不是什么坏事,陛下拟诏书的时候脸上薄薄的有笑影呢。”

  谢墨在一旁腹诽道这父子俩的笑吧,也不一定是真的笑,但相比而言的确谢煜的可信度高些。

  但圣旨都来了,总不能大眼瞪小眼站着,谢墨一撩衣袍先跪了下来,吊儿郎当的模样倒不像是等着接旨的,而是等着把圣旨撅回去的,顺公公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示意奚砚的意思。

  奚砚挨在谢墨身边跪了下来,右手捞着那人不老实的手,彼此都攥实在了。

  顺公公这才放心地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奚砚,大雍丞相,朕少年之师也。今朕已成人,不日亲政,老师辛苦操劳多年,为大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朕敬爱之,亦愿老师寄情山水,以得闲适。特许离京至滨州,在朝中挂虚职耳。逢年过节,国有大事,勿忘回京相见相叙。钦哉。”

  奚砚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顺公公把圣旨一卷,躬身递到奚砚面前:“大人,欢喜过头了?不接旨吗?”

  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圣旨,奚砚怔了片刻,忽然伸手抓过来,将它展开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又一遍,一向恪守礼节的奚大人第一次这么人前失礼,还是皇帝的圣旨。

  但没人纠正他,谢墨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下一下地安抚着,似乎在梳理他纷乱的心绪。

  奚砚眼前渐渐湿润,那些字迹都模糊不清起来。

  曾几何时,他在奚氏流放的那一刻,在建衡帝驾崩的那一刻,在谢栩崩逝的那一刻,他都希望能够得到这一道圣旨放他走,纵然之前他因着谢墨而短暂地离开了这里,可那是逃亡,那不是离开。

  如今,谢煜下了诏书,他可以堂堂正正地从上京城大门走出,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头望这座他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城池,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诉所有人,他奚砚,挣脱了枷锁,此后天高海阔,再也没有人能够束缚他了。

  他攥紧了诏书,问:“我何时能走?”

  “陛下说了,且听奚大人自己的意思,届时陛下会来送你。”

  奚砚说不出拒绝的话,他这个老师做的,被算计过也被辜负过,但无论如何他说的那些话还是让他的学生听进去了,谢煜会在他的教导下做一位仁君。

  对于一位君主而言,纵横捭阖是好事,谢栩却有些过了,将人命视若无物,显然过于残忍,而他的儿子在谢栩的身体力行和奚砚的敦敦教导下神奇地找到了那平衡的一点,不可谓不是一种幸运。

  奚砚慌乱地点点头:“好,那他们……”

  顺公公似乎早有预料:“陛下说,皆由大人做主。”

  他给了他的老师绝对的自由。

  “谢谢……多谢陛下。”

  那不是恩典,那是一个学生对于自己师长的略微报偿。

  顺公公被承端和成蹊各塞了一堆礼品,抱都抱不下了,这才摇摇晃晃地离开,谢墨看着奚砚爱不释手地把玩那道圣旨,最后一丝疑云也悉数散去,露出足以照耀九州的灿烂阳光来。

  他问道:“打算什么时候走?”

  “等事情都收了尾。”奚砚想了想,“谢檀过几日要处斩,松轩还未下葬,昭静长公主和晏将军还有敬王殿下纵使传回来了捷报,却也还在回来的路上,都见见吧,见完了再走。”

  “说到这个,晏时悟传给了我一道密信。”谢墨的笑容敛了下去,似乎在斟酌着说辞,结果斟酌半天才迸出来一句,“……罢了。”

  奚砚:“……”

  他上手拧住谢墨的耳朵:“说不说说不说?说话说一半是想要急死谁?可是长公主出事了?”

  “哎呀哎呀疼疼疼,不是不是不是皇姐。”谢墨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耳朵从奚砚魔爪下拯救出来,垂头丧气地揉了揉,“……是四哥。”

  “敬王殿下?”奚砚有些讶异,“……还是叫他玄安大师?”

  “敬王殿下吧,小皇帝应该想着要恢复他的爵位了。”

  谢煜自然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就突然想恢复他的爵位,就算是念在他平叛有功的份儿上,也绝对是让他自己选,而不是谢煜说什么是什么,奚砚顿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

  “四哥他……以身殉国了。”谢墨眼神中悲伤淡淡的,有一丝,但不多,说来他们兄弟几个之间情意淡薄,是真的没什么情分,当年联手对付谢栩也不过以利而聚罢了,“最后一战里,北戎残兵退回驻地,皇姐本来不打算追了,胜负已定,但四哥还是单枪匹马冲了过去,没有听将令。”

  那一刻,奚砚仿佛品出了些什么,他抿了抿唇,不大好意思直接说出口,觉得有些过于残忍。

  果然,谢墨道:“是的,四哥自觉对不起谢栩,也无颜再见谢煜,便想着,那是大皇兄埋骨之处,他为大皇兄报了仇,九泉之下,合该亲自知会他一声。”

  谢檐这一生,大概都可以说为,于情有愧、于恨难消,恩义与恨意纠缠拉扯着他岁岁年年,如今马革裹尸,也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阖眼了,不得不说是一种别样的解脱。

  “你打算告诉谢煜,敬王殿下和庆宁帝还有宪王殿下之间的事吗?”

  奚砚敏锐地从他眉眼中读出了一丝犹豫,但谢墨还是摇了摇头。

  “我觉得四哥以身殉国的时候,就把事情秘密送回上京城了。”谢墨笑了一声,有些苦涩,“他这个人,想做什么从来都自己来,你看他什么时候假于人手过,所以他想做的事,都归他自己管,旁人就别插手了。”

  谢墨顿了顿,问道:“你说……谢煜会怎么对他?”

  奚砚抱紧了那封圣旨,小皇帝看过了太多上一辈的恩怨纠缠,到头来究竟是爱恨两讫还是疲惫无力,他也不能全然猜透。

  不过……

  “人都死了,身后事都是给外人看的。诗书工笔,留下的不过只字片语,比如庆宁帝驾崩是英年早逝,宪王殿下战死沙场是为国捐躯,如今敬王殿下效仿兄长,后世只会记载这三言两语,而之间的恩怨情爱,早就化为飞灰了。”

  奚砚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里:“所以,其实都不重要,我相信玄安大师也是这么想的。”

  想来他遍读佛法,木鱼敲了许多年,早就有了一番自己的开解,结果或好或坏,他应该都不在意了。

  昭安四年二月廿六,帝生辰,庄王谢檀反,北戎趁机大举攻城,梁州战事吃紧。

  昭安四年二月廿七,庄王谢檀伏诛,敬王谢檐还俗,披甲上阵,助昭静长公主大退敌军三十里。

  昭安四年三月初一,北戎大败,敬王谢檐追剿残兵,以身殉国,享年三十岁。

  讣告传至上京城,帝哀不能抑,以国礼藏之,梵宁寺特设敬王祠,香火供奉,以显恩情。

  消息传来的时候,奚砚刚刚从乔府出来。

  乔松轩的葬礼办得很大,乔父乔母悲伤得白了头发,看着垂垂老矣的乔家父母,奚砚忽然觉得,时光倏然而过,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已,想来人生漫长,到头来回望也不过是史书一笔。

  乔松轩走在他年轻的这一岁,鬓角尚青,下葬前已经将他的伤口进行了处理,他躺在漆黑的棺木中,如同昔日酒楼里喝多了眠上一觉,只不过想来是好梦犹长,这一睡怕是难以醒来。

  他拍了拍乔松轩的棺木,千言万语都在心里说过了,他相信乔松轩听得到,朋友一场,算是告别。

  他转身出去,迎面撞上前来吊唁的谢杭,宣王殿下当日太过英勇的形象给他留下了震撼的印象,不过那仿佛是昙花一现,如今宣王殿下又成了一朵小蘑菇,见到奚砚时拘谨地笑了笑。

  奚砚颔首一礼,这块不是说话的地方,本想着改日再叙,没想到谢杭留了他一留。

  奚砚只好站在门外等他。

  谢杭祭拜出来,看向奚砚的那一眼似有千言万语,奚砚素来知道他的性格,先一步开口。

  “宣王殿下那日急中生智,救了奚砚、救了皇上更救了大雍,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我只是想着,姐姐说过,我是大雍宣王,自然要做该做的事。”谢杭脸被说得红红的,踌躇了一下切入正题,“其实我一直想问你,玄月,当日在长阳殿,你是不是有过想让我登位的想法?”

  奚砚一怔,全然没想到他已经出息成了这样。

  的确,当日他设想的彼此借刀,谢檀谢煜若是双死,能够继位的只有谢杭,谢杭虽然脾气软糯,但善于纳谏,做个守成之君也不是不行,不过这都是奚砚未曾表露的想法了,他当日没借刀杀了谢煜,自然也轮不到谢杭。

  谢杭舒了一口气,知道他这没摇头就相当于默认:“幸亏没有,我可做不来。”

  奚砚一笑:“人人都道做皇帝是件好事,否则你哥哥们也不至于彼此打成这个样子。怎么宣王殿下反而躲呢?”

  谢杭挠了挠头,就在奚砚以为他是想说什么自己不配之类的时,他才缓缓开口。

  夕阳西下,宣王殿下像是放下了一块多年顽疾,长舒一口气:“就是因为哥哥们都打成了那个样子,我想,连血亲情分都枉顾,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奚砚怔住。

  他忽然想起敬书房那段岁月,兄弟几个虽有龃龉,但不至于后面那般厮杀惨烈,彼此还能一起跑跑马、下下棋,老二谢桥会责骂他们蠢笨,老三谢栩不以为意,老四谢檐帮着拉架,老五谢檀是吵吵着动手的那个,老六谢杭就躲在角落里,好奇又胆怯地看着他的哥哥们。

  在他眼里,未尝不是好年华。

  未尝不是好年华。

  奚砚什么都没说,郑重地向他施以一礼,告辞离去了。

  往事不可追,然而未来……也会是好年华。

  【作者有话说】

  慢慢收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