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墨早就对奚砚的反应有所预料,甚至在他的意料之中奚砚的反应更大,不抽自己几巴掌已经算不错了,如今就是跺了一脚,看来奚大人还是对他手下留情太多了。

  他哼唧哼唧地歪着脚追上去,发现奚砚当真一点等他的意思都没有,一阵风似的掠过颤颤巍巍的承端上了马车,甚至都不等承端坐稳,马车就咕噜噜地往前走了。

  承端探了个脑袋回头,对他做了个祝你好运的手势。

  谢墨站在原地单手叉腰,懊恼地挠了挠后脑勺——彻底惹毛了,不好哄,这下可怎么办啊。

  其实也怪不得奚砚生气,谢墨没死这件事,眼瞧着谢煜知道、晏时悟知道、柏澜玉知道、谢檐知道、谢明妤知道、殷杏潭也知道,这么大一个圈,就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又是跪灵堂又是发高烧,整个人半条命都搭进去了,谢墨神兵天降地回来了,还说一切不过是演戏。

  演戏演戏,演戏上瘾是不是?!让他知道又能怎么着,能为难死他吗?能给他露馅吗?他奚砚是那么意气用事的人吗?!

  奚丞相这一气非同小可,直接把人气回了丞相府奚氏本家,谢墨追过去的时候大门口只有两盏通红通红的灯笼,石狮子在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无辜极了。

  他和那俩石狮子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抬起手敲了敲门。

  幽寂夜色下,承端探个小脑袋出来,小声道:“王爷,虽然你回来小的真心很高兴,但我感觉你要是再敲下去,我家大人可能就没那么高兴了。”

  谢墨单手撑住门,那些苦涩和歉意榨在一起,勉勉强强从奚砚的生气中舔舐出了一丝甜意:“我就看看他,说两句话。”

  “我看您还是算了,真的,大人回来之后就进祠堂了,那是什么地方您也知道,总不好硬闯进去。”承端往后瞅了眼,更加神秘道,“我看这样,这件事王爷你一个人说不清楚的,说得越多只会让大人觉得你瞒得越多,这事儿吧,你得找点苦衷出来,哎,大人就消气了。”

  谢墨诧异道:“苦衷?什么意思?”

  承端老神在在地晃了晃脑袋,隐隐约约传出一道奚砚喊他名字的声音,他微微打了个颤,赶紧把门碰上了。

  谢墨把承端那句话翻来覆去咂摸了好几个来回,瞬间想明白了什么,用力摸了摸丞相府门口的石狮子。

  “等着,”他笑道,“等着我把你家主子接回家。”

  谢墨自诩死过一次,很多事情就没那么在意,比如虽然最后是他手刃了谢檀,但功劳都会归在谢煜身上,无他,谢煜的底线是世界上不能有“摄政王谢墨”,这个人已死,就断断不能掀起什么风浪。

  因此谢煜和柏澜玉还要将府兵之事、所有谢墨安排之事以及见过谢墨的人收拾妥帖,不能让一丝风声放出去,两个人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无事一身轻的谢墨轻飘飘戴着面具进了宫。

  谢煜抬头吓了一跳:“七叔,你那面具改改吧,忒丑了,每次都吓一跳。”

  谢墨撕下脸皮:“有吗?殷杏潭今早新送来的,说晏时悟在边关不方便用他的脸,所以殷太医随意画了一副,自己觉得还不错。”

  谢煜为难地笑了下,大意是“那他对自己有误解”。

  “说个事儿,陛下,你七叔有个不情之请。”

  谢煜长叹一口气甩了笔,双手一摊:“七叔是还觉得朕这里不够忙?还有,朕是给你面子,才叫你七叔,你自称就有点不识抬举了。”

  谢墨根本没理他:“就说帮不帮。”

  谢煜垂眼:“说说看。朕考虑一下。”

  “帮我劝劝奚砚,我把事情来龙去脉讲了,可他总觉得是我故意在骗他,越描越黑,我不好说。”

  谢煜额角青筋一跳:“朕都这么忙了。”

  “我记得之前跟陛下说过,人与人之间大多利益相换。”谢墨眨了眨眼,“莫非陛下想让我来告诉奚大人,陛下为什么最后要留下我一条性命?”

  “……多加一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谢煜重重地抓起笔,“朕乃天子,天子理应为天下臣民考虑,七叔也是天下臣民之一,七叔的事就是朕的事,朕心甘情愿,朕理所应当,朕……”

  他一抬头看见谢墨摇头晃脑,听得十分满意的模样,当即抓着笔就扔了出去:“朕让你出去!!!”

  谢墨得偿所愿,痛快地滚了。

  满殿折子,谢煜狠狠拍了把龙案,懊恼唤道:“……传老师进宫一叙,就说朕有要事相商。”

  庄王伏诛,边关大捷,其实诏令传到丞相府的时候,奚砚是有点没能立刻明白过来还有什么要事需要商讨的,彼时承端正跟他讲,说谢墨一定会想办法弥补,他真的很懊恼。

  “真的,小的觉得王爷会从天而降给您赔罪!”

  奚砚没等到从天而降的谢墨,只等到了从天而降的圣旨。

  谢煜没在敬书房等他,而是约在了乾安殿,他知道奚砚不喜焚香气味,早早地让人撤了龙涎香,只留下了一些时兴花卉,香气扑鼻,格外清雅。

  师生二人见了礼,奚砚垂手站在原地,目光微微下落,似乎无话可说。

  长阳殿那一瞬的迟疑和笃定,以谢煜的敏锐程度,他不相信谢煜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但谢煜仿佛操心的不是这件事,他那满心懊恼都归于他的好七叔,有些无处安放,只好放缓了声调:“……朕听说,老师没见七叔?”

  奚砚眼睫一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提起了一口气:“陛下圣明。”

  圣明到连人家见没见面都心知肚明,还听说,肯定是某个姓谢的自己跑来找帮手了。

  知道自己说没用,就拉个帮手来一起说。

  还挺会选人。

  谢煜久久地看着奚砚,一时无话,就在奚砚内心给他推演了好几种话术,料想他会怎么劝的时候,谢煜第一句话就把他的设想吹飞了。

  他说:“老师,你猜猜朕为什么会把解药给七叔。”

  奚砚抬眼,眼神有些茫然:“不是你们的交易?”

  “不是的。”谢煜摇了摇头,“朕和七叔的交易,从来不包括七叔会活着回来。七叔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带着的不够数量的朔望月解药是真的,以自己性命换老师自由之身也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唯一变数,就是朕把解药给了七叔。”

  奚砚的眉一点一点蹙紧了。

  面前的少年筋骨已经长开了许多,不再似幼年时那般单纯,他肯下毒给自己、肯下毒给奚砚、也肯死死捏着谢栩给他的两把好刀,用到淋漓尽致。

  如果谢墨不曾额外答应过他什么,那么说他良心发现、内心不安所以给了解药,奚砚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谢煜笑了一下,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你还记得在梵宁寺的那一个夜晚吗?”谢煜微微笑着,“朕八岁登基,今年十二岁,四年了,那是朕第一次意识到,皇帝也没什么大不了,父皇照样有人恨他,祖父照样有人不理解他,我也照样会被带走,那小僧人看我的目光和芸芸众生没有区别。”

  “高贵如母后、豁达如四叔、多才如老师,都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身份使然让我们做出不同的抉择,可抛却那些,都不过是人罢了。”

  他顿了顿:“我记得那夜老师问我,觉得父皇的所作所为对不对,我当时给了否定的答案,却也不知道,到底什么叫一个好皇帝。只是那天,七叔以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姿态离开时,我忽然感觉到,我好像距离那个‘好皇帝’的资格近了些,起码我有了选择的权利。”

  “母后其实本就动摇,无论对你下毒还是赠七叔解药,她都很动摇,她是清贵人家出来的女人,见不惯红墙内的波谲云诡,所以一切都是朕的主意。”

  “当朕把解药交给七叔的时候,朕想的是,都说帝王之术,驭人之道,门道重重、困难重重,自古人心隔肚皮,每一次奖赏、每一次惩戒,分寸与火候都极具学问,朕一直拴着七叔太久了,这次,朕想放手。”

  “朕想做一个仁德之君,就算做不得圣君,一个仁君也可以了。”他微微笑了下,“老师,这是你教给我的,你还记得吗?”

  奚砚看着他纯粹的笑容,那一刻忽然百感交集。

  他曾无数次发誓,给谢栩、给柏澜玉、给奚氏先祖,发誓自己会扶持谢煜,做仁君、行正道,可都没有如今谢煜自己的嘴里说出来,自己会做个仁君,而且他真的会付诸实践,来得惊心动魄。

  奚砚动了动唇:“陛下……”

  “老师,朕知道你怪朕,但朕没有那么做,朕和父皇一点都不一样。”谢煜深深地看向他,“朕做过对不起老师的事,彼此之间扯平了,好吗?”

  果然,谢煜什么都知道。

  但他的眼神太清冽,清冽到奚砚不知如何回应他。

  “陛下言重了。只是君王之道,纵横捭阖、复杂交错,前路扑朔迷离,臣才疏学浅,只能陪着陛下走到这里了。”

  “朕知道。”顿了顿,谢煜仿佛终于想起谢墨的嘱托,才道,“人与人之间的情分本就玄妙,老师,失而复得乃是人生至幸,别让朕的仁心落了空,好吗?”

  奚砚终于肯抬头,半晌,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无奈的神色:“陛下的口才,绝不是臣教的。”

  谢煜但笑不语,挥了挥手,示意他走吧。

  有人在外面等他。

  奚砚猝然转身,乾安殿外桃花芳菲,微风一吹拂落一场花雨,谢墨一身平民粗布衣衫站在那里,掩盖不住眼神中明亮的璀璨。

  谢煜含笑看着这一切。

  有些事情他自然也不会再说,君王之道除了驭人,还要学会妥善地收拢自己的脆弱和心软。

  他会承认吗?当时他看见谢墨转身离开的那一刻,除了他告诉奚砚的那些,还有一丝丝、飞快划过他心神的念头。

  那就是如果他真的杀了他的七叔,他的老师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了。

  他这一生其实没真的敬服过什么人,细细算来,只有奚砚。

  天长路远,那是属于一代君王最初的钦佩和敬仰,他珍之重之,不能抛却。

  于是他微笑着看向奚砚的背影,渐渐走向谢墨,正逢微风拂过,花瓣落在他们肩头,谢墨抬手,意图摘下奚砚肩头的落花。

  这次奚砚没有躲开。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