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煜自然不会把真相告诉他,天子先是恭恭敬敬地把他的老师请到了座前,躬身扶着他坐下,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情绪莫名,顺公公手脚麻利地送来清茶,在想斟茶的时候被谢煜一挥手打发下去了。

  谢煜亲自倒了一杯,边倒边说:“‘朔望月’的事,朕说朕不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但老师今天问起解药带没带够的事,可是有点儿让朕疑惑了。”

  他轻轻把茶壶放回原位:“七皇叔是为国征战,他出事,北戎有事,朕这个皇位在不在还两说,哪有心思去对付他,因此,朕不会用七皇叔一条命来赌江山,孰轻孰重,朕很清楚。”

  奚砚握着发烫的茶杯,目光有些发直。

  太多的信息让他顿感疲惫,他听得出谢煜不想多说,也感受得到那些事情在慢慢脱离他的控制,而他既不能立刻打马出城、前往北戎边境,更不可能拿刀比着谢煜的脖子,勒令他说出实情。

  活人嘴里很难翘出东西,不仅是死士,上京城的这些人亦然。

  “茶水有些烫,老师——”

  奚砚一口饮尽,灼热的痛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腹中,他眼尾霎时染上一缕薄红。

  “是臣大意了,摄政王出征,事情冗杂,我也是看他家书中提到朔望月一时,忽然担忧他是否带够,于是便来问一问陛下。”奚砚眼皮都没抬,“既然陛下说已经安排妥当,臣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

  谢煜手指握着茶壶的把手,拇指轻轻摸着纹路,没有说话。

  奚砚退了两步:“臣告退了。”

  “老师。”

  夏日天热,日头很足,晒得人不是很舒服,又时常有蚊虫扰人,于是静心殿会做好避暑避虫事宜,窗户都被纱罩蒙了一层,屋内的阳光被打散了,瞧着有些暗。

  谢煜的表情也有些晦暗:“老师很担心七皇叔的安危,朕理解。可有时候,或许朕也没那么冰冷无情,你放心。”

  奚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抬手,长揖一礼,什么都没说就退了出去。

  谢煜一个人摸着把手,良久,发出了一声语意不详的喟叹。

  天气一天天转凉,叶子一片片掉落,秋季到了。

  北戎前线渐渐传来些不是很好的消息,敌我双方在梁州城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博弈,晏时悟传回消息,以梁州战事吃紧,担忧乔松轩归京路途出意外为由暂时将人留在了梁州城。

  谢墨在家书里从来不提,大多时候都是在跟奚砚撒娇,说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环境一天比一天恶劣,他一天比一天想他。

  他素来知道奚砚在挂念什么,写自己的同时也会穿插着说一些谢明妤和晏时悟的事情,偶尔也提到乔松轩。

  “皇姐今天带着人单枪匹马闯出重围,我今天才算是见到了什么叫天家气魄,有时候我在她面前都觉得胆寒。”

  “晏时悟那小子没躲开暗箭,不过还好命大,没伤到要害,皇姐亲自动手给他把箭拔出来了,治疗伤疤的时候,我看晏时悟那小子看着皇姐眼神都不对了,这小子不会喜欢皇姐了吧?”

  “那他完了,我觉得皇姐看不上他。”

  “乔松轩听说暂留梁州内,我还没见到他,不知他情况如何,不过还好,梁州城内如今大体稳定,就是没有美人美景美酒三美陪着我们身娇肉贵的乔大人了。”

  “……奚砚,我想你了。等我回去后,再也再也别离开我。”

  奚砚数着日子,将它们按照日期整理好,整整齐齐放进屉子里。

  每每关上的时候都会长舒一口气,像是这样就会能感受到,谢墨归来的日子又近了一天。

  银装素裹,上京城开始下雪了。

  奚砚站在院子里看着下人扫去路上积雪,成蹊送回书信的时候脸上喜滋滋的,这次除了信笺之外还有一个小布包,成蹊神秘兮兮的,不让奚砚在外面拆,非让他进屋自己看。

  那小布包里是一块石头,奚砚仔细看了看,又像是一块玉石,在光下看色彩艳丽,触感温润,他没看出什么名堂,便拆开谢墨的家书。

  第一句便是:“成婚一年整,奚大人,欢度良辰。”

  奚砚眉眼染上一些笑。

  “这是我偶然得到的,当地人说是难得的松花石,做砚台最好,我想着真是巧,这地方天寒地冻的,我正愁没有贺礼送回去,这小块石头帮了大忙,你看,松花石里含了‘松烟’,又是做‘砚’台的好材料,把我们两个都囊括了。”

  这一笔后停了好久,久到墨迹都凝成了一个小小的点。

  “奚砚,我真的很想念你。上京城下雪了吗?”

  “好想跟你一起看雪。”

  “战事要结束了。”

  “我真的很想你,想和你一起看雪。”

  “想和你长长久久。”

  放下书信,奚砚只觉得呼吸困难。

  原来谢墨不是没跟他撒过娇,说想他念他,想要和他一起做这做那,但没有一封信会像今天这样,让他呼吸都不畅。

  他按住胸口深呼吸了几下,承端就来催了:“大人,该上朝了。”

  “走吧。”奚砚把书信放好,穿戴好官服出了门。

  谢煜今天到得格外早,以往他们都要在门口稍等片刻才能等到他,今次他踩着点儿到,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果然,按例请安过后,谢煜便张了口:“前线传来捷报,北戎三十万残军鸣锣收兵,打回老家了。”

  此话一出,朝堂上的气氛瞬间松了下来,各个喜上眉梢。

  谢煜笃定道:“战事结束,我方大捷。”

  “臣等恭喜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谢煜登基后头等大事,恭贺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就连奚砚都跟着松了一口气,他暗自拍了拍胸口。

  他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就与谢煜的目光对上了。

  那一刻,他心脏重重地跳了下,说不上是为什么。

  谢煜若无其事地挪开了:“众爱卿平身。继续奏事吧。”

  鸿胪寺官员出列依例奏报,奚砚手持笏板立在一旁,耳边嗡嗡作响,那些奏报的声音和谢煜的答复都像是离他远去了。

  他很了解谢煜,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方才那一眼绝不是什么机缘巧合。

  谢煜还有事情没有说,或者说,绝对有话要跟自己说。

  果然,早朝结束,谢煜起身前忽然道:“老师,你跟朕来一下。”

  奚砚麻木地跟上。

  破天荒地,谢煜没有带他去静心殿,也没有去敬书房,两人越走越深,已经到了后宫,谢煜朝服都没有换就急匆匆来了后宫,只能让奚砚心里越来越不安。

  他强撑着没表现,跟在谢煜后面,从未觉得这条路有那么长。

  “老师请吧。”谢煜停了步子,奚砚下意识抬头看,康宁宫,“母后有事找你。”

  柏澜玉端坐正殿,梳着庄严的发髻,目光盯在虚无之处很久,已经有些呆滞了。

  宫女通报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理智,她交叠起双手,看着谢煜和奚砚双双走进殿内请了个安。

  “都起来吧,皇帝,坐吧。”

  奚砚垂手立在殿中,柏澜玉不让他坐,那就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他说。

  但她犹豫很久,最终还是呼出一口气,叹道:“罢了,事到如今,哀家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转过头,奚砚这才发现她手肘处放置了一个精美的匣子,和她当时给谢墨那盒装着“朔望月”解药的匣子一模一样。

  奚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只觉得唇角一勾就笑了,但眼睛凉凉的:“太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你身上的毒……是我们母子俩心狠了。如今尘埃落定,把解药给你。”柏澜玉强撑着对视他的眼睛,“服下之后,哀家和皇帝已然商量好,送你去滨州。”

  “尘埃落定?”奚砚偏了偏头,谢煜躲掉了他的目光,“什么尘埃落定,我怎么不知道?”

  “有人告诉哀家,你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离开这里,离开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柏澜玉道,“有时候哀家也觉得,这红墙的天啊,四四方方的,这边望不到那边,人在这里一时,就要在这里一世了,你想走,也是挺好的事。”

  “我问的是,什么叫尘埃落定。”

  奚砚的语气冷漠又平淡,柏澜玉从未听过他用这般口气跟自己说话,一时也哽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聪明如奚砚,怎么会猜不到会发生什么,又怎么会不知道什么叫尘埃落定。

  能尘埃落定、让他服下解药、挣脱枷锁的……还能是哪件事呢。

  康宁宫寂静无声,三个人一言不发。

  良久,有人笑了一声。

  是奚砚。

  “臣的确不喜欢这里,不喜欢会互相厮杀的骨肉血亲,不喜欢波谲云诡的阴谋算计,可臣没办法。”奚砚抬眼,眸中泪光盈盈,他却笑得更大声,“建衡帝用奚氏满门性命困我留在这里,先帝又用奚氏平反与松烟性命困我留在这里,如今,陛下和太后又用毒药困我留在这里。”

  “三朝天子,整整三朝,臣不过一介布衣,小小尘埃罢了,居然能让三朝天子为我如此枉费心机,当真是……受‘宠’若惊。不过这到底是‘宠’是‘辱’,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如今你们就这样轻飘飘地让我走了。”

  奚砚盯住柏澜玉的眼睛:“我只想知道,只想让陛下和太后告诉我一句实话。我身中剧毒是因为站在了谢墨身后,如今婚约未解、恩爱尚存,你们又既然如此担忧……”

  “如今又为何……不担忧了呢?”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