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谢栩的最后一面并不算友善,甚至几乎带着些搏命的意味。

  建衡帝驾崩是在一个冰冷刺骨的冬季,可谢栩的离世却是在风雨交加的夏末。

  传信的宫人赶到嘉王府,说谢栩想见他的时候,谢墨就知道谢栩时日无多,那一面怕是最后一面了。

  他冒雨赶去,宫人替他撑着伞,隔着磅礴的雨幕,奚砚正推门而出,两个人隔着沉重的殿门无言相望,都从彼此眼里读懂了谢栩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

  那个时候谢墨最讨厌奚砚站在谢栩身后,两个人同仇敌忾的模样总会让他想起谢栩那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带着些炫耀和得意地冲他耀武扬威,说奚砚是他的。

  所以他本来什么都不想多说,但奚砚一直盯着他,目光里交杂的东西那么多,盯得他心里没底。

  于是他不耐地开口:“刚和他说完?”

  奚砚眼睫一颤,点了点头,不打算开口说话。

  “那我进去了。”

  “谢墨。”

  擦肩而过的时候,谢墨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按住了。

  奚砚的手指微凉,搭在他的脉搏上,像是冰火两重天在碰撞,他的力气并不大,只是虚虚搭在那里,一动就挣得开。他垂下眼,余光里看见他苍白的指尖,没有挪开也没有说话。

  奚砚声音像是大雨下飞不动的蝶翼,带着些无能为力的疲惫:“你干的么?”

  谢墨浑身一僵,旋即一阵无力的、嘲弄的讽刺席卷上来。

  到这一步了,奚砚还想为谢栩证明什么呢?还想阻拦些什么呢?

  “我没动手。”

  他转过脸,努力把自己的声音维持得平稳,即将说出来的话如同一柄双刃剑,他知道必将刺伤奚砚,也必将刺伤自己,但仿佛不痛苦就感觉不到活着一般,他非要将那些话说出口。

  “你想为谢栩报仇,下辈子吧。”

  他手腕一动,就从奚砚的指尖下溜走,麻木地走到殿内时,才发现自己胸腔酸涩得可怕,他将手按住胸口,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才勉强压了下去。

  “呵。”乾安殿内安安静静,燃着极重的檀香,这一声十足的嘲弄将谢墨勾回了神,内殿里明黄的帷帐缓缓飘动,一只枯瘦的手搭在床边,指尖不住地颤抖着。

  “老七,是你吧。”谢栩的声音疲惫又枯竭,像是一棵垂死的树,劈断它是发出苍老的低吟,“是你吧,朕辨认得清你的脚步和气息,每次你来,朕都觉得浑身不舒服。”

  “像是一只报丧的鸟。每次看见你,朕就想起当年给你批示的命格,你主大不祥。”

  谢墨面无表情地撩开帷帐,他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弯着腰看着谢栩垂死的容貌,良久,扯了扯唇角。

  “你都快死了,还能察觉得到我的行踪。弟弟受宠若惊啊。”

  “你得意什么?”谢栩眯起眼,“就算朕死了,这个皇位也轮不到你来坐。”

  “我从来不在意什么皇位,谢栩,我恨你,与皇位无关。”谢墨的手缓缓伸向他骨瘦如柴的身体,“如今你终于要死了,我多想送你一程,可惜我若是这么做了,怕也走不出乾安殿。”

  他扣住谢栩的脖子:“没办法啊,你要死了,可我还有好几年要活呢。死人是不能做事的,活人却可以改变很多事,当年你从我这里夺走的,我得讨回来。”

  “不就是个奚砚么?”谢栩眯起眼,“至于么?”

  谢墨眼里杀意毕现。

  “一个男人,值得你要死要活,恨朕那么久么?谢墨,朕本以为你也是想要争一争皇位的人,没想到你却只有这么点追求,你太让朕失望了。”

  谢墨手指猝然一紧,窒息感攥住了谢栩的喉舌,他眼睛骤然瞪大,脸庞迅速充血,抓挠着如铁钳一般的五指。

  “你别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为了皇位、为了权势什么都做得出来,设计杀了自己的大哥,顺势扶摇直上,你连兄弟都不放过,你配坐在这个位置上吗?!”谢墨恶狠狠地看着他,“大皇兄何辜?无辜枉死的将士何辜?你配做一国之君吗?”

  “我配吗?谢墨,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配说这些话吗?!二皇兄是谁杀的?我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谢墨,你他妈手就干净吗?!你他妈就是什么好东西吗?!”

  “是,是我支使你去杀了二皇兄,但动手的是你不是我,手上有血的是你不是我,你他妈跟我说手染兄弟的血?你手上又有多干净?!”

  “虎毒不食子,可天家无父子!我们没有感情!面对帝王宝座,有的只是厮杀!搏命!刀剑相向!你死我活!就如同你我现在这样!!!”

  谢栩一向是温和待人、彬彬有礼的,但谢墨毫不容情地揭下了他伪善的表象,戳到了他最不可告人的痛脚,于是他怒了,他撕心裂肺地在谢墨手下挣扎,撕心裂肺地咆哮,那声音几乎要把他瘦骨嶙峋的胸腔震得粉碎,也要剜出他最心底的挣扎。

  “谢墨,你以为自己有多正义?!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幅样子,你又何尝不是在对着自己的兄长恶语相向,恨不得啖其血肉、除之后快?!”他目眦欲裂,“你跟我说这些,你也配!!!”

  谢墨一把将他扔回了床上,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咣地一声撞在了床头栏杆上。

  正逢外面电闪雷鸣,轰隆隆的雷声将乾安殿的争执完美隐藏在雨幕之中,闪电自天劈落,白光将谢墨半边脸照得模糊不清。

  他用力地攥了攥手指,旋即无力地放开。

  谢栩在床上呼哧呼哧地喘,方才那些话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后脑砸在软枕上嗡嗡作响,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顷刻就要毙命,可回缓过来,发现谢墨的脸色不比他好多少。

  谢栩阴阴笑了:“我就知道,是你,果然是你,是你知道我杀了大皇兄,于是自诩正义地要来杀我。怎么样,谢墨,是不是被我说中了,杀了我的你,和杀了大皇兄的我又有什么分别?!”

  “你以为这样奚砚就会回到你身边?你以为让他知道我干的事情他就会心安理得回来?你错了。”

  “奚砚自小浸淫在这里,他最懂什么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我再说一遍,是你的无能、无权、无用才让他回不到你的身边,不是我也有旁人,永远有旁人!”谢栩张狂地笑起来,“是不是觉得自己做这一切徒劳无功,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笑啊,谢墨。”

  笑声戛然而止,转为猛烈的呛咳,谢栩赶紧翻过身来,伏在榻边猛烈咳嗽着,几乎要把肺叶咳出去,唇角血沫迸出,每咳一声都是在加速他生命的流逝。

  谢墨就这样一直看着他,一直看着他。

  他的手指攥得紧紧的,背靠着坚硬的床柱,上面精美雕刻的花纹硌着他的脊梁。

  等到谢栩平息下来,他才开口说:“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正义的。”

  谢栩喘息声停了那么一个瞬间。

  “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对是错,或许从我降生在宫里的那一刻就是错的。”谢墨目光沉沉,“但那又如何,我得活着,我得为了活着而活着,这样的滋味儿,谢栩,你不懂吧。”

  谢栩慢慢躺回床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谢墨却不打算说了,他和谢栩本来就不是交心的对象:“你的病,不是我干的。但走到这一步,是你咎由自取,与人无尤。你好自为之,恐怕下一次见面……哦不,没有下一次见面了。”

  他转身就走。

  “老七。”谢栩叫住他,咳嗽过的嗓子像是破落的风箱,“我会传旨,待我死后,你就是大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谢墨猛地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不可置信里面没有丝毫喜悦。

  谢栩勾起唇角:“没错,你不是向上爬么,这些年,你皇兄我没少给你提供向上爬的机会,如今,我马上要死了,临死前帮你最后一把,感不感动?”

  谢墨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良久,从唇齿中磨出一句:“你真无耻。”

  “当然。阿煜那么小,澜玉家里又无重兵无高权,朝堂上必得有一位摄政王辅政,我不可能把摄政王之位交给老四老五老六这三个任何一个,因为他们都有机会登基。”谢栩话锋一转,“除了你。”

  这样一来,满朝堂哗然。

  本来那些关于他与谢栩之间的消息甚嚣尘上,如今,谢栩跳过敬王、庄王、宣王,直接扶不祥之身的嘉王谢墨做摄政王,众人会怎么想?

  只会坐实谢墨毒害了谢栩的传言,然后临终威胁他,意欲独揽大权。

  如

  此一来……

  “老七,不是说活着的人能做很多事么?”谢栩志在必得冲他微笑,“我就让你看看,人死了,一样能拦着你,逼得你和奚砚渐行渐远,你猜猜,奚砚现在对你动手对我下毒的事情到底信几分?”

  那一瞬间,闪电划亮了谢墨的眼睛。

  谢栩心下一颤,他是真的相信那一刻的谢墨动了杀心。

  “你到底为什么,那么在意我和奚砚之间的事?”谢墨还是压制着那些杀意问出了口。

  谢栩冷冰冰地笑:“很简单,奚砚是父皇赏给我的,我的东西,就必须永远效忠于我、永远属于我,如果他有朝一日不再属于我了,那么,就算是没了,也谁都别想要。”

  “他是个人,不是个玉器,或者是摆件玩意儿。你这样看他,那么他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愿景呢?”

  “都一样。”谢栩直勾勾地盯着他,“当年父皇要把他给大皇兄,就好比把玉玺给大皇兄,他和权利、地位、父皇的心意紧紧相连,然后我抢了过来,那么以后自然就是我的东西。”

  “他的感情与愿景?他也配有?朕也永远不许他有!”

  谢墨拳头都捏了起来:“谢栩你个不要脸的混账——”

  门口太监的声音撞破风雨传了进来:“皇上,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到了。”

  话音未落,柏澜玉领着年幼的谢煜出现在门口,一身皇后凤仪的柏澜玉脸色憔悴,眼圈微红,看上去刚刚哭过。

  谢煜松开他母后的手,小跑两步过去,站在谢墨的面前,伸出手去揪了揪谢墨的袖角。

  “七皇叔,你怎么站在这儿?”谢煜睁着大大的眼睛,“怎么不进去和父皇说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