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刺失踪还不至于身亡,谢煜理所当然地是吩咐下去追查,追查刺杀的人、追查摄政王下落,一旦有蛛丝马迹速速回京复命。

  但他们几个谁都心里有数,不会有结果。

  谢墨不会回来了,这是奚砚给谢煜的承诺,也是谢煜给奚砚的枷锁。

  散朝后奚砚走出宫门,发现又有些阴云密布的意思,上京城这几日天气时好时坏,变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幸而承端是个周全的,早早就把伞备上了,还带了外袍来怕他冷。

  承端小跑两步过来,撑开了伞:“大人,我听说王爷的事了……”

  奚砚迟钝地转过头,看见了他眼里真心实意的担忧和挂念。

  这大概是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唯一一个会对他露出这种眼神的人,承端紧紧地靠着他,像是怕他冷,一面稳稳地打着伞。

  “您别担心,不会有事的。王爷带了那么多人,滨州那边也早早就接到了消息,再加上……上面不会动王爷的,这不是留话柄呢么。”承端声音越来越小,“总之,一定会没事的,过不了几日,王爷就回来了。”

  奚砚深深地看着他,然后笑了:“多谢。”

  “大人你就不要跟我这么客气了。”承端看他笑了,心里的大石头也放下了几分,“我还等着成蹊那小子回来呢,你别说,大人,跟他吵架吵习惯了之后,没个人跟我拌嘴,还挺无聊的。”

  奚砚那抹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或许他们都一起熟悉了谢墨的一切,莫说他,就连承端都会因为成蹊的不在而不习惯,更何况他这个日日夜夜都挂念着谢墨的人呢。

  九年了,奚砚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们认识九年来,他就从来不曾超过七日不见谢墨,无论是在哪里。

  “一会儿回去之后,我再给晏将军写封信,同之前一样,悄悄儿的,别让别人知道了。”

  承端应道:“是。”

  既然事情已经按部就班地进行了,总得让他知道一下谢墨的下落,现在待在何处,是否安全,谢煜又是否真的收手,总是才能放下心来的。

  这一封信却迟迟没有回音。

  一开始,奚砚还能耐着性子在摄政王府里等,这几日随着摄政王失踪的消息蔓延开来,摄政王府里死气沉沉,有好几次奚砚都看见几个小丫头眼圈红红的,见到他来又赶紧用手指抹去,强撑着笑出来。

  他权当没看见,无言地接受了她们的善意,帮着她们浇浇花。

  他一如既往地进宫讲学,谢墨“失踪”,谢煜相当于“被迫”提前亲政,他所有的学识和聪慧也不再隐藏,如饥似渴地搜罗着知识,恨不得一夕之间能把敬书房的所有卷轴烂熟于心。

  奚砚还劝他:“陛下,盈科而进,且不能揠苗助长,小心欲速则不达。”

  “陛下上进是好事,臣会陪着陛下,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谢煜在书堆里抬起头,冲他复杂一笑:“朕只是怕来不及了。”

  他翻过一页书:“老师陪着朕讲学,还要陪着朕打理朝政,可看出些什么不同寻常来?”

  奚砚摸着书卷的手微微一顿:“陛下是指……”

  “北戎。”谢煜捏了捏睛明穴,“无论朕和七皇叔之前做成了什么交易,但想必老师肯定也知道,七皇叔已经将北戎之事全部告知于朕,眼下,北戎那边无声无息,在朕看来,倒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老师如何认为?”

  “摄政王失踪,陛下‘被迫’亲政,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有人要坐不住了。”

  谢煜笑了:“是啊,有人要坐不住了。所以朕也坐不住了,朕怕朕的肩背不够宽,还不能阻拦北戎的铁骑踏足大雍的疆土。”

  “陛下……”

  “是不是老师想问,那怎么朕会忽然要把摄政王外调呢?如果没有摄政王巡视封地,老师也不会趁此机会让七皇叔彻底离开,诚然,老师此举保住了摄政王也保住了朝堂稳固,但如果不是朕撕开了那个口子,只怕朝堂还会稳固如山。”

  奚砚垂下眼帘:“过于岿然不动,反倒让敌人无从下口,既然已有内中细作,倒不如来一招引蛇出洞,才能将根源祸害一并拔除,置之死地而后生。陛下是这个意思吗?”

  谢煜点头:“老师,朕到底还是你教出来的学生,师徒一心。”

  “微臣不敢。”

  本以为话题到这里就要结束了,龙涎香淡淡地飘散在半空,在谢煜的案端打了个圈,谢煜顿了顿,提起毛笔在一旁的书卷上勾画了几笔。

  他状似无意地问:“老师会想七皇叔么?”

  奚砚身子一僵:“什么?”

  “没什么,忽然想到了,随口一问。”谢煜没有抬头,“朕既然已经‘被迫’亲政,想必离大婚的日子也不远了,朕见老师与七皇叔之间情谊笃深,有点好奇的同时也有些羡慕,真希望朕以后的皇后,也能与朕同进同退、同生共死。”

  奚砚张了张口,却被谢煜止住了。

  “老师,你别说些那些人都说烂了的话,什么‘陛下是真龙天子,无人不服、无人不敬,必当事事以陛下为先,岂有置陛下于不顾的道理’。”他说完自己先笑了,“这种话朕都听腻了,是好听,但朕也知道,他们说的是‘朕’,不是‘我’。”

  “七皇叔不是摄政王、不是嘉王、不是七皇子,老师依旧愿意站在他身边。老师不是奚家名门之后、而是罪臣之子的时候,七皇叔也愿意为老师出生入死。”谢煜恍然道,“朕真的很想知道,日后,朕若不是天子,是不是也会有人这般……”

  “陛下。”奚砚听他越说越不对劲,“慎言。”

  谢煜愣了愣,摇摇头:“也是了。已经在这个位子上了怎么还会轻易下得去。真心与否,早就与这个位子绑定在一起,轻易拿不下来的,何苦分得那么清。”

  他搁了笔,拎起一卷书走到奚砚面前:“这块朕有点不懂,老师讲讲,好么?”

  上京城又落了几场雨,炎夏是彻底来了,晏时悟的回信却迟迟不到。

  奚砚有些坐不住了,但又不好多去几封信,以免暴露了晏时悟这条秘密联系的渠道,他在摄政王府里度日如年,整个摄政王府也不好过,已经开始有下人偷偷商议要不要置办灵堂了。

  奚砚看得发闷,索性去了梵宁寺躲清静。

  玄安这里一如既往的冷清,他保留了作为敬王时的习惯,焚香焚得很重,但奚砚来得这么频繁,他也就渐渐不用了,转而换上一些新鲜瓜果,闻着宁心静气。

  殷杏潭有时候会来,有时候不在,大多数时候是不在的,毕竟他与玄安走得太近,于两个人都不好。

  奚砚听玄安抱怨之前殷杏潭来时带了一包味道极重的香,熏得他差点儿连人带香一起轰出去,免得污了他这片佛门净地。

  奚砚就乐,然后放下一子。

  玄安凑过去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有心事?”

  奚砚抬了抬眼皮:“怎么说?”

  “这步棋走的太急了,都把你的意图全暴露出来了,不像你啊。”玄安嘴上虽然指点着,却也毫不客气地在旁边落下一子,“你这块算是要归我了。怎么,老七那边的事?”

  “嗯。”面对着玄安,奚砚倒没那么遮掩,摩挲着手里的棋子,“太久没有消息了,不是很寻常。”

  “你就放心吧,老七那个人,你瞧着他没规没矩的,绝处逢生的本事可比谁都熟。”玄安笑笑,“他能从父皇、二皇兄、三皇兄手下逃出来,还能让老五或者是老六阴了他?不是我看不起那俩,但说真的,那俩人的本事放在三皇兄面前真不够看的。”

  奚砚随他笑:“你还挺骄傲。”

  “当然,三皇兄是除了大皇兄以外,我最佩服的人。”玄安目光黯淡下来,“可惜了。”

  他这句可惜没什么真情实感,换言之,他要真可惜就不可能干出那些事儿,奚砚不拆穿他,玄安本来出家就是为了赎罪,可那都是给活人看的,黄泉之下,是非功过,早就没法定论了。

  “这几日寺里做了些甜馒头,夏季炎热,不易有胃口,吃些甜的压一压,倒还能饱腹。”玄安跟着奚砚落下一子,“给你拿些。”

  “多谢玄安大师。”奚砚来寺里吃过几次饭,虽然清淡,但很是和他胃口,夏日天闷、他又心烦意乱,这些还能让他多动两筷子,“承端——”

  承端是踩着他的话音进来的。

  他一向一丝不苟,眼下的模样却有些凌乱,一路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还险些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跤,勉勉强强站稳在奚砚面前,一抬头眼睛就已经红了。

  奚砚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玄安也在一旁帮腔:“莫不是太想吃我这甜馒头,激动了吧?”

  承端焦急地喘息着,使劲儿摇了摇头。

  “不、不是……”他殷切地巴望着奚砚,“回来、回来了。”

  奚砚眉心一皱:“什么回来了?”

  “王爷、王爷回来了。”承端尾音都破了,“摄政王他回来了!”

  奚砚想,他好像一时间没能听懂承端在说什么。

  可是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急匆匆地从梵宁寺跑了出去,此时已到傍晚,上京城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一派其乐融融又团团圆圆的景象。

  这个时候是上京城最有烟火气的时候。

  他在这样的人声鼎沸里奔跑。

  那一刻他其实没有什么想法,那些前因后果、阴谋算计、波谲云诡都扔在了一边,他只听到那一句——他回来了。

  不得不承认的是,纵使是他亲手促成了谢墨的离开,纵使是他希望他能够离开这里再也不归,纵使是他知道这件事情的所有因果。

  但他无法否认,他想见这个人。

  他的理智促成这一切,他的感情在反驳。

  思念蚀骨,早难转圜。

  【作者有话说】

  想了想还是在作话讲一下这一章~

  其实我原定的想法是让谢墨回来的地点定在朝堂上,因为他会带一些事情回来(涉及剧透不详述了),这样感情线接剧情线直接铺高潮,但是后来写到这块的时候又停住了,因为我在想奚砚会对谢墨回来有什么反应,到底是惊诧多些还是担忧多些,但细细思考后觉得,都不是。谢墨回来他纵然会思考那些东西,但他的本能一定是喜悦的。

  没有人会因为心上人的归来而不激动,尤其是在奚砚觉得此生难相见的情况下,那一刻,所有的算计思量都要靠边站,他的本能、他的爱欲会占据上风,会让他来拥抱谢墨,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

  算计捭阖属于奚大人,但迫不及待地想见他才是奚砚。

  一如他们的爱情,纵横捭阖阴谋算计是有,但在爱面前,都要靠边站。那些难以自控的、在层层算计之下的一点点退让和不忍还有包容,就是他们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