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宴会拉开帷幕。

  谢杭略略晚到了些,谢明妤从边关托人捎来书信,让谢杭帮她也备一份礼送来,谢杭今天忙忙叨叨的,收到书信的时候已经把自己那份呈了上去,接了消息又匆匆忙忙回了一趟王府,挑挑拣拣半天,结果拖到了宴会开席。

  奚砚拢着手站在阶前,天暖了,他也穿得单薄许多,只是面上仍是淡淡的,像是重病未愈的模样,路过的朝臣大多都要关切地问上一二句,奚砚颔首回礼,唇色是淡淡的粉色。

  谢杭带着古玩书画来时正起风,狂风大作吹得奚砚的袍角猎猎乱飞,他上前几步,没等奚砚问安,先伸手指了指他的肩膀。

  “夜来天凉,还是多穿些。”谢杭不怎么看对方的眼睛,于是再尊贵的身份也会多了些卑怯感,“奚大人肩头担子重,万万珍重自身才是。”

  “多谢宣王殿下。”

  谢杭呼出口气:“那本王先进去了。”

  “不忙。”奚砚往旁边伸一只脚,半边身子就拦住了谢杭的去路。

  谢杭讶异抬眼,对上奚砚微微笑的表情。

  自相识以来,奚砚很少在他面前笑,或者说,很少在他们这些皇子面前笑,就算有也是淡薄薄的,像是早春的花枝,颤颤巍巍不一会儿就被冷风吹落了。

  今天这笑容要比往常灿烂许多,但也让谢杭看着一阵阵心虚。

  “陛下尚未移驾,臣与殿下说说话?”奚砚歪歪头,“就几句,不多,殿下赏个脸。”

  谢杭沉吟一下,让身边人先进去了,自己带着奚砚往旁边让了让。

  这下算是脱离了风口,奚砚的袖口平整了许多,他伸出手来整理了一下,谢杭就乖乖在一旁垂着手等他,像极了学生等夫子上课的模样。

  奚砚整理完,一看他的模样就乐了。

  “殿下,臣只是与殿下随意聊聊罢了,您为何如此紧张?”

  谢杭手指在袖中不安地搓动了一下:“没、没紧张。”

  “臣之前听昭静长公主偶然提起,说殿下有些怕人,跟人说话都得措辞半天,本以为长公主是恨铁不成钢,所以才格外严厉了些,现在看来,殿下倒的确有些怕人。”

  谢杭唯唯诺诺道:“……还好。”

  奚砚的眉一点点皱紧了。

  之前谢杭也的确是个胆小不吭气的,但没有这么严重,起码他和谢墨成亲的时候,这人还敢看他的眼睛,怎么这几个月过去,反倒越来越像只小乌龟,开始往壳里缩了。

  奚砚心思转了一圈,开门见山道:“我今天遇见松轩了,跟他聊了几句,听他说,之前殿下与庄王殿下闹了些不愉快?”

  谢杭猛地抬眼,眼神中流露出一股慌张,连嘴唇都在翕动着。

  这是惊吓过度的反应,奚砚心底猛地一沉。

  “没、没有,本王和五哥能有什么闹翻的?”广袖下,谢杭嘎达嘎达地捏着手指,“五哥平日里爱带我玩罢了,兄弟之间,一时拌嘴也是有的,没什么大事,早就好了。”

  他说的语无伦次,越说越显得自己心虚。

  奚砚将这一切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哦”了一声:“那便好,昭静长公主身在边疆,难以顾及到殿下,临行前特意嘱托臣多多看顾殿下,是臣的不是,一来二去的,总有些没顾得上问殿下安。”

  提到谢明妤,谢杭的不安才散去了些:“……最近有姐姐的消息吗?”

  奚砚不答反问:“长公主会寄信给殿下的吧?”

  “会的,但姐姐从来不说战场上的事情,只问我好不好,有没有受欺负,还让我别挂念她。”谢杭攥起拳头,“怎么可能不挂念呢,姐姐这次回来,我看见她手臂上新添了好多疤。可我什么都做不了,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我是个废物。”

  奚砚淡声道:“长公主听了这话会伤心的。”

  谢杭不语,眼眶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

  “臣记得小时候,安妃娘娘去的早,敬书房下学的时候,都是长公主来接您。”奚砚目光飘远,似乎回到了遥远的岁月,“有一次夫子讲解孺慕之情,殿下既不说建衡帝、也不说安妃,而是长公主。”

  “姐姐于我,如姊如母,自然不同些。”谢杭抖了抖肩膀,“玄月,其实本来我真的以为三哥会把姐姐配给你的,如此我也开心,你是个好人。”

  “长公主心存大志,可不是臣一个小小丞相府能够容得下的。”奚砚意有所指,“长公主是巾帼英雄,臣能做的,就是替她守好上京城、守好大雍、守好北戎,让她能够凯旋回朝、不再为边关战事所苦。”

  “想必宣王殿下也是如此想的,对吗?”

  谢杭眼中浮光闪动,一时竟没有立刻回答。

  奚砚缓缓道:“殿下始终觉得,在长公主眼里,殿下不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什么都要仰赖胞姐,可其实长公主早就把殿下当成一个男人来看待了。”

  谢明妤班师回朝的那个清晨,她那双攥过无数刀枪棍棒的手摸上谢杭的侧脸,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你是大雍宣王殿下谢杭。”

  那天风很冷冽,可比不上谢明妤眼睛里那灼灼热忱,她身上有着铮铮铁骨,胸口有着拳拳爱国之心,一身血脉流动,皆是守卫一方山河安康,百姓安居。

  谢杭与她龙凤双胎,血是一样的。

  北戎的风那么冷,好像顺着谢明妤的血脉,就能一起吹到谢杭的身上。

  奚砚拱了拱手:“时辰快到了,殿下,请随臣入席吧。”

  殿内早早铺起了宴会的氛围,素日里刚正不阿的朝臣们也一改往日沉闷,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说笑,谢杭先走一步,奚砚被绊在了门口,和几个相熟的人闲聊。

  乔松轩又换了一身行头,今日高兴,他几乎把自己折腾成了一只花孔雀,怎么漂亮怎么来,好几个大人笑他是开了屏,是不是就等着今天太后一高兴,给他指一门好亲事。

  乔松轩拱着手谢了一串:“承各位大人吉言,届时来吃酒啊!”

  大家就又笑他。

  他嘻嘻哈哈从人群中钻出来,大摇大摆地冲奚砚走过去。

  奚砚也笑他:“不知羞?”

  “羞能讨来媳妇儿么?”乔松轩揽着他,“走走走,往里走,今晚我得和你好好喝一杯。”

  奚砚沉沉看着他喜上眉梢的侧脸,有那么一个瞬间真的很想问他,你到底知不知道庄王在干什么?

  奚砚倾向于不知道,或者说,他希望乔松轩不知道。

  乔松轩这个人,性格大大咧咧的,但这么多年在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从无冤假错案,是个深受百姓爱戴的好官;于朋友而言,他能够两肋插刀,也是个够仗义的朋友。

  上京城多年波谲云诡,乔松轩是奚砚为数不多的真心朋友。

  乔松轩瞥见他的目光:“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啊?”

  “没,我就怕你再揽着我,又会被人捉去威胁了。”

  奚砚揶揄他,乔松轩半身一颤,抬眼望去,摄政王正大步流星地从门口走进,目光虚虚落在他揽着奚砚的那只手臂上,危险地眯了眯。

  “醋劲儿太大也是种病,得治。”乔松轩搓着胳膊跳开了。

  谢墨的不虞散去了一些,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干什么,只是得寸进尺地往人眼皮子下面凑了凑,又凑了凑。

  鼻尖都快碰一起了,奚砚后撤小半步:“干什么?”

  “乔松轩他干什么,还不许让我搂搂你了?”谢墨像是生气,但语气里都是调笑的意思,“难不成他喜欢你啊?”

  “人家要讨媳妇儿的,你忘了那天他的言之凿凿。”奚砚剜了他一眼,那一眼看得谢墨心里直痒痒,只可惜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发作,只能在广袖下捏了捏他的手。

  “开个玩笑么,别生气。”谢墨手上力气大了些,“乔松轩是敌是友不好说,暂时别动他。”

  “我知道。”奚砚敛眉,“但我希望不是他。”

  “我也希望不是。刨去他总爱跟你动手动脚的,我还挺喜欢他这个人的。”

  谢墨的指尖一松,奚砚下意识追过去,余光里却瞟见门口众人分列两侧,顺公公站在了门口。

  谢煜来了。奚砚只好收了手,恭敬地立在一边。

  谢煜这几日仿佛心情很好,一点都没有受到那封原封不动退回来的和离书影响,他背着手走得飞快,一面抬了抬手,示意行礼的列位臣工起来。

  走到奚砚面前,他步子一顿。

  奚砚正起身,就被他手臂一伸,托住了小臂。

  “老师身体还不好,别行礼了,坐吧。”谢煜含笑看着他,那目光里清澈如许,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看着奚砚的眼神像是他还是自己可以依仗的股肱大臣。

  奚砚着实有些诧异:“陛下……”

  谢煜松了手,背过来的手里飞速盘着佛珠,衣袍一甩坐上了龙椅。

  珠帘一动,柏澜玉在侍女簇拥下缓步走入大殿,她今天穿了一身极其华贵的行头,眉心点缀着漂亮精细的花钿,唇色艳艳,如枝头含苞待放的红樱。

  春风得意,奚砚只能想到这个词来形容这对母子。

  谢煜今年十二岁,又是本命年,所以宫里大办特办了一场,他按照规矩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又半开玩笑似的哄着大家玩得尽兴,旋即吩咐了舞姬献舞,丝竹管弦一起,一切变得愈发纸醉金迷起来。

  酒过三巡,谢煜面颊上浮现了一丝微醺的醉意,坐得也略略没了正形,柏澜玉余光瞥见,似乎念在今日是他生辰,竟也没有出声矫正。

  奚砚专心对付着碗中蟹粉酥,目光从场面上一触即收,又撞上谢墨远远递来的目光。

  谢墨目光灼灼,好在场合喧嚣,他那眼神不算太露骨,奚砚抬起酒杯,冲他遥遥举了举。

  谢墨心满意足地一饮而尽。

  这边目光一触即收,那边庄王便霍然起身。

  “陛下,臣恭贺陛下万寿千秋,特携了一份大礼,前来奉给陛下。”

  他声音洪亮,掷地有声,正逢舞姬一舞刚落,余音渐渐消散,大殿上纷乱的目光倏然聚在他身上。

  谢檀爽朗一笑,摊开手掌,侍从立刻奉上了一副画,帮着谢檀展开。

  谢煜眯着眼睛:“敢问五皇叔,这是什么?”

  “几日前臣遍请大雍丹青妙手,让他们为臣作此画卷,特来献给陛下,恭贺陛下万寿。”

  奚砚含着一口酒,目光也定在徐徐展开的画卷上。

  画上是敬书房上学的景象,有一人正站起来引经据典,似乎在高谈阔论,其他人或坐或站,但都专注地盯着说话那人,看上去其乐融融。

  谢煜倾身:“这是……”

  “臣偶尔感怀,念及先帝,担忧陛下怀念父皇,于是请人画了这幅先皇在敬书房念书时的少年意气。”谢檀示意人送上去,“愿陛下青出于蓝,保佑我大雍千秋万代。”

  奚砚下意识看了一眼谢墨。

  不光是他,所有人都在若有若无地瞟着谢墨的神情,毕竟当年敬书房中读书,建衡帝七个儿子里唯独他没念过,此番作画自然也不入画中,深思的话有些打谢墨的脸。

  但也是在给谢煜投诚。

  谢墨什么都没说,反而给了奚砚一个安心的眼神,示意自己无碍。

  他有最好的老师,不在乎和这些所谓的“骨肉血亲”是否真的一同读过书。

  谢煜观赏了好一会儿,才哈哈大笑起来:“五皇叔有心了,赏!”

  谢檀深深拜谢:“臣多谢陛下赏赐。”

  “说到这个,朕也时常想起父皇教诲,如今朕十二岁,父皇也离朕而去四年了。”谢煜面上涌起淡淡的哀愁,眼角似乎还有一抹泪花,“七皇叔。”

  奚砚的手一顿。

  他冷不丁叫谢墨是做什么?

  谢煜面上醉态,可眼底却很清明,谢墨应声出来,冲着谢煜行了一礼。

  “朕想起父皇说,兄弟之中欠你最多,今日朕的生辰,朕也高兴,这么多年你帮着朕打理政务也是辛苦,朕想赏你。”

  谢煜想了下:“赐给七皇叔一块封地吧,好不好?”

  奚砚的笑容霎时凝在唇角。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