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承受不住那样灼热的目光,奚砚放下书信,转身就要走。

  谢墨没有拦他,任由他擦着自己的肩膀跑出去,门扉撞在门板上“咣当”一声重响,像是一记重锤击打在他的后脑,迫使他冷静下来。

  冷静不下来。

  谢墨用手抱住头,懊恼地蹲了下来,脑中嗡嗡作响。

  他怎样也不会想到他对奚砚剖开真心是这样一个场景,想象中应该更加和缓,怎么也该是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亦或是一个炊烟袅袅的傍晚。

  奚砚或许会诧异,也或许会接受不了,但没关系,他可以慢慢对奚砚讲,讲他的真心和后知后觉。

  而不是……他听见奚砚对他钟情多年的一瞬,多年情绪骤然决堤,辛酸、苦涩、自嘲、自怜,通通涌现了出来,让他收不住话,一股脑地全告诉了他。

  他奋力地整理情绪,却奈何根本平复不了一丝一毫。

  爱到绝境,覆水难收。

  奚砚没比他好过多少。

  他第一次这般狼狈地跑出摄政王府,思绪混乱,表情凝固,承端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扶住了他的胳膊,又被奚砚一把推开。

  “去备马车。”奚砚痛苦地喘息着,“我要去梵宁寺。”

  “梵宁寺?”承端被他吓了一跳,但还是依言照做,“好、好,大人,你先坐一坐,你先别激动,你先慢慢坐一坐。”

  奚砚哪里坐得下去,他紧张地交握着手指,马车还没停稳,他就急急忙忙地钻了进去。

  玄安正在佛座前诵经。

  小沙弥示意奚砚稍微等一等,一向恪守礼节的奚大人大步流星闯入佛堂,玄安眼睛尚未睁开,就听扑通一声,奚砚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了水泥地上。

  他听着都疼。

  玄安默默叹了口气,回过头看他:“奚大人何事?”

  “告诉我,四殿下。”奚砚眼神里是痛苦,那不来源于方才重重的一跪,“当年谢墨认祖归宗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问谢墨,不再是因为不相信了。

  而是怕谢墨隐瞒。

  这人藏得那么深,那些他不敢接触的真相,鲜血淋漓又遍体鳞伤,都被谢墨藏得那么好,奚砚想伸出手去碰一碰,结果刚碰到表层就心痛得无法自已。

  那么深层呢,那些谢墨有意埋藏的东西,又会狼狈不堪到什么样子。

  玄安双手合十,对着佛祖的金身拜了拜,念了句“告罪”。

  然后他将蒲团调转了个方向,冲着奚砚重新跪坐下来:“你知道朔望月吗?”

  奚砚表情有一瞬凝固:“什么?”

  “朔望月。谢栩贴身护卫都会服用的一种毒药。”玄安表情淡漠,“谢栩的多疑多思你是明白的,凡他亲近之人,或多或少都会有把柄握在他手里,就如同他用奚氏全门回京之事来要挟住你,否则他用着不放心。”

  “贴身护卫保护他性命无虞,他自然不敢马虎大意,所以人人都会服用一种叫朔望月的毒药,每月发作,痛心蚀骨,因为毒发周期是朔望月,故而因此得名。”

  “若想缓解痛苦,只能每月服下暂时的解药,才能压制药性,但这种药一般都有极大的隐患,长期服用,会导致发病间隔紊乱,甚至会导致中毒者出现幻觉。”

  奚砚目光发直,玄安的声音渐渐与殷杏潭吻合起来。

  “王爷身上的毒已经很深了,起先是五脏六腑绞痛,后来会慢慢加上头痛,等到头痛时,五脏六腑的痛就算不得什么了,因为头疼会比那些痛苦还厉害十倍。”

  “中毒太深,会产生幻觉。那毒会将人心中最深的恐惧放大,然后构成幻觉投射出来。因此,摄政王应当是又看见了最害怕的景象,一时情难自控,喃喃出声,让奚大人听见了。”

  玄安见他已经明了,点到为止:“对,谢墨就是中了朔望月。”

  “谢栩干的?”

  “谢墨心甘情愿的。”

  当年谢墨如谢栩所说,在天牢了结了谢桥,跌跌撞撞离开了那里,谢栩再找到他的时候,他缩在自己宫殿的角落里,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身上的血污。

  那些血仿佛是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一样,怎么洗都洗不掉,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他手指越来越哆嗦,连着嘴唇都在抖,脸色煞白,到最后把整个脑袋都埋进了水盆里,湿漉漉地扬起来时,跌宕的水面上倒映出谢栩含笑的半张脸。

  谢墨惊得往旁边一侧,手腕压在水盆里,哗啦掀翻了一地。

  谢栩贴心地从架子上拆下帕子递给他:“害怕了?你又不是第一次杀人。”

  谢墨没动,偏开头道:“这不一样。”

  一些是要伤害奚砚的亡命之徒,可谢桥是他真真正正的血脉相连的二哥,谢桥临死前那些话如同锋利的箭矢,扎在他心上就是万箭穿心之痛。

  他到底还是听进去了。

  谢栩单背着手,另一只手去替他吸那些掉下来的水珠:“虎毒不食子,天家无父子。你早些习惯就好了,我们这些人,血脉就是能够有资格面对面争夺厮杀的标准,除此之外,毫无用途。”

  谢墨陌生地看着他,水珠砸进他的眼眶,一片猩红色。

  “谢墨,有你在真的挺好的。”

  谢墨讽刺地勾了勾唇角:“说吧,你对我不放心,想要我怎么来证明自己对你的忠诚,来证明我不会帮别人来与你争夺皇位?”

  聪明人。

  谢栩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谢墨是个聪明人,他连“证明自己不会与他争皇位”都不说,是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这辈子谢墨与皇位都没有缘分,他从出生就被剥夺了争夺的资格。

  这样的人用着也安心,但也得防着不会向别人倒戈,哪怕现在谢栩在众皇子中的地位无人可以相争。

  但终局未定,他哪里会彻底放心。

  谢栩从怀中掏出一个造型精美的盒子递给他。

  谢墨接过,翻开盒子,是一颗黑色的、飘有异香的药丸。

  “我贴身护卫皆要服用,按月给解药。”谢栩用目光示意他吃下,“你服用了它,我就对你彻底放心了。”

  小小的盒子在他指尖转动着,谢墨自嘲道他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谢桥一条命不足以让谢栩相信他,谢栩肯定也知道他是要踩着自己往上爬,他不介意,反正再爬跃不到他的头上,但若是没有绳子系着,他也会不安心。

  谢墨问:“不吃解药我会死吗?”

  “会,如果十二个时辰过去,不服用解药必死无疑。”谢栩笑,“但我不会那么做的,这药一颗就蛮金贵的,我干什么非要置你于死地呢?你是我的人,杀了你断了我一个助力,我傻不傻?”

  他说的轻巧,一条人命就这样无足轻重地任他拿捏。

  他冲谢墨笑,谢墨也学着他的样子还报给他一笑。

  然后唇齿一张,就轻巧地把药丸吞了下去。

  药丸带着诡异的香味从他的喉头钻进胃里,像是谢栩那杀人不见血的笑容,一路含着刀片吞进五脏六腑,鲜血淋漓都不会让他逃脱出手掌心。

  “这样才对。”谢栩拍了拍他的肩膀,“后面的事自有人来同你讲,晏时悟。”

  谢栩扬声一唤,一道黑影自殿外跃入,动作之快令谢墨胆寒,谢栩的暗卫已经训练到了这般程度,哪怕是在深宫之中,也可随叫随到,不被人察觉。

  “他也用了‘朔望月’,有什么要注意的,你与他讲讲吧。”

  谢栩头也不回地走了,殿门关上的一瞬,晏时悟的表情变得有几分怜悯:“……七殿下,您说您,何必呢?”

  谢墨想,他大抵是真的很需要人怜悯。

  身为皇子却要苟且偷生,好不容易认祖归宗、得见天光,又要被他的三皇兄牵住脖颈捆住手脚,永远供人驱策,还要被这不知何时会要了他性命的毒药周旋。

  冰冷的水珠顺着他瘦削的下巴滚入领口,又一路滑进心口,冰得他打了个哆嗦。

  但怜悯又是最没有用的。

  总有一日。

  他会让这些苦难都成为他走上高位的垫脚石。

  他要往上爬。

  一定要。

  奚砚的后背已经僵直,他一向有着挺拔的身姿,伤心失意是会偶尔颓然,却没有任何一刻像是这样。

  怎么形容呢。玄安想。

  那大概是被雷电劈中后,焦枯濒死、却依旧挺立的枯木模样。

  玄安道:“其实我前几天还真的同晏时悟通了信,要不你可以看看?”

  奚砚麻木地接过晏时悟的信,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晏时悟被我调去边疆,他既然也中了朔望月,为何会安然无恙至如今?”

  玄安转着手中佛珠:“谢栩登基后,遣散了他的暗卫,为了表示皇恩浩荡,给了每个人发了解药。我是说,能够彻底解除朔望月药性的解药。”

  奚砚了然了。

  没有给谢墨。

  谢墨已是摄政王,虽然他用遗诏压着自己钳制谢墨,但他那样的人,又怎么会彻底放心,到底还是留了最后一条路,把解药交给了谢煜,让他死死拿捏着谢墨的命脉。

  晏时悟的信笺里言辞恳切,奚砚草草翻了翻,终于捕捉到了关于谢墨的语句。

  “……摄政王所中朔望月之毒愈发严重,毒发时间紊乱没有定期,望大师嘱托殷太医,对王爷多加照拂。”

  “所以,谢墨对谢栩很恨,但谢桥的死对他而言还是受了太大的打击,他没有自己动手,知道我要动手后,选择了作壁上观,默默无闻。”玄安叹了口气,“老七是好孩子,可惜我们从来不是好哥哥。”

  “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救他一救?”奚砚双目赤红,“我没有资格与谢栩谈条件,可你当时是他最亲近的兄弟,你……”

  他的话在触及到玄安目光的时候戛然而止。

  玄安说:“你真的觉得我是与他真亲近?谢栩那样的人,当时的情形,他最怀疑的就是我。”

  奚砚缓缓跪坐下去:“于是,你们什么都知道,没有人会告诉我,也没有人去救一救他。”

  “因为没有立场。”玄安用最悲悯的语气说出最冰冷无情的话,“如果不是今天需要你们同心协力、彼此毫不怀疑地站在一起,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告诉你,甚至会变本加厉阻挠你知道真相。”

  窗外狂风大作,看起来是要下雨了。

  奚砚的脸色在阴冷的天气下很是衰败:“需要我们心无芥蒂地站在一起?”

  “北戎与大雍,乃是国之大事……”

  “你错了。”奚砚冷声打断他,“就算我与谢墨心结依旧,我们也会照样一致对外,家国大事,儿女情长怎能相提并论。”

  “你们这些皇家的人。”奚砚垂眼冷笑,把信纸拍在地面上,“有时候把情看得太轻,有时候又太重。”

  “所以我才说,老七才是好孩子。你也是。”玄安举起手掌,佛珠捻动,默念佛号,“能够逃走,便走吧。”

  奚砚心蓦地跳动起来。

  外面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砸得树叶乒乓作响。

  承端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身后还跟着落汤鸡一样的成蹊。

  成蹊一向对奚砚冷冷淡淡,鲜少有笑脸相迎,却一进屋就扑通一下给奚砚跪了下来,顾不得一旁玄安还在,急声哀求。

  “奚大人,求您快回摄政王府吧,王爷、王爷他……”

  奚砚霍然起身:“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