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煜抱膝坐在床上,幽冷的月色打进床里,照亮了他面前的床铺,小沙弥转着佛珠默默无语地陪在他身边,像是一个影子人,见到奚砚来了,站起身施以一礼。

  “奚施主。”

  “有劳小师傅了。”奚砚还以一礼,瞥了眼已经放凉了的饭菜,“陛下没用点吃的吗?”

  “陛下说不吃,他不饿。小僧便没有强迫。”小沙弥缓缓走到门边,“奚施主既来,想必是有要事相谈,小僧告辞。”

  奚砚目送他离开,转头回来,谢煜已经放松了姿势,双腿垂落在床边,看上去自在了不少。

  但他没有说话。

  奚砚叹了口气:“怎么不吃东西?”

  “吃不下,我害怕。”谢煜垂着眼看自己的双足,“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奚砚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像以往一样,上前去摸摸他的头发,只是淡然道:“臣以为陛下早已不会害怕。至于什么时候出去,且看陛下待臣之心如何了。”

  谢煜身体猛然一震,眼睛里那些装出来的茫然失措如潮水一般褪去,剩下的是凛冽和失望还有不为人知的杀意。

  “你果然已经和摄政王站在了一起。”

  “臣从未和任何人站在一起,臣所思所念,皆是大雍。”

  “那老师怎么不去上报御史台,让那些文官弹劾谢墨,昭告天下谢墨有不臣之心,你可是看到了,他对朕大不敬!哪一日岂非要直接拿着刀架在朕的脖子上了?!”

  他赤足蹦下了床,越说越激动:“你还说不是?!你就是!你就是和谢墨一伙的,想要谋夺朕的皇位、意图篡改朕的江山,你就没想过让我亲政,你也是狼子野心,你们都一样!!!”

  小皇帝张牙舞爪地蹦到了自己的眼前,像是一只刚刚长大的小豹子,迫不及待地向他亮出了爪牙。

  “朕是天子,朕为了朕的龙椅、为了朕的皇位、为了朕的天下,有些事做就做了,朕怕什么?!”

  奚砚的语气平淡到没有波澜:“可微臣见到的是,陛下还是很惶恐。”

  谢煜像是被戳中了痛脚,当即噤了声。

  奚砚看着他又委屈又生气的模样,还是不顾君臣礼节,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陛下,你连臣也不信了吗?”

  谢煜把头从他的手掌下挪开:“朕没办法信你。”

  “谢墨和你拜过天地,你们又是年少相知的情分,我和他比起来算什么,你又有什么理由不站在他那边,而是站在我这边。”谢煜吸了吸鼻子,一滴眼泪就砸了下来,“你说得对,我就是惶恐,我惶恐于我身后孤零零一片,什么都没有,这样的皇帝,叫人如何能不惶恐。”

  奚砚拍了拍他的肩:“地上凉,要么穿鞋,要么坐回床上去说吧。”

  谢煜没动:“老师,我对你下毒了,是用的我父皇留给我的奇毒,全天下除了我有解药以外难有解法,你不恨我?”

  奚砚道:“恨,也不恨。顶多有些寒心。”

  谢煜不解地瞧着他。

  “我是你老师,看着你长大,所以你对我做这些事,是个人都会恨。”奚砚将手覆在他的肩膀上,“可是,我想到背后的缘由,只觉得很荒凉。”

  “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太多了,留到你这里,就变成一道又一道无形的枷锁,”奚砚声音徐徐,和缓又温柔,“我猜,你谨记着你父皇告诉你的,对我要又拉拢又提防,对谢墨要找机会一了百了,你要亲政、要做个好君王。”

  “而且他一定告诉你,帝王之路,冰冷无情又鲜血淋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时候有些人的命,不重要。只要为了你的大业,什么都不重要。”

  谢煜攥了攥手指,没有回复,算是默认。

  奚砚循循善诱:“你觉得对吗?”

  谢煜终于抬起眼,这时候的奚砚像极了在敬书房给他讲学的老师,他温柔又强大、博学又谦卑,不是直接告诉他应该如何,而是会把问题主动抛给谢煜,让他思考后再自行定夺。

  谢煜抿了抿唇,答非所问:“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可在那之前,你是大雍的皇帝,你是君、是父,是天下人的仰仗。”奚砚压在他肩头的力道重了重,又问了一遍,“你觉得对吗?”

  谢煜喉头滚了滚,在回答之前,却忽然提起了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老师,你们都知道我父皇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了,对不对?”

  奚砚一顿,随即惊住,谢煜不过十一岁,这算是谢栩的丑闻,在北戎细作事件之前,就连他都不敢确认真相,至于其他人,谢墨和柏澜玉就算知道也不会跟他讲。

  他怎么知道的?

  谢煜别开眼,苦涩地笑了下,那表情在他一个少年脸上格外不搭,显得就尤其讽刺:“你们以为人人都瞒着我,就能瞒得住?你们以为父皇早早崩逝,我就不知道他的为人?”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虽然父皇驾崩那年我只有八岁,可我有眼睛、有耳朵,我什么都知道。”

  “所以,你知道了吧。”谢煜凉凉道,“我有多惶恐。我不仅仅惶恐于你和谢墨的远近拉扯、惶恐于朝野人心所向,我最最惶恐于我最有把握的事情,反倒也可能是虚的。”

  他是谢栩的独子,继承人的身份板上钉钉、无人相争。

  可如果谢栩本身就是弑兄的罪人呢。

  所以当了解当年真相的人越来越多,谢煜慌了,真的慌了。

  奚砚问道:“所以当时你中毒的事……”

  “是我自己做的,最后那小御医也是之前就准备好的。当时你不为谢墨作证,不护着谢墨,我不会动你。”谢煜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可你毅然决然地拦在了他面前,你挡住了母后对他的怒火,那个时候我就知道,父皇和母后说你们年少相知、情分匪浅,都是真的。”

  奚砚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这许多年藏着掖着、纵横捭阖,从不敢让谢墨感受到自己对他有过分的关心,也不敢让柏澜玉感觉到他们年少的情谊,战战兢兢这么多年,第一个看破的居然是谢煜。

  居然是谢煜。

  孩子的眼睛过早地沾染了阴谋算计、波谲云诡,却也格外看得清楚。

  “我手里握着那小御医的家人,他不得不服从我,我想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谢煜摊开五指,不自知地晃了晃,“这就是权力。我能够理解了父皇为什么执着于此。为了权力,什么都可以利用,我其实小时候并不能赞同,但长大了,我也学会了利用他。”

  他将谢栩的事往小御医头上一套,就成了个天衣无缝的借口,也不用担心这件事会流传出去,因为他更是提前准备好了所有的后招,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一个不留,该杀的杀、该傻的傻。

  那么多人命,在密诏下就是轻飘飘的数目。

  其实他也在等,等奚砚会不会像回护谢墨一样,来回护他一次。

  只要回护他一次,让他看到奚砚能够真的公正地站在他和谢墨之间,他就不会动手了,之前的所有事一笔勾销。

  可奚砚没有。

  于是除夕宴席,他就下了毒。

  那是慢性毒,不会立刻让人毙命,谢煜抓着那串佛珠专注地看着奚砚每一日的变化,在那狠厉之外还有一些未泯的良知在愧疚。

  奚砚听完这些,悲凉地发现自己第一反应居然是还好他不知道殷杏潭的事。

  孩子最是敏感,自己到底对他有多少偏袒,他心知肚明。

  谢煜看他不说话,不知道他心底到底在想什么。

  半晌,奚砚还是扶着他的肩膀坐到床边:“穿好鞋袜,晚上凉。”

  谢煜撑着床沿,似乎想等奚砚的一个反馈。

  奚砚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又摸了摸他的头:“我想,我已经知道了我之前问你的那个问题,你的答案是什么了。”

  “我一直知道那不对。”谢煜没有看他的眼睛,手指死死扣住了床沿,“我会做一个仁君,尽量少造杀戮,我不会做第二个父皇。”

  奚砚没有对他的许诺发表任何看法,只是道:“早些休息吧,明早送你回宫。”

  “老师。”谢煜的目光闪烁,其实他有些惴惴,但还是攥紧了拳头,撑着自己把话说完,“我也不是不想给你解毒,但我真的害怕,所以,我还有个主意,如果你答应我,我就把解药给你。”

  奚砚回头看他。

  谢煜坐在那里,仰着头,像是一条潜渊的龙:“朕所担心不过你与七皇叔合伙一同谋夺天下,朕有个表忠心的办法,只要你答应朕,朕立刻给你解药。”

  他说:“你与七皇叔,和离吧。”

  奚砚眸子一缩。

  这一夜梵宁寺都没有安枕,东西南北四个房间,各怀心事,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宫里来了马车,将谢煜接了回去。

  谢煜路过奚砚的时候脚步顿了顿:“老师考虑一下,怎么看都不亏,其实相当于老师什么都没有失去。”

  谢墨闻言皱了皱眉:“他说什么呢?”

  奚砚张张口:“皇上……”

  “朕说朕可以给老师解毒,七皇叔想吗?”谢煜眨了眨眼,颇有些俏皮的样子,“毕竟七皇叔为了老师中毒之事勃然大怒,想必这个结果,应该会让七皇叔满意。”

  谢墨警惕道:“小子,你会这么好心?”

  “信不信全在七皇叔自己,过几日,朕会将东西送到摄政王府,拿签好的诏书去礼部过印,朕立刻给老师解药。”

  他乘上马车,再度回到了皇城里。

  谢墨摸了摸后脑勺:“怎么,你昨晚到底跟他说什么了,我看他奇奇怪怪的。”

  奚砚的表现也极为反常,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本来就没休息好的摄政王满脑门疑惑,敲着头一起回了摄政王府。

  他们前脚刚进府中,后脚诏书就到了。

  谢墨没等顺公公唱和,直接抓过圣旨,跪也未跪,顺公公似乎早就料到会被这般待遇,顺从地垂了手站到了一边。

  谢墨看到诏书的第一眼就愣住了。

  和离书。

  他看了眼奚砚,怒不可遏地扬起诏书:“那小子拿这个来威胁我?!”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