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谢墨已然推门走了进来。

  奚砚没想过瞒着他与玄安见面,但却也很吃惊,他竟然能够精准无误地找过来,自己不过提了一嘴梵宁寺,他就知道自己要来做什么。

  谢墨冲玄安颔首示意:“大师。”

  “阿弥陀佛,粗茶已然备好,只等摄政王入座。”玄安摊开手,示意他请坐,“方才贫僧与奚大人探讨佛法,一时忘情,是以没能迎接王爷尊驾,当真是惭愧。”

  “不必,本王也对佛法没甚兴趣。”谢墨坐下时,身上还带着今早凛冽的霜雪意,“不过倒是未曾听闻过奚大人对佛法一道如此上心,哪天讨教一二。”

  奚砚听出他话里的不满,轻声道:“你是困意上头,还没清醒?”

  摄政王半是气愤半是委屈地瞥了他一眼,抓起茶碗一口气喝了半碗茶,才觉得那茶在玄安嘴里当真不是自谦,粗得入喉都有些割嗓子。

  奚砚刚要接着说些什么,就被玄安轻描淡写地接过了话头:“一日夫妻百日恩,摄政王与奚大人这是尚未心意相通,尚需时间加以磨砺,毕竟枕边人的心思,还是知道的为好。”

  谢墨最后一口茶哽在喉头,呛咳不止。

  “四哥,你也没娶过媳妇儿啊,出家前也未曾纳一位王妃,哪怕是侧妃呢。”谢墨抹了抹唇,“怎么现在出家了,反倒在夫妻情分上颇有心得了?”

  这次哽住的换成了奚砚。

  谢墨神态放松,唇角微扬,显然是一派自在模样,建衡帝的诸多子女,他从来都是恪尽礼数,称一句皇兄皇姐,毕竟自小不在一起长大,再会时已是多事之秋,不会像他们彼此之间“三哥、姐姐”如此这般称呼。

  唯有玄安,他居然能脱口便称“四哥”,亲昵之情溢于言表。

  玄安阖眸:“贫僧已是出家人,红尘诸事早已前尘,请摄政王莫要如此称呼了。”

  “哦,好。大师。”谢墨撂下茶碗,“那大师与内人聊够了么?本王想带内人归去,家里等着吃饭。”

  玄安无悲无喜道:“摄政王请便。”

  奚砚便被谢墨拽了起来:“那我们告辞了。”

  玄安慢悠悠继续:“若愿意的话,粗茶淡饭,也可以招待一下摄政王与奚大人。”

  “不必了四哥,你那都没什么油水,我真吃不惯。”谢墨头也不回地把人拽走了,“你慢慢吃吧,下次本王再带内人来看你啊。”

  谢墨把奚砚直接拽进了马车里,奚砚匆忙中看了一眼,还好,谢墨这些年虽然高调又嚣张,但起码还是带了些心眼,并没有佩戴什么摄政王府的标志,马车没入人流之中,转瞬就没了踪影。

  谢墨坐在一旁,方才那些笑容悉数敛去,沉默得如同一块冰雕。

  奚砚端坐在他身侧,感受到他明里暗里压制的怒火。

  谢墨很不高兴。

  他藏在广袖下的拇指不自觉地捏着指骨,发出咔咔的脆响声,咬紧牙关,努力平息着自己的不快。

  他知道,奚砚来找玄安必定是发现了什么线索,事关重大才匆忙前去。但他最大的不满在于,明明自己已经开始亮出了诚意,怎么这人不进反退,依旧和之前一样,做什么事都一个人匆忙行动,连跟自己说明都不肯。

  不爽,当真不爽至极。

  马车慢慢悠悠地前行,奚砚的手臂不免与谢墨磕磕碰碰,衣料相触的那一瞬间,谢墨假意摆弄袖口,抽走了胳膊。

  奚砚勾头看过去:“生气了?”

  谢墨没看他,阴阳怪气道:“我哪敢。我现在可是有不小把柄在奚大人手里,一个不注意,殷杏潭和我一起完蛋,我哪敢生奚大人的气。”

  奚砚坐直了:“哦,生了大气了。”

  “奚砚——”

  “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四殿下走得这么近,早知道就让你带我来了,何苦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跟他废了好多口舌。”奚砚拿余光瞟了一眼,“摄政王出马,岂不是事半功倍?”

  谢墨停了停:“……我和四哥也不算是走得近,相对而言比较熟稔罢了。倒是你,找他讨论什么佛法,早上皇姐走了之后你就没影了,你什么时候对佛法感兴趣了?”

  奚砚笑笑:“还说没生气。”

  “奚大人说要给我看诚意的,诚意呢?”谢墨摊开手掌摆在他面前,“现在跟我说这些,你自己不觉得理亏吗?”

  奚砚垂眸看着那掌纹,谢墨手掌干燥有力,他从冷宫出来之后格外注重防身之事,十八般兵器都练了个遍,手指也磨出了茧子,可拿起重剑也可架起长弓,早已不是年少时抓着桃花酥的少年之手。

  他伸手把纸包拍在他掌心:“不觉得理亏。”

  谢墨注意力被那纸包拽走:“这是什么?”

  “你四哥给我的。”

  眼瞧着谢墨要把纸包打开,他连忙按住。

  谢墨不明所以:“你给我这个,还不让我看,是什么道理?”

  奚砚墨色的眼珠深沉似水,认真地盯着他,像是要勾走他的心神:“这是那晚我中的毒粉,现在马车里这么小,你是想再来一次还是怎么着?”

  他的二指搭在谢墨手腕上,温热的指腹压着突突跳动的脉搏,忽然心跳变得有些杂乱。

  谢墨喉头滚了滚。

  奚砚收手坐直,转开目光:“咳,终究是毒,伤身伤人伤己,这里就别打开了。你不是和殷杏潭相熟么,叫他来看看,若能查出这药品来自何处,所有事情的幕后之人便有了初步的眉目。”

  谢墨摩擦了一下纸包,“哦”了一声:“当夜救你的是四哥的人?”

  “惊讶么,我反正挺惊讶的。当年敬王殿下在先帝葬礼上摘头冠、剃长发、出家为僧,我以为他真的看破红尘,不问世事了呢。”

  奚砚叹息了一句,转头便看见谢墨已然蹭了过来。

  他下意识往后一仰:“……你干什么?”

  “害怕么?”谢墨倾着身体便比他矮了些,此刻微微仰头,那双蓝眼睛里情绪翻滚,还带了些不可言说的暧昧不清。

  奚砚不自在道:“害怕什么?”

  “害怕我们。”谢墨往前凑了凑,呵出的气息都喷洒在奚砚颈侧,“害怕我们谢家人。谢桥明里张狂放肆、暗地里敢逼宫弑君;谢栩两面三刀、口蜜腹剑,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谢檐明明已经出家,剃度了、舍俗名了,却还留着一双锐利的眼睛,把所有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害怕么?”

  奚砚嗤笑一声,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若真害怕,就不会入宫做帝师,也不会坐在这儿跟你这样……”

  他看了眼他们现在的姿势,忽然伸手卡住了谢墨的脖子,把他往回一推,后脑磕上马车的内壁,不疼,却让谢墨恍惚了一下。

  “纠缠不清,难舍难分。”

  奚砚手指轻轻用力,谢墨就感觉到一阵呼吸困难,那种感觉不似濒死,但却让他诡异地生出一缕兴奋,他尚有一丝余地可供呼吸,但大部分被奚砚牢牢地攥在手里,那种感觉像是亲手把自己的命交给对方,既刺激又兴奋。

  谢墨伸手,揉上了奚砚的手腕,笑道:“看出来了,是不害怕的。甚至想要了我的命。”

  奚砚盯着被自己按压出来的指痕:“你给么?”

  “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我未见过母亲,父亲也于我从无亲情。”谢墨拇指摩擦着他的脉搏,他心跳得好快,“后来,我的一切是你给我的。”

  “折煞我了。”

  “那我若要还给你,你敢要吗?”

  谢墨目光灼灼盯着他,奚砚唇边笑意浅淡了些,微微一个怔神,就被谢墨反客为主,压回了马车座位里,推搡间拽开了他的领口,看着那尚未褪去的齿痕,谢墨压制住他反抗的手脚,冲着那块软肉又咬了下去。

  “唔——你一天到晚,属狗的是不是?!”

  “你自己不要我的,就别怪我来拿你的。”谢墨用牙齿磨了磨那块软肉,“纸包我收下了,我会查清楚。但我给你的诚意那么多,你就一个纸包打发我,我还是不能满意。”

  奚砚气笑了:“所以,你待怎的?”

  “所以补偿我,让我咬一口。”谢墨额头抵在他的颈侧,“奚老师教过我那么多,现在身体力行地教教我,不算过分吧。”

  “过分。”

  奚砚干脆利落地扔下两个字,再度抬腿将他踹开,谢墨意犹未尽地冲他笑,奚砚抬手摸了摸,没有出血,但又加深了之前没有消退的印子。

  “我就看着我们两个最终谁能咬死谁。”奚砚冷冷扫了他一眼,抬手整理衣襟。

  “右边还有褶皱。”谢墨点了点自己的领口,“到家了,下去吧。”

  谢墨很快就告知了殷杏潭此事,可那边迟迟没有回应。

  如今开春了,乍暖还寒时候最容易闹风寒,柏澜玉早上送谢明妤归边疆着了凉,当晚就发起了高热,太医院上上下下一心扑在康宁宫,殷杏潭分身乏术,忙了几日后,眼下挂着乌青来敲了摄政王府的门,那时候谢墨还在睡觉。

  奚砚接见了他。

  殷杏潭没客气:“王爷呢?”

  “这几日太后病着,本来有一部分折子还能送到康宁宫过一过,现在都送到了摄政王府。”奚砚给他倒了杯热茶,“昨晚我看他书房烛火亮到半夜,想必未得好眠。”

  殷杏潭一饮而尽,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浇得暖洋洋:“奚大人倒是很清闲。”

  “不清闲,但我看得快。”奚砚一目十行的本事是自小练就,否则他也不会年纪轻轻才华出众,有的人当真是老天爷赏饭吃,殷杏潭酸溜溜地想。

  “我查过了,这里面的药材大多数很稀松平常,你想靠这个抓凶手几乎是不可能的。上京城凡是你能看见的药铺,都能买到这些药。”殷杏潭敲了敲纸包,但见奚砚一派淡定从容,讶异道,“你不着急?”

  “殷大人都说了是大多数,我着什么急。”奚砚放下茶盏,和缓一笑,“更何况,真的全无线索,你差人跑一趟就是了,不会亲自来的。”

  殷杏潭颇为惊喜地挑了挑眉:“的确。里面有一味药乃是化情草提炼,此药极难得,从未在市面药铺中记载过,想买到难于登天,怕是要一些特殊手段才能得到。碰巧我这人三教九流都认识些,知道它哪里有。”

  “怎么说?”

  “上京城城西有一家荒废的宅院,之前负责帮我采买草药的朋友路过,发现过化情草的茎叶,当时觉得惊诧,跟我讲过,我还没来得及去看看。”殷杏潭笑了下,“想不到,竟是在这时帮了你的大忙。”

  奚砚当即起身:“承端——”

  “奚大人,我要是你现在不会去查房舍地契属于谁,细作被刺客暗杀,刺客也已然伏诛,说明事情已经打草惊蛇,对方又不是死的,等着你去查么?”殷杏潭施施然起身,“依我愚见,亲自去一趟,比什么都强。”

  他眸色坚韧,说话一向直击要害,倒让奚砚对他有些欣赏。

  “就按照殷大人的意思。多谢。”奚砚转头吩咐承端,“问问王爷今晚有没有空,我们一同去城西走一趟。”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