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砚当时刚刚能下地走动,那日难得不刮秋风,干干爽爽的,他披着厚厚的外袍,想去寻一寻一直没见到面的谢松烟。

  可他刚走到门口,就和谢栩撞了个满怀。

  奚砚连忙退了几步:“殿下。”

  谢栩明显愣了愣:“你这是……”

  “天气好些了,我想出去走走,总不能一直不沾地气。”奚砚自从跟谢栩表过态,撒谎说亲近谢墨都是为了谢栩,便格外有意地控制着谢栩面前他对谢墨的关切。

  他从不对谢栩打听谢墨的下落,不问不听不说,就当没有这个人,谢栩倒是偶尔提两句,说谢墨最近又如何如何讨建衡帝欢心了,他知道他自己那双眼睛惹建衡帝厌烦,于是说要给他变戏法,整天地戴着蒙眼黑布在建衡帝床前晃,说自己能靠其他感官识路。

  建衡帝被他哄得心花怒放,哪怕偶尔能看出来谢墨其实只是扎了个能够透视且又足以挡住双眼的布条而已。

  谢墨长得像他母妃,遮住那双罪大恶极的眼睛,剩下的鼻梁与嘴唇尤其像,见面三分情,建衡帝有时候也会当着谢墨面说,他母妃若知道他被扔在冷宫这么多年,九泉之下怕不会瞑目。

  谢栩转述这些事情的时候,奚砚就静静地听,应和时不带自己任何的关切与担忧,但他心里却是一点一点落了安稳,起码谢墨平安,这就足够了。

  至于宸妃娘娘九泉之下难以瞑目……恕他不敬,建衡帝这话说得毫无诚意,谢墨在里面摸爬滚打了十六年,机缘巧合才接出来,还并不是建衡帝主动放出来的,这话怎么听都显得轻飘飘。

  谢墨自己当时的感觉足以说明一切,他和建衡帝之间着实没什么父子情分。

  奚砚从这几日的回忆中回过神,谢栩忽然伸手抓住了他外袍下的胳膊。

  奚砚一惊:“殿下,你这是?”

  “我带你去个地方。”谢栩面容严肃,“反正我瞧你这架势也是要出去走上好一会儿,权当散心。别说话,跟我来。”

  谢栩把他带到了天牢。

  天牢里都是收容罪大恶极的死囚犯的,刑部除了看守严格,一向对天牢懒得上心,因此整个天牢里环境十分恶劣,一进去就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奚砚额角跳了跳:“殿下。”

  谢栩容色如常,带着奚砚只是往里走。

  谢桥关押在这里。奚砚想感慨地叹一口气,谢桥身为二皇子,平素里趾高气昂惯了,但落在其他人眼里,多少是有些缺心眼儿。毕竟在宫里生存,喜怒不形于色、起码不现于人前是他们活下去的基本保障,谢桥那般性子早晚会吃大亏。

  却没想到会栽得这么狠。

  奚砚那口气刚想抽进来,又被血腥气堵在喉头,默默地捂住了口鼻,不愿意继续。

  谢栩带他走到谢桥的牢房边,毕竟是皇家丑闻,谢桥关在了天牢最里侧,这里采光最差、也最潮湿,除了血腥气以外还有股淡淡的霉味儿传来,阴冷得很。

  大概是建衡帝实在不想让自己的儿子被来来往往的狱卒围观,刑部给这位二殿下在牢房外竖了一块巨大的屏风,完完全全挡住了里面的情形,若想进牢,则需要绕过去,才能窥探一二。

  谢栩拉着奚砚站到了屏风外面。

  奚砚不明所以,正想发问,却听见牢里有声音。

  他不由自主地僵直了后背。

  是谢墨。

  他怎么会在这儿?

  他不解地看向谢栩,谢栩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让他且听听看。

  谢墨腰间配了一把长刀,牢狱里面没有点蜡烛,只有几根没有用过的歪歪斜斜滚在桌上,火柴被摔了一地,谢桥形容散乱,单手握拳搁在桌上,手腕和脚踝上都上了重重镣铐。

  他好一会儿才看清那人是谁:“你就是那个冷宫的老七?”

  原因无他,那双蓝眼睛普天之下再也没有第二双。

  谢墨摩擦着刀柄:“是。”

  “没想到啊,你我兄弟此生唯一一次见面,居然是这般情形。”谢桥冷笑着道,“你来见我做什么?是想看看借你平步青云的皇兄是何等悲惨吗?那你已经看到了,现在可以滚了。”

  谢墨没动,只是垂着眼睛:“我没有必要来看你有多悲惨,论悲惨,父皇一共有七个儿子一个女儿,谁都没有我悲惨。”

  谢桥嗤笑一声,铁链哗啦哗啦作响:“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我是来杀你的。”

  这句话被他毫无感情地扔出来,不仅惊到了牢里的谢桥,更惊到了屏风外的奚砚。

  他从没听见过谢墨这种语气说话,仿佛眼前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个易碎的灯盏,只要轻轻挥挥手,就能让它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谢桥激动起来:“你疯了吗?!我是你二皇兄!父皇都未曾下令杀我,你个刚从冷宫爬出来的孽障也配?!”

  回答他的是刀锋缓缓出鞘的声音。

  谢桥的声音都虚了下去:“老七……你是认真的。”

  “父皇早就不想见你,你以为他不想杀你?你错了,他想杀你,但他怕后世骂他心狠。他恨不得有人出这个头。我杀了你,我就在父皇面前多一条尽孝的证据,他会高兴的。”

  谢桥蹬得铁链愈发响亮:“老七!老七!!父皇不会高兴的!这事儿谁都做得就你做不得!你别忘了你出生下来背的孽障,是被批克母之命,将来还会弑父杀兄!你说你杀了我,是不是就验证了杀兄这一条,你以为父皇会留你!!”

  谢墨向前逼近,眼里一点温度都没有,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你说得有道理,那我还是不要让父皇知道好了。毕竟天牢里死一个死囚犯,谁还会在乎他怎么死的呢?我有很多理由能遮掩过去,不是吗?”

  “老七!!!”谢桥崩溃道,“我是你二哥!你我血脉相连,你怎么能残杀手足!!!你难道想从冷宫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背上自己兄弟的命债吗?冷宫里的日子难道教不会你什么叫苟且偷生、什么叫艰难求生吗?我只想活着,你何苦逼我!”

  “你何苦逼我!!!”

  “噗——”

  冷刃刺入身体的声音听得人心慌,奚砚往前一步又被谢栩紧紧地攥住了胳膊,目光相触间,谢栩的眼睛里没有惊讶也没有震怒,只是冲奚砚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的眼睛深沉如一口枯井,拽着奚砚的心脏急速坠落。

  谢桥的痛苦声透过屏风传来:“老七……我与你无冤无仇……你究竟为何……不肯给我一条生路。”

  “我告诉你为何。”

  “很简单,我觉得很爽。”

  奚砚惨白着脸色听他的话速速多了起来,每说一句,谢墨的脚步就往前顶一分,那利刃就在谢桥的胸膛里逼近一分。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人性命受我摆布的感觉是如此过瘾。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人人追逐权力、玩弄权术、也要追求那九五之尊之位。天子一笑鸡犬升天,天子一怒九族抄斩,他人的命运只在一念之间,如何不快意,如何不爽快。”

  “我在冷宫里待久了,我也待怕了,你知道被疯子追着砍的感觉吗?你知道被疯子抓着戳眼珠的感觉吗?你又知道冬日里快要被冻死的感觉吗?而有朝一日我走出了那个地方,我却成为了他们的主子,日后只要我不痛快,冷宫人我全杀了,也没人会挑我的不是。”

  “我无比感谢你啊,我的好二哥,你送我这样一个天大的把柄让我有机会一表忠心,你派人追杀谢栩和奚砚让我有机会一表孝心,但是现在,为了表达我的谢意,你去死吧。真的,你去死吧!”

  痛呼声与刀柄撞上胸膛的声音一并响起,那一刻,谢墨手里的长刀好像也透过屏风扎进了奚砚的心脏,他每呼吸一下,那刀锋上的冷意就顺着鲜血流向四肢百骸,砭人肌骨。

  他在……说什么?

  “哈哈哈……”谢桥狰狞着笑出来,拼足了最后一口气,一把抓住了谢墨的手腕,鲜血淋漓的手掌抹在他的唇角,像是谢墨撕咬了他的血肉留下的罪证,“老七,老七,哈哈哈哈哈,老七,我看懂了。”

  “刚出冷宫就被逼疯了啊,小可怜啊,哈哈哈哈哈,都疯了,都疯了哈哈哈哈哈!”

  鲜血顺着他的唇角不断涌出,他却也狰狞着继续开口,哪管身体已经快要四分五裂。

  “出来吧,冷宫之外是更冷的深宫。看看吧,你的那些好哥哥没有一个省油的灯。老三心狠手辣,老四冷漠无情,老五狡猾多变,唯有个老六看上去温温吞吞,可难保将来不会反咬你一口,毕竟咬人的狗不叫啊哈哈哈哈哈!”

  “我,就在地狱里,等着你,等着你这个弑兄杀父的孽障什么时候送他们下来见我!送自己来见我!送你们来见我——!!!”

  谢桥喉头滚出一声濒死的喘息,手脚猛地一抽,不动了。

  他死了。

  谢墨猛烈喘息着,缓了好久,才慢慢把长刀从谢桥身体里抽出来,踉跄着走了。

  奚砚如堕冰窖。

  直到谢栩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你还好吧?”

  奚砚猛地转眼,谢栩神色如常,好像刚才谢桥恶魔般的诅咒、谢墨濒疯一般的低语都与他无关,可那是他血脉相连的兄弟,他无知无觉、无悲无喜,第一个反应不是去看谢桥的生死,也不是去看谢墨的行踪,而是问奚砚,你还好吧。

  奚砚后退了两步,耳畔依旧是谢桥那疯狂的尖叫——都疯了、都疯了、全都疯了。

  谢栩脸色如常,甚至用温暖的手去抓了奚砚冰冷的五指,低声道:“抱歉,阿砚,可能这样让你接受有些过于残忍,但我还是想让你明白。”

  “我、谢桥、谢墨,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冷酷无情、麻木不仁,在这红墙之内,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我提点你,只是想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或许你是为了我,但冷宫这两年里,你与谢墨相处频繁,可能也会对他抱有善意与希冀。我请你不要这样想。你看,他对谢桥追杀我们的事可并没有完全站在我们这边,完全担忧我们的性命。人都是有私心的,他知道这是我们的危机,也是他的机遇。他抓住了,他就出来了。”

  奚砚惨白着一张脸,不作声。

  “你不要对他抱有任何期待。你相信他,会是你最大的败笔。”

  ……

  当日的惨烈还历历在目,谢墨背对着他,直接抓起茶壶,鲜血淋漓的手托住那小小的壶身,他对着壶嘴,一口一口将茶水饮尽。

  奚砚涩声道:“你没走?你知道我在?你说那些话是说给我听的?”

  “对啊。”谢墨一抹唇角,血迹留下,十足像极了当日他在天牢里,谢桥濒死时将血迹抹在他嘴角的样子,“你和我,就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那你又说的都是真心话?”

  奚砚一噎,那一刻他的心脏猛烈颤抖,仿佛置身于多年的迷雾中,他辨不清方向,可今时今日终于拼着这一息蛛丝马迹,能够让他有机会把所有事拆解分明。

  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顿,每说一个字就好像揭开了一点真相:“当年,我刚刚醒过来的时候,谢栩曾来看我。你是不是也在?而且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回忆章无论是感情线还是剧情线都跳不过,毕竟松烟和玄月从冷宫走到现在分崩离析还是有这些原因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