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衡四十六年,立秋,天高气爽。

  建衡帝移驾南郊围场,带着皇子进行秋狝,这是自大皇子死后,建衡帝第一次带着儿子们出去,是以宫内宫外都打了十足的精神,势必要把这场秋狝办得风风光光、顺顺利利。

  此去声势浩大,诸位皇子带各自的侍读前往,奚砚算了算日子,来回折腾,至少回来也要十天以后了。他自从和谢墨相交,这两年来风雨无阻,还是第一次超过七日两人见不了面。

  是以他出发前那次去冷宫,给奚清寒带了加厚的秋日衣衫,也给谢墨带了些。

  “十天,那么久啊。”谢墨还是对他手里的桃花酥更有兴趣,十六岁的少年比当年初遇长开了许多,再加上于武功一道上勤于练习,个头已经蹿得比奚砚还高上一点儿,手臂有力、肩脊挺拔,若在宫外走一走绝对要夸他好个俊秀儿郎。

  奚砚拢着袖子把他的变化收于眼底,笑意愈深:“是啊,十日不见,怕你馋桃花酥,是以多给你带了些来。如今天气凉了,放三四日不成问题,但也不可贪多,以免误了正餐。”

  “知道了,知道了。”谢墨无甚所谓地摆摆手,眼珠子都快掉进那盘桃花酥里了,“十日后等你,我会想你的。”

  “松烟。”奚砚无奈地唤。

  “哈哈哈哈,你还是这么不识逗。”谢墨扳住他的肩膀,“放心吧,你不在我也会好好照料娴母妃的,去吧去吧,一切有我。你自己也当心些,据说那儿的猎物虽然经过饲养,但也有伤人的时候,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别弄伤自己。”

  奚砚无奈道:“我这可不是小胳膊小腿儿好吗?别忘了,你的武功还是我教的。”

  “那我也算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奚砚二话不说,直接一记肘击怼在谢墨的肋骨上,谢墨对他这一击毫无防备,上一刻还在得意洋洋地笑,下一刻捂着肋骨连连后退。

  “你怎么使诈啊!”

  “这叫兵不厌诈。”奚砚骄矜地抖了抖袖子,“青出于蓝?你再练几年吧。”

  从冷宫出来时已经夕阳西下,余晖给瓦片镀了一层金光,洒在地上像是一地金黄落叶,奚砚盘算着要抓紧收拾东西,脚步轻快地往宫外走。

  他刚刚拐过角门,却发现了一道意想不到的身影。

  谢栩。

  奚砚愣了愣,还是走了过去:“三殿下。”

  “我就猜你还没走,在这儿等等你。”谢栩眼含笑意,看见奚砚领口微折,伸出手去似乎想替他理一理。

  奚砚连忙摆手:“我自己来即可,不劳烦三殿下。”

  “阿砚,你不必跟我这么客气。”谢栩不由分说地压下他的手,亲自给他整理了一下领口,“你是我的侍读,是我的左右手,我待你如同亲弟弟,你把我当亲哥哥一般对待就好了。”

  奚砚垂下眼:“微臣不敢僭越。”

  “你呀,就是太守礼了。”谢栩最后用手掌压了压他的衣襟,“也罢,这事儿慢慢来。我今次等你,是有事想同你商议。”

  奚砚抬眼:“三殿下请说。”

  角门处空无一人,谢栩选在这里等他定有自己的道理,奚砚下意识觉得这事儿估计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谢栩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我得到确切消息,此次南郊秋狝,二哥动了逼宫的心思。”

  奚砚猝然瞪大了眼睛:“可陛下春秋鼎盛,他何必……”

  谢栩用手背敲了敲方才被他抚平的地方,半是好笑半是叹息:“因为父皇把你给了我啊。”

  奚砚怔住。

  奚清寒之前是告诉过他建衡帝留他在上京城的作用,但从没有哪一刻能让他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储位之争、夺嫡之战,与这深宫中的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而他就站在这权利漩涡的最中间,稍有不慎,粉身碎骨。

  “明日出发,带好护身的东西。”谢栩从袖中掏出一枚令牌,“这个你拿着,此令牌能够调动我府上护卫,护好自己。”

  奚砚眼睫一抖,没敢接:“那三殿下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静看事态发展。”谢栩往前逼了逼,声音愈发低沉,“逼宫兹事体大,稍有不慎满盘皆输,二哥随时都可能在中间停手,转而找出其他借口为自己开脱,这场秋狝,最危险的是父皇,其次就是你。”

  奚砚心中一凉。

  他知道,因为他是建衡帝君心所向,他一死,很多事情就要从头再议。别的不说,单论谢栩,便会因为他的死而相当于断掉一侧臂膀,失了奚家支持,朝堂上自然会重新掂量、重新站队。

  “我护着你就是护着我自己。记着,保护好自己。”

  奚砚刚想开口问皇上是否知道此次事情,便看到了谢栩那复杂的眼神。

  疑问被他吞回肚子里。

  不必问,谢栩绝不会将这件事情告诉建衡帝。

  因为二皇子谢桥逼宫只有三种结果。一种,成功,谢栩也有办法扭转劣势,极少概率会一败涂地;一种,失败,谢栩会失掉一个强有力的对手,并且这个对手永无翻身可能;最后一种,逼宫计划在半路夭折,谢桥绝对有无数理由来作为托词,而如果谢栩告诉了建衡帝,那便是兄弟阋墙,为君之大忌。

  而且,万一建衡帝已经秘密立储了呢?建衡帝一死,谢栩便可顺势上位,再将谢桥处以乱臣贼子的罪名,他们鹬蚌相争,谢栩渔翁得利。

  无论怎么盘算,谢栩不告诉建衡帝这些事,而选择作壁上观,静看事态发展,他的胜算与赢面都要大得多。

  只是会觉得心寒。奚砚颤抖着呼吸。

  天家无父子。

  奚砚明显看懂了谢栩眼睛里的跃跃欲试,这是他的危机,也是他的转机,一个千载难逢的、有人愿意冲上来替他作饵的天赐良机。

  谢栩知道奚砚会将很多事情已经想明白了,他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从来不必说废话。

  他拍了拍奚砚的肩膀:“阿砚,我等着你陪我走上那无人之巅。届时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你也给我我想要的,我们互相扶持,谁也动不了我们。”

  还有别的选择吗?

  奚砚闭了闭眼。

  没有的,从他为谢栩侍读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了回头路。

  他退后两步,长揖一礼:“微臣定会护好自己,不让殿下为难。”

  谢栩托起他的手臂,目光却没落在他的身上,奚砚没有看到,谢栩眸色沉沉,望的正是冷宫的方向。

  次日,龙辇摆驾南郊围场,二皇子谢桥、三皇子谢栩、四皇子谢檐、五皇子谢檀、六皇子谢杭五位皇子随驾,侍读们随皇子一同出行。

  奚砚换了身干脆利落的行头,翻身上马之前和乔松轩打了个招呼,对方还打趣他怎么一脸严肃,出去秋狝,怎么看也是一件快意事,让他别还像在敬书房似的一本正经。

  奚砚勉强笑笑:“从未随驾秋狝过,紧张也是有的。”

  恰巧二皇子谢桥打马路过,闻言冷嗤一声。

  奚砚脸色沉了沉。

  乔松轩看出他脸色变化,刚想开解一二,就被老五谢檀顶了位置:“二哥他就那样儿,在敬书房上学不也一副爱答不理、老子最牛的样子,你别不开心,要不三哥看见了也闹心啊。”

  说话间,谢栩也驱马赶了过来,伸手在奚砚肩头捏了捏:“说什么呢,老五,是不是又欺负阿砚了。”

  “哎哟我哪敢啊,三哥,我欺负谁都不敢欺负他啊。”谢檀夸张地哎哟哎哟了两声,“我若想欺负别人,怎么也得捏老六才是,你就放心吧,有你护着,我可不敢得罪奚砚。”

  谢栩笑了两声,用力在奚砚肩头一按,脸上笑眯眯的:“那就好。”

  奚砚也扯了扯唇角:“有些紧张罢了,不管二殿下的事,走吧,莫迟到了。”

  “走走走,四哥已经到了,哎,老六快来,你说,我们要不要打个赌谁能猎到最多的东西啊?”

  “……”

  与外面喧嚣吵闹下的波涛汹涌不同,冷宫简直可以称之为世外桃源,谢墨看着奚砚给他留下的几本书,手里抓着桃花酥小口小口咬,看上去清心静气的,实际半天书都没翻一页。

  不多时,号角声响彻宫城,谢墨抬眼望了望,喃喃自语:“这是出发了吧?”

  “出发了,秋狝出发都是要吹号角的。”奚清寒手里拎着两件改过的衣服,“过来试试。”

  “娴母妃。”谢墨拍了拍手上的残渣,顺从地走过去,不好意思笑道,“我这不是有点儿担心奚砚。”

  “宫城里的事,担心没有用的。倒不如顺其自然,你要相信阿砚,他绝对有自保的能力。”奚清寒替他整了整肩头,“有点儿小,你这两年长得太快了,阿砚的衣服给你改改都难穿,以后还是看看能不能从宫外带料子进来吧。”

  “不必麻烦的,娴母妃。我从小也没什么好衣服穿,这已经很舒服了。”谢墨转头望向四四方方的天空,“……我只是总觉得有些不安,莫名其妙的。可惜我出不去,不知道外面的风云已经变幻到什么地步了。”

  谢墨就这么惴惴不安地在冷宫里过了四天。

  他不敢让奚清寒看出来什么,以免自己莫名生出的不安扰了她的清净。

  为了定心,他就一张一张地习字,他嫌毫无规律的字练起来乏味,于是开始抄诗经,短短几日就抄了厚厚的一摞,有时候目光扫到越来越厚的纸张,谢墨就会无奈地笑笑,然后都收拾起来,准备等奚砚回来给他讲这几日他是怎么过的。

  还有一点他不愿意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事,他有点儿想念奚砚。

  第四日下午,谢墨刚刚午睡起来,外面微风阵阵很是舒服,他把东西都搬到了院子里,刚抄录了半首,忽然一阵心悸传来,毛笔自他指尖滑落,摔在地上一片狼藉。

  他没来得及去捡,冷宫的大门轰然打开,身穿黑色铠甲的少年冲破门口侍卫的重重阻拦,跌跌撞撞跑进后殿,在谢墨面前扑通一声单膝跪地。

  “在下乃是三皇子谢栩贴身暗卫晏时悟,三殿下特让我来请七殿下赶赴南郊围场,奚大人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