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成舟说,今天老七在朝堂上脸黑得跟锅底一样。”谢明妤摩擦着掌心里的棋子,搁下一子笑道,“成舟说很久没见过老七那个样子了,怪怕人的。”

  长公主府里燃了炭盆,谢明妤知道奚砚不喜欢焚香,于是撤了所有的香龛,只折了一些梅花插瓶,就连茶水都是用梅花上的雪水泡的,喝一口沁人心脾。

  奚砚唇角缀着淡淡的笑意,落下一子,心情颇好:“宣王殿下还是这么怕谢墨,按理说他还是谢墨的六皇兄,怎么会怕他至此。”

  谢明妤冷嗤一声:“他那个性子,别说谢墨,就算是皇上年岁再少个十岁,他也不敢大声说话。”

  她抿了口茶:“我就奇了怪了,我们俩一母同胞,一起从母妃肚子里爬出来,怎么性格天差地别成这样,亏他还是个男人。”

  “性子本天生,强扭不得。”

  谢明妤自他来就在观察他,终于没忍住:“你算计了谢墨,断了他的禁军和晏时悟两块心腹,相当于光明正大地直接砍下了他一半臂膀。现在谢墨的火气怕是能烧了摄政王府,你怎么这么悠哉悠哉的,丝毫不着急也不害怕吗?”

  “我和他一向这样,你以为成婚就能改变什么吗?不能。”奚砚垂眸观察着局势,像是在说外人的事,“没成婚的时候,我曾经夺过他边疆的管辖权,他也曾经将必经我手的奏折光明正大地截断,那段日子刑部案子皆不报我。”

  他摊开手,里面黑白二子各一枚:“相互压制、相互利用、相互算计,太正常的事了。”

  谢明妤单手拄着下巴,定定地看他。

  奚砚并不搭理她,伸手点了点棋盘:“快下,这步想半天了。”

  “就是想半天了没琢磨明白,所以想问个清楚么。”谢明妤今天换了一身公主服饰,淡紫色的璎珞垂在肩头,又随着她低头的动作静静滑落下来,“我瞧你实在太高兴了,真不想告诉我?我又不会告诉老七。”

  “算计成功了当然会高兴。”奚砚软硬不吃,笑眯眯的。

  谢明妤懊恼地往后一撑:“奚玄月!你讲不讲!”

  “公主殿下何必这么关心这件事。”奚砚丝毫不急,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茶,“正常交锋罢了。”

  “就当是你之前让我陪你演戏的报酬。”谢明妤眯了眯眼,在奚砚那我自岿然不动的气质中抓心挠肝,“好奚砚,好玄月!我在边疆一年半载不回来一次,上京城很多好玩的都错过了,我就想听听八卦,你就讲讲吧。”

  奚砚瞥了她一眼。

  “我保证不乱说,一个字都不讲,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

  “我倒不是怕你往外说,只是……”奚砚拈起一枚棋子,斟酌片刻,又拿了一枚谢明妤的,按照她的思路下在了棋盘上。

  “你还记得那个北戎细作么?”

  谢明妤点点头。

  “北戎细作直指皇位继承大事,受到波及的,一是当今陛下和太后,二是谢墨。其实我不担心他会告发,是因为就算先帝的皇位动了心思谋算,真的来路不正,一旦被推翻,谢墨也不会有机会。因为无论怎么论,这位子都不会落到他头上,而这是上京城人所周知的事情。”

  谢墨不蠢,一句“丞相府里添贵子,红墙宫中降灾星”传满了大街小巷,他摄政王是先帝亲封,无人置喙,但如果先帝被推翻,他自己所有的一切就也会被跟着推翻。

  无论他究竟与谢栩有什么深仇大恨,这是绑定在一起的,他没办法否认。

  “你是觉得北戎细作那件事,是有人想连着皇帝和摄政王一起拉下水?”谢明妤顿了顿,“但这和你参他有什么关系?”

  “过年之前,陛下曾中毒,因着有人在陛下送北戎使者践行酒的杯口上下了药。”奚砚沉吟一下,再度落下一子,“这招就比北戎细作要更明显,针对的就是谢墨和陛下,甚至,我倾向于更加针对谢墨。”

  “陛下与太后本就和谢墨势同水火,朝堂上的事谢墨说一不二,他们恨不得早早捉住谢墨的把柄。”奚砚说话间下了好几步,谢明妤目光下落,黑白两子厮杀到最后,居然是一盘平局。

  她懂了。

  “你是用这种方法让谢墨暂避风头。权柄下移,身处劣势,反倒不能让敌人再进一步,谢墨也可喘息一二,将事情看得更清楚。”谢明妤攥起双手,“禁军指挥权交还,皇上中毒一事的幕后之人便会觉得有了气口,哪怕短时间内不会咬钩,但指挥权放在这儿,就相当于金簪子掉在井里,总会有人出来捞的。”

  “至于晏时悟……”

  奚砚抬眸,和谢明妤对了个眼神。

  她笑起来:“交给我吧,晏时悟是个忠诚之人,让他去北戎边塞,就相当于给谢墨在边塞安了一双眼睛,以退为进,有理有据,玄月,这步棋走得妙。”

  “放眼朝堂,没人比我的身份与立场,更适合打压谢墨。”奚砚笑了笑,“就算有人疑心,也会因为我们素来不睦,而减少怀疑。”

  “是啊。”谢明妤带着一脸玩味的笑容,单手托腮问他,“你为什么要帮谢墨啊,怎么不趁机揍死他。”

  奚砚一怔,随即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谢墨就算和皇帝不睦,顶多算是权柄相争、地位相逐,祸不及百姓。但很明显,在这个看似平和的表面,已经有了一个外敌,意欲借北戎之手,打压大雍,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是一国丞相、皇帝之师,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谢明妤往后仰了仰,意犹未尽地“哦”了一声。

  奚砚看了看外面天色,时辰已经不早,他该回了,谢墨估计还在家发脾气,他还得想想怎么回去对付这个难缠的无赖。

  他嘴上这么说着,边动手收拾了棋子。

  谢明妤也不留他,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收,自己拢着一只手炉,十指缓慢地、有节奏地在上面慢慢敲打,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的动作,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奚砚很快收好了,拱手一礼:“臣告退。”

  “玄月。”谢明妤叫住了他。

  奚砚疑惑地看着她。

  她纠结了一下,缓缓开口:“其实,有时候在意一个人不一定需要什么理由。或者说,不一定非要找个理由。你想保护他,他就是那个理由。”

  奚砚身影明显僵住了。

  她说得没错,若想揪出背后之人、尽到为人臣的责任、将小皇帝护在自己身后,方法有千千万万,可奚砚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直接也将谢墨拦在了自己身后。

  还要冠冕堂皇地解释一堆。

  谢明妤十指紧紧拢住了手炉:“我不知道你和老七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也不是柏澜玉,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担忧,怕你们走得过近或者过远,我只是觉得,起码有个人能听听你的真心话,你太累了。”

  其实,奚砚小时候的性格不是这样的,他自小聪慧,在众人的夸耀中长大,虽然没养成目中无人的脾气,但多少还是带了些任性妄为。

  比如听说自己要给大皇子侍读,气得能直接上房,瓦片都踩掉了好几块,好几个家丁围着逮他逮不到,小小个人就在房顶上抱着脊兽哭嚎,给他爹气得七窍生烟,亲自上去把人揪下来,一顿好打之后关了禁闭。

  隔三差五,他娘亲去看他,问他知不知错,知错了赶紧去跟他爹道个歉。

  小奚砚:“我要自由!”

  他娘亲把饭盒险些砸他脸上。

  只是奚氏遭变后,他越来越明白自己的身不由己,没有那份任性妄为的资格,也就越来越内敛,什么话都不往外说了。

  后来,也只有在冷宫的时候才能……

  他硬生生止住自己的思绪,抬眼看见谢明妤温和的目光。

  时隔多年,他很多年没听到过这种话了,因此乍一听到,还是会很动容。

  他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臣,多谢长公主殿下。”

  奚砚坐上马车回府,行至一半,他忽然撩开了轿帘。

  “不回摄政王府了。回丞相府。”

  马上晚膳时间了,他下了朝走得飞快,根本没让谢墨逮到他。小皇帝也很懂事,看出来奚砚回避的心思,怕谢墨一下朝就要和奚砚打起来,因此在谢墨刚想走的时候,立刻拦住了他,说有些事要跟皇叔讲讲。

  这火憋了一天,奚砚可不想大正月里的连晚饭都没得吃。

  丞相府里他留了人,原来侍奉的小厮和婢女大多都留在这里,月前他也从不克扣,再加上他们从小就跟着奚家,做起事来尽心尽力,就算奚砚不在,屋内也一直打理得井井有条。

  奚砚先去祠堂上香,然后净了手,准备吃饭。

  奚家的小厮和婢女们都很久不见他,见他回来热热闹闹地张罗饭菜,闻到久违的家中味道,奚砚心情愈发好,招呼着大家一起坐下吃。

  结果他刚端起饭碗,门口守着的小厮就慌里慌张地冲了进来。

  “大大大大大……大人!”

  他如此慌不择言,奚砚当即就明白了,摆了摆手让他下去,然后吩咐人添双碗筷。

  “摄政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真的很抱歉啊。”

  谢墨阴沉着一张脸出现在门口。

  他那样子是在太吓人,一双蓝色的眼睛里沉甸甸的冷,落座的小厮和婢女纷纷都站了起来,目光在两个人之间逡巡,都嗅到了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奚砚一手执箸一手端碗,波澜不惊地瞧了他一眼:“怎么,摄政王第一次来奚府,就是这副模样么?上次来接亲还神采飞扬的,这次这么阴沉,奚氏先祖在天有灵,还以为我们要和离了呢。”

  谢墨咬着牙,青筋都迸了出来,他大氅上还挂着霜雪,走过来一身冷意,但还是拎着奚砚旁边的椅子拉开,不声不响地坐下了。

  奚砚给他示意:“尝尝合不合口味。”

  谢墨冷笑一声:“不合口味可以换么?”

  “不行,饭菜都做好了,哪有这么折腾人的。”奚砚挑起白菜丝放进碗里,“吃不惯硬吃吧,委屈摄政王一顿饭,摄政王大人大量,忍一忍?”

  谢墨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奚砚看回来,回之以一个坦荡的微笑。

  “啪”,谢墨抓起筷子,真的是抓,那声音像是在拍惊堂木,然后用力地跺了跺,让它们对整齐,端起饭碗就开始吃。

  奚砚觉得他都没咀嚼,三口两口就吞进去了,气鼓鼓的。

  他这么生气,奚砚反倒更开心了,唇角弧度愈发上扬,甚至还和缓劝道:“细嚼慢咽,有利于身心康健。”

  “食不言。”

  奚砚:“……”

  从没想过这辈子能让谢墨教他一次规矩。

  他缓了下神,招呼小厮和婢女接着坐下,然后真的不说话了,慢悠悠地吃了起来。

  吃完饭,谢墨把空碗和筷子又往桌上一跺:“你今晚是不是在这儿住?”

  奚砚拿帕子擦嘴:“是。王爷英明。”

  谢墨没搭理他,朗声叫:“成蹊。”

  下一刻,成蹊背着大包小裹出现在门口,那些东西赫然是被褥枕头,满满当当的,被成蹊扛了一堆。

  奚砚愣了愣,随即笑道:“王爷,丞相府这么大还没些枕头被褥么,你这是骂谁呢。”

  谢墨却径直起了身:“你什么时候回去,我就什么时候回去。奚砚,你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

  谢墨扬长而去,让人带着直奔奚砚原来的寝屋,小厮担忧地将奚砚望着,他摆摆手,示意无碍。

  然后他也站起身,缓步冲着自己屋里去了。

  成蹊手脚麻利,东西收拾得极快,他收拾东西的时候奚砚就拢着手,和谢墨一左一右站在门口等,成蹊收拾完,一抬头看见门口两尊门神似的主子,立刻恭敬地低着头,匆匆忙忙关上门退了出去。

  奚砚就靠在桌前看着门口的谢墨。

  谢墨刚要说话,奚砚立刻竖起一根食指。

  谢墨:“怎么?”

  “你方才说食不言。”奚砚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现在该寝不语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