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衡四十四年的初春,冰雪消融,谢墨吃着糕,和奚砚并排坐在冷宫后殿的小台阶上,感受着阳光自上而下沐浴全身,被寒冬冻僵的经络都活泛了起来。

  奚砚给他倒一杯茶:“就这些?”

  “不然呢。”少年谢墨接过茶道了声谢,把糕咽进肚子里,“世界上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的了。无论如何,这辈子我都不可能与我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们抗争。他们夺太子、夺皇位让他们争去好了,我就想将来无论谁登基,放我出去就好,然后不饿肚子,能有个安稳觉睡,就行了。”

  谢墨察觉到奚砚的目光有些复杂,刮了刮脸:“……是不是太没出息了一些?可没办法,我这种出身,这辈子就被抹杀了争夺的资格啊。”

  “没有。”奚砚认真地摇了摇头,“我觉得很好。真的,真的很好。”

  谢墨来了兴致:“怎么说?你日日陪着我……”

  “三皇兄。”奚砚提醒他。

  谢墨前头有六个哥哥,除了已经死了的大皇兄谢枕,其他的五个都活得好好的,可谢墨从未见过,也不清楚后宫到底有多少个妃嫔,于是记这些排行与名字就变得格外困难。

  奚砚每次都要提醒他,谢栩,你三皇兄,谢栩,排行老三的那位。

  “三皇兄。”谢墨点点头,“你日日陪着三皇兄,听见的不都是些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大展宏图一类的话么,听见我这种毫无建树可言的愿望,居然也不觉得寒碜?”

  “每个人追求不同。”奚砚也拿起了一块糕,咬了一小口,“这本来就没什么寒碜不寒碜的,人各有志,每个都很好。”

  “那你呢?”谢墨往近了凑凑,“你的愿望是什么?”

  其实他大概能想象到,奚砚这样的人,大概会希望等谢栩登基,他名正言顺地为奚家平反,然后挺胸抬头、昂首阔步地走进朝堂,以他的聪明才智,必将名垂青史、福泽万民。

  奚砚把手里的糕吃完,才缓缓道:“和你差不多。”

  “和我差不多?”谢墨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奚砚,你……不是,我的这些愿望,难道你现在没有实现吗?你就在过这样的日子啊。”

  “看你说的是哪方面了。在外人眼里,的确,我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奚砚将手臂放在膝头,“日日进出宫闱,为三皇子侍读,奚家满门流放我却能够在上京城活得自如。的确,如你所言,仿佛我什么都有。”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不知道为什么,谢墨总是觉得他还是很伤感。

  “可那也只是外人看来罢了。”奚砚转过头,盯着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没人问过我究竟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谢墨被他专注的目光盯得吞了吞口水,问:“那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奚砚沉默了片刻,他到底还是在宫禁之中,有些话放在心里跟说出来是不一样的。

  他想说,这里的墙太高了,天空都被朱墙框成了四四方方的,站在一个宫殿里,都看不到另一座宫殿的屋檐。

  他想说,这里的人太累了,每个人身后都裹挟着荣誉、家族以及天子的喜怒哀乐,他觉得自己就像傀儡,每一步、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在那些人的掌控之中,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只有在冷宫,只有在谢墨面前,他才能得以喘息。

  他抬起头,很认真地说:“我想去滨州,那里有沧海。可以活得无拘无束,潇洒自在。”

  “就是你说的,同我眼睛颜色一样的沧海吗?”谢墨笑了,“我还没去过,这样好了,等将来,我出了冷宫,你出了红墙,我们一起去看看。”

  奚砚下意识想反驳怎么可能,且不说谢墨能不能从这里放出去,单说自己,背着皇帝拿捏奚氏的枷锁,这辈子他都难以逃离上京城。

  可谢墨的眼睛太亮了,像是阳光下翻起了浪花的海面,璀璨得令人不忍心拒绝。

  他点点头:“好。”

  顿了顿:“但你若真想出去,起码不能什么都不清楚,否则离了皇宫,也没办法生存下去。”

  生存两个字对于谢墨来说至关重要,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生存的艰难与辛苦,听到这话,他的警惕心立刻攥紧,连最后那一点笑模样都敛去了。

  “那我、我需要清楚什么?”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奚砚念了一句谢墨听不懂的诗,看见他疑惑的目光,奚砚反倒是大大方方笑起来了,“倒不求非要做到极致,但基本的文字交流以及日常防身的武功还是要学一些的。”

  谢墨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眼睛亮了几分:“你要教我吗?!”

  奚砚含笑点头:“我教你。”

  谢墨拍掉手上的点心渣子,装模作样地学着那疯了的庶妃,她们发疯的时候会以为皇帝就在眼前,于是规规矩矩地行礼,谢墨这些年耳濡目染,也学了个几成。

  他不知道跟不同的人需要行不同的礼,笨拙的样子却还有些可爱。

  “那,多谢奚老师啦。”

  谢墨抬眼,正对上奚砚忍俊不禁的表情,狭长的眼尾勾着一笔春光,明媚了少年自记事起的千里冰封。

  奚砚真的从那时候开始会带一卷书来找他,亦或是用后面残破的木材打磨出一把木剑,两个人就在空旷的后院里比划,奚清寒拿着他们的衣服缝缝补补,隔着轩窗能看到他们纤细又挺拔的筋骨。

  “我以为你是文人,没想到你使剑使得也这般好。”

  谢墨有时候被打疼了就想耍赖,被奚砚挑着前襟勾起来,好像他再不答应,奚砚便会上前一步,用木剑捅穿他的胸膛,挖出那颗用力跳动的心脏。

  谢墨连连告饶,抓起木剑来继续,腿都累得直打哆嗦。

  奚砚目光下落,看见他发颤的双腿,微微一笑:“刚开始都是这样的,你需要慢慢练。”

  “不是,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武功也这么好,真心实意的夸赞。”

  “那你也讨不来我的休息,规规矩矩练吧。”奚砚背靠长剑,发丝有几缕没簪严实,顺着风飘下来,像是二月春风里的绿丝绦的柳条,“君子六艺,都是小时候必须要修习的,你这课业一点都不重,别跟我叫苦。”

  “那你小时候也过得不甚轻松啊。”谢墨扶着膝盖吐槽,奚砚没听清,但他也不打算追问,举着剑便刺了过来。

  “来!”谢墨哀嚎。

  星移斗转,春去夏来。

  敬书房下了学,奚砚匆匆收拾了东西就要走,他特意求夫子拿了两卷画,上面是古人观沧海的波澜壮阔,他看到的那一刻便想拿去给谢墨分享,想告诉他,你看见了吗,这就是我同你讲过的浩瀚汪洋。

  他一向面上没什么表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夫子不少次用奚砚来敲打那些个凤子龙孙,说上位者便要有这般气度,如此加之在皇亲国戚身上,更显天家威严。

  然而今天破天荒地,他抱着两卷画的时候,唇边露出了些清浅笑意,谢栩本就坐在他身边,讶异地看了他好几眼,就在他兴冲冲要收拾东西离去的时候,抬手拦了他一下。

  奚砚惊了一跳,思绪被拽回来:“三殿下。”

  谢栩单手托腮靠在一边:“你今天这么开心啊?风风火火地要去哪里?”

  “我……”奚砚见奚清寒这件事虽说不是秘密,但终究是冷宫,他人前得避着些,不能拿到台面上讲,至于谢墨,那更是禁忌之中的禁忌,不仅不能上台面,任何人知道了都不好。

  于是他收敛了神色,轻声道:“去看姑母。”

  谢栩也清楚他的行踪,每次都会利索放人,从不像其他人那般,下学后拽着自己的侍读去玩,但他第一次见奚砚这么高兴,难免有些奇怪。

  “见娴母妃你这么开心?”

  奚砚点了点头,转瞬已经想好了托词:“姑姑之前在娘家的时候就喜欢品画,如今得了夫子这两卷佳作,能给姑姑解闷,最好不过了。”

  合情合理,谢栩打量了他手里的两卷画,点点头:“那你快去吧。”

  奚砚行了个礼:“微臣告退。”

  谢栩单手撑着脑袋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敬书房外,兀自想得出神,猛地被人拍了一下才清醒过来。

  五皇子谢檀把脑袋凑在他肩膀边上:“小侍读又去冷宫啦?”

  谢栩皱皱眉,还没说什么一旁的四皇子谢檐半开玩笑开口:“老五,你这么叫人家,好像要调戏人家似的,再说两句,可要被三哥骂了。”

  “开个玩笑嘛,你看他一天到晚绷着个小脸,跟个小大人似的,都不笑,今天倒挺开心。”谢檀见谢栩不搭理自己,转头去捏软柿子,“是吧,老六。”

  六皇子谢杭本在收拾东西,被这么一拍险些把东西砸一地,忙不迭地点头:“对、对……五哥说什么都对。”

  “得了,你再吓着六弟。”谢檐把混世魔王和小受气包分开,伸手重重拍在谢栩肩膀上,“三哥,想什么呢?”

  “没,”谢栩若有所思,“只是很少看奚砚那么开心,感觉自从入春了,他情绪好了很多,没有之前那般心事重重的了。”

  “矫情。”谢檐还没说什么,二皇子谢桥带着侍读收拾了东西,头也不回地甩下了一句,大步流星地走了。

  谢檀瞬间不乐意了:“不是,二哥他什么毛病?!”

  “他就这样,你第一天认识他?”谢檐转身去打圆场,“行了行了,收拾东西,午后父皇说许我们去狩猎,把东西准备好。”

  奚砚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他把一些布料与吃食带给奚清寒,她温温和和一笑,用目光示意他快去吧。

  “松烟等你呢。”

  奚砚的笑容愈发张扬。

  跑进后殿,谢墨正在那儿玩沙包,奚清寒闲来用做衣裳的边角布料给他缝了五个小沙包,已经被他玩出花来了。

  听见动静,他转头笑:“你来啦。”

  “有好东西给你看。”

  奚砚边说着边迫不及待地展开了画轴,将它铺在石桌上,谢墨愣了愣,伸手出去又在半空停住,好像在问可以碰碰吗?

  奚砚果真摇了摇头:“古人佳作,是之前有一位游客走到滨州,那里有块巨石,他登上巨石看到沧海,心潮澎湃,于是挥毫泼墨,留下了这幅作品。”

  “这就是沧海。”奚砚眸色发亮,感觉到谢墨的呼吸都跟着重了起来,仿佛透过这幅画,他们就可以飞出这四四方方的囚笼,来到千里之外的滨州,身临其境。

  “不过可惜了,这画拟态而非求真,实际的大海比这还要令人心怀开阔,还有如你眼睛一般的颜色。”

  “不,不可惜。”谢墨抓住画轴的边缘,防止风吹翻了它,“它现在像你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我们谢墨同学小时候情话一套一套的,长大就不会了,嗐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罗贯中所著《三国演义》里对蜀汉将领姜维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