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冬至,天降大雪。

  暖炉里炭火烧得正旺,又起了地龙,整个长阳殿和煦如春。谢墨以手支颐,闭着眼听殿内丝竹管弦热闹非凡,觥筹交错的声音夹在舞姬盘旋的柔暖香风中,一派奢靡又一派繁华。

  纵然殿内如此喧闹奢华,他闭着眼,却还能听见外面的雪粒窸窸窣窣地拍打着大殿门窗,冷风呼啸,仿佛从门窗缝中跑进来钻到他的耳朵里,惹得他总是下意识地想裹紧身上的玄色锦袍,哪怕其实一点儿也不冷。

  一旁垂手侍奉的小太监眼尖,瞧着他裹衣的动作,连忙上前几步:“王爷可是冷了?奴婢这就让人再笼一个火盆来。”

  “不必。”谢墨嘴唇微动,缓缓坐直了身体,似乎是一个动作维持久了有些僵硬,他单手扶住后脖颈,骨头嘎吱嘎吱地响了下。

  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小太监把目光埋了下去。

  宫里没人想惹谢墨的不痛快。如今天子年幼,不过十一岁,太后又是个文官家族出身的女人,手里没兵没权,于是大雍一应事务大大小小尽在谢墨这位摄政王的掌控之下,而这位摄政王最大的霉头,便是讨厌人直视他的眼睛。

  因为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他因为这双眼睛吃了不少苦,要不是这地方不能碰不能换,只怕最想把它们挖出来换一副的人,就是摄政王他自己。

  谢墨用这样一双奇诡颜色的眼睛扫视了一圈,宴会正酣,倒没太多人注意到他神色的异样,而他就像一只逡巡领地的雄鹰一般,敛了长翅落回窠臼,又恢复了那懒洋洋的模样。

  他开口问:“人还没来齐?”

  小太监在御前干了许多年,已经活成了人精,当即揣着袖子俯首道:“是,奚丞相身体抱恙,说是会来迟些。”

  谢墨嘴唇动了动,没接着说话。

  倒是小太监觑着他的唇角,领略了几分深意,于是自顾自道:“其实奚大人身体本来很好的,只是国事繁忙,再加上先帝驾崩后,教导陛下的重担也压在他身上。没想到,陛下的根骨还没拔起来,反倒把奚大人的身子骨压垮了。”

  谢墨冷笑一声,那笑声不明所以,却有些大,惹得场下舞姬当即停住了盘旋的舞步,一时间,丝竹管弦停了,觥筹交错也停了,舞姬们垂着长长的云袖,排成两排垂着头,纤细的颈子仿佛脆弱不堪的花枝。

  殿内极静,反衬得外面的风雪声愈发大了。

  谢墨仿佛不堪其扰,皱起眉头狠狠捏了捏睛明穴。

  就在他想开口的那一刻,大殿的门被倏然打开,外面的风雪猛地冲入,冰冷的长风与殿内的暖意猝然一撞,竟撞出了几分冰火两重天的味道。而那澎湃的风雪之下,一道身影孑立在门外,身后的小厮尽心尽力地撑着一把纸伞,挡住了大半落雪,厚厚地在伞面上积了一层。

  谢墨一下子坐直了,他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猎物,亦或是看到了值得自己正襟危坐的敌人,蓝色的眼睛里充斥着异样且好奇的情绪,他唇角都不自知地在微微上扬。

  来了。奚丞相。奚大人。奚砚。

  他上次见奚砚还是五日前,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因为什么来着?

  谢墨看着奚砚的迈步进了长阳殿,挺拔得如一株傲雪凌霜的松柏,所有人都在向他问好,而他从来极重礼数,纵然是身子不爽,也没有半分错处、半分失态,一一彬彬有礼地回了。

  他在台阶下站定,抬起那双狭长漂亮的丹凤眼,里面是沉甸甸的冷漠。

  可谢墨脑子里却还在想他五日前与自己吵架的失态模样。

  是了,是因为李大人的小儿子强迫良家妇女之事。

  大雍朝戒律森严,纵然李大人家中显赫、手眼通天,也无法保住自己犯了错的幼子,奚砚一向刚正,主张按照大雍律法办事,可大理寺还没动手拿人,犯事的就已经一命呜呼。

  谢墨动的手。

  摄政王大权独揽、只手遮天,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凡是他做的事,没有理由、没有考量,仅仅是出于他想这般做,于是便这般做了。放眼望去,普天之下,朝堂内外,能够敢于去制衡他这股横冲直撞的戾气的,也就只有奚砚一个人。

  奚砚当时怒极,谢墨到现在都没想到,这个人看上去那般瘦弱,却能爆发出那么大的力量。他掷地有声地质问自己为什么要动手杀人,纵然那人有千般万般罪过,自有律法处置,轮得到他堂堂摄政王亲自动手?惹人话柄又触怒朝臣,全无半点好处。

  谢墨当时只有四个字:“本王高兴。”

  接下来就是吵,吵得鸡飞狗跳,偏生又没人敢拉架,于是就吵了好久,最后奚砚将那满桌的折子劈头盖脸地往谢墨脑袋上一砸,扬长而去。

  他的背影裹着怒火,拢于那一身翠色的大氅下,头也不回,走得极快,奚砚身量高腿也长,他身后的小厮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被砸了的摄政王目光沉沉,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才开口吩咐人进来收拾残局。

  从回忆中恍然回神,奚砚已然拱起双手向谢墨行了礼,那双眼睛垂落,冷漠被一并敛去,面上半分情绪没有,动作与语气都毕恭毕敬,仿佛五日前砸人的不是他一样。

  “臣给王爷请安。”

  奚砚面上还是略有苍白,眼睛垂着,就显得眼尾格外飞扬,像是被小毫勾了一笔,挺直的鼻梁下嘴唇血色淡淡的,一身竹青色的衣裳显得他愈发像是风雪中的竹林,坚韧、挺拔,他就站在那里,什么都憾不动他。

  谢墨不开口,他便不收礼,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峙,整个大殿内的空气都变得瘀滞起来。

  半晌,谢墨闷出一声莫名其妙的笑,换了个坐着的姿势:“奚大人起来吧。本王听说奚大人近日身体抱恙,不知是否好些了?”

  奚砚眼皮未抬:“多谢王爷挂心,已然好多了。”

  旁人不敢抬眼或许是因为迫于谢墨的威压,不敢看他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而谢墨知道,奚砚与他们不同。他不抬眼单纯是不想看自己这张脸,毕竟他们争吵时,奚砚那双黑色的眼睛会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眼瞳不放,像是要看透他的心神。

  想到这里,谢墨就觉得很闷,或许是穿多了,他单手揪着衣领扇了扇,勾出个不咸不淡的笑。

  “好多了?怎么本王听着奚大人说话还是有些气短啊,不舒服就多休息,不必要非来不可的。”谢墨目光在大殿上转了一圈,“还是说,奚大人听闻今日有客从北戎来,于是宁可拖着病体也要来看看。”

  奚砚蓦地抬眼,和谢墨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对上。终于与他的目光对上,谢墨憋闷的情绪舒缓了许多,揪着衣领的手也放下了。

  “果然啊。”

  “王爷请慎言。”

  长阳殿仿佛被人猝然扯掉了门窗,冷意顺着角角落落爬入和煦的室内,一时间,本就显得静默的大殿更是落针可闻,谢墨眼瞧着奚砚广袖下的手渐渐蜷缩起来,紧握成拳。

  “哈哈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音打破了这份僵局,北戎打扮的来使站起身来,将右手抵在左肩膀上冲谢墨与奚砚各施一礼。

  “能得奚大人如此赏脸,乃是我北戎的荣幸。”来使冲谢墨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而向奚砚道,“久闻奚大人少年成名,才华动天下,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名不虚传。”

  奚砚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谢墨,转身之间已经收了怒火,手指松开,换上一副客气又疏离的表情,不卑不亢道:“言重了,在下不敢当。”

  谢墨心情颇好地挥了挥手,丝竹管弦又起,宴会继续。

  而这次摄政王再也没有懒懒散散地闭目养神了,他像是激起了斗志,动手吃菜的同时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在右下首,那位置一直空着,直到奚砚坐下,才变得热闹起来。

  来自北戎的使者端着酒杯走过去,他似乎对奚砚颇有兴趣,奚砚也发现了这件事,于是撑起精神来对付。

  毕竟这场宴会就是为北戎使者办的。

  大雍幅员辽阔,但北方一直与北戎存有争端,大大小小的战争不断,百姓苦不堪言。

  这些战争直到近年才得以平息,主要是因为多年打下来,大雍与北戎都损失惨重,如今双方都要钱没钱,离家日久的将士们也都疲于战事,不想打了。

  所以此次北戎使者带着永久休战的求和之意前来上京城,谢墨设宴款待,既是为眼下安宁,也是为日后的和平相处拓宽道路。

  先帝还在的时候,无论是战役还是与北戎相交之事都会从奚砚手底下过一遭,数年下来,奚砚对北戎的情况了如指掌。因此,北戎使者在宴会上如此阿谀奉承的原因他心知肚明。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奚砚即使身子不虞,也能见招拆招。

  北戎使者就站在面前,一手执酒壶、一手执酒杯,北戎男子天生生得比大雍男人粗犷,倒酒的动作也带着几分豪爽。

  “北戎其实对奚大人的才华倾慕不已,此次下官前来,王上特意交代,必定要好好拜会奚大人,若是能有一二墨宝带回北戎,那更是无上幸运。”

  奚砚只端着酒杯笑:“此番言论当真是令人受宠若惊。至于拙作,最近在下身子不爽,手腕乏力,怕污了北戎王的眼睛,便罢了。烦请使臣转达奚某感谢赏识之意。”

  他说完这些话,目光一转,便看到谢墨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筷子,正转着酒盅看着他,面上一派平稳,可眼里却有些雀跃的神色,既激动又兴奋,那双蓝眼睛格外醒目,刺得他心底发寒。

  北戎使者摊摊手,露出一副遗憾的表情:“那好吧。”

  话音未落,使者便转身走到中央,此时正逢舞姬一舞舞毕,长长的水袖垂落在地面,扑灭了笛声的余音。在短暂的宁静中,北戎使者单膝跪地,冲谢墨行了个北戎的大礼。

  “此次前来,下官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能够得摄政王首肯。”

  谢墨瞟了一眼端坐一旁的奚砚,对方似乎也嗅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味道,抬眼瞄了下谢墨。

  两人的目光一触即收,奚砚端起茶杯抿了口水,谢墨没骨头似的往椅子里一窝,饶有兴趣地看着北戎使者。

  “怎么说?”

  “回王爷,此次前来,北戎王特意交代,希望能够让下官请奚大人到北戎做客,为期半年。”

  还不等谢墨有反应,现场已是一片哗然。

  两国刚刚休战不久,奚砚去北戎半年,岂不就是去当人质?!

  谢墨轮指在太阳穴上敲敲打打,又看了一眼右下首脸色发白的奚砚,像是发现了什么趣味,唇角露出了几分耐人寻味的笑容,又问了一遍:“怎么说?”

  “奚大人才华动天下,北戎王耳闻已久,所以想向大雍借奚大人半年,可以与奚大人一同谈经论道,以广见识。”他说完,深深地俯下身去,“请王爷首肯。”

  谢墨换了个方向:“奚大人怎么想?”

  奚砚抬眼望过来:“摄政王怎么想?”

  谢墨笑了:“自然要看奚大人自己的意思,本王从不做强人所难之事。”

  奚砚冷冷地笑了声:“是吗?”

  反问被抛在了醉人的暖风里,无人应答。北戎使者依旧埋头跪在那里,似乎等不到一个满意的答复便永不再起身,执着又顽固。

  等了半晌,谢墨终于有了动静。

  他拎起一个果盘里的梨子咬了一口,皱了皱眉,又把那个缺了口的梨子扔回盘子里,之后他站了起来。

  “一点儿都不甜。”他揪过小太监奉上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大步流星地从高台上走下来,路过北戎使者的时候停都没停,直接站定在奚砚面前。

  “去后殿。”谢墨比奚砚高了半个头,垂眸笑了笑,“我们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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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淮抬腿踩上刀刃,迫使他低下头颅,冷声问:“还有呢?”

  霍尘露出脆弱脖颈:“……只图王爷垂怜痴心,许我贴身陪伴左右。”

  月光落在顾淮那双漂亮又狠厉的眸子旁,愈发摄人心魄。他收了刀,也收了人。

  只是后来,霍尘身上掉出信物,证明他是狼王三十寨派来的细作时,柔情蜜意化作泡影、真心交付成了笑话,顾淮冲进牢狱,长刀压在他的喉头,恨不得啖其血肉。

  可霍尘的目光悲伤,只是问:“我是狼王三十寨的细作。我爱你。”

  “这两句话只有一句是真的,你猜猜是哪一句?”

  #昭兴十一年,隆冬。有人从尸山血海里爬回来,带着泯灭的记忆、更改的容貌,一步一步,终于回到了心爱之人的身边,只为说出那句:“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阳光忠犬温柔侍卫攻(霍尘)X 阴鸷冷血美人王爷受(顾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