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昏暗,卢照水唱着小曲儿,手里提着两坛卞酒,往山上去。
上山路上不缺石头,前面就有个大石头,周边不少碎石,他蹲下,捡起一枚石子,放在手中把玩,走了几步,玩腻了一样,随手往后一扔。
“啪嗒”一声,东西落下。
他蹲下看,是只小木鸟,还没坏,只是被石子压住了。
他用手指挑开那个小石头,将小木鸟放到自己的手心里,仔细瞧了瞧,发现比起从前的木鸟,肚子大了些,翅膀也宽大了不少,应该是改良了,卢照水捏起木鸟的头,生怕它听不见似的:“回去告诉你主人,就说有事让他自己来找我…啧!我差点忘了,你只会学话不会转述…”
卢照水清嗓子叫道:“林中鹤,有事自己来找我!”
木鸟在他掌心迟缓地歪了歪头,就当卢照水疑惑它是不是坏了,要拿起来看看时,它才僵硬地扑扑翅膀飞走。
在落三娘家吃了一顿饭,卞酒他一人就喝了一坛,再加之落三娘的家酿酒和落四娘带的酒,连带着喝了不少,一向能喝的他脑子都有些蒙了。
出来时,他伸手,透过手的缝隙看了看月亮,已至正中。
落三娘一行人都已被他喝倒,有个门童看他脚步虚浮,要拦他,他只说是酒足饭饱,要乘兴一游夜山水。
夜风一吹,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脑子也清醒了不少,伸了个懒腰,才晃着腰间的香包往山下去。
下山的路有月光照着,倒也不算难走。
只是卢照水似乎喝了真有些醉了,摇摇晃晃的,一条还算宽的道儿,他前一步还在路的左边,后一步就到路的右边了。
这也倒好,到底还是在正经走路的。
没多一会儿,他又跑到石头上立着,不好好走路,在石头上跳来跳去。
月光下的摆动的乌发,跳脱得像是发光的小溪,歪歪扭扭的。
最后一块石头,离得与前一块有些远了。
卢照水却不下来,硬要跳过去,还不用轻功。
只是卢照水人站在石头上,胳膊甩了两三回都还没跳。
他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推测跳过去的可行性,中间明显隔的几尺远,他如果脑子还清醒,就一定会用轻功,但他最后还是自己跳了。
不出意外,他没跳过去。
本应落在草地上的他,后背却没感受到本该有的刺人硬草。
他转头,趴在后面压倒的人身上,腿曲起跪着,两手也按压在两旁。
“抓到你了!”
就这样把林中鹤困在了他手臂和腿之间。
林中鹤的脸被他垂落下的发丝扫到,没躲闪,只“嗯”了一声。
卢照水不说话,眯着眼,林中鹤能感到那股酒味越来越近,有什么蹭到了他的嘴唇,他知道他应该躲开。
无论是出于道理还是情理。
但他不想躲。
他派出去的木鸟提前回来,叽叽喳喳的,先哼了卢照水哼的曲子。
“正月里正月正,家家门前挂红灯……”
开始还算正常,只不过调子有些凄凉。
“小寡妇门前无灯挂呀,伤心的呀,只好坟前哭亲人哪死鬼呀……”
林中鹤蹙眉。
“家家媳妇回娘家,人家回门成双对啊,”卢照水唱的声音停下,似乎是清了清嗓子,下一句声音明显高了起来,“伤心的呀,小寡妇一路哭到家呀……”
林中鹤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
卢照水还在继续唱,桌上的小木鸟摇头晃脑,林中鹤甚至能想象到卢照水在路上晃悠悠走的样子。
“冷菜冷饭可好吃……”这里略有停顿,声音似乎往下转了,像是人去捡什么东西了,在“伤心的呀”出来时又直起身来了,“冷言冷语最难听呀死鬼呀——”
“呀”一字还没拖完,就听到撞击似的一声,小木鸟不晃脑袋了,模仿了个“啪嗒”一声。
林中鹤听着小木鸟模仿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虽知道是假的,但还是像踏在他心上一般,叫他放在唇边的水暂时送不到嘴里了。
他放下水。
然后他听见了卢照水清亮的声音。
“……林中鹤,有事自己来找我。”
双唇又顺理成章地纠缠在一起,卢照水亲完了,抬头问他,“猜猜我喝的什么酒。”
林中鹤觉得自己的嘴里也一股酒味儿了,他的手搭不知何时搭在了卢照水的腰上,他不太懂酒,不太知道。
卢照水竖起一只手,收起大拇指,比了个“四”,“四娘……”
“四娘带的女儿红”一句话就这么被堵在唇间。
舌头本应是灵活的,但或许是因为喝了太多酒,卢照水的舌头都有些迟钝了,因此即使被更加灵活的拉扯着搅动了几下,也依旧不知所以。
林中鹤平复了喘息,卢照水却还在低喘,他伸手摸了摸卢照水的脸颊,明显比其他地方要烫,“我尝了,还是尝不出来。”
卢照水真是喝醉了,耍脾气似的一撒手,“扑通”一声,整个人撅着屁股压在林中鹤身上了,大着舌头,“累死了!我刚要告诉你!告诉你了你不就不需要尝了吗?!”
林中鹤听着他的大着舌头,胡说八道的声音,一时间觉得很可爱,说话间都染上笑意,“嗯,我知道。”
卢照水的头压在林中鹤胸口,随着林中鹤的呼吸而起伏。
“你骗我。你根本没有孩子,落四娘也不是你的妻子。”
卢照水迷瞪着眼,“我又没说她是我老婆。你才是骗子!”
这是算旧账了,林中鹤于是又不吭声了。
二人紧贴着,刚才那句话是自胸口传来的,卢照水醉醺醺间把林中鹤的胸口当成了说话的地方,现在林中鹤不说话,他自然也就听不见从林中鹤从胸口传来的声音了。
醉酒的卢照水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听到胸口的“回话”,他陡然支起上半身,很吃惊地看着林中鹤的胸口,上手拍了几下,“喂!你怎么不说话!喂喂!你怎么不回我话?!你……”
卢照水一个剑客,提剑的手劲还是在的,林中鹤本就没恢复,被他没轻没重拍了几下,咳了几声。
卢照水立马停了,他迅速地又趴到林中鹤胸口上,“说话。”
林中鹤无奈,“我说了。”
卢照水喊道,“骗子!”
“你说喜欢我。假的!哪有你这样的,把我一个人丢下,我,我这么可怜,还受着伤!我给你写信,你也不回!你还,你还天天和北堂子在一起!是不是他不让你回信?不让你来找我?”
林中鹤摸了摸他的背,先替无辜受冤的北堂子解了围,“没有,北堂子没有这么做。”
卢照水越说越委屈,“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是不是生我的气?我把你送我的帕子都找回来了……”
卢照水把腰间的香囊揪起来,林中鹤被卢照水压着,勉强伸出手摸了一下,依稀辨出是香囊的形状,只是缝的太粗糙了,线有断的地方,且走势不齐。似乎只是勉强用线拼凑出一个香囊来。
“你知道多难缝吗?我的手!都被戳了好多针!”
林中鹤怔了,他下意识要去摸卢照水的手,卢照水却故意不让他摸。
“你都不管我了,还摸我手!好一个君子!”
林中鹤说,“对不起。”
卢照水不依不饶,“哪里对不起?”
林中鹤一个一个认真回道,“离开你对不起,不回信对不起,不找你对不起,摸你手对不起,让你难过对不起。可以了吗?”
“不可以!还有一条…整天和北堂子在一起对不起。”
“好,整天和北堂子在一起对不起。”说完这句,林中鹤沉默了一会儿,半天才轻颤着笑了出来,“寻朗,你清醒后一定会后悔的。”
胸口压着的人没再回话。
林中鹤耐心地听了一会儿,下面的人呼吸均匀着,应该是睡着了。
林中鹤抄起卢照水的腿弯,卢照水的脑袋晃了几下,林中鹤微微后仰,那晃动的脑袋就落在他的肩头。
瘦了不少,林中鹤心道。
这才是林中鹤最愧疚的。
是他不好。
林中鹤立在原地,纠结了许久,最后还是认命似的叹口气,抱着人下了山。
已是半夜,客栈早已关门,再想要间房是不可能的了。
于是一向端庄有礼的林庄主只能怀中抱个人,从院子的矮墙处翻进去。
林中鹤将人放在床上,卢照水在床上骨碌碌转了几下,抱着被子,面朝内睡了。
林中鹤将人拉回来,“衣服还没脱。”
卢照水死活攥着衣领,鲤鱼打挺般直起上半身,迷迷瞪瞪地睁眼,“你干嘛?你怎么……怎么能随便脱我衣服?”
话说完,人又躺下了。
林中鹤无奈,但还是试图说理,“衣服不脱睡觉不舒服。”
卢照水微微睁开眼,嘀咕了几句“怎么能随便脱人衣服呢”,就又滚回原位了。
林中鹤拿他没办法,刚要走,卢照水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床外侧,拉着他的衣角,“你不睡吗?”
原来外侧的位置是给他留的。
林中鹤心很快地跳了几下,默了半晌,俯首,在卢照水左眼下落下一吻,他记得的,这里有颗痣,“我待会儿过来,好吗?”
卢照水眯起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松开了手。
林中鹤站在刚刚跃进来的窗口旁,任夏夜冷风吹了一会儿,听见自己的咳嗽声,他的脑子才终于清醒过来。
怎么办?寻朗。
清醒过来,后悔的不止是你,还有我。
他的手摩挲着那块玉佩。
与卢照水在一起,他从来不是情爱上头的冲动,许多个夜晚,他都真心实意地想过自己的退路。
他无意江湖名声与地位,一直的打算就是自己好好培养个弟子,待他能独当一面,自己便可归隐,作个闲人,了了此生。
遇见卢照水,算是他的意外之喜。
被卷入这场迷局,虽非他愿,但他到底还是越陷越深。
隋城案中途时,他就想到北堂子,需要十几年缓缓图之的事时间缩减到两三年,也就只有北堂子可以,也只有他,才最有可能答应。
这么一个有入仕之心却被困在庙堂之外的人。
没人能预料到风的到来,身份的显现、卢照水的遇险、他身体情况的陡转直下…这些他不能预料到的风,把他费尽心力下好的一盘棋吹散,他也毫无办法。
后悔,大概是这世间最无力的一词了。
他想起自己昏睡时,医师对北堂子的话,“调养好的话,三年还是能活的。”
如果放在遇见卢照水前,听到这样的话,他会觉得只会为自己无法实现自己在江湖的抱负而惋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那时,他听到这句话,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失望,因为他想活着,比任何人都想。
他想和卢照水一起,去摸凉城的沙、吹蕴州的风、尝万涧的水、攀莫郁的山和溪山的雪……
这些所有卢照水说过的地方。
一直到他们白发苍苍,死后入土也要埋在一起。
卢照水寄来的信,他每个都摸了很多遍,纸张薄得几乎能透光。
他送去明月山庄的小木鸟,已经飞坏了几十只。
时间是最好的缓冲,在季节更迭中,他发现卢照水送来信在逐渐减少,他的话在慢慢变多。
卢照水从苦痛中走出来,向前看了。
他一向如此,从不困于过去和现在。
但林中鹤是个没有以后的人。
要是再去耽误卢照水,真的就太自私了,自己的一时贪欢,让他用一生去赔偿。
不公平。
这是第二年。
作者有话说:
木鸟类似于现在的录音机,是个小机关……
然后小噜唱的歌曲是我们小噜一直惦记着,希望死后有老婆能给唱的《小寡妇上坟》
卢:老婆跑了,我自己给自己唱还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