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夜雨二十年【完结】>第117章 日短天寒愁中客

  山中霜露,风气先寒。

  连日的大雪,林中人鸟声俱绝,树枝上压着沉甸甸的白,满林暗沉的颜色中,有一抹红色肆意在林中游走,像一只色彩鲜艳的鸟雀。

  鸟拣枝而栖一般,他停了下来。

  对面站着一个人,那人闻声回头,正是那日与佼狐夫人在云川外交谈的男子。

  他毫不避讳,将帷帽拿下,脸就直接露在这寒冷天的茫茫大雪中,雪映寒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是佐平阳。

  慕容青觉得他老了很多。

  这是他时隔很多年再见到佐平阳。

  或者说是欧阳射虎。

  当年长公主府最年轻的谋士如今也生了许多的白发和皱纹。

  佐平阳看着他,锋利的眉眼意外地温和。

  那些人之中也就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慕容青没有问他是怎么找来的,这是个于他而说显而易见的答案,毕竟在卢照水的前半生中,他最信任的人都是佐平阳安插的,他对卢照水的性格、经历都了如指掌,再问就显得多余了。

  于是他问了其他的问题:“你接下来该怎么办?”

  佐平阳倒是很淡定,“还有青梅。”

  慕容青道:“卢照水知道了青梅姑姑的事。”

  佐平阳闻言,深深叹气,“拿云总是那样,冲动鲁莽。”

  这句话内容是埋怨,他的口气并无责怪,倒像是老友间的打趣。

  可他的这位老友,已然离去,他也心知肚明。

  红尘客栈一晚被灭满门的事情,早已传遍江湖。

  现还是冬天,风强劲凌冽,等到春天一到,和煦的春风一吹,冬天的痕迹被覆盖,又有多少人能记得冬天的事?

  慕容青没再说话。

  但他明白,佐平阳此次叫他来,肯定不只是为了聊聊天。

  但意外地,佐平阳竟然什么任务都没有交给他,只是道:“你照顾好卢照水吧。”

  原先慕容青还在斟酌,要是佐平阳有事交于他,他该如何应对,可眼下佐平阳什么要求都没有,他倒是有些怔然。

  佐平阳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嘴角一弯,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眼下不需要你做什么了,把卢照水的身体养好,这是最大的事。我要知道拿云会如此胡闹,必不会让人去云川。身体垮了,后面的一切都做不成。”

  慕容青心中藏了很久的话,被佐平阳这么亲昵的一拍肩膀,只略微一思索就说了出来,“我们真的能复国吗?”

  佐平阳没有料到他会说这话,只是略微颔首,片刻才道:“子衿,世事漫随流水,一去不返,我们无力去让任何人回头。”

  慕容青想起之前佼狐夫人的话,问道:“不是有兵符吗?安国长公主的兵符啊?”

  佐平阳静静地与慕容青对视,眼神中透着疲倦和无奈,“还有几个人会应前朝的兵符呢?”

  “那十五万兵士?公主用命让他们投奔了新朝,他们感恩……”

  “子衿,”佐平阳打断他的话,“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当年他们是豪情壮志的将士,甘愿为隋赴死,如今…”

  佐平阳苦笑一下,“我能筹到的人,不到一万众。”

  慕容青想到隋城的一幕,容时耗尽心命撒下的诉状,像被揉碎的云,从高空坠落,被人接住,又被丢下,迎来最后一次的凌辱,然后完全没入尘埃中。

  慕容青知道了自己所问问题的答案。

  佐平阳不再多言,他再度拍了拍了慕容青的肩,“回去吧。有事我会传书与你。”

  他让慕容青先走,他自己却先转了头。

  慕容青站没走,他站在原地,目送着佐平阳走远,满空白雪,佐平阳没有如来时一般戴起帷帽,只是任由白雪落了满头。

  他小时候觉得最神秘,最强大的男人,现在却露出了自己的脆弱和无力来,慕容青感到自己的内心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心也变得疲软了,他只能深深地吸口气,直到冷气刺激到心肝肺,他的心才终于重新有力地跳动起来。

  遇见佐平阳的时候,他和容时在街上要饭,他伸出手,说要带他们回家。

  容时牵着他的手跟着这个男人的身后,那时他们俩看他的背影,高大而又宽阔。

  他送他们到佼狐夫人那里,那时的佼狐夫人还没有红尘客栈,后来那男人再来时,变了样子,但慕容青认得他的背影,他指着矗立于城中心的房子告诉他们,以后那个繁荣富贵的客栈就是他们的家了。

  这么些年,佐平阳再未回过红尘客栈,慕容青也再未见过他。

  他站得久了,雪顺着领口往下钻,直到雪在衣服里化成水游走于皮肤上时,他才回头转身离开。

  落尽琼花天不惜。

  雪将要落尽了,这或许是最后一场雪了。

  林中鹤披着竹纹的厚重披风,双唇泛白,挺拔地立在观鹤楼檐下,神情认真,不知在听什么。

  北堂子着鸦青色素面袍子从楼中出来,和裹得严实的林中鹤简直不像是一个季节的人。

  林中鹤听到脚步声,道:“你来了。”

  北堂子感叹,“羽州下雪了,鹅毛大雪。”

  林中鹤“嗯”了一声,听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北堂子玩笑道:“你知道他在羽州?”

  林中鹤自知中了他诈话的计,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笑,“北堂兄诈我话。”

  北堂子不疾不徐道:“这几天,你除了要务,最常问的就是羽州的天气。”

  他看向林中鹤,“我可听说,羽州有个清丽无双的明月姑娘。”

  林中鹤刚刚才舒展开的眉头又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嘴上却还逞强道:“我知道。”

  北堂子意味深长地点头,没反驳。

  说是不在意,实际上一天到晚就盯着羽州不放。

  他这个好友,旁的大毛病没有,就是别扭。

  做的事不由心,理智太盛,压过欲望,于其他事可能是好,但在感情上却是万万不可。

  林中鹤刚才没觉得,眼下却感到这手炉凉了不少。

  他垂下眸子。

  他以为自己会在路上就死掉。

  “你的病本就是根深蒂固的,现如今中了毒又受了伤,恐怕也是无力回天了。你又何必苦苦支撑,不让我们带他走呢?你既知道他的身份,便该知道我不会杀他,你爹,我确实讨厌,你,我也确实不喜欢。现如今我不杀你也只当是卖给卢照水一个人情。”

  “你难道真的要死在卢照水眼前,让他一辈子都念着你不成?他也不过二十三四,以后还有大好的路要走,要是当上皇帝,江山千里,富贵繁荣,那是享都享不尽的。你也知道他重情,要是真为他好,就走吧。”

  ……

  “多谢夫人,说我不辞而别即可。”

  他满身是血地倒在路边时,天上下了雪。

  不甘心啊…

  他曾经看一本书上说,人将死的时候,曾经会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回放。

  可他没有。

  他第一个想到还在春晖镇等他的福康娃,他后悔自己轻易许下的承诺,等待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带着期待的等待更像是一场缓慢的酷刑。

  他又想到卢照水,他如今如何呢?以后该如何自处呢?他如此看重慕容青,慕容青却背叛了他;他如此向往自由,却被横架了道枷锁…

  雪落在他的脸颊上,停留了很久也没化。

  “是雪啊…”

  他感恩老天不薄待,至少没有让他横尸野外,赠了一场白雪覆盖。

  他不知道自己是被阿九从雪中挖出来的。

  醒来时,他闻到熟悉的气味。

  他感到庆幸。

  至少在活着这方面,老天对他是宽容的。

  三次。

  一次火烧、一次中毒、一次重伤都没能让他死透。

  “我去换个手炉。”

  北堂子止住转头要走的林中鹤,不再遮掩话语,“你真不去见他?”

  林中鹤只是安抚意味地微笑下,“人不来江水亦如碧,人不来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阿九端着茶才过来,林中鹤却已进屋去。

  他见北堂子还站在那,走过去说话,“北堂大哥,进去吧,我泡了茶,渑水茶。”

  北堂子看他一眼,阿九近几天在外跑来跑去,黑了不少,北堂子奉行教育孩子,严肃中不能失了慈爱,一改前几天板着脸的模样,和煦地赞道:“林管家说你近日来都可以独当一面了,高叔也夸你武功进步飞快,阿九,做的不错。”

  阿九挠挠头,腼腆一笑,“我只是尽我所能。”

  进了楼中去,三人聚在一个小桌子上,阿九细细排开茶盏,林中鹤听着阿九排茶的动静,明显感到他的性子沉稳了不少。

  他当时不知前路如何,生死与否,万难之下,能想到最好的托付人就是北堂,当时觉得有些仓促的决定,如今看来,却再正确不过。

  北堂子确实比他会教养孩子。

  北堂子只略略抿了几口茶,外间就有人来叫了。

  他无奈地笑笑,“真是偷不得半日闲。我先过去了。”

  林中鹤点头。

  阿九却忽然站了起来。

  林中鹤仔细听着动静,他似乎拿了个什么东西,跟着北堂子追到外间。

  “北堂大哥!”

  阿九手里握着那个上元节在云川买的黑衣泥娃娃,“这是我上元节灯会上买的泥娃娃,本打算一见到你就送给你的。可当时回来太过慌乱,路上有磕碰,掉了些颜色,刚回来那时又没时间,这几天才有时间将它补补。”

  “送给你。”

  北堂子手里接过那个与他手掌一般大的小泥娃娃,低头看,微微皱的眉、严肃的表情、黑色的袍子,莫名有点像他…

  阿九见他不语,还以为是嫌弃,赶忙补充道:“我修补了好几个晚上,都看不出来磕碰了…”

  “多谢,我很喜欢。”

  北堂子打断他的解释,微微扬起唇角,冲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