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青私自放走了阿九。
那天晚上,街道上还热闹着,慕容青在楼顶喝酒。
眼前是长街灯火,耳边是细乐声喧,他一个人坐在楼顶喝酒。
他想到那天和楚闲一起靠在桥边的栏上看铁水打花。
命运真是古怪,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没有一点规律可循。
像是胡乱拼凑,也不管拼凑不上会有多让人为难和难堪。
他和楚闲这样性格、出身、经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短暂交错,最后桥归桥,路归路。
最后一坛酒,他喝尽最后一口。
最后一滴酒尚未来得及进入他口中,传来响动,他侧头,那滴酒落在他的乌发上。
“谁?”
“是我。”
阿九露出个脑袋,小声道。
“你要走?”
阿九点头,他拿出一张纸给他看,“公子叫我来找你。他说你一定有办法。”
慕容青看向他,“那你家公子和卢照水呢?”
阿九道:“他们自然是在灯会上,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
慕容青看向那喧闹的长街,他沉默了一会儿,阿九竟然也不催,就这么等着他。
过了许久,他看见慕容青无奈地摇头,“你家公子,真是算无遗策。”
慕容青为他牵出了马,他让阿九换上全新衣服,他指了指东边,“一直往那边跑,哪里山多跑哪里。”
阿九意外地听话。
马走了几步地,阿九勒住缰绳,回头问慕容青,“我家公子同卢大侠会没事吗?”
慕容青并没有回答,他自己的前路都微茫,又怎么敢去给别人希望。
他朝阿九挥挥手,玩笑道:“你快走吧,趁我还没反悔前。”
更鼓声响了,那些喧哗与卖唱声渐渐平了。
又一个夜来临了。
这是慕容青被关的第二天。
吵醒他的是门外隐约的脚步声,他警觉地睁开眼。
房门被从外面打开。
进来的姑娘是小镜子。
“小镜子,夫人打算……”
“别说话了!带着卢照水走!”
“什么?”
“卢照水必须得活着!那群人追查到这了。”
小镜子将一瓶药塞给他,推他出去,“这是回生丹,你带着!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一定会去欧阳那里。”
慕容青点头,小镜子指了指四楼最边上的一间房。
“子衿哥!”
慕容青回头。
小镜子冲他摆手,“也要保护好自己啊。夫人没有怪过你,我们大家都没怪过你。”
说完,她便回头,一闪间,隐没在黑暗中了。
慕容青趴在屋顶上,楼下的院子中央站了不少人。
那些黑衣人蒙着面,齐刷刷地拿着剑。
一袭紫衣的佼狐站在他们中间,格外显眼,她身后站着大毛、二毛、林子和一些人。
楼梯和院子里零落着几具尸体。
楼上的住客大概都听到动静了,却躲在房间里,没出去。
大概已经经历一次杀鸡儆猴,这些人都被震慑住了,不再敢轻举妄动,都龟缩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们只是来找人,找到就离开。”
佼狐夫人握了握手中的软剑,抖了三抖,“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慕容青找到卢照水时,卢照水还躺在床上。
慕容青捏了捏他的双手双脚,“药力这么强?动不动得了?”
卢照水注视着慕容青,微微笑了下,“子衿,把我交给他们吧。”
慕容青按住他说话的嘴,“你闭嘴。你要死了,那夫人活着也生不如死。”
“我背你。”
慕容青想办法挪他上背,卢照水却极其不配合,他不知哪来的劲,甩开慕容青的手,吼道:“我他妈都说我要去死了,你还带我去哪?!”
卢照水蜷缩起来,手臂遮住自己的脸,“你们都骗我!你也骗我!这么多年的交情,都是你为了今天设下的计谋是不是?”
“你让我死!我死了,这些事就能平息了。不会再有隋朝皇子,一切都能平息了,这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慕容青借着月光,借着月光,他看见了卢照水落到颊边的泪。
“骗子!骗子!连你他妈的都骗我!”
慕容青闭眼,压下心中的酸涩,只一瞬,他便睁开眼,静静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卢照水,一记手刀下去,很残忍道:“你要活着。”
他背着卢照水,要从这里逃出去,困难巨大。
他几乎整个人贴在楼顶上。
这个楼顶他再熟悉不过,他清楚地知道什么地方月光照不到,什么地方便于攀爬。
他尽可能让自己专注,不去看楼下。
可这些声音却在他的脑海中格外清晰,他甚至能分清那是谁的惨叫声。
红尘客栈中的人,他都认得,都记得。
爬到楼顶的尽头时,他先将卢照水推过中间的屋脊,随后翻过去。
也是那一刹,他听见了锥心刺骨的一声,“林子!”
是二毛的叫喊声。
他背着卢照水从四楼滚下,卢照水的重量其实不足以压得他摔倒,他却还是躺倒在了客栈后面的草地上。
月光把他眼角的那滴泪照得清澈透亮,像是月光融化落下的一点清晖。
他这一生究竟对得起谁呢?
后院绑着一匹马,他再次用破布条将他和卢照水牢牢绑在一起,上了马。
他不敢回头。
这片草地他无比地熟悉。
他少年时在这教小镜子他们骑马。
小时候容时在这教他骑马。
容时离开红尘客栈的时候,他没说要去哪,他只是擦干了慕容青的泪,拧着眉教育他,“子衿,我们活着就是为了复仇的。所以要好好活着。别哭了,我们还会相见。”
他那时不知道。
容时要去完成的,其实是原本属于他的任务,一个必死的任务。
但是容时接下了。
以身殉隋。
容时以他之名死在了隋城。
死在了那个曾经叫寻阳的隋城。
他还记得全家被灭门的那天,容时抱着他,死死捂着他的嘴,自己却也抖如筛糠。
他无法阻挡,也不能阻挡,死亡是容时最好的解脱了。
二十多年了。
还是没人能鲜活地走出寻阳。
容家灭门时,他们一个七岁,一个四岁。
他们那时已然记事,所以他们无法成为卢照水那样能够健康长大的人。
他们只能日复一日地在复仇思想的浸润中长大。
他本来不叫慕容青。
他是容禾。
他才是那个容家的嫡长孙。
那时的他尚可以在这片草地上挥着鞭子痛快大喊,如今走的时候,他甚至不敢挥舞鞭子。
不能回头了。
慕容青想。
回头就永远走不出去了。
但他还是回了头。
红尘客栈的方向燃起了熊熊的大火。
一如容家那场毁尸灭迹的大火。
熏得月亮也看不清在哪。
一丝凉意从他的额头上袭来,慕容青抬头看天,白色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漫天都是。
下雪了。
他终于可以说服自己哭了。
因为下雪了。
所以所有的凉意都可以归结于雪。
可他忘了,眼泪是热的。
小镜子凑到佼狐夫人耳边,“走了。”
佼狐夫人露出了一个很凄然的笑,她擦干净嘴边的血迹。
“大毛二毛!”
没有人应她。
“林子?”
也没有人应她。
她又试着喊了其他的几个名字。
她握着小镜子的手骤然收紧,“我说要给他们娶老婆的。”
小镜子低下头,抽泣着。
她把已然被血糊得看不清纹路的软剑递给小镜子,“拿着它,走吧!不要去欧阳那里了。小镜子,我答应他们的,要给他们娶老婆,要给他们安定的生活,我没做到。你活着,你替他们去做吧。”
小镜子尚未反应过来,佼狐夫人便将她推出了门去,然后重重关上了红尘客栈的大门。
她用身体抵在门上,捡起脚边的一把剑。
她头上的梅花都落了,簪子也不知所踪,她随手捡起一根带血的木棍,把自己的头发盘了起来。
院子里零星站着的几个人,都是黑衣的。
他们回头,看见门口还站着一个人。
佼狐夫人端起剑,身子轻轻一纵,劈了上去。
楼上有人在点火求救。
火焰已然冲天。
那几个黑衣人迅速围成一个圈子,将她围在中央。
其中一个道:“刚才还跑出去一个。”
“男的女的?”
“看个子,是个小女孩。”
一个黑衣人悄悄要后退,似是要去追,佼狐夫人大喝一身,拖着剑朝那要走的黑衣人砍去,黑衣人闪身躲过,反刺过去。
一瞬间,那几个黑衣人的剑都刺过来,她脚尖点地,轻轻一跃,踏在那些交叠的剑上。
他们竟然抽不出剑来。
直到后面那个似乎是领头的黑衣人过来举刀劈来。
是那双刀。
“手下败将。”
只见她腾空而起,剑劈下去,那人侧身躲避。
他喊道:“去个人追跑掉的那个!”
一个黑衣人又要动身。
佼狐夫人侧目一瞥,要去阻挡,可她太过心急,一把剑插入她的小腹。
她匆忙后退,却还要去阻止那个要去追捕的黑衣人。
双刀看准机会,一刀直劈过去,佼狐夫人堪堪躲过,可顾上不顾下,她的腰间却插进了两把剑,架着她转了个面。
如此巨大的痛苦,她一声不吭。
她被生生掼在地上,激起一大片灰尘,她活不了了。
她最后朝着那要去追捕的黑衣人扔去了手中的剑。
正中那黑衣人的腹部。
她笑了下。
满嘴的鲜血。
她用尽所有的力气翻过身,仰头看着天。
火从四面烧起来了,这四四方方的天仿佛要被破开了。
她先是看到一个白点。
她眨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接着便是无数的白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她感到自己身体血液的流动在变得缓慢。
她无法控制自己闭着嘴了,血大批大批地从她的嘴里溢出来。
她的眼前在变得模糊。
或许是因为雪落在她睁开的眼上了,所以她开始看不清那天空了。
她还想着多活一会呢,唉,老天大概也觉得她太累了吧,要她早早解脱了。
“对不起了,欧阳,我先走一步了。”
最后的一幕,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笑脸。
依旧很模糊。
当她完全闭上眼时,那张脸才清晰。
是公主。
她那时还尚未长成。
她朝她伸出了手,“和我回去吧。”
“好。”
作者有话说:
夫人下线了
红尘客栈副本结束
希望每个死去的人都留在自己最幸福的日子里
容时,大家都能看出是先前在副本里出现的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