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夜雨二十年【完结】>第86章 见好收院内试探

  许清修的过去并不好查,玉清观对外称他是孤儿。

  谁信?

  许清修是真人,是观主,又是朝廷的人,没进玉清观之前的背景自然是被有心人做的漂漂亮亮的。

  林中鹤不好随意走动,所以他写信求助佐平阳。

  自然,不是佐平阳平白无故帮他查,林中鹤做了个利益交换。

  这次,是一本藏在他书房中的秘籍——《摩多心经》。

  那是护心脉用的,必要时可以自救。

  他与佐平阳所谓的互相帮助,实质上都是等量置换。

  更何况,查这样的事,佐平阳用的,也不是自己的人。

  他们之间就没有感情吗?

  也不是。

  林中鹤中毒瞎了之后,林中鹤提出的,作为自己不说出事实真相的交换就是——请沉舟楼楼主佐平阳来教自己武功。

  佐平阳答应了。

  佐平阳于林中鹤来说,亦师亦友亦父。

  听声辨位,是佐平阳教他的,佐平阳告诉他,这个招数,只有真正的瞎子才能学的出神入化,他只是学得一点形。

  他们两个人只在后山有过人与人之间最纯粹的情,但是出了后山,他们一个是普陀山庄庄主弃子,一个是沉舟楼楼主,互不干扰,互相疏离。

  佐平阳没有一个叫林中鹤的徒弟,林中鹤也没有一个叫佐平阳的师父。

  林震南不愿因为自己并不喜欢的儿子得罪自己有家世的妻子,所以林中鹤学武只能算是“偷学”,且只能待在在见不得人的后山。

  他初始学武时很渴望能叫佐平阳师父。

  江湖任何有名头的人都不会想要自己一身的武艺来路不明,落个偷学的名声。况且,佐平阳待他也算是尽心尽力,是他人生的前十七年里,为数不多的甜。

  能称佐平阳为师父,是十几岁林中鹤的一点私心。

  但佐平阳不要林中鹤叫他师父,他说,有利益交换的人之间,牵绊要少点,一声师父,都是牵绊。

  林中鹤从前不太懂,一声师父,怎么就成了牵绊。

  直到林中鹤的黄狗——年睡被毒死,他才理解了佐平阳的话。

  他在一个午后,放柴火的时候,偶然摸到一个小木屋——是他为年睡专门打的屋子。

  柴火掉了一地。

  他的心忽然就很痛。

  明明小木屋是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东西。

  牵绊,是让人能活下去的东西,而舍去,是能让人死去的东西。

  舍去牵绊。

  林中鹤到现在也没能做到。

  他从来没能舍下任何的牵绊,这些牵绊像是蛇,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它们相遇,然后交缠,挤出他心中的活血,叫他永不得安宁。

  但他默默受着了。

  他能做到表面的切断,但做不到内心的舍下。

  所以他当时赞沈韵节:

  “棋风干脆利落,果断决然。”

  是发自内心的感叹。

  能做到这样的人,都不容易。

  许清修是周朝廷的人,许清修要杀他们,就是周朝廷要杀他们。

  佐平阳能如此轻易地查到许清修身份的消息,难道就不是许清修的一个警告吗?

  这个案子,不能再往下查了。

  这就是要舍去牵绊的地方。

  再查下去,别说他和卢照水活不成,就连江湖,也要好好动荡一番。

  得不偿失。

  佐平阳吃完了第二碗,一手握起斗笠,戴到头上,问道:

  “你就要回去了,是吗?”

  佐平阳知道了,他要放弃追查下去了。

  佐平阳笑了一下,从桌子去到杨老伯的摊子上,放了一块银子:

  “老伯,再给我一碗豆腐脑,要带走。”

  佐平阳是来隋城探友的。

  林中鹤起身,拜别佐平阳。

  佐平阳朝他点点头。

  佐平阳还在等豆腐脑,林中鹤先走了。

  隋城的早上,巷子里,雾气有些重,林中鹤走出去,青色逐渐隐没在一团雾气中,消失在了巷子口。

  “好了!”

  佐平阳转过头。

  杨老伯笑着道:“你的那位道人朋友每天早上都要来啊!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来,我现在知道了,原来啊,是知道你要来。”

  这个老人的话有些多了。

  佐平阳皱了皱眉头,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因为常年练掌法,这是一双很厚阔的手。

  他又转头看了看这个老人,瘦弱矮小。

  只需一掌。

  他就能倒地不起了,再也说不了话了。

  可这时,老人殷勤地看着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竹篾编的篮子,那里面装的是一碗豆腐脑:“我一般不给人带走吃,有的时候白白搭上我一个碗,一个篮子,但我信你,你一定会将碗还回来的。”

  佐平阳问他:“为什么?”

  那老人笑着道:“因为你和你的道士朋友一样,应该都是好人!”

  佐平阳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后他放下自己的手,接过篮子,在杨老伯的摊子上放下一块银子:

  “拿下这块银子,七天之内不要再出来做生意。”

  杨老伯愣住了:“什么意思…这…”

  “因为早早起来卖豆腐脑,你生病了,任何人都不见。”

  杨老伯抬眼,却瞧见面前这个看起来敦厚老实的渔民斗笠下遮住的眼,并不是多出色的眉眼,却惊到了他,他的眼神,极锋利,像是刀刃被光闪到反射的白。

  “有人要杀你。”

  声音也是极力压着的。

  秋晨,露水还未歇,杨老伯后背却被汗湿了大片。

  他在那人的眼光中,颤颤巍巍地拿起那碎银子,点头,话语断续:“好…好。”

  佐平阳按住斗笠,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

  杨老伯吓了一跳,手中的勺子也掉在地上。

  佐平阳却露出一个善意的笑,“老伯”,他提起手中竹篾编的篮子,“这个,就当我买下了。行吗?”

  没人会把这篮子送回来。

  杨老伯匆忙点头。

  佐平阳将头转了回去,斗笠又遮住了一半的脸。

  中午天气很好。

  卢照水在自己的院子里,放了张桌子,铺上纸笔,放上砚台,坐在凳子上思考。

  他思考的时候喜欢咬毛笔的笔顶。

  尽管林中鹤和他说过很多次,笔顶的挂绳不干净,但他还是戒不了思考就咬笔头的习惯,于是林中鹤特意备了卢照水专用的毛笔,每次卢照水用过,他就从笔顶到笔头洗得干干净净,风干了,放到棉布里包着。

  如此反复,卢照水看着都麻烦。

  林中鹤却做的不厌其烦,甚至找出趣味来,他将那棉布专门用檀香的香料熏了,惹得卢照水每次咬笔头,都咬了一嘴他身上的檀香味儿。

  他在纸上写了几处字:

  针孔,伤口,高老爷,杀子。

  幸好高庭安并未下葬,他私自去看过,并没有发现针孔,倒是发现一个伤口,很小,并不致命。

  他怀着侥幸问过清商姑娘。

  清商姑娘说她并不知道。

  确实,这么小的一个伤口,高公子看上去也不是这么矫情的人。

  卢照水盯着这几处看了一会儿。

  “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即使高庭安是断袖,高维鸿也不至于就杀了自己的儿子保全颜面。

  但高维鸿这些天,表现出的一切的一切都太反常了。

  先是儿子离奇死亡却不急着要真相的淡然;再是儿子死后照样做生意的豁达;然后是放任管家污蔑曹武的无所谓;还有他忽然守在湖边一定要等人打捞出来的执着……

  李管家极有可能是凶手。

  卢照水后来细细盘问过府中各处的丫鬟和小厮,在大婚当天,很容易知道的就是,李管家并不在管事,而是他手底下的一个账房出来管的事。

  李管家说高老爷有要事要他做。

  那他当天出现了吗?

  有人见到了他,却没人能确定。

  当天在高庭安书房外的人太多了,有人说看到过李管家,卢照水再仔细问时,他们就不确定了,只说觉得背影有点像或者侧脸有点像。

  总之,就是没人敢出来指认,生怕自己记错,招来祸端。

  没人想以清白之身去蹚浑水。

  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

  李管家是何人?自己府中最大主子的心腹。

  而且就算有人指认,那又能怎么样?

  李管家就算当天出现在了澹怀院,他也大可以狡辩,说自己只是恰巧办事回来了。

  可还没能卢照水找到另外的证据,这李管家就死了。

  少了李管家这个盾的遮挡,所有的矛头,自然而然地就指向了盾背后的人——高维鸿。

  然而高维鸿的背后依旧有个谜团。

  究竟是谁,收买了伯单?让他演一出戏给高维鸿看。

  卢照水托着头,随意地在纸上连连画画。

  阿九端着杯茶过来,放在桌上。

  卢照水瞥他一眼,道了声多谢,拿起就喝。

  不冷不热。

  “呦!还挺会照顾人……”

  阿九呵呵几声。

  他瞥见卢照水纸上的字,“虎毒不食子。”

  顺口也就读了出来。

  卢照水思考久了脑子有点疼,想着放松一下,林中鹤又不在,便放下笔,和阿九聊起来。

  “说说,怎么看?”

  阿九看看出他要和自己聊天,便一屁股坐了下来,“不一定,爹有的时候也不能称为爹,就比如说有的人呢,对自己的两个儿子,都能厚此薄彼。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算是报应,最后自己疼的那个,还不是自己的亲儿子!真希望这爹能泉下有知,死不瞑目啊。”

  卢照水自然知道他说的这个爹是谁。

  阿九明显是带着私人情绪在说了,卢照水忽然想要他继续这么冲动地说下去,他想知道更多,更多关于林中鹤事。

  于是卢照水很赞同地“哦”了一声,问道:“究竟是怎样的厚此薄彼呢?”

  阿九浑然不觉卢照水引他说下去的目的,继续道:“你也是知道,我家公子那个爹,啧啧,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卢照水对这些事,多少有些了解,林中鹤十七成名,成名后,什么事都能被翻出来了,这些事,在江湖上,零零散散也算飘了四年了。

  真真假假,早已难辨。

  但最真的,就是林中鹤十七岁以前,在普陀山庄确实过着不受待见的生活。

  这些话,都是楚青荇和林子君作为谈资散出去的。

  这庄主之位,先不说林震南临死前要传位于他的遗言无从查证,再就是,林震南从前也从重视过这个儿子,临死前却忽然想到他也实在令人生疑。

  “阿九。”

  阿九并未来得及多说,堪堪说到那个偏僻的院子,他闻言抬头。

  林中鹤已然站在他们不远处了。

  林中鹤不在意自己的过去,千人谈万人论,于他来说他都无所谓,但他不愿让卢照水去窥探自己的过去。

  这过去够励志、够厉害,但绝对不够光彩。

  他的脆弱、他的自尊,都藏在这不够光彩的过去中。

  他希望自己能在卢照水心中永远是那个温润如玉、淡然似水的公子模样。

  因为卢照水喜欢他这个模样。

  也不知道他站在这里多久了,卢照水思考入神,竟然也没听到,阿九于是赶紧闭了嘴,灰溜溜地离开了,“公子!卢大侠!我走了!他们苍生阁的人后天就走了!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帮他们收拾的。”

  阿九寻了个由头溜走了。

  于是院子里便只剩下这两人了。

  卢照水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去有意探听林中鹤的过去有什么,他走到林中鹤面前,很自然地牵起他的手要他坐下。

  林中鹤被他牵住了手,就像被勒住了命脉,原本想要说的话也没说出口。

  卢照水拉他坐下,他自己站着,从后面抱住林中鹤,把下巴搭在林中鹤的肩头,他高束马尾的末梢扫到林中鹤的脖子,痒痒的,卢照水浑然不觉,很专心地拿着他的手,带着他去摸自己写在上面的字,在林中鹤的耳边说出自己的疑虑、自己的困惑,呼出的的气,也扫的林中鹤的耳朵痒痒的。

  卢照水又咬了笔顶,林中鹤想,他呼出的气里都有檀香的味道。

  他垂下眸子。

  卢照水本心只是装痴卖乖想赶紧晃过这件事,林中鹤却在卢照水拉着他的手指抚摸到“刀伤”这个词时,“寻朗,能不能再说一遍?”

  卢照水不明所以,但还是重复了一遍:

  “虎毒不食子。”

  虎毒不食子。

  林中鹤收回了手。

  林中鹤抬起头,卢照水正低着头,他一下子就撞进了那双琥珀般澄澈纯净的眼中,盲人的眼睛要比常人更空荡,他们的眼里什么都没有,但现在,卢照水在林中鹤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

  林中鹤要真能看见自己就好了。

  他有些怔愣时,听见林中鹤的声音:“如果不是他的亲子,那虎毒不食子这句话就不作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