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以为自己就要打道回府,不,连“回府”也没法了,即使他家公子不和他恩断义绝,他自己也再没脸回去了。
林中鹤在里面待了许久,他便回到自己房里,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在屋子里收拾东西。
但他还竖着耳朵听着隔壁林中鹤房的动静,希望能出现奇迹。
他拿起一个虎头娃娃,瘪了瘪嘴,楚藏拙买给他的;
他拿起一个香包,泪盈眼眶,楚无涯输给他的;
他拿起林中鹤给他的一个腰牌,泪流满面,这是林中鹤给的,他身份的象征。
他是个孤儿,在大街上流浪,在街上伸出脏手偷包子时,被一个背着琴的白衣少年捏住了手。
他抬起脏兮兮的脸,看他,心想,这真的是个很好看的人。
白衣少年替他付了包子钱,又替他多买了几个包子。
少年一手拿着裹着香喷喷包子,唇边梨涡很温柔,弯腰问他:
“你父母呢?”
他拿着咬了几口的包子,吃的急,嘴里都发烫,但还是把包子往下咽,他太饿了。
少年也不着急,等着他,他咽下去了,才回答:“我没有爹娘。我一个人流浪。”
少年点了点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看起来很郑重地问他:“你愿意和我回去吗?”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我并不能让你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
他流浪很久了,别说住的地方了,一个能一起说话的人也没有,他从来没想过能有被人收养这种好事,才不管什么富贵不富贵,当即红了眼,哽着喉咙:“好!”
林中鹤问他叫什么,他摇摇头,说只知道自己是九月九生的,林中鹤说那你就叫阿九吧,阿九,阿久,长长久久。
他跟林中鹤回去后好几天才发现,这个好看的白衣少年,竟然是个瞎子。
当时的林中鹤只有十五岁,庄主之位尚未坐上,住的屋子也是最偏的,院子里多一两个人也没人会发现。
没人在意他。
阿九那时饭量颇大,又在长个子的时候,在楚青荇的示意下,厨房送来的饭菜没有什么油水,他有时肚子会咕咕乱叫。
但他一直忍着,不想给林中鹤添麻烦。
然而林中鹤还是听到了,当时并没说话,当天晚上却偷偷去后山打猎。
之后就一直去。
他有时会带回来一只兔子,有时会带回来一只野鸡……
全都进了阿九的肚子。
阿九问他怎么不吃。
林中鹤说,他的胃,被糟蹋久了,突然吃鸡啊肉啊的会很难受。
林中鹤那时虽吃的不好,但个子高,人却也瘦,细细高高的一条,像根竹子,又挺拔又有韧性。
他白天要么在看书,要么去后山练功。
他不允许阿九和他一起去后山。
阿九无聊,有时会出去到普陀山庄附近的镇子上玩,偶尔也在普陀山庄内走动,他听了许多的话,知道林中鹤之前还养了一条狗,叫年睡,是一只笑眯眯的大黄狗。
名字是林中鹤起的,那些仆役们都说,可能是因为那只黄狗一年到头都在睡觉,所以起名叫年睡。
年睡是被毒死的。
据说它那时就死在后山。
吃了不知道谁丢的毒包子。
林中鹤当时亲自从后山抱回来年睡的尸体,一身白衣都沾了泥。
但阿九知道是谁毒死的。
只有那个人,敢在后山丢毒包子。
那天,林中鹤一直没回来,他怕出事,到后山去找。
看到的一幕就是,林中鹤跪在一个穿着华贵的男子面前,那男子坐在一个凳子上,把满是泥土的鞋踏在林中鹤的肩膀上。
男子的面部表情狰狞,显然是脚使了劲,他绣了精致花样的靴子压在林中鹤肩头,然而林中鹤的肩膀却一丝一毫也未塌。
阿九听到那男子骂他瞎子,又听到那男子骂他野种……
他每说一句,林中鹤的脸就白一分。
阿九后来实在容忍不了这人的话,正要上去,却被一颗石子砸到小腿,摔在地下,再抬起头,林中鹤的肩膀已被那男子用脚压塌下去,他想要直起身来,却被死死压住。
林中鹤的手边,就是零零碎碎的石子。
阿九没有再贸然上前。
林中鹤跪了多久,阿九就哭了多久。
直到那男子带着他的人走了后,阿九才敢上前,林中鹤从傍晚跪到天黑,像个没事人一样,自己站了起来,掸了掸膝盖和肩上的泥,没有朝阿九伸出手。
他说:“我的手不干净。”
阿九哭的更狠。
林中鹤安慰他,“别哭了,一个人一生要受的苦,尝到的甜,都是定数。我把苦都尝完了,就甜了。”
那衣着华贵的男子便是林子君。
熬到十七岁那年,林震南开始注意到自己的这个儿子。
但林中鹤的日子却没有因此变好,他练功依旧要躲到后山,以防楚夫人来找茬;看书也只能在白天赶紧看,因为夜晚点不起灯;他每天只穿白色衣衫,因为白色的衣服被洗太多次泛白也看不出来……
十八岁。
林中鹤在悄无声息中迎来了自己的转折。
阿九从不知道林中鹤的武功竟是如此好的。
他那时还没有流云戏水扇。
林震南死后,一大批人持着刀剑涌入他的小院子,林中鹤那时正低头摆放才砍的柴,听到响声,抬头,直起身,脸对着那批人冲进来的方向,手上还拿着一把砍柴的弯刀。
他走到阿九身前,声音依旧平稳,“阿九,到屋子里去。”
那是一场叫人看着酣畅淋漓且血腥气十足的打斗。
林中鹤手握一把砍柴刀,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无情无欲。
院子里像是起了北寒风,又像是下了红叶雨,呲啦啦的,红艳艳的,林中鹤的衣角飞舞,满院子的桃树簌簌落花,惊动了院外林中栖息的乌鸦,黑压压一群直冲天空……
一场血腥的雨下过。
满地红色。
有残红,也有血红。
院子里只站着林中鹤一人,地上残肢断臂,与地面上那残忍红色对应着的,是天上如血的残阳,在天地一色的艳红中,只他一抹白色,不染纤尘,却诡异肃杀。那把砍柴刀上还染着血,林中鹤微微侧头,侧脸利落,嘴唇紧抿,早已瞎了的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那一幕叫阿九想到林中鹤曾教他认的一种动物——蛇鹫。
一种孤独,美丽又残忍的动物。
直到林中鹤杀了那群闯进来的人,佐平阳才带着人“姗姗来迟”。
他跟随林中鹤三年,多少耳濡目染了一些道理,“想要一个与你无亲无故的人帮你,首先得让别人明白,你是值得他去帮的。”
那一地的死尸,就是林中鹤证明给佐平阳的,自己的价值吗?
他那时年纪还小,觉得自己是参透了什么秘辛,那时佐平阳又正好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叫他吓得浑身发抖。
林中鹤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他才终于停下了抖动。
后来林中鹤当上了庄主。
他问阿九:“我若不想你留在庄子里,你会去哪?”
阿九告诉他:“除了公子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林中鹤笑着点破,“那天傍晚过后,你怕我,是吗?”
阿九怔愣了一下,而后眼神坚定,道:“不怕!对公子不利的人就该杀。”
林中鹤又笑了,温温和和的,他拿出一个腰牌,递给阿九,“去林管家那里练武吧。”
阿九知道林中鹤喜欢卢照水。
他觉得看出林中鹤喜欢卢照水是个很容易看出的事。
林中鹤当上庄主,给他的零花钱也变多了,阿九出去玩,拿回来一支糖葫芦。
林中鹤劝他少吃甜,要蛀牙的。
他找理由,“我是知道卢照水买,我才买的。”
“卢剑客都不怕,我也不怕,他武功比我好,难不成牙齿也比我好?”
林中鹤当时没说话。
第二天,阿九又要出去玩时,林中鹤递给他一个钱袋子,嘱咐他:“阿九,昨天的糖葫芦,再买一个。”
阿九诧异,“公子你要?”
“是。”
卢照水。
无论是林中鹤当庄主前还是当庄主后,林中鹤都展现出了对这个风流剑客极高的兴趣。
林中鹤很喜欢听卢照水的故事。
他住在那个偏僻的小院子时就很喜欢听了。
那时阿九到附近的镇子上玩,他没什么钱,为了消磨时间,于是就去听说书或者陪人聊天。
他因此知道许许多多的江湖逸事。
林中鹤的身体十分不好,从前没调理好,又住在那偏僻的院子里,天气稍微有点冷就会生病。
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阿九没法,那时他们连炭都没有,林中鹤只能裹着厚厚的被子。
其实普陀山庄地处南方,根本没有冬天,最多算是秋天。
只是林中鹤之前中的毒,没有完全恢复,以致他无法受一点冷,否则就会如坠冰窟,万冰刺心。
林中鹤拉住在床前忙忙碌碌的阿九,只露一双看不见的眼出来,他只说:“阿九,你给我讲讲卢大侠的故事好不好?听故事,我就不冷了。”
阿九没法,他就坐在林中鹤的床边,给他讲,他听过的,卢照水的故事。
那年林中鹤十六,身多疾病偏安一隅;卢照水十八,江湖之上裘马轻狂。
卢照水那时江湖第一剑客头衔刚刚落定,真真是白马金羁俏少年,薄汗轻衣俊剑客,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这样的一个人,放在哪里,都够人喝一坛酒,就两碟菜,说一个钟头。
他的故事很多,真假难辨。
阿九后来给林中鹤讲了许多卢照水的故事:
卢照水醉卧白日山、卢照水金鎏阁题狂诗、卢照水见故人踏马千万里、卢照水为博美人一笑花丛舞剑、卢照水冲冠一怒为红颜……
直到他当上庄主。
向阿九索要那个糖葫芦。
出现了交集。
阿九买回来,一向不喜油腻,不爱甜食的林中鹤,咬了一口糖葫芦,太甜了,甜得有些发腻。
他问阿九:“卢大侠喜欢吃这个吗?”
阿九如实回答:“不知道,但他买了很多,也可能是买了讨女孩子欢心的。”
林中鹤点点头。
脑中一盘棋中最重要的一子落下。
阿九才像是懂了什么,他后来打探过许多卢照水的事讲给林中鹤听,也买卢照水买过的东西给林中鹤。
林中鹤并不阻挠他,只说:“不要打扰到他的生活。”
后来演变演变着,竟然成了阿九的一个任务。
阿九在外久了,思想开阔了,对待林中鹤的所做所为有了一种特别的想法。
他那天路过一个卖风月书的书摊。
那人吆喝着,“什么种类的都有!”
阿九停步。
“什么都有?”
那人笑着点头,“对!什么的都有!”
“男子间的也有么?”
那摊主神神秘秘地打量他,而后诡异一笑,从桌子下掏出一本书,低声说:“这本!包您满意!”
阿九买了,不仅买了,还另外自己描摹着,又画了一遍,他要让林中鹤能“看”。
林中鹤看的书,须得是单面的。
这本书同一大堆东西一起,混了进去。
林中鹤果然叫了他去。
“这不是他看的书。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