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青倚靠在门上，扔手上的小石子玩。
他狐狸一样的眼睛垂下，盯着自己手中被抛来抛去的灰色石子，人看起来是薄薄的一片，穿的惹人眼的红衣，袖口紧紧束着，他人安静下来，倒没有那种江湖浪荡子的感觉，多了一种浊世佳公子的感觉。
楚闲背着一把剑，心中一动，他叫慕容青：“慕容青，你不走吗？”
慕容青弹走手中的石子，那石子竟然向着楚闲飞去，楚闲很轻易地就用两根手指夹住了它。
他将注意力从石子转向慕容青，慕容青脸上是笑，楚闲觉得他眼角似乎有些红，风一吹，他又觉得刚才觉得的红是幻觉了。
“走啊。”
楚藏拙和楚无涯停在院子边，楚无涯用肩膀碰了碰楚藏拙，楚藏拙抬头看去。
院子中心两个人，楚闲的脸正对着他们，一向喜欢板着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慕容青背对着他们，一抹鲜艳的红色晃悠悠的，叫人甚至能联想到他对着楚闲飞扬艳丽的眉眼。
楚无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楚藏拙看他，不知他叹气又摇头是何意。
楚无涯又叹一口气，道：“你看，要是慕容大侠真喜欢楚师兄，那就只能算爱而不得了。”
楚藏拙自然懂他的意思。
楚阁主和楚夫人，对楚闲都寄托了很大的期望，给楚闲的任何资源都是最好的，无论是师父还是陪练。
就连楚藏拙此次出行，都被自己父亲嘱咐，要与楚闲打好关系，以后楚闲就是未来的楚氏阁主。
楚家虽在江湖中，但在楚闲太爷爷那一代，楚家就已经默认是楚氏家族的天下了。
父死子继，成了苍生阁一代一代阁主之位传下来的不二法则。
楚飞扬老年得子，自然是十分重视疼爱的。
所以，这也就注定了楚闲的命运，楚闲只能在家族的安排下，像当初他的姐姐楚青荇一样，与自己不爱的人结连理，蹉跎余生。
“当时那么倔强的楚师姐都没有能逃过，更何况是楚师兄呢。”
楚藏拙默默立在原地，看了许久那边交谈甚欢的二人，抿了抿唇。
楚天涯拍了拍他的肩，“藏拙？你怎么了？我们去叫师弟们吧！该动身去隋城了。”
二人于是转身走开，去招呼院子里的师弟们去了。
他们约定好了，和林中鹤、卢照水和阿九三人一块走。
是昨晚卢照水来找楚闲，同他说的。
卢照水与林中鹤遇过险，自然是不敢再独行了，与大部队一起，这是最靠谱的方法。
“等到了隋城，人多的地方，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卢照水道。
若想动他们的，是朝廷，他们不会派八大怪到人多的地方，八大怪身上的烙印太明显，无论是江湖人还是普通百姓，一听便知道他们是朝廷的人。
卢照水隐约能感觉到，这事，和朝廷背后的隐秘脱不了干系。
但是到底朝廷里哪位大官的隐秘呢？
他便不知道了。
八大怪既然在阿九见到他们时，依旧帷帽遮面，那就是不想让他人知道，既然不想让他人知道，便不会故意张扬身份，到人多的地方，简直是上赶着暴露。
所以，对于现在的二人来说，最安全的地方，便是人多的地方。
两批人在一起聚头时，最开心的还是年纪轻的少年们，阿九冲着楚氏一行人挤眉弄眼，估计是对面队伍里也有人在作怪，阿九后来太过张牙舞爪，惹得卢照水垂眸敲了敲他的脑袋。
但碍于林中鹤在场，对面的楚氏一行人，在楚闲的带领下，规规矩矩行礼。
林中鹤以同样的礼节回了礼，直起身，莞尔笑道：“诸位今后不必再向我行礼，我既然出了普陀山庄，便就是个江湖的闲散人，再没什么身份之别。”
楚氏一行人不再说话，都看着最大的师兄——楚闲。
楚闲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道：“好。”
一路上，小辈们叽叽喳喳。
卢照水和慕容青靠得近。
卢照水其实没想到慕容青会跟着过来。
他也不想询问慕容青跟来的原因。
只是，他发现，楚家那两个小辈，总是时不时向慕容青投来目光，仿佛在确认什么，只是慕容青和他在一起，所以他们没过多久就将目光移开了。
卢照水将头往慕容青那里靠了靠，“你发现没？那两个小孩老是看你。”
慕容青准确地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果然将那两个小孩抓包，只见他们假装很忙地想要转向彼此，没想到转错了方向，成背对背了，于是他们又连忙转回来，却刚好与旁边转过来的脑袋撞在一起。
慕容青笑了笑，将两只手压在脑袋后，身体微微后仰，眯着眼享受阳光，“当然看到了，小孩嘛，谁知道在想什么呢？”
楚闲与林中鹤走得近，楚闲的第六感总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有种若有似无的注视感，尽管林中鹤根本看不见。
他起初以为是自己身旁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林中鹤的注意力，但他转头，却只看到相谈甚欢的卢照水和慕容青。
忽然，林中鹤问他：“楚公子是回了苍生阁吗？”
楚闲没料到他会与自己搭话，“是。”
林中鹤问候道：“你此次回去，楚阁主身体还好吗？”
听起来只是很普通、很客套的问候，楚闲松了一口气，回答道：“挺好的。”
林中鹤笑着道：“楚阁主是个待不住的人，我几次要去拜访，他都不在，没想到，楚公子回家，他竟然在阁中，我于是冒犯地推测，楚阁主是身体不舒服。”
像是一句稀松平常的话，只是这话，叫楚闲听着，莫名带了些惋惜。
楚闲以为他是因为屡次见自己父亲不得而惋惜，于是赶忙说话安慰林中鹤道：“只是凑巧，我父亲这几个月在阁中编纂一本书，所以没怎么出去，之前并不是刻意躲您，他很关心您，这次回去还提了您……”
他忽然闭了嘴。
他不该说的……
他这次回去，将李一青的事情告诉了楚飞扬，又询问了他让李一青故意放水的事，同楚飞扬吵了一场。
下午，他同慕容青将李一青的尸体安排好，派人运回了他的老家，当天便要离开，楚飞扬却忽然派人来找他，叫他速速过去。
之前他同楚飞扬吵架，根本没有楚飞扬来找他的理。
楚飞扬当时竟然顾不得父子二人还在冷战中，很激动地问他：“你在春晖镇碰到了卢照水？”
楚飞扬记得，他曾嘱咐楚闲去春晖镇拜访他的一位故人。
楚闲不知所以然，点了点头称是。
楚飞扬接着问他：“那卢照水旁边可有旁人跟随？”
楚闲思考了一下，想到了那所谓的“林蛮”，又缓缓点了点头。
楚飞扬又接着问道：“那你认得那是谁吗？”
楚闲还生着气，楚飞扬一下子问这么多，他难免嫌烦，说话也颇为直接，“他戴着帷帽我又看不到脸。”
楚飞扬也不恼，身体微微前倾，像是有些急迫，“那你觉得，他像是普陀山庄的那位庄主吗？”
闻言，楚闲一下子愣了。
他皱着眉，仔细思索，声音、气质什么的，都完全对不上啊，唯一能对的上的，也就是身高。
半晌，他摇了摇头，问答道：“我看着不像，就只有身高像。那人虽然看着像小公子，但带着些小倌的气质，怎么可能是林庄主，而且……而且林庄主怎么会和卢照水那样的人举止亲昵。”
他实在是很难将一向从容稳妥的林中鹤与那位看起来像是跟着卢照水私奔的小公子联想到一起。
听到他的话，楚飞扬并没再追问。
他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道：“我这些天，有事想去拜访询问他，后来得知他不在庄中，便想到他之前曾与卢照水有过一段缘分，所以问一下。”
楚闲并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他那时还生着气，于是一句话也没有回。
楚飞扬竟然最后还说了一句：“你去吧。”
楚闲于是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他如今回了林中鹤的问题，惊出了一声的冷汗。
既然林中鹤就是林蛮，那之前与之不符的身形、声音便都是装出来的，为的就是不让有心之人发现。
而询问他的父亲，可不就是有心之人。
他一下子僵住，脑袋中还联想到了卢照水和林中鹤遇袭的事。
他终于知道，林中鹤是在诈他的话，而他用的托辞，竟然都与自己的父亲的托辞差不多。
他嘴唇抖动了几下，林中鹤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十分体贴地说道：“等我回去，一定找个时间去拜访楚阁主。”
楚闲也不知道该回些什么，一身的冷汗还未消下，难怪楚飞扬总是说他人傻，这不，人家只是轻飘飘问一句，他便什么都给说了。
一行人到了隋城。
高家事先打过招呼，于是没多受盘查，便给放进去了。
隋城作为曾经的隋朝旧都寻阳，虽历经过朝代更迭与战争的磋磨，在历经二十年后，还如从前几百年般，焕发着生机与繁荣之气。
即使它更换了主人、更换了姓名，甚至不再是都城，百姓依旧在其上，休养生息、生儿育女，直至归西成朽。
走动的各色人群、飞舞着的各色酒幡、叫卖的小贩、青牛白马七香车，一条河顺着街道旁蜿蜒穿过，河上几乎走不动船，一位一位彩色的美貌女子，或端坐，或曼立，或弹，或唱，在船头，船头立着旗子，写着如入云阁之类的名字。
十几个小辈虽然也去过除苍生阁外的其他地方，却没来过这如隋城一般繁华的城，一个个都看直了眼，各自看着自己心仪的店铺，跃跃欲试的。
楚闲听到卢照水在絮絮叨叨，又是这有个什么店，又是那卖的什么玩意的，时而还带着自己上次来时的见闻。
他皱起的眉，却在看到旁边仔细倾听的林中鹤时慢慢舒展开，他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让这二人直接靠在了一起。
他站在后头，望着前面几乎贴在一起的二人，眼却在不经意间看向慕容青，慕容青只背着一把剑——是非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物品，只见他眼神若有所想地看向面前的街道，那是他完全没见过的神色。
他愣了一下，慕容青发现了他，转过头，朝他笑了一下，又恢复了从前的风流模样，叫楚闲有些恍惚，刚才是不是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