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上,只见三个人,三匹马。
正中间的蓝衣男子,手握缰绳,昏昏欲睡;右侧的男子,着白衣,头戴帷帽,正坐马上;左侧的男子,身量还未长成,一身黄色的衣衫,眯着眼,也是一副要睡不睡的模样。
正当中间那个蓝衣男子要将眼睛完全闭起来时,右侧的白衣男子发了话。
“寻朗兄?”
蓝衣男子闻言,直起了腰,抬起头,转头看向青衣男子,“怎么了?”
左侧的黄衣少年闻言,在马上一激灵,也将眼睛睁开。
“怎么了怎么了公子?”
只见那蓝衣男子笑着拍了拍黄衣少年的脑袋,笑道:“不是找你的!你睡你的!”
黄衣少年被拍得脑袋一缩,这才完全清醒过来,立马提出抗议:“你干嘛呀?卢照水,别拍脑袋!长不高的!”
被他称为卢照水的男子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我看啊,阿九你啊,估计也不怎么会长了……”
还没等黄衣阿九反抗,青衣男子又说了话,“你们怎么又吵了起来?阿九,你若是困了,到我马上来睡。”
只见那白衣男子衣袂飘飘,端的是一副好模样,说话声音温润如溪流淌淌,正是长白公子林中鹤。
自家公子一说话,阿九便很快将卢照水甩之脑后,听到这样为自己着想的话,人也雀跃了不少,“好啊好啊!公子!我要是再困了,就到你的马上睡!”
卢照水在一旁泼冷水,“你是来照顾你家公子的,如今还要你家公子照顾你?也难怪你被林管家骂。”
阿九龇牙咧嘴,冲他做了个鬼脸:“要你管!我家公子就宠我怎么了?”
卢照水终于感受到了“小人得志”这四个字完全呈现在眼前的杀伤力。
“诶,对了,长白兄,你要同我说什么?”
林中鹤等待他们俩吵吵闹闹完,终于得以再次开口,“你有将这条小路告诉苍生阁的那群弟子吗?”
卢照水拍拍胸脯,束着的头发跟着他在马上的动作而晃动,“我办事,你放心。我今天递了张字条给那小二,那小二会将字条给他们的。”
“他们呀,估计昨天晚被楚闲折腾惨了,今早起的竟然比我还迟。”
阿九唧唧歪歪,“你今天哪是正常起的,要不是我喊你,你还能睡呢!”
卢照水闻言斜着身子要去捏他的耳朵,“你还知道我不是正常醒的?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阿九立马求救:“公子救我!公子救我!”
林中鹤叹气,让卢照水放开他,“寻朗兄,我还有事问你。”
卢照水终于放开在马上百般挣扎,快要拧成麻花的阿九,阿九的马被他折腾的都要跑到小路旁的沟里了,这会儿,阿九终于得以趁着卢照水转过身与林中鹤讲话的这机会,蹬着马,回到了正轨,又和林中鹤并排走了。
“什么事?”
只听林中鹤道:“那静禅方丈,让我想到了一人。”
卢照水听到这句话,并不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了答案,他目视前方,幽幽地说出了林中鹤要说的后一句:“是无影脚——赵非云吧。”
这是一个陈述语气的句子。
“是。原来寻朗兄早已知道。”
卢照水轻踢了下马肚,将马往前赶了赶,自己脱离了队,到阿九正前面去了。
“他从慕容青手底下逃脱时,我就怀疑,他是曾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约摸五十多的年纪,手腕处还有伤,轻功又极好,这让人很难不想到当时江湖名盛一时的赵非云。”
他弯下身子,在路边摘了一朵小蓝花。
静禅方丈手上没有出现的伤痕就证明了他手部力量的欠缺。
按理说,像他那样身体健壮,武功又好的男子,即使是年纪大了,徒手勒死一个女子也是不在话下的。
可是他却偏偏选择了用手臂,还被花妹抓伤,留下了证据。
那就说明,他手腕处应该受过伤,所以不好使劲,这才会借用手臂的力量。
阿九听说过赵非云,当时的江湖里,他也是个英雄般的存在,阿九有些不敢相信,忙问道:“真的是赵非云吗?他不是三十几就退隐了?”
赵非云的身世很惨。
他年少被继母虐待,常在冰天雪地里干活,手腕受了不可逆转的损伤,这对于他后来的拜师学艺也有很大的阻碍。
然而,他坚韧的个性和不怕吃苦的精神还是感动了当时的江湖轻功第一——巫山老人。
他十三岁时父亲去世,继母离家,他只剩孤身一个,于是便到巫山。
后来他得到巫山老人的赏识,学了轻功,还融会贯通地开创了无影脚这一招数,在江湖中硬是用脚“踹”出了名声。
后来,他结识了江湖中的小飞燕——端木燕,并结为夫妻。
只是,小飞燕红颜薄命,因为参与前隋抵御外邦,保卫家国的战役,在军营中染了疫病,不治而亡。
隋国的那场战争结束后,许许多多的江湖人士相继退隐,其中就包括失去了妻子的无影脚——赵非云。
“他怎么成了这般?”
卢照水将那朵花攥在手上,慢悠悠道:“我同马二去看他,马二走后,我问他,他并不承认自己是赵非云,只是说他害死了这么多人,是死有余辜。”
卢照水驾着马,慢慢踱到林中鹤面前,声音不大:“赵非云曾经是我姑姑那个院子里的人。只是后来离开了。”
说完这句话,他声音大了起来,“我小时候,赵非云还抱过我呢。”
阿九没能听到前一句,只听到了后一句,他“嗤”了一声,道:“你说抱过就抱过?那我小时候还被凌清秋抱过呢!”
闻言,卢照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树上的叶子都跟着抖。
阿九又将头伸过来,问:“所以静禅方丈到底是不是赵非云啊?”
卢照水漫不经心地问阿九,“你很喜欢他?”
“当然了!谁不喜欢大英雄。”
他懒洋洋地抬眼,“应该不是。”
阿九嘀嘀咕咕,“我就说嘛,一个大英雄,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呢。”
“不过也是奇怪,之前静禅方丈还抵死不认罪,可福康娃一哭,他立马就不为自己辩解了。”
卢照水没说话。
林中鹤猜测,卢照水可能说了个谎。
赵非云已故的妻子端木燕,是个从小就倔的姑娘,她幼时母亲被杀,自己才十岁,去击鼓鸣冤,要还她母亲一个公道。
巧合很多,但还是不能确定。
只是不知道静禅方丈在看到哭着叫喊,要还母公道的福康娃时,是否是想起了自己的一个故人?
林中鹤并不喜欢追问,或者卢照水心中也有自己的想法,到底是与不是,或许只有卢照水和静禅方丈知道,也或者只有静禅方丈知道。
三人于是又悠悠上路。
他们不用去参加什么所谓的婚宴,也就没有什么时间要赶,况且,走小路也缩短了很多的时间,他们所以不怎么着急。
正到了正午,天热得很,恰好他们走到一大片田地中,头上再无遮挡。
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
幸运的是,他们找到了一棵十分大的树,树枝与树叶,相互纠缠,遮住了一方天地,还来了一片阴凉。
于是他们便下马,到树底下休息,卢照水拿起随手捡的一片大叶子扇风。
林中鹤很自然地将酒囊递给他。
卢照水顺手接住。
他拔开塞子,将酒囊里的水往嘴里倒。
是酒!
还是相见欢!
等他再反应过来时,林中鹤已经走开了。
卢照水看向在旁边已经躺下的阿九,“你家公子呢?”
阿九闻言一个坐起,头转了转,没看见。
他又站起来,终于看到了林中鹤。
他正蹲在一个湖边,袖子被叠了上去,露出白得晃眼的胳膊,拿着水囊灌水。
阿九长呼一口气,直接躺倒:“他在湖边接水呢。”
卢照水转过头,又喝了一口酒囊中的酒。
酒是好酒。
他转头看向湖边的林中鹤。
他接好了水,此刻正朝着这边走过来。
陌上人如玉。
白色的衣衫飘在空中。
林中鹤没走到卢照水身边,而是转了个弯,去到了阿九拴马的地方。
“你那点水,还不够马一口的。”
林中鹤笑道:“总比没喝水的好。”
卢照水看着他。
只见林中鹤从自己的马背的包裹中,拿出一个褐色袋子来。
在他纤长的手指底下,那褐色的袋子竟成了一个长二十寸许,宽约五寸的“马槽”来。
林中鹤将水囊中的水都倒入那槽中,之后转头又要去接水。
卢照水将酒囊的塞子塞上,站起来,也去帮忙。
二人拿着两个水囊,一趟,终于将那“马槽”中盛满了水。
三匹马都累坏了,哼哧哼哧围过来,抢着要喝水。
卢照水透过三匹马的脑袋,摸了摸那“马槽”,“牛皮的?”
“是。”
“你还真有办法,能折叠的马槽!”
林中鹤谦虚道:“只是不能去湖边接水,材质太软了,只是勉强可以立住。”
卢照水弯着腰,又仔细看了看,有缝合处,但没有渗水出来。
林中鹤仿佛知道他在看什么似的,缓缓解释道:“我用天蚕丝,密密地缝了几百针,自然是渗不出水来。”
卢照水真诚地赞叹,“在长白兄身边,别说人了,连马都没苦受!”
林中鹤知道他在说那盛着“相见欢”酒的酒囊,于是微笑道:“世间普通万物的一生,要受的苦都不少,所以能不受的苦就不要受。”
二人回到树下,发现阿九已经睡着了。
卢照水见林中鹤仍戴着帷帽,于是提出了一个建议,“你面向我,正好面向这棵树,也没人能看见,将那帷帽带子松松,把面纱掀起来吧,这天太热了。”
林中鹤如他法,对着卢照水坐。
二人相对无言,一个能看见但不想聊天,一个看不见也不知道说什么。
秋天的空气中似乎全是瞌睡虫。
卢照水几乎睡着了。
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想是阿九先醒了,卢照水被他的声音吵醒,只见他那边,向着小路的方向挥手:
“藏拙!过来!这里有阴凉地!前面可没了!你休息休息再赶路吧。”
他睁开眼,林中鹤已将帷帽戴好,正正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