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林中鹤便早早立在了卢照水门外。
叁试会还需他去参加。
卢照水尚未醒,他昨晚嘱咐林中鹤明早一定要将他唤醒。
林中鹤在外顿了顿。
他从未擅自进过他人的房间。
过了会儿,他才推开门。
林中鹤眼盲,感官要比他人敏感,一进门他便听到了卢照水沉沉的呼吸。
他于是顺着这个呼吸声找卢照水。
那呼吸声忽而近,忽而沉,很是调皮,林中鹤刚要捕捉到,那呼吸声又忽然轻了许多,似乎又离他远去了。
那呼吸声像一根有形的烟雾,缠在他的周围,浮在他的鼻尖,他像是被闷住了,有些昏沉。
他于是更加仔细辨认这呼吸的来处。
林中鹤的脚步停在了桌子旁。
他长身玉立,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作势要去拍卢照水的肩膀,但旋即又放下。
他面带微笑:“寻朗兄,别装睡了。”
卢照水那双微眯着的桃花眼猝然睁大,“你怎么知道?”
林中鹤颇为无奈地摇头笑笑,“你呼吸都不均匀。”
卢照水从桌上翻起,林中鹤从袖中拿出一张纸。
卢照水接过,草草看了一眼:只有四个名字。
林中鹤道,“这便是与桃娘熟识的人。”
卢照水点点头。
林中鹤又接着道:“若是楚夫人不愿见你,你不必多留,我自有办法探查。”
卢照水又点点头。
他方才还在想要不要去楚夫人那里探查一番,万一打草惊蛇了就不太好了。
如今林中鹤这话,是可以的意思了。
林中鹤走后,卢照水终于将注意力转到纸条上来。
林中鹤的字很好看,如他的人一样,温润内敛,只是不知道是如何练的,想必也不容易。
他又仔细看这四个名字。
桃娘熟识的人并不多,甚至于稀少,卢照水查起来是方便的。
第一个便是林比邻。
林比邻和桃娘一样,都是年少时就跟随林震南的人,交情自然不浅。
林比邻的嫌疑也排除的很快,林比邻作为普陀山庄管事的,申时到酉时正在库房里检查第二天叁试会要用的物件,这是库房里的伙计都有目共睹的。
当时去到客房也是铁绝师太派人通知的。
第二个人是桃娘的婢子轻霜。
她眼下并不知道自己的主子已死的消息,林比邻如林中鹤所言,派人给传了个假消息,只说桃娘出山庄有事去了。
卢照水翻到挽风院的墙头,四下环顾,发现这院子里就这一个姑娘,正在做女红,心下打定她就是轻霜。
轻霜注意到了他,先是一惊,后又大着胆子问道:“谁?”
他坐在墙头上,“在下卢照水,怕劳烦姑娘开门,出此下策,可否进这院子?”
轻霜听过这个名字,知道是公子的客人,于是点了点头。
只见卢照水轻轻一翻,便从院子外的墙头上落下。
“姑娘的绣工倒真是不错。”
轻霜是个秀气的姑娘,见卢照水走来,便放下手中的活计,“卢公子。”
卢照水笑了下,爽朗道:“你不必多礼,我与你并无不同,都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也算不得公子。千盟大会属实无聊,我出来转转。”
轻霜并不胆怯,她听卢照水这样说,也放下戒备来,露出嘴角两个小小的梨涡,“我的绣工是我主子教我的,并不算好,我主子的绣工才叫好呢,她绣的一手好凤凰,看着似是能飞起来。”
卢照水惊讶,“桃娘竟会刺绣,我倒是只记得她的暗器——飞天落雨针了。”
轻霜笑了,道:“我主子从未在外人面前展露过绣工,也难怪你不知道,我估计就连我们庄主也是不知道的。”
卢照水也笑了。
他倒觉得这个轻霜天真,桃娘不将自己会刺绣这事告诉他人,自是不想让人知道的,教与她,也是情谊使然,却不想,她如今对着一个陌生男子便将此事说了出去。
听林比邻说,这个轻霜幼时就跟着桃娘了。桃娘这么一个圆滑老练的人,竟然不忍心打磨她,她现时如此天真,叫卢照水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轻霜见卢照水还在看着自己绣的凤凰,她笑了笑,半是玩笑问:“卢大侠可是想要?”
卢照水揉了揉眼,“受之不恭受之不恭……只是你这凤凰绣的太好,晃了我的眼,再加上我太困了,便朝着那凤凰发了会儿呆。”
轻霜便邀卢照水坐下。
卢照水这样的人,名门正派厌恶至极,却偏偏受那些姑娘们欢迎。
似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一样,他的异性缘好的要命,加之他长相俊逸,又会说话,总是哄得姑娘们眉开眼笑。
卢照水知道她这是彻底放下戒备了。
他坐下了,打了个假哈欠。
轻霜眼下手虽拿着刺绣,一颗心却是飘在卢照水身上了,她问道:“大侠昨晚没睡好?”
卢照水正等她这句,又叹了口气:“昨晚那公鸡不知发什么疯,晚上竟是狂叫,叫我心烦意乱,难以入睡。这院子离后山也没多远,不知姑娘是否有被扰到?”
轻霜诧异,“我昨晚一直在院子里,并没有听到。”
卢照水又问:“只有姑娘一人?姑娘倒是胆子大。”
轻霜只当他在打趣,“卢大侠在江湖中见到的,有胆识的姑娘还少吗?怎的就将我们这些院子里的姑娘想的如此胆小。”
卢照水大概明了了。
轻霜确是一个人待在挽风院里,既是这样,那便是无人作证,她是否有单独出去过。
卢照水又去看轻霜的手,十指纤长,并无老茧,和林比邻说轻霜毫无武功的情况很符合。
卢照水既已得到情报,眼下便就要走,那轻霜姑娘还待要留,却被卢照水婉拒,不免怅惘,却也在内心腹诽:果然是个轻易就失去兴趣的浪子。
卢照水并不知道自己的浪子形象更加深入人心了,他婉拒轻霜后,脚尖一点地,便从院子中飞了出去。
轻霜赞叹之余又不免想到:这样好的功夫,恐怕进姑娘家的院子也是易如反掌的吧。
卢照水看看字条上剩下的两人——楚青荇和林子君。
林子君对于叁试会是绝不会缺席的,于是他只得先去拜访他的母亲——楚青荇。
楚青荇是楚飞扬的女儿,与楚闲相差十八岁。
她原本也是江湖出了名的美人,人称楚楚动人——楚青荇。
后来被嫁给了当时未婚就有了林中鹤的林震南,也是让人唏嘘不已。
但江湖人多少也是知道其中中原由的,十步老人楚飞扬此举是为了给当时刚出生的楚闲铺路,将楚青荇嫁给林震南,要是有了孩子,继承了普陀山庄,以后楚闲接手苍生阁也就有了保障。
楚闲未出生前,楚青荇也是饱受宠爱的名门之女,就在江湖人都以为楚飞扬要效仿曾经的沉舟楼楼主一般,为楚青荇招赘婿,继承苍生阁时,楚闲出生了,楚青荇的母亲还因大龄生子难产而亡。
楚青荇的命运也就由此改变。
曾经江湖上踏着使着一把凌波剑,楚楚一笑倾人城的楚青荇被圈到了小院子里,除了跟随林震南出席一些活动外,再无人见过她外出,没人见过她再笑,她也不再穿青色衣裙。
后来又传出她下毒残害林中鹤一事,个中原由,谁也不清楚。
江湖上那个曾经爽朗美丽的女子成了后来人们口中的毒妇,曾经江湖男人梦里的白月光终于也成了掉落尘埃,成了一粒脏米饭。
世间再无人使凌波剑,也再无楚楚动人楚青荇了,有的,只是那个林震南之妻,那个心肠歹毒的妇人——楚青荇。
卢照水到闻雪院时,闻雪院大门紧闭。
他想到林中鹤与他说的话。
“若是楚夫人不愿见你,你便不必多留,我自会有办法探查。”
他扣了扣门。
开门的是一个长相普通却冷冷的姑娘。
她只探了个头,“谁?”
卢照水拱手道:“在下卢照水,想要拜见楚夫人。”
那姑娘将他从头到尾看了看,冷声道:“我们夫人不见客。”
卢照水不想放弃,他虽不了解林中鹤与楚青荇的关系,但是听林中鹤叫楚青荇楚夫人的叫法,也知道二人是关系疏离的。
让林中鹤来找楚青荇,这并不是一个让卢照水觉得很好的处理方法。
他笑嘻嘻地用脚抵住那姑娘要关上的门,再度开口,“姑娘,还劳烦你通报一声,就说是卢照水来给曾经的无礼赔个不是。”
那姑娘却竖了眉,“我管你是卢照水,卢照火,你要再如此,我便对你不客气了,说了不见客就是不见客,听不懂话吗?”
卢照水终于明白林中鹤说不愿见就不要多停留的原因了,他起初还以为是林中鹤担心自己打扰到楚夫人,眼下看来倒是林中鹤担心自己被楚夫人轰走了。
他只得道歉:“打扰了。”
他正欲将脚移开,却听到一个清凌却平稳的声音传来,“卢大侠,请进吧。”
那姑娘终于松开死死抓住门的手,将门打开。
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卢照水抱了抱拳,轻飘飘转身进了闻雪院。
院子很大,但他一进去便见到一个紫衣女子,正坐在湖边喂鱼,那女子几乎不缀任何饰品,满头青丝只用一根木簪挽住。
她转过头来看卢照水。
卢照水看见了一张没有任何脂粉,略显疲惫苍老的脸。
卢照水停下脚步,对着那紫衣女子拜了拜,道:“夫人好。”
楚青荇并未站起,只点了点头。
卢照水便开口,“我此次是来和夫人道歉,从前,寻朗的肆意妄为让楚夫人为难了,特来表达歉意。”
楚青荇却笑出了声,“我还真以为卢大侠是真心来道歉的,没想到卢大侠前来是别有所图。”
卢照水这话说的很巧妙,不是向冤有头债有主的林子君道歉,也不是为了自己打过林子君道歉,而是因为他打了林子君而使得楚夫人所遭受的麻烦,来向楚夫人道歉。
依旧是不承认自己曾经暴打林子君的事是个错。
卢照水闻言笑了笑,眼角下的痣飞扬,“夫人聪明。”
卢照水本来就没打算瞒着楚夫人,林中鹤也没打算。
楚夫人虽常年住在闻雪院里,并不走动,但她的轻功却极其好,身轻如燕,想要知道她的去向,从他人口中打听不到,她又极其机敏,想要从她嘴里打探到消息,也不容易。
卢照水开门见山,“请问,夫人昨晚是否有去什么地方?”
楚青荇笑了笑,“我居于此处,已经很久没有出去了。”
楚青荇将鱼饵一点点扔到湖里,又道:“我不为难你,是因为你从前年少,承风也的确技不如人,不占理,我今天既然可放下积怨心平气和地与你说话,他日也能对你刀剑相向,这转变与否,全看卢大侠识不识趣。”
卢照水听出了楚青荇言外之意,不过是让他以后不要再与林子君有过多争执。
“若是林二公子作风端正,寻朗自不会没事找事,自讨没趣。”
他拱了拱手,得到了答案,转身预备离开,颊边却飞过一个石子,那石子带起的风十分强劲,卢照水颊边的碎发飞起。
卢照水听到了身后的风声,却没躲,他心下明白那石子的来意并不是要攻击他,也就任它飞过。
身后传来楚青荇的声音,“送送卢大侠。”
卢照水没回头,爽声道:“多谢夫人。”
待卢照水走后,楚青荇冷了脸,唤道:“丝录。”
那曾驱赶卢照水的冷面姑娘凑了过来。
“你今晚把承风叫来。”
楚青荇在这院里这么多年,眼线众多,林中鹤这几年虽在暗地里铲除,但却树大根深,哪有这么容易。
桃娘之死,她早就知道,林中鹤和卢照水突然走得很近这事,她也知道,卢照水之所以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来直接来询问她,想必也是林中鹤的默许。
即使她今天不让卢照水进来,明天林中鹤也会来。
林中鹤明白自己一定知道了桃娘之死,他哪是要来探查啊,这借机给她立下马威呢。
她冷笑两声,又叫住丝录,“不必了,我今晚亲自去一趟。”
就她儿子那轻功,恐怕一个晚上过去,整个府都要知道他晚上到闻雪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