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迫子夜。
冰堡其内蚕白烛火彻晃,西侧宴厅明如白昼。
歌女琴姬的婉转长调里,宾客衣冠光鲜,皆为贪婪教中者,受得教主无邀请至此,设席款待,亲目见证新一代十大主神继任时刻。
传闻之中,曾经,贪婪教会虽设立十神,实则却仅有九神,首席之位由教主亲掌。
而今夜,此座高权交椅却让给了另一人。
谁也不知此人是谁,然经密信相通,而今满座皆知,此一人异能莫测,几可比肩教主神君。
各色眸光裹挟各色神情:不屑、好奇、艳羡、畏惧、妒忌、警惕。
直至某一瞬,雪发青年趋布随教主逾入厅内,十字耳坠似血璨星辰轻曳,他漠然提唇尾,微笑却无笑意。
那张张面孔情绪皆变幻为齐齐一色,即是恐惧。
那至为可怖暴虐的风冥陛下,宛斯迹,怎会、怎会是贪婪教第一主神?
纷纷瞳仁震颤,悚然僵立。而须臾后教主落座,斜扬眉稍,低言道:“怎么,诸位有疑?”
众人刹那回神,躬身行礼同呼:“参见神君,贪婪无罪。”
教主举盏眯眸而笑:“贪婪永生。”
他勾盏饮尽酒浆,而后猝然抛盏,生生砸碎了歌女颅骨,以之祭宴。
一时四下陡剩琴声,琴姬面露瑟缩,手中风琴却不敢停歇。
轻雅琴音里,教主盯猩血而笑,辗转表露餍足。待其落座,四下宾客置若罔视,随之而坐。宴厅内寂静一片,教主漫不经心下令开席,却因各怀心事,迟迟无人敢动。
忽地,其身侧隔位的第二主神,欲,皱了皱圆润鼻头,倏然轻笑。
“嘻嘻。”欲尚存稚气的面容被他捧在掌上,似无知乳虎,甜脆道,“宛斯迹,你夺走了我的位置。”
此番分明挑衅字眼落耳,在场众人尽数倒抽寒气,默待反应。而意料之外,宛斯迹却是并不见恼。
他微笑似覆戴精致面具,颔首敛眸,近乎施然谦礼,愉颜悦色道:“是呢,真是抱歉。”
欲眨了眨盈满骄纵天真的眸,他瞬移而去,勾揽宛斯迹后颈,迫他弯身,咯咯笑道:“不行,我要与你同享此席。”
宛斯迹遭其束制,笑意却渐熠熠,他似无有脾气,任咫尺处的男孩顽闹,望男孩毫不客气地掠食他案上餐点。
噢。众人心下恍然,至此顿悟。
原来这位凶名在外的风冥陛下、新任第一神,实际是为好讲话的主儿。
于是阴霾消解,热络气氛荡漾散开,接连捧酒盏相笑寒暄。胆大肆意些的宾客上前,先同教主阿谀奉承一番,又谄媚转向宛斯迹。
恭维之辞,不绝于耳。
良久,宛斯迹疏淡悠游应下又一人笑言,似困乏微醺,同教主行别,暂离席而去。
四下一瞬寂静,又复喧嚣。觥筹交错间,唯有少数几人敏锐觉察,一只遭教主所控的骷髅傀儡悄无声息地出现,随同宛斯迹离开,没入滚滚夜色。
*
夜色渐深黯。
冰堡外九十里长街,行人往来,穿梭市集。
宛斯迹偏步拉远热闹,嚷笑声如潮褪去,转而迈入寥寥人经的漆黑巷道,身后的眸光依旧如影随形。
他眉心压低,复又绕出巷弄。
须臾后他缓倚上点心商贩推车,于商贩生出疑惑前,抬手随意扔了几枚金币,得赔笑请他自便。
他漫不经心地微抬血瞳,似觉索然,直至视野落映入一道颀长身姿。
那是位年轻的卖花人,银带束发,戴薄木镂纹面具,肩上趴着一只雪白猫咪,怀中抱着大捧蓝冰玫瑰花束,却少有人问津,生意惨淡。
良久,他仍尤自静立着,不生半分沮丧,执着等待谁来光顾。
霎时间红瞳失焦,宛斯迹迫己扯回神智,他倏然很轻地、微末地,弯眸笑了下。
旋即大踏步朝那卖花人走去。
横穿行过街道的时刻,一辆马车恰巧奔掠而去,溅起泥污。虽说有所退避,却依旧染脏了那卖花人的袍角。
卖花人默然垂眸,望向斑驳黑湿,他轻轻叹息,欲弯腰擦拭。
而下一瞬,眸光乜见一道棕赤长靴,疑似今夜首位光顾之人似从天而降。有人笑吟吟地道:“这位漂亮哥哥,怎生如此狼狈?”
此句沉哑字词似狡黠调笑,方落得耳尾,卖花人浅瞳刹那涣散。
他怔然直身,望向一步之遥的雪发青年。
倏忽有商贩拉动铃铛,空灵撞响沿街道萦绕荡漾,叩敲催动汹涌人潮。又有凄凉幽风顷刻卷掠,卖花人发带遭其拂走,银白发丝乱舞倾泄,数支冰蓝玫瑰花束哗啦落地。
镂纹面具之后双瞳显露怔忪,淡唇翕动。
似启千万话语凝滞于喉间,却仅是寻常般歪头轻笑。他压抑尾音哽咽,咬字欢愉地询问道:“先生,您要买花么?”
“要呢。”宛斯迹又近一步,倾身暧昧耳语,指腹柔慢摩挲卉瓣,意味深长轻笑,“此一朵,此一朵,我全部都要。”
“那还有,我呢……”卖花人踮脚仰头,佯作轻浮姿态,放肆地揽上对方劲瘦腰肢,偏生眸色灼闪哀戚,“我区区贩花者,因先生生得俊美,心蕊怒放,祈求恩泽,您要且不要?”
宛斯迹透过面具,盯着他剔透瞳珠,眉心沉下,不语,赫然打横将他抱起。
他斜乜身后憧憧眸光,隐匿杀意,一瞬飞移,于其纠缠监视之下,明目张胆地抱卖花人直入冰堡客楼。
骷髅傀儡微滞,跟从而去,驻足于第一神居室之前。
室内燃昏昏烛火,叩打在窗棂薄纱之上,留下绰影。双影漆缠相吻,发出涩闷哼喘。
瞧上去,就好似是风冥陛下宛斯迹难耐寂寞,同萍水陌客一晌贪欢。
骷髅傀儡退开半步,撤回窥探眸光,而后悄然失了轮廓,再寻不见踪迹。
*
窗外的异能波动消撤。
那纠黏在一处的影子稍稍分离,宛斯迹欲再吻,又倾身。
却于下一瞬,遭一支银枪抵住了下颌。
“别动。”卖花人,即弑神官白司肃杀冷喝,“白迹,谁允你入贪婪教会。”
这一句带着愠恼的轻唤,唤醒了宛斯迹皮囊之下沉眠的白迹,白迹笑吟吟举高双手,虎齿露尖尖,作无辜投降状。
“哥哥。”他祈求般地、撒娇般地唤他,“您生气了么?”
白司蹙眉,他启唇欲再言,下一瞬,修长手指叩搭于面具边缘,将其揭开。
苍白失颜色、漂亮似墨痕的面庞得以显露,恍如魄将消弭的塑像,流去生气。剔透浅淡的瞳珠自眸下掀显,瞳光澈泠,似空荡湖面,惹人心疼。
白迹刹那失语。
血瞳颤簌,他死死盯着那双白瞳,默然黯沉地,压低眉心。
良久,弑神官怔然,他撤了枪,端详他,踟蹰轻语:“阿迹。”
白迹一瞬缓色,他勾唇弯眸,复又盈满笑意:“嗯?”
“阿迹……”
白司又唤了声,他咬了下唇瓣,银枪掉落到地面,他仰头望他,抬指,指尖摩挲眼前许久未见的眸与唇,白瞳瞳底流露克己哀戚。
“阿迹其实很疼,对么?”
白迹似不解,他抵近去,眨眸歪头:“哥哥在说何处?嗯?”
他分明是要以笑语作掩饰。
哪怕是此刻,阿迹也不愿教他难过。
可怎么、怎么会不难过?那样高的骷髅塔,他眼睁睁望着他摔坠下。
白司蹙眉愈深,他踮脚仰头,覆拢他雪发之下的额头,轻轻拭揉。
“此处……”
指尖逡巡而下,他滑过鼻尖、下颌、脖颈,缓慢游曳至胸膛。
“还有此处。”
他低低地轻呓,似哽咽,似啜泣,白瞳流溢悲伤,“全都在疼。”
那微凉指尖诱发战栗,灼灼松木香遭兀惹,汹涌漫近,白迹笑稍淡,眉目似蒙上漆血纱雾。
“阿迹,好疼啊……”
尾音因泣而顿熄,白司长睫垂落,眼尾勾勒水痕,素来冷静从容的弑神官终于流露脆弱,他似更甚于他感受到痛感,似随时将遭打碎,整个人摇摇欲坠。
阿迹的伤,阿迹的疤。
他不敢再碰,不敢再看,他怯懦极了,恐惧极了,他怕咫尺之人又一次地没了心跳,没了脉搏,抛他离去。
他堪堪立在那里,却心遭疼绞。
白迹盯望他,等须臾,终再难抑心悸,他偏头去,点吻眼睑,轻舐水痕,又捧他下颌,咬上了那淡白薄唇。
松木香裹噬冷香,冷香遭啃衔,白司泣似恸哭,他踮脚被吻着,眸尾泪珠大颗大颗滑落。
白迹轻抚他面颊,以齿伐跶,占据潮漉上颚,他再一次发了疯。
哥哥……哥哥。
我的哥哥。
分离后的夙与夜,他千万次地于心底默念,他千万次地战栗难忍,他千万次地肖想此瞬,他想得癫狂、想得快要饥渴至死。
“哥哥……”他于吐息间呢喃,偏执喑哑,“哥哥……”
哥哥又在为我而哭。
我该如何如何,教那割撕我心的泪珠停止滴落,又该如何如何,骗得哥哥笑一笑。
漫漫长夜凄寒,雪白猫咪跳下肩,仰起头,望向那窗棂。
窗棂上的光与影似刻印,那样深浓,却肆虐错容,重叠于一处,再难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