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瀑流而下细密的、银针似的雨丝。
雨丝倾泻,湿润了银发、长睫、鼻尖、白唇,教那张淡痕晕染的面庞显出漉漉的生气。
他自奔跑的孩童之中穿梭而过,径直走至园内最深处的墓碑前。
屈膝,抵额,轻轻倚靠在碑体之上。
“母亲……”
白司很慢、很轻地吐露呓语。
长碑之上的素丽女子眸光柔和,隔着雨幕无言望他。他敛落眸,雨丝割分了他的眸尾,眸尾泅惹薄红,水痕愈渐交错,苍白漂亮的容色支离破碎。
雪猫自此时醒来,咛嘤地细细叫了声,又跳下他怀,翻转圆乎乎、毛茸茸的脑袋滚到长碑下,仰头蹭了蹭。
白色不自禁地勾唇,再吐字时,尾音裹入浅笑:“阿迹,这是母亲。”
雪猫听懂,红瞳眨了眨,伸出软白的爪,轻拍了拍碑体,发出“喵呜”,似在问好。
“母亲……”白司又抵额,哑声柔吟,“您看,阿迹很喜欢您呢。”
尾音撒落在凉风里,雨丝飘划过女子眉目,遭白司轻轻以长指抚去。
瞳色淡似水漾,他缓缓眨眸:“司十分思念母亲,所以冒昧带阿迹来探望您。”
“母亲……他很爱我。”
“我也是……”
雪白猫咪舐指尖,又轻轻咬,痛觉由分明落入模糊,四下天光慢黯,映入无色双瞳。
瞳渐晕散,浓稠倦困笼罩了寡色眉眼,白司圈入猫咪至怀中。在这于他一生鲜少的、所拥有的静谧安宁时光里,他倚靠碑体,沉沉睡去。
雨丝似透纱,无声笼罩,他银色的、华贵的袍角玷染了深色泥污,而他尤自深深息眠。
罕无噩梦搅扰,唯有落叶,悄悄拂过耳畔,落覆周身。
直至良久良久,那冗长寂静遭打破,孩童笑声似玛瑙铃铛,脆脆地、雀跃地、生动地,将他唤醒:
“他醒了哎!”“哇,好、好漂亮的哥哥!”“漂亮哥哥你叫什么呀!”“漂亮哥哥看看我!”
白司瞳珠含雾,尚有惺忪懵懂。
最年长的一名女孩聪明极了,眼珠乌溜溜地转去,一下认出了他身侧的长碑,兴冲冲道:“我明白啦!您是弑神官大人对不对!”
其他的孩子露出惊讶,张开嘴巴:“啊?”
年长女孩狡黠弯眸,笑说:“因为只有在母亲身侧,才会安然熟睡呢!而这座墓碑的主人就是弑神官的母亲!漂亮哥哥,我说得对不对?”
白司微勾唇,淡淡颔首应:“嗯,睿智。”
得了夸赞认可,女孩高兴地一拍手,其他孩童愈发好奇活泼,争先恐后道:“原来您就是弑神官大人呀!”“真了不起!”“是呀是呀!”
七嘴八舌的附和声里,最年幼的一名孩童亦是附和,而后却不解,疑惑地挠了挠耳朵:“可是,弑神官是什么呀?”
“我知道我知道!”另一名孩童欢呼起来,迫不及待地答,“院长妈妈曾讲过!弑神官就是杀掉坏蛋贪婪教主神,并且保护我们的人!”
“唔啊!那那那——”最年幼孩童结结巴巴,又露出钦佩,双眼璨璨似星辰,“那漂亮哥哥真的很了不起!”
说着踮起脚尖,急切切地捉住了白司的手指。
柔温绵软的触感落下,白司微微发怔,那孩童的嘴巴还在愉悦地讲话,叽喳地说着,他却微微出神。
保护么。
是了。
弑神官白司,就是为了你们而存在的。
他轻轻勾唇,笑而弯腰,很柔和地拍了拍孩童的额头。
谢谢。他在心底言语。谢谢你们的信任。
孩童不明所以,欲要发问,而年长的女孩很懂事地捂住他嘴巴,说了声打扰大人啦,领着一众孩童跑开了。
欢声笑语再起不绝闻,渐渐远去,白司直身,缓步朝陵园另一侧走去。
偏南,偏边境。
那里的土地之上,是一座又一座的将军冢,专为东灵历来殉亡将军所设亡灵葬容之处。
白司默然走至,而后屈膝跪地,敬慎行礼。
四下寂静,风亦止栖,许久之后他缓缓直立,剔透浅瞳倒映至方碑挂像。
那是一位笑眯眯的老者,须发花白,眉眼和蔼,却又兼顾遒劲刚然。
那是逝去的谷生将军。
瞳微转移,侧去其旁。另一座方碑之上,是一名意气风发的、咧唇龇牙笑的青年,着铠甲,威风凛凛。
那是逝去的凛风将军。
他们一东一西,毗邻而居,默默然笑望着他。
一如十年前。
十年前初见谷生爷爷,他放下哑铃,力臂抛起白司到半空,老顽童般,以此表达喜悦。
一起、一落,湛蓝苍穹迫近又远离,柔白云朵放大又缩小,年幼的白家少主惊慌失措,捂着眼睛挣扎起来,却怎么也逃不出老将军宽大厚重的臂弯。
而下一瞬,乐极生悲,白司因畏惧挣扎而不慎落水,一侧学武的凛风飞奔而来,身形敏捷,自水中迅速将他拉起。
时值深冬寒月。
最终,果不其然,眼前的一老一小遭了匆匆赶来的、家主白颂的训斥。
而那小小少年傻乎乎地,周身淋透,头发淌水,且即将领下足足十道鞭罚,却依旧龇牙同他笑。在其一侧的老将军甚至朝他挥了挥手,又胡闹般塞给他一支枯木,以作赔礼。
白颂怒火更甚,呵驱他们快些走开。
白司被父亲粗粝的手掌压着脑袋,心下却生出莫名欢愉来,轻轻勾唇回笑。
他启唇,欲要答谢,可顷刻间,眨眼一瞬,那挥手的、笑着的老人和少年皆不见了。
他们化作皑皑枯骨,永远、永远,埋入了黑黢泥土之底。
白司仰面阖眸,双手合十,唇翕动,吞回哽咽,带笑轻语。
“如若可以,勇敢的将军们,请庇佑司。”
司将抛弃一切,孤独地、决绝地,去往冰堡,去寻宿敌,履行此生职责。
倘若司有深幸,唯祈尚有余生,伴阿迹、伴父亲,安和平淡,寥寥灾厄。
至此,郑重叩辞。
*
月弥精灵祭坛之下,叩落的额头离开地面。
公主月蕾肃穆起身,抬眸任狂风拂乱她满头红丝。
她抿唇乜眸,听得身侧巫师兴盎道:“殿下!心魄重凝了!距功成唯剩最后一步!”
“下一步、下一步……”巫师来回踱步,匆促奋然道,“殿下只需、只需寻到传闻之中的空萝村,觅得其中真正的落空空间,从中找出死不休兽骸骨,便可就复活霖先生!”
“可是。”巫师又一瞬面露愁容,抱头哀叹道,“可是古聚行国已遭灭亡,何处去寻其后人开启异能空间!”
月蕾愈发平静,她勾唇,道:“我恰有一故友,可行。”
巫师蓦地止步抬首,愕然望向她。
“您且稍等。”
眨眼间月蕾殿下已消失离去,而翌日,月弥受其令,举国张贴通缉告示,搜捕一名单名为“红”的女孩。
通缉告示蹁跹漫飞,泛黄纸页越过重重蜿蜒山脉,落入一少女指间。
少女捻起,显露姿容绰约,以绯红碎钻打就的细链掩面。
她神色冷而狠绝,教那纸页一瞬破为粉芥。
下一瞬她拽得一名贪婪教徒扮作的车夫,扼其咽喉,尖指嵌其皮骨,抵近森然语:“空萝,走不走?”
车夫狰狞吃痛,惶惶挣扎,却难得挣脱,他慌促点头:“去去去!”
少女低低勾唇,却无半缕笑意。
须臾车夫遭松开,仓忙扬鞭赶马,直奔海岸侧而去。
不知许久之后,马车不再颠簸,平稳驶上宁之道,而那帘窗之外,另一辆马车与其交错而过。
少女刹那似有所觉,蓦然回首,面覆细链摇曳荡开,回望那驾银白马车。
银白马车之上。
银白长发青年叩敲帘侧,车夫殷切询问:“大人有何吩咐?”
白司敛眸垂睫,低语:“所余多久?”
“还有很久呢!”车夫赔笑作答,“大人不妨安然一觉,此去是遥远的极北荒原,少说得须路行七日,期间又必换马停憩,您睡一觉,免得日夜漫漫难熬。”
白司默然,稍拢怀中雪猫,剔透瞳珠掀露,眺望渺渺天际。
天际灰黯似遭蒙蔽,另一侧。
风冥新皇宛斯迹于繁重案牍之间起身,端起一杯热可可,临窗遥望。
他寂立许久,身侧有侍从小心翼翼打断他思绪,递呈一张薄薄信封。
热可可被平稳放下,信封之封遭火簇点燃,顷刻融弥,宛斯迹垂眸展信,望得其上张狂繁字:
“十日后,古冰堡,贪婪神会。”
宛斯迹勾唇。
信纸亦遭焚毁,他转身,侍从疾步跟上,眼见他顺手披上一件华丽滚金白袍,趁着皎白月色踏逾门槛。
殿外月华如水纹汩汩澄澈,雪发青年十字耳坠如星晃曳,他漫步似信游闲庭,步步远去,身形消散,恍若憧憧黑雾之中藏匿滔天巨口,将其吞噬殆尽。
侍从露出惊惧,他惶恐后退,拔腿奔离夜幕,亦是消失不见。
凌寒长夜似死,似生,缓缓降临铺远,灭顶淹没了黑星无垠浩淼的宽宏一面。
“阿迹。”
“哥哥。”
“孤月落下之后,我们终将抵掌重逢。”
“我爱你,我很想你。”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