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逾山,又履平地,不断轱辘滚行。
颠簸间,红惺忪睁眸。须臾后困倦散空,她翻身起,撩开帘布雀跃问:“我们到何处啦?”
“哭泣荒地。”巳甲自腰侧娶下木梳,“来,蹲下一点,我为你束发。”
红听话颔首,抱膝蹲下去,道:“为何名为哭泣荒地?”
巳甲轻柔地捋顺发丝:“百余年前,此处有女子栽种长林,女子死后,林内多栖杜鹃,杜鹃泣血哀思女子,故而名为哭泣荒地。”
“哇!”
发束好了,红眯眸笑,抬头望巳甲:“原来是杜鹃呀。”
红欲要还问些什么,车帘外,马车夫忽而出声喃喃:“好、好多……”
车夫尾音含颤,莫名颠抖,教人闻之瘆然。巳甲眉微凝,示意噤声,起身挑帘出。
马蹄急急,车轮不止。马车夫视线远眺,巳甲循之而去,望见那荒地之上百丈高空处,吒喳喧嚷,无数飞鸦大片窜飞,直冲马车而来。
“是砭鸦!”巳甲猝然色变,“快走!”
砭鸦屠杀杜鹃,杜鹃灭绝,转而叼啄人之皮,吮血为食,凶悍异常。然此种鸟不足极惧,可怕的是,砭鸦非遇大险不肯迁居,驱追成群砭鸦而来之物,必定愈加恐怖。
马车夫尚在呆愣,巳甲夺过缰绳,勒回马头,调转直直回奔。
身后白迹亦是策马而来,他面容肃杀,喝马飞奔。厢内弑神官掀帘抬眸,浅灰发浮飞如鎏银。
四人皆感不详。
可荒地之上,无处可避,轰然有雷光撕扯云层,暴雨瓢泼而下。
红心下慌张,跳出来,为巳甲撑伞。巳甲遭风雨打得眯眼,回首温和道:“有劳红,但太过寒凉,还是快进去避雨。”
然话方落,忽有冷风狂扑来,将伞骨掀翻倾折,脱手而去。
红怔然一瞬,而下一瞬,马因雷鸣受惊,疯也似地癫跳起来,震落二人下马车。二人猝不及防,滚入泥泞,巳甲顷刻将她拢入怀,护住她免遭泥染。
白迹与白司飞离半空,一左一右带出二人离开泥沼,红堪堪站稳,欲要询问巳甲是否有碍,天空赫然迸发强光,迫四人抬壁挡目,而雷与电、风与雨尽数消撤。
红蹙起眉,面色凝重,望向巳甲。
巳甲极目远眺,盯住一物,沉声道:“贪婪教主。”
什——!
红豁然睁大双眸,远处,砭鸦腾而落,嘲哳嘶叫似血泣荡彻,一滚金墨袍男子踏鹰而来,悠游有礼,微笑言:“久日暌违几位,今下终得谋面,怎么不行礼相迎?”
白迹翻掌燃火,火簇肆虐,他盯着教主,红瞳森沉,似雪犬瞄准竞食兽类,凶恶顿现。
“宛斯迹,弑神官,红,曲玉。”教主,无,慢转头颅,语调雅缓从容,“接连杀我座下将,几位,真真是好威风啊。”
“不威风。”白迹虎齿毕露,切字轻笑,“斩几名喽啰可算作什么了得事,姬先生,您接连谬赞抬举,实在客气。”
“啧。”无不再爽悦,蹙眉,唇却勾,“小子这般得意么。仅知晓片面,便奉为圭臬真相,怎么,你也是我信徒?不如来——”
“恶心。”红截断话音,两束马尾翻卷起来,咬字含恨,“白迹,你不杀,我来杀。”
言毕粉色方块盖天砸落,弹跳飞冲,狠凿教主而下。
然怎料,那方块未及触碰,崩然裂开,散作点点流光。流光倒涌,直冲红来,巳甲拽过红之手,带她飞离原地。
唰啦——!
地面浇作泥泞,巳甲肩覆深深擦伤,红望他一瞬,目中愈恨,她再要强攻,遭巳甲压下手,同她无声摇了摇头。
“小孩不乖驯不堪用,便可啖其脑髓,留作空壳驱使。”教主踏步缓而逼近,“红小姐,我看重你之异能,几次三番遣人请你入我门中,你却偏不识抬举,确乎无礼。”
红双眸泛烫,突出血丝:“天下众生皆受你荼害,你该死,该死。”
“该死么?”无恻恻哑笑,欲再言,遭白迹遏回。
“死何值惜?”血色十字晃曳,雪发卷翘,露出额头,白迹拦于巳甲二人身前,“教主,您韬光于古聚行国,立通天祭碑,将成大业,何必与我等蝼蚁计较。”
“哦?”
教主抵近他,忽而提膝将他踢翻在地,睥睨道:“可蝼蚁挡车,恶臭难闻,反倒令人颇感厌烦呢。”
银白结界倏然放出,黑靴踏泥点,白司以结界为刃,哗啦横劈掼地!
教主不偏不避,傲狂异能轰然泄出,冲撞刃气,又直撞白司面门。白司后翻避开,遭受震压,狼狈摔跪在地。
“别动他!”白迹凶狠低喝,火簇直逼教主面门。
然教主丝毫不惧,火流拂面而去,未焚他半缕毫发。他森森笑,躬身望着白迹。
“嗯?”他幽然启唇,“传闻中宛斯小皇子曾受白家俘虏,又继而成了白家孽子,怎么,这位孽子,是爱上了他的‘兄长’么?”
“好脏啊……”他与白迹四目相对,任由那血瞳怒眦,他愈发笑得恣意,“你咬这,咬那,又到底是谁的好狗儿?”
“你卑鄙无耻!”一侧红怒极,恶骂,遭巳甲扯住。白司挣扎踉跄,自泥泞间缓步而去。
银白结界凝华呈剑形,弑神官眉目肃寒,抑声道:“放开他。”
“呵呵……不妨试试。”
无讽笑,歪颈欲抬手,遭白迹掐住手腕。
“你敢——”白迹沙哑斥声,又戛然而止,凶猛异能流窜入肺腑,堵塞他言,狂跳爆裂。
心脏破漏、肝脏碎震、脾脏衰停,骨骼瞬间蚀穿,万千密麻痛意汹涌占领躯壳,淹没神智、淹没视觉、淹没眼球。
他失声摔地,七窍猛喷浓血。
雪犬染猩红,一侧白司再摔再起,他罔顾一切抽剑奋刺,又遭劲迅异能凿中剑锋,剑柄因此脱手,他刹那受创,倒入泥地。
此势……不可挡。
而今教主已纳吸万千异能者之种,他好比血海炼出的怪物,杀戮已是翻手抬掌的区区小事,捏死他们,何其轻易。
眼见教主欲转身走去白司,白迹扯拽他之衣角,青唇艰涩翕动:
“……杀我,饶他,于您更有益处。”
教主垂首睥他,从容惬意勾唇:“哦,是么?此为何故?”
白迹唇侧血流汩汩,他亦在勾唇,因吃力吐字,形容狰狞扭曲:“您若杀他,东灵与您再无可成盟友之机,战乱若起,确乎麻烦。”
“倒也是。”无指间捻动,似觉有趣,“那么杀你,于我有何好处?”
“宛斯琉尔为您之盟友,而我为您盟友仇敌。”白迹咧唇惨颤,“您杀盟友仇敌,此后盟约坚不可……”
“催”字未起,气团塞喉,他额角青筋毕现。
“哎呀。”教主低笑压断字音,“可怎么办呢,我不愿做出二一抉择,我想要你们一起死。”
言毕,他抬腿狠踢,将白迹一脚踩入泥泞。
无诡笑,鞋底力度愈狠,嵌出猩红。白迹红瞳混沌近焦黑,浑失人形,嗓音哑至粗粝嘲哳,似困兽哀鸣。
哀鸣声里,白司挣扎,异能复又撞来,迫他口涌猩红。他摔地匍匐,爬抓浆泞,指缝染尽污泥。
素白长指伸够,极力去碰白迹雪发,却咫尺难及。
此局要胜了。无勾起唇角。
“蝼蚁。”无盯着弑神官,轻蔑斜望着那苍白漂亮的面庞上泪痕错杂,“垂死挣扎,好生可怜。”
白司卡滞涩吐息,却罔顾无之言语。他仍欲触碰白迹,而却此刹那,无往回一勾鞋尖,拖拽白迹如败犬离他又远。
绝望遍布弑神官的眉眼,他挣扎、又挣扎不得,已是彻底的俎下炙。
肋骨根根断裂,他无力爬起,无力动作,他望着白迹,呕血猛咳,淡唇启张,蚊虫般弱声唤他:阿迹……
红再难忍,深绯空间再起,她瞬掠而去,却遭异能如瀑磅礴飞溅,激流般抵御空间靠近。她难以行身,以手生生作挡,反遭弯折双臂,呛血痛声大嚎。
无笑容放纵浮现,他踏着白迹,白迹已然再无半分动作,已彻底昏厥丧失意识,一如败犬残尸。
银白结界撑开,护佑红暂得荫庇,红望向白司,白司指尖痉挛,痛至咯血,挣扎不得。
红双膝砸地,仰头哀恸嘶吼:“我要、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哈。”无偏头咬笑,“真可爱呢,小孩。痛至如此,还要胡言乱语,放肆无忌。”
“知道么。”
他抛弃白迹躯壳,往红这侧踱步而来,优容有度地捻起红之脱臼右臂,笑道:“不仅你姐姐,且有你的母亲,你的父亲,已全数在我腹中哦。”
红眼角汹涌淌泪,她如幼小困兽,右臂再次灌入异能,她痛极哀极,绝望尖叫:“啊啊啊——!”
无愈发觉兴味盎然,他笑将起来,一寸一寸,手指挪至红之咽喉,即将再灌异能。
“你敢杀她。”
一声低喝落入耳,无举止倏滞,片刻后,他料想不过濒死威胁,再勾唇,斜眸瞥去红此前所在那侧,蓦地笑容稍僵。
因为他终于觉察,那名为巳甲的青年,竟已然消失了。
是他?还是……
而下一瞬,谁亦不曾望见,巳甲几时瞬移走、几时高抬手、几时以指为法器,生生刺贯了无的颈部。
无垂眸,染猩指尖撞入眼帘。
顷刻,无目眦欲裂,双瞳悚立,遽然回头。又霎时,那对森诡眼珠一颗一颗爆凸而起,猩丝遍布其上,爬下道道蜿蜒血迹,眦唇若怒。
他双臂若无骨,痛得狂甩起来,宛如可怖的、谲狞的,人形蜘蛛。
蜘蛛异能如丝钻出颈部血窟,缠住那指尖,豁然间他旋身反手攥住那指,指骨寸寸化芥烟散。指连心腔,无之异能凶悍倒灌,疯狂引爆一众脏器,惹发巳甲痛声惨嚎。
惨嚎震唇冲耳,无亦是双唇惨白,他再未踟蹰,颈部血愈滂沱愈汹涌,几成溪河,他阴面松开巳甲,转身化作流光,瞬移离去。
其身后之人,巳甲因此失了支撑,瘫软,仰倒下坠……
一切遭拉缓、延长、慢放。
时间停了。
声音停了。
意识察觉之前,红感到自己的双腿已然极力奔跑起来,泥浆发滑,她摔倒、爬起,尤嫌不够快,残存的空间之力遭她调取抽出,她以空间之能瞬间飞掠去,接住了仰倒落地的巳甲。
时间回笼。
声音回笼。
巨大的喘息声灌入胸腔,冲撞肺腑,冲撞眼球,她徒劳瞪着遍地刺目。
血!
好多、好多!
淋漓的、黏绝的、猩红的,血!
怀中人素来干净带笑的面庞遭猩红染尽了,一道、一道、一道,似蠕虫,似蜈足,爬慢了生遍了,斑驳又狰狞,再望不清本来面目。
“巳甲……”
红的唇在战栗、肩在战栗,她听不清自己在胡言些什么,但她仅知晓低唤他,哪怕她未曾意识,那低唤已然破不成调,难听至极。
“巳甲……”
巳甲什么也听不见。
他难遏痉挛抽搐,七窍皆喷涌漆状血,可他仍在笑,仍是温和柔色。他挪远断臂,抬起仅存的那只斑斑手掌,轻轻捧起女孩的面庞,为她擦拭泪珠。
他发不出声音,他在说:别……哭……
红大口大口吞吸空气,却无法往外吐呼,她哭到干呕起来,咳呛、又拼命摇头,她狂颤哀求:“不……”
不要、不要丢下我,巳甲……哥哥。
女孩攥着他,嘶声嚎啕,她想要狂吼、想要咆哮,可落着泪,痛到没了任何声音。
怀中人以残力将怀表递埋在她掌心,他似还想要叮咛嘱咐,亦似在笑盼女孩快快长大,盼着一年一年攒糖果哄她,盼着听得一声“巳甲哥哥”,他无论如何、无论怎么也放心不下她,可眸尚未阖,柔柔望她,就此死去。
死去……
浅青瞳珠倒映她面容,而渐渐,那瞳上光泽散流,温柔笑意彻底沉寂,成了冰冷死物。
她攥他手,极力摁入怀,恸哭成了凄厉疯笑,干哑无声地低吼:
没了!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她的巳甲!她的兄长!
镜花水月巳甲,南柯一梦似假,通通尽皆是假。
护佑她夜夜安眠的那处温怀,空空如也,天上地下,再也不见!再也不见!
少女脊骨遭弯折,岁月稍纵即逝,她稚气方去,已近似苍老佝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