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藏于春夜【完结】>第43章 Chapter043 洗孽

  蛇盘虬蜿蜒,后尾胜过数人合抱之粗。

  红年稚,尚有些许畏蛇类,故而往巳甲身后躲了躲。巳甲同白司颔首,携红退却。白迹亦退却至白司之侧,耳尾血色十字摇曳。他眯起眸,轻笑道:“我道是何种蠢畜,原是只地虫。”

  白司漠然不语,灰眸低敛,宛如真神静立。

  四下虫鸣嚣张作祟,无数蛇蝎拥钻而出,绕得前来,却不敢近前。

  皿双眸发青,他开启瞳术,闷喝下令:“杀了他们!”

  蛇蝎刺耳作响,向着二人发起进攻,团团四面围拢而来。白迹靠上白司脊背,侧首轻笑。

  “哥哥,顽物这样多,有趣么?”

  白司冷淡乜他,勾唇却无笑意:“有趣。”

  顷刻间,银白结界承载狂火,火借势疯涨,咆哮一声环绕铺荡。火光化涟漪,层层叠叠四下漾开,将那些极近的蛇与蝎虫烧得霹雳作响。

  余下蛇蝎顿显踟蹰,皿再无法以瞳术驱使,他欲要再召,结界化禁制钻入他双眸,他瞳孔蒙纱,再无法调用异能。

  一时他勃然大怒,蛇尾狂甩,随之大吼起来:“去死!去死!”

  吼叫震耳欲聋,辗转间皿已至三步之近,银白结界推压而去,逼得蛇尾猛撞结界。

  嘭嘭嘭!

  地面震摇,灰瞳微眯。蛇尾见结界裂出缝隙,欲要再破,忽而那银白结界转为血红,刹那间,烈焰冲天。

  蛇尾遭烫蜷缩,却已然沾惹流火。流火攀爬而蔓延,焚得蛇身寸寸皲裂,皿狰狞惨叫,恨然回首,欲要瞪向二人。

  “疼么?”

  怎料白迹已瞬移至他身前,血色十字倒映雪色发丝,红瞳容着浅笑。他微微欠身,虎牙嗜血又天真:“我来助你解脱,可好?”

  皿双瞳剧缩,下一瞬,流火凝成薄刃,毫不犹豫剜入脊皮,漫游般切剐而下。

  痛到极点,反生幻觉。皿只觉颅顶处有虫在咬,惹发头皮突突炸响。他挣扎不得,那虫抽丝剥茧,吮血啖髓,剥脱了他魂魄。

  他便在此一瞬,躯壳四分五裂,止了呼吸。

  白迹骤觉索然,旋指撤去流火薄刃,踹了脚那尸首。

  “啧。”他蹙眉道,“好无趣。”

  溅了血的面庞转向白司,红瞳盈笑,虎牙露角,他朝白司缓步走去。

  他欠身逼近,欲要开口,白司在此瞬敛眸咬下手套,踮起脚尖,以指腹轻轻擦抹他眉间血痕。

  红瞳微滞。

  下一瞬其眸目间笑意愈浓,他偏过头,吻了吻那素白长指。

  柔软触感落下,白司眼睫扑簌,他撤去手,斜乜他淡道:“走么?”

  低笑入耳:“好。”

  待二人走远,一侧的红蹑手蹑脚地拉一拉巳甲衣袖,小声感叹:“白迹哥哥杀人愈发狠厉。”

  “怎会。”巳甲温声笑,“红这样努力修习,我猜若是红来杀,定会更为迅疾,是也不是?”

  红摊开手掌,骄傲扬起下颌:“是了!奖励巳甲一颗糖!”

  *

  “糖不可过量食用。”白司淡淡掀眸,“红,放下。”

  红露出难以置信:“可……”

  “可什么?”白迹抽出她怀中抱着的糖罐,红瞳漾笑意却莫名教人觉着森森然。

  红瘪了瘪嘴,作势要哭闹,遭巳甲牵了去,给她倒了杯三分甜的蓝莓奶昔。

  她皱着鼻子愈发不愉,瞪白司,亦瞪白迹。

  白迹不睬,他偏头垂落血色十字耳坠,含笑凑近白司,裹覆落满松木香的皮质外套,轻轻将他拢入怀中。

  “哥哥冷么?”

  然而白司敛眸罔视,银白结界自他周身屏退外套,他漠然道:“不必劳烦。”

  白迹笑意不祛,他似是犬,下颌蹭着哥哥的肩,同其低低私语:“哥哥为何不悦?可同阿迹一讲。”

  白司未再启唇,灰瞳唯余漠然。

  须臾后红喝完奶昔,拽起巳甲闹着要陪她外出漫步、观日落。

  白迹轻易破了结界,外套落在哥哥肩头,他笑而起身,道:“捎上我。”

  三人一齐离去,笑言欢吵渐渐远去。

  白司静坐案侧,村长仆从抱着筐前来拾掇餐具,小心翼翼地问他可还需要加餐。

  灰瞳衔寒意,淡淡乜向仆从,在其欲要识趣退下前,白司淡漠道:“打扰,此处有无客用浴汤池?”

  仆从微怔,慌忙颔首:“有、有的!就在客房后竹林中,只是近来温泉不冒出,那水是凉……”

  “有劳告知。”白司疏离一礼,散作点点银光消失不见。

  仆从话音戛然而止,他呆了一瞬,旋即回神,却又倏然望见适才那位白先生落座之处,滴落数滩猩红。

  “血、血!”他愕然地退了半步。

  而数十米外,竹林之中。

  水雾缭若滚滚云层,滑嫩甜香丝缕漫过,茫茫混沌。

  浴池侧,白司披散银灰发丝如练,摘了黑长外套,又褪却外裳,散漫踢掉鞋袜,汩汩没入池中去。

  彻骨的寒气攀爬而上,钻心裂肺,他长睫轻颤,静默阖眸。

  轻歌曼舞般的水雾里,弑神官苍白似剔透青玉的锁骨显露出来,那处所刻的繁文“迹”字,不知何时已然加深,正淌落潸然猩红。

  良久,灰瞳漠寒掀抬,他似无所痛感,召得银白结界又重刻而下。

  轻而哑的闷哼溢自喉结,猩红溅滴入池,晕染至绯色,他面容愈发惨白,薄唇已近惨灰。

  直至良久,“迹”字落锋,他忽而听得一声低笑。

  灰瞳骤然剧缩,白司蓦然抬首,修长人影已然逼近身后,睥睨望他。

  阿、阿迹……

  十字耳坠染了水滴,血色瞳森然微弯,他盯着他,似在玩味:“哥哥,您行如此暧昧之事,竟不捎上阿迹么?”

  松木焚香侵袭扑面,白司匆促避去眸色,他要躲,却遭一瞬掐住了下颌。

  “哥哥。”犬的眉目显露疯意,抵上他额,切齿咬字似恨,“您又躲我么。”

  白司惊惧挣扎,闷声压抑喘息,白迹掌心收拢,手背青筋凸暴,几乎要捏入他骨髓。

  “可是哥哥……”白迹衔他耳尾,惹其泛红湿漉,“您不是不惧疼么?”

  白司偏头后仰,那指却捏住他后颈,钳他凑近,他难耐轻呵,又避无可避,只好启唇斥他:“滚、滚开……”

  白迹骤然松手,见得他掩唇低咳,低低地笑了声。

  “滚开么?”

  “重逢那日,我已然受了您这般推拒。”

  白司咳至干呕起来,苍白若透明的面庞上几要呕出血色,却并不容他触碰。

  “冷。”白迹撤去手,笑意幽幽,“那时的您的语气、举止,无一不教我觉得冷。”

  年轻的弑神官制服冰冷似铠甲,抵挡一切旁人视线,冷漠、冰森、不近人情,望见“死去”七年的弟弟,却如同望见萍水所遇的陌生过客。

  那眸光那样的漠寒,直逼他杀了宛斯里,逼他当众发疯。

  可全然无用。

  此后的哥哥亦是冷然,除却受他胁,便待他生疏淡远,“阿迹”二字不过将其视作需得时时安抚的小孩,并未诉诸几多情愫。

  他绞碎的骨、他捧出的心、他剜落的血,无一遭其避之不及。一次一次的推据,好似嫌恶,好似厌憎。

  他宛斯迹哪里来这般多的勇气,做一只不断奔跑赴冬的狗?

  “弑神官大人。”他唤他,勾唇仍在笑,“您爱我么?”

  咳声骤断。

  灰瞳抬起,眸光撞入红瞳,白迹虎牙染血,唇瓣猩红,含笑却不似笑。他望着他,语调又浅又哑:“您不爱我的。”

  白司狠狠攥住拳。

  “弑神官大人。”他直视他的瞳,语调轻而慢,尾音低颤。

  “是否因您目中并无宛斯迹此人,故而无论他怎样疯,怎样疼,落泪滚血碎骨穿心,您全不在意。”

  白司猝然一僵。

  下一瞬他默然咬唇,眉目拢起,露出可怜哀色,却因自厌而压抑克己,偏生不愿再兀自开口,以泄露半缕情愫。

  不愿,亦是不能。

  父亲的长鞭悬挂在头顶,年幼的白司脊背遭创,他痛、他觳觫不息,再不肯踏错半步。

  阿迹会厌恶他的。

  他从来不宜擅自动那腌臜念,破那禁忌界,他该死守、遭枷锁缠身,永受禁锢,永享孤寂。

  踏错之后的结局岂非不分明?他惹得他受伤,又擅自伤了旁人,擅自惹得稚子头破流血,他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伪君子。

  白家子金玉其外,弑神官败絮其中,落泪是懦弱罪,淌血是自负错,他白司受世人跪拜,无可余地容他喘息、休憩、片刻谈情。

  情是奢望,是毒,是他可碰不可尝的灼心火,他同其截然不似,生而体寒,已然是上天垂怜告诫。

  告诫他莫、莫、莫,告诫他退、退、退,告诫他再勿回首,再勿动情。

  故而眼下他的阿迹予他的句句逼问,他只可沉默,任由自己陷入到无尽的痛里。

  痛很好。

  痛催他清醒,减他杀孽,去他卑劣,道他善哉。

  而他并未觉察,这长久的、不见尽头的沉默如同某种无声凌迟,逐渐教身前那双红瞳显露怆然悲意。

  这样的默然,他早该知道,早应知晓。白迹心想。

  曾言什么“要减缓他痛楚”,通通算不得真,做不得数,仅做哄他诓骗。

  他似要蹙眉,却扯动面庞肌骨生生勾扯起唇角,嘶声哑笑:“好。”

  “很好。”

  此三字落下,如铡刀判亡,教人不再私生妄念。

  下一瞬白迹蓦地抬手,狠狠掐住了哥哥的咽喉。

  白司幡然意识到何事,豁然睁眼后退,却已然不及。脖颈之处的痛感尚未落下,训犬之戒因觉察到受契之人反叛契主,刺目显形而发动惩处,那脖颈之上的指遽然痉挛,白迹脱力摔跪入水,蜷缩抽搐。

  银灰发浸没入水,白司罔顾刺骨,沉水抱住白迹止息惩罚,却又仅只教其不再继续,眼下须走完半刻。

  他眼圈洇开绯红,抱着怀中战栗不停的小狗,终于因啜泣泄露哭腔:“阿迹……”

  白迹承剧痛,虎牙卡入他颈。他低低地笑,雪发、眉目已遭水洗湿透挂露,他勾着唇,疯意毕露。

  “哥哥。”他颤簌道,唇似泛灰,“此罚非为我,而是为您。”

  白司一瞬滞木。

  疯子死死抓着他,盯他似叩魂:“此刻起,您愈自弃,我所触发惩处便愈狠。您痛一寸,我痛一尺,直至我骨崩断,血淌干,化为灰烬化作恶鬼,也要与您纠缠不休,您记住了么?”

  红瞳盯着白司,逼视白司启唇,他瞳涣散,艰涩吐字,哽咽答话:“呜……记住了。”

  雪发蹭过他鬓角,修长手指揉进他眸尾小痣,他笑起,给予他表现良好的嘉奖一吻:

  “乖。”

  我已尽疯魔,便聊当你与我相仿,亦爱我入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