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藏于春夜【完结】>第26章 Chapter026 祭司

  咕噜。

  大海深处,水纹荡开,惊得鱼群汹涌四散。

  灼烈温度将水烫得瞬间沸腾,冒出大团大团纠缠的气泡。

  最大的那团气泡里,雪发青年双眸阖起,在气泡围拢下不断下坠。

  那是坠海的白迹。

  此刻他陷在气泡似的、光怪陆离的梦里。

  说梦,更像是倒退回从前的旧回忆,他跪坐在一处昏暗的寝殿里,四下唯有他不受控制的、发着颤的呼吸声。

  而在他身前床榻之上,面色苍白的女子已然断了呼吸。

  他紧紧攥着女子的手腕,可无论攥得如何用力,掌心的触感仍是一点一点变为冰凉。

  属于死物的冰凉。

  此一年,为黑星3008年。彼时,风冥小皇子宛斯迹不过六岁,无人知晓他的生母熏莲是什么人,无人知晓熏莲曾为风冥皇帝宛斯琉尔做过什么,但熏莲死的那日,是为宛斯琉尔真正爱妻的诞辰。宛斯琉尔在万人朝拜之下,亲手赠予爱妻唯一一株百年兰浆草,以之作为养颜补品,同时又宣布爱妻之子,即长子宛斯里为日后继承人,举国欢庆。

  无人知晓,那株兰浆草,是熏莲的救命药物。

  直到四年后,皇子宛斯里逐渐长大,且随着父母对他的娇宠过度,他日渐贪婪重欲,终日耽溺于美人皮相。而后他的不良举止受到了众多大臣的斥责,宛斯琉尔才在失望之余想起,他有还有一个小儿子。

  那个小儿子名叫宛斯迹,曾因天生负有强大异能,而为一己私欲企图刺杀其爱妻以至于获罪,受了重罚,当时正被关押在宫殿地底的铁笼之中。

  因此宛斯琉尔摆出慈父姿态,欲要拉拢父子二人关系,再立继承人。他纡尊降贵地亲自命人备好餐点,端起餐盘给宛斯迹送去。

  皮靴踩踏在石阶之上,泛起空荡荡的回音。一路迈步至地底最深处。

  四下燃起烛火,照亮铁笼,铁笼中的少年被光线刺目,抬起一双血红色的眸。

  因为许久未曾视物,那双眸底红瞳瞳光涣散,而良久后,待其缓慢聚焦,终于有了神色变化。

  可那变化尤为幽微,又尤为隐秘,未及所有人看清,他已然拢起眉,露出可怜神色。

  “父亲。”他攥住铁笼,切切地将头抵在禁制结界之上,像是可怜的败犬,吠声嘶哑,“父亲。”

  败犬的哀叫令宛斯琉尔神色愉悦,他散漫地一抬手,有异能者随之解开了禁制。身侧人递来燕麦糊,被宛斯琉尔接过,他端着燕麦糊蹲下去,恩赏般地同少年道:“来,喝了它。”

  得了命令,宛斯迹伸出脑袋,凑近过去,就着宛斯琉尔的手大口大口地喝下燕麦糊,却因此而呛住,剧烈咳嗽起来。

  “开笼。”

  宛斯琉尔下令,站起身,侍从开启铁笼门,尚在压抑咳嗽的宛斯迹被拽出笼外。

  少年眉目间满是惊惧,他捂住与宛斯琉尔酷似的一双眼,被侍从踢中膝盖,踉跄跪下,哽咽着求饶:“别、别杀我!”

  宛斯琉尔摸了摸他的头。

  “傻孩子。”他笑,“父亲怎么会杀你呢?”

  宛斯迹怯然抬眸,望向他。

  “除非……”宛斯琉尔与他对视,端详他的神色,似是要找出破绽,“除非哪一日,你不再听话了……”

  “不、不会的。”宛斯迹小心翼翼攥住他的衣角,“我很听话,父亲。”

  “很好。”宛斯琉尔抽回衣角,“现下我对你很满意,不要让我失望。”

  数月之后,幽暗的地底变作光火通明的大殿,宛斯琉尔倦怠地在皇位之上,四下散落着雪白的纸。

  一双手拾起其中一张,惹来宛斯琉尔睥睨,阶下有人向他行礼。

  “君父。”是宛斯迹,此刻他着一袭皇室礼服,眉目温顺,恭敬道,“与东灵的战局并非命指天定,您不必忧烦。”

  “嗯?”宛斯琉尔兴致缺缺,懒然问他,“为何?”

  “迹虽生而无所长,却擅纵流火。”他屈膝跪下,“请求君父遣我出战,为君父分忧。”

  此话毕,宛斯琉尔蹙起眉:“不可。”

  他见宛斯迹笑望着自己,忽而有些不耐,沉声道:“此一事,上月难道不曾谈明么?我说过,如今你身份尚且未能被外人知晓,贸然令你出战,无法服众。”

  “君父息怒。”宛斯迹压下眉心,垂眸,“迹迫切想为父亲分担辛劳,故而才斗胆再请,未曾想会因此又一次触怒父亲,迹今后便不再提及。”

  宛斯琉尔一顿。

  须臾后少年得不到他的回应,再次请罪。

  他蹙着眉望他良久,终于出声道:“不必如此生疏,我并未发怒。”

  宛斯迹弯着眉,笑起来,他直起身,弯腰立在阶下,仰起面庞,有些稚气地露出虎牙:“是。”

  红瞳对望着红瞳,皇座上的人略略坐起身,宛斯琉尔启唇要说些什么,却于此时,有侍从叩门下跪,行礼通报道:“陛下,长殿下求见。”

  宛斯琉尔眉心松开又皱起,宛斯迹却已然识趣地道:“长兄想必有要事求见,君父,迹晚些时刻为您送来晚餐,请您稍用一些。”

  “他能有何等要事?”宛斯琉尔冷哼一声,“不过是又因为选王妃一事来此胡闹,他虽为你兄长,却真是处处不比你懂事。”

  宛斯迹含蓄地笑了笑,并未多言,只道了声告退,随后一礼,消失离去。

  而就在次日,宛斯琉尔忽而陷入昏迷,无法唤醒,东灵、风冥交战地因此大起混乱,风冥军心溃散,而东灵却由白颂亲征,因此两方士气愈发悬殊,最终东灵战败告降,献银作赔。

  整整半月之后,宛斯琉尔终于得以自昏迷之重醒来,他怒不可遏,再次发动战争,亲上战场讨回赔款,却正中了白颂埋伏。

  最终宛斯琉尔略败,狼狈逃回到军账中。

  他的好儿子,宛斯里,此刻正瘸着半条腿,战战兢兢跪在案前,又不堪忍受宛斯琉尔都怒火滔天。宛斯里像君父哭诉一番,又在说话间偷偷朝下人示意,有随从士兵掀开账帘,将一人提进账中。

  那人雪色长发披散,全身受绑,宛斯里指着他哽咽道:“君父,请您明察,就是这畜牲害您昏迷!”

  宛斯琉尔露出狐疑来,听得宛斯里道:“所有威蓝医者皆无法查出您的病因,怎会如此蹊跷?君父,您向来英明,不如仔细想想,他曾于您昏迷之前,日日为您准备晚餐。”

  良久,四下气氛沉闷,宛斯琉尔猝然一脚踢翻木案。他胸膛起伏,强忍怒意缓声道:“将他送去东灵,告诉白颂,这是我献给他的战利品。”

  宛斯迹在此刻未有反抗,却在宛斯琉尔狐疑的视线之下,垂眸低低地笑起来。

  “君父。”

  红瞳染着血迹,缓慢抬起,眸色宛若源自修罗魔鬼。那瞳光钉入宛斯琉尔眉目之间,唇间吐出的字极轻,却皆如恶咒:

  “我送您的毒,早已入髓。期待你我,来日地狱再会……”

  他终于显露疯意与恨意,藏了许久的恶犬显出獠牙,教人毛骨悚然。宛斯琉尔气得额头上青筋崩起,却顾不上发怒,他慌忙召来医者为他探脉,而宛斯迹则被识趣的士兵们拖了出去,扔到战场之上。

  这一日之后,除却皇室中人,天下近乎无人知晓,自此,年幼的风冥皇子宛斯迹,成为了风冥敌国东灵国的俘虏。

  而也有一些人受了蒙蔽,以为东灵执政人白颂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名叫白迹的私生子。

  *

  3012年,春日,东灵白家。

  少年白司灰眸低敛,神色肃穆,于会议室门外静立,等待白颂与诸位家臣离开。

  有凉风拂过,老管家柯意为他披上披风,低声道:“家主有令,少爷今日须得去见一人。”

  “好。”白司拢下披风,跟随柯意离去。

  二人辗转到了寝殿后花园。

  “到了。”柯意道,“您且稍等,意这便去带他来此处。”

  “有劳。”白司颔首,依从示意在长椅之上坐下。

  四下有白鸽间或起落,花香氤氲,白司眉目间泛起疲倦,他垂眸忘了眼栖落在他肩上的鸽子,眯起眼,一点一点被困意淹没。

  直至忽而,飞鸽惊起,窒息与痛感骤然自脖颈之上钻入,他倏地睁眼,对上了一双满含恨意的血色红瞳。

  “该死。”宛斯迹掐着他的脖颈,“白家人,全部该死。”

  白司一瞬失神,本能教他挣扎起来,然而心底最初的念头却是:

  在这世界上,怎会有如此浓烈的情感?

  他召动结界异能,将红瞳少年往后推拒,却敌不过对方指尖窜起的火束。火束烫疼了白司,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一点一点,走向濒死。

  “放肆!”

  头顶之上有人低喝,正是白颂。白颂一脚正踹上白迹心口,逼得他口喷血迹摔了出去,双膝砸回地面。

  少年森然抬眸,依旧瞪着白司。

  白司难以克制地喘息起来,他平缓呼吸,躬身向白颂行礼,被白颂扶住。

  “父亲。”他仰头问,“他是谁?”

  白颂面色阴沉,他并未直接回答,转而走向少年。

  “宛斯迹。”他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

  宛斯迹低侧侧地狞笑起来,他望着白颂,逼视他金丝框之后的眼眸。

  “白颂。”他字句含恨,如嗜血凶犬,“你有种,就杀了我。”

  白颂毫无情绪地勾起唇:“我不杀你。”

  他抬起腿,一脚将对方踩翻在地,任由宛斯迹发出惨叫,又教那惨叫戛然而止。

  白家家主指间红光闪烁,训犬之戒显出轮廓。白颂慢悠悠地道:“但,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白迹趴在地面,却再无力挣扎。雪发漂浮,周身猩红轮廓浮现,他面目僵滞,一瞬被莫大的痛苦夺走了声音。

  痛到极处,好似魂魄被凿穿,他七窍淌下血迹,眼角嘴角呲而欲裂,额角青筋根根暴突,冷汗凝出剔透的水珠,颗颗滚落而下。

  生不如死,莫过如此了。

  他听到自己喉中,发出幼犬一般,细弱的呜呜声。

  而终于,混沌的视野中央,恍惚有人影跑过来,同白颂低低地说了些什么。再之后,白颂甩袖离去,那人影跪坐下来,摘掉手套,将手覆上他的心口。

  对方凑近过来,隐约露出浅灰色的眼眸,眨了眨,轻轻启唇:“别怕。”

  意识被温和如水流般的异能萦绕,宛斯迹缓缓闭上双眸,陷入昏迷。

  花香又氤氲,痛感如潮褪去,而许久之后,宛斯迹又被噩梦所惊醒。

  他睁开眼,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床榻摆在卧房靠窗处,望外望去,是大片大片的银边郁金香。

  有人轻轻道:“还好么?”

  宛斯迹猝然回眸,警觉地抬手挡在眼前。

  浅灰色眼眸在指缝间显露,白司淡淡地轻声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宛斯迹迟疑良久,见对方手中并无武器,唯有一只白瓷药碗,便缓缓放下手。

  “白司。”他蹙起眉,冷冷道,“你为什么救我。”

  被晚辈直呼其名,白司并不介意,他在床侧跪坐下,安静地垂下眸,将药碗递给他。

  宛斯迹没有接。

  是以白司将药碗放下,轻轻将药勺摆放得与桌面齐平,淡淡道:“我母亲生前,是名威蓝医者。医者救人,无须理由。”

  “你昨日一出现便认出了我,想必此前已听闻过我。”他抬眸,双手交叠,“那么,你该知道我并未欺骗你。”

  宛斯迹凝眸,盯着对方那双戴着漆黑皮质手套的手,冷然道:“你想借此,取得我的信任。”

  白司缓缓摇了摇头。

  “不是。”他抬眸,直视那双红瞳,“我想缓解你的痛苦。”

  “什么痛苦。”宛斯迹眉心愈深。

  “活着。”白司缓缓道,“活着已然就是痛苦。”

  活着已然就是痛苦。

  汹涌水声之中,白迹缓缓睁开眼。

  有无数细小的游鱼在啃食他的手指,拽着他向下坠去。

  他在无止境地坠落中想,是了。

  活着的痛苦,他此生,已然饱尝过。

  母亲因痴念而结下的错果,致使他成为生而不见天日的孽种,因此他活该被埋葬在漆黑海底,遭受鱼类分咬。

  就该如此,早该如此。

  他这条换来的性命,所尝到的愉悦。他这双偷来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都无法真正属于他。

  爱么……

  他宛斯迹此生已然是得不到了。

  他浑身的痛,数不清的伤,灵魂已至麻木。他是茫茫黑暗里的火后余烬,滚热已然在一次又一次的燃烧中耗尽散去,彻底没了用处,不着痕迹的、渺渺消失不见。

  宛斯迹。白迹。

  何其可笑的名字。

  终至此时,临叩死路,仍旧无人可窥见他的半分心迹。

  他缓缓闭上双眸。

  而许久之后。

  银色的光笼罩了他,有人从天而降,他睁开眼,一双手拨开粼粼气泡,驱散大片鱼群。

  那双灰眸第无数次地专注望着他,他抵上他额头,唤他:

  “阿迹。”

  阿迹……

  活着已然是痛苦。

  我想缓解你的痛苦。

  “阿迹。”白司捧起他的下巴,以指腹抚上他面庞,摩挲他眉眼,淡淡地笑起来,“别怕。”

  他凑静过去,轻而柔地,生平第一次,吻住了他的唇。

  我向亘古不变的海洋发誓,我是你生命绝望之时,手持火把,拼命为你祈福的祭司。

  日也祝祷,夜也祝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