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藏于春夜【完结】>第21章 Chapter021 汹涌

  沉默。

  四下场景纷纷变幻,白司与白迹隔着一步之遥,目光相错,不语。

  直至许久之后。

  白迹抬眸,望向哥哥,见到那双灰瞳定定地望着自己,他靠近去半步,打破沉默。

  “哥哥。”他道,“看身后。”

  白司回首,洪流般的阳光汹涌灌来,于他苍白面庞之上赋予金色轮廓,他们站在树林溪涧畔,数名老迈的巫女摇晃着陶土圆瓶,开启疗愈法阵。

  片刻后,被巫女们环绕着的草垛之上,熏莲咳呛着醒了过来。

  巫女停下来,围站在四周,最为年迈的那位切声问:“孩子,你好些了么?”

  熏莲点了点头,嗓音沙哑地答:“好些了,谢谢您。”

  她似乎蓦然间想到什么,因此想要从草垛上站起来,却又因为过于虚弱而狼狈地摔了回去,巫女连忙躬身扶她,可劝阻的话还未道出,有人语气不耐地道:“我让你松手!”

  白司蹙眉,循声回望,见到宛斯琉尔被白颂拽着,两人往这侧走。

  宛斯琉尔眸中满是愠怒,却碍于白颂在场而未曾发泄,只愈发不耐。

  白颂带着他在草垛跟前停下,熏莲抬头望着宛斯琉尔,神色有些错愕和尴尬。

  “工作狂就是如此,并非针对你。”白颂道,“他昨天亲口答应过我,今早要来看你。”

  熏莲抿抿唇,望向白颂,见到白颂朝她点了点头,她再次看向宛斯琉尔,眉眼一点点恢复生动:“宛斯,你能扶我起来么?”

  宛斯琉尔瞪她一眼,生硬地答:“不能。”

  “喔。”熏莲有点失望,但仍旧笑着,“那你挪一下,你踩到我的裙子了。”

  宛斯琉尔倏地一僵,低头,却见足下唯有一片绿草,哪里有什么所谓的裙子。

  他霎时意识到被骗,气得抬眸再次瞪了一眼熏莲,再不顾白颂阻拦,扭头就跑。

  熏莲望着他的背影,笑起来,她坐在阳光里,淡粉色的唇角边露出两只小小的虎牙,有点稚气的模样,朝着白颂眨了眨眼睛。

  “你呢。”她道,“你不走么?”

  白颂微顿,并未正面答,只道:“他昨日因无心之失而被长官斥责,心情不佳。”

  “没关系。”熏莲弯弯眼眸,“我不介意的。”

  白颂深深地望她一眼,良好的家庭教养使得他没再置喙他人,他转身要离去。

  “白颂。”熏莲叫住他,得他驻足后,她被搀扶着站起来,端立,轻声继续道,“我打算离开这里了。”

  白颂猝然皱眉:“什么时候走?”

  “明天,或者今天夜里。”熏莲道,“越快越好吧,趁我还有力气。”

  “去哪里?”

  “风冥。”她拢过耳侧碎发,“如今的联合过于保守,不适合他。我想去向宛斯陛下进献宝物,为他博来一次受重用的机会。反正那些宝物于我而言只是耻辱,不如……”

  见白颂眉心愈紧,她笑了笑,又道:“抱歉,让你失望了。”

  白颂松开眉头,沉默须臾。

  “我明白。”他道,“请你务必珍重。”

  熏莲微一颔首,又道:“谢谢你。”

  得来白颂对沉默,熏莲笑了笑,面容寂寂:“我是津渡皇族间悖伦而得的孽种,生而肮脏不堪,唯有你将我视作朋友,不嫌不憎,我由衷地感谢你。可他……他是我此生唯一所求,我只要他,哪怕是死,我也爱他。”

  白颂叹息一声,望向她苍白的面庞:“值得么?”

  “值得。”

  白颂闭唇不再言语,闭了闭眼,转身,踏步离开。

  *

  白司被身侧之人攥着手。

  可那总是带着笑意面具的青年此刻不在笑了,他的双肩紧绷着,满头雪白柔软的发丝垂散在额前,他将面容掩在阴影之中,看不清分毫神色。

  四下场景变幻,熏莲经舟车劳顿,抵达风冥。她将曾经由生母留给她的遗物当做礼品,用以讨好那些风冥官员。

  肮脏的、龌龊的眸光黏在她的手背、脖颈、乃至于心口,她强忍不适与心悸,灌下一杯又一杯高浓度烈酒。

  少女手执酒杯,在人群之中,亲自倒走了自己剩余的生命,换来心上人的飞黄腾达。

  四下所有人,包括熏莲,都在笑,笑得嘈杂聒噪。

  白司被那笑声包裹,只觉身边人的呼吸声,快要听不清了。

  觥筹交错之间,熏莲终于拿出了一枚菱形铜镜,交给了宛斯琉尔的生父宛斯伦,宛斯伦答应熏莲,要将庶子召回重用。

  她的心愿达成,心悸发作,再次跪倒在白迹身前。

  幻境开始一点一点变得透明,熏莲痛苦的哀吟趋于朦胧不清。

  而身侧人那呼吸亦是渐衰渐缓,几乎即将崩断了,时时停又时时发着颤。像是一只溺水的小狗,湿漉漉的鼻子无法吸入空气,又放弃挣扎,慢慢陷入窒息里了。

  阿迹。

  白司拢合眉心,他对他可怜的阿迹不忍直视,内心的疼已然溢出来,他偏头便要回避。

  白迹却在这时抬起眸,望向他,锁住了他的眸光。

  “哥哥。”他很轻、很慢地说,“你可以,抱抱阿迹么?”

  白司听到自己喉咙里漏出来一点近似泣声的气流,理智逃离躯壳,躯壳不受控制,被本能驱使,他上前半步,抱住了他。

  白迹安静地任由他抱住,四下幻境渐渐流散,白司闭上眸,重新听见了水流声。

  他们回到了绯湖湖底。

  湖底安静,阿迹怀中温热,他听着阿迹的心跳声,在那浓郁燃烧着的松木香里渐渐神色迷离。

  忽而,有什么啪地碎裂,响声入耳,叫他找回来一点理智。

  他恍惚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是以抬头想要松手,可脖颈之后覆上手指,白迹摁住他,反而抱住他。

  “不必看,哥哥。”他说,“是那枚镜子碎了。”

  白司蹙起眉:“幻境之源么?”

  “对。”白迹微顿,而后终于久违地笑了下,“它与你我有了链接,正在向我们释放异能。”

  白司仰头看他。

  “是吸收之能,有此,我们可以吸收他人异能。”白迹笑了笑。

  白司再次往后退,白迹却未再阻拦,他望向哥哥闭上眼,感受四下疯狂涌动的异能。

  他笑着牵起白司的手,俯身凑近去,盯着白司泛着红的眼尾:“是真的,我不骗你。”

  白司睁眼,面无表情地微微歪过头,望着他的眸:“嗯?”

  白迹直起身,眸光闪烁,笑意愈深:“回去吧,好不好?”

  良久,白司观他眉目间再无阴霾显露,终于颔首。

  “好。”

  *

  一刻钟后,驿馆后院里。

  白司立在躺椅旁侧,苍白指骨绷起,吸收身前老人的所有异常之能,又治愈其内伤,重新戴上手套。

  安澜蹲身下去,屏息等待。良久之后,躺椅上老人双眸缓缓张开,露出浑浊眼瞳。

  “澜澜。”他吃力地伸手,想要触碰安澜的面颊。

  刹那间,安澜泪如雨下。她双手握住爷爷干瘦的手臂,感受到对方渐渐回复的温度,哽咽着笑起来:“爷爷,我还以为……”

  红默默地别开头,攥紧了巳甲的手指。

  安澜与爷爷絮絮地说起什么,一行人悄然离开后院。

  驿馆馆长安奇立在前院,见几人走近,弯腰行礼:“奇见过长官大人,还请几位留步。。”

  白司颔首,淡声道:“您有何事,请讲。”

  “出于馆长职责,奇派遣信使向东灵回报了您的行踪,获取信件的是贵国的凛风将军,他为您寄来了一封密信。适才密信将至,奇不敢怠慢,为您奉上。”

  白司微一敛眸,道:“有劳阁下。”

  安奇抬手向身后下属示意,下属尴尬地指了指白司身后,馆长一怔,抬眸望去,弑神官大人身后那位梳着双马尾的少女拿着密信,举高对着阳光查看。

  馆长朝下属一瞥,几人会意,馆长领着下属一同离去。

  “唔。”红躲开身后封零伸来的手,一边小声嘀咕,“这信封是灰色的,颜色好眼熟呢。”

  “咦,这不就是……”

  而后红忽而想起什么,望向白司一双灰眸,将信封下移,却被一双红瞳截断视线。

  白迹倾身靠近,高挑的影子压下,笑弯着眸:“嗯?”

  红颤了一下,乖乖将信封打开,双手捧给白迹。

  白迹眨了眨眼,写着凛风落款的灰色信封瞬时遭火焰点燃烧尽,信纸则飞至白司指尖前咫尺处。

  白司漠然垂眸,指尖微动展开信封,须臾后他抬眸,火焰霎时燎下,将信纸亦烧为灰烬。

  “保密需要。”白迹无辜地笑,小虎牙为此显露,“哥哥不会介意吧?”

  白司未有看他,却很轻地答: “嗯。”

  白迹红瞳熠熠闪烁,他望向巳甲,巳甲温和地点点头,开口询问:“凛将军来信,可是东灵交战地有事发生?”

  “并无。”白司应。

  “那太好了。”封零笑起来,“我们可继续同行,乘船横渡令海,去找东灵宛斯琉尔当面对峙。”

  白司稍稍颔首,灰瞳如寒凉剔透的冰珠,略一转动,余光落在某处,“有人来。”

  封零回首,安澜身后跟着一名侍女,朝着几人鞠躬行礼。

  “抱歉,打扰了,适才失控,眼下我是来找几位道谢的。”

  言毕,她将眸光落在白迹那侧,一动不动地望着白迹,似在等待他的回答。

  可俨然,那双雪发红瞳的青年此刻眸光正偏向左侧,专注地盯着他的哥哥,无瑕分她半瞬。

  安澜攥了下拳,勉强笑了下,巳甲替他解围:“姑娘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红附和点头:“是呀是呀。”

  少女雀跃的语气如同小兔子,安澜被吸引了注意力,躬身下来,笑意真切了些,抬手从侍女手中接过了什么。

  “好乖的妹妹。”她勾着唇道,“那么,就麻烦你替哥哥们收下谢礼,好不好?”

  红好奇地睁大眼睛,手中多了一台巴掌大的、造型奇特的机器:“这是什……”

  “相机。”安澜摸摸她的头,捏住她的手腕,教她使用,“可以拍下人的模样、风景的模样——你想拍谁?”

  红毫不犹豫,举高双手将相机镜头对准向巳甲。

  巳甲微滞,却露出笑意,温和安静地弯起眉眼。

  咔擦。

  *

  咔擦。

  是酥脆饼干被咬断的声音。

  当日夜里,令海之上,渡轮舱内。

  八音盒欢快地叮当响动,红咕噜喝下半杯果酒,醉醺醺地倒向巳甲怀中。

  巳甲面颊上被涂了花色奶油,他眯眼笑,一边接住红,一边盯着封零防止他栽倒下去。

  封零醉得双眼都难以睁开。

  他抱着酒桶,迷迷糊糊地撩开眼皮,疑惑道:“咦,白迹哥哥呢?”

  巳甲余光微转,落在左侧墙上,而一墙之隔处。

  他口中的白迹哥哥,红瞳朦胧如覆水雾,一呼一吸同弑神官交缠不休。

  弑神官双肩颤抖,锁骨绯红,被虎牙轻轻衔住脖颈,又吻住了唇。

  灰色的、惯常冷淡的眸此刻亦是茫茫,有泪水自眼尾滑落下来,灼烈松木香附上耳边,白迹吻了吻他的泪痕。

  弑神官撑起苍白手腕,他咬着唇挣扎起来,然而下一瞬。

  有什么滚炙的炽感在心腔内翻涌起来,漫过四肢百骸,烧得他神智灰飞烟灭。灰眸一瞬涣散,倒映着红瞳,惹起痴然的懵懂。

  是白迹驱动了分出给他的那一半火种,将其点燃。

  “唔……”白司拢起眉,连鼻尖都是粉嫩的红,沁出湿漉漉的汗珠,“你……”

  白迹低低地笑,在他脖颈间徘徊,亲昵地蹭蹭指骨,如同安抚猫咪:“哥哥别怕。”

  白司呛了起来,灰瞳倏地一颤,他呼吸溃散。

  海浪扑打,潮头跌宕起伏,渡轮穿行其间,上下疯狂颠簸起来。

  巳甲扶住快要歪向桌角的封零,将他摆放在沙发之上,又弯下腰,捂住红的耳朵。

  红仰起红彤彤的脸蛋,感到奇怪,带着困惑望向他。

  巳甲温声解释道:“海风刺耳,别听。”

  “哦。”红点头,拍拍嘴巴打了个哈欠,“好吧。”

  她翻了个身,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