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绝不低头【完结】>第150章 开封

  阿飞只是看着年轻,说话的时候仿佛卸下几十年的重担。

  “我知道,所以我会一直等你。”风逐雪盯着他额头上的伤痕,这是连阿飞都要臣服的痛苦,幸亏他没有一犟到底。

  没过多久阿飞就睡着了。

  阿飞的身体难以支撑他当上柳刀宗宗主,他的病绝非仅仅是身体受过的伤,心理问题才难以根治,风逐雪没有告诉阿飞这些,他只是说他能帮他去除走火入魔,但心魔永远无法离开他。这心魔也不单单是内功带来的,阿飞的经历催化了这种可怕的力量。

  如果想尽可能消除影响,意味着阿飞会成为一个失去杀心的人。这是任何习惯权力的人都无法容忍的。

  阿飞早已不怕失去武功,他获得武功是想夺回尊严,权力恰恰让他的尊严再也不可践踏。但他绝对害怕变得懦弱胆怯。

  如果保留心魔,风逐雪不确定阿飞会随着时间流逝变成什么样的人,可能会嗜血如命,也可能性情暴虐无常。风逐雪不在意阿飞变成这样,阿飞自己就说不定了。

  风逐雪没有自作主张替阿飞做决定,三天后阿飞第一次恢复神志,风逐雪告诉他原委,阿飞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没有意外,也没有伤心,“内功会全部失去么?”

  “不会,我说过送给你就是送给你,包括北白川生愿意帮你,也没打算要收回去。但如果要彻底排除发疯的风险,只有一个办法,我会给你反复念诵方正和尚研究出来的静心咒,心魔除去了,你再也不会想拔刀杀人,也许还想出家远离纷争。”

  “就和流明一样?”

  “流明?”

  “他不肯和我离开东瀛,他厌恶刀剑血光,不想为此丢掉人性。”阿飞不是不能理解,他非常明白流明的想法,他们年纪相仿,流明身上没有仇恨和被命运折磨留下的隐痛,他有很多选择。阿飞尊重他的选择。

  风逐雪却说,“流明是自愿离开。而静心咒,与其说是一种经文,不如说是和江湖上所有武功都对立的魔功,几乎没有人能逃得了它,在反复诵读的过程中,你的任何刀法内功都无法抵挡半分,除非能完全杜绝周围一切声音,或者将诵经的人杀死。”

  “可是你既然知道这份武功,也会念,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因为我并非后天残忍,不是环境逼迫才变成这种人。他无论念多少次清心咒,我都不会改变本性。”

  阿飞反问他,“难道你认为我先天很善良,能被静心咒改变?”

  “至少不会是今天的阿飞。”

  “今天的我又是怎么样的?”阿飞对自己说,“我也说不准了。一开始我还觉得自己正在变得非常可怕,现在觉得麻木。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都成了冰冷的尸体,我切开他们的喉咙,只有血是热的。有时候我也很想刺进自己的血肉,看看我到底还是不是活人。我怕我真有一天要这么做,这才来找你。”

  “所以你还想改变么?”

  “我绝对不可以失去杀心。失去杀心和废物有什么区别?”

  “看来你已经做出了决定。”

  阿飞闭上眼,他回想起自己刚刚被绑到柳刀宗的那段时间,他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其余都在偷偷练武功,他一点也不困,更不会疲倦,他才十八岁,什么都没有,没有这么好的长生刀,没有望尘莫及的头衔。他的仇人也同样不可一世。

  现在一切都变了,时间异常可怕。时间比人要残忍可怕得多。

  他睁开眼,忽然问风逐雪,“你喜欢开封吗?”

  “就这样,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我去过不少地方,最喜欢的就是开封。虽然总是下雨,天气阴蒙蒙的,但那里的人比王都有人情味。”

  “我以为你因为我的缘故已经很讨厌那里了。”风逐雪很意外。

  “你还需要多长时间治好我?”阿飞绕开这个话题。

  风逐雪看出他的意图,“你想回开封看看?”

  “马上就是元宵节,开封很热闹。”

  “也不会耽误多少,王都离开封不远,我还需要几味药,可以带你去。”

  “真的?”阿飞态度松动,眼里少了几分戒备。

  “你低估了我的轻功。上来吧。”风逐雪拍拍自己的肩。

  阿飞也不扭捏,他身上没什么力气,但精神不错,只是没彻底恢复,趴在风逐雪肩上的时候,风逐雪都感受不到多少重量。

  赶到开封只花了两天一夜,元宵还没到,城里节日气氛一点也不少。

  街上人来人往,时不时有人盯着他们看,大多看一眼就过去了。

  阿飞撑起身体往右侧看,指着那边的摊贩,“好像七八年前我就看他在这里卖包子,当时他和我抱怨说没钱娶媳妇,没想到现在连女儿都这么大了。”

  “他为什么要和你抱怨?”

  “他只比我大三四岁,我总是一个人来光顾他的包子铺,一来二去就熟了。而且他这个人也很奇怪,别人白天卖包子,他晚上也卖,他以为我和他同病相怜都是光棍呢。我告诉他不用着急,我师父快三十了也没有娶妻,他说你师父一定是个老不死的怪东西。我不同意,我觉得你虽然好像不怎么喜欢我,对我还是不错的。”

  “刚把你带回去是不大喜欢你,后来还好。梁渡虽然差劲,但你娘很漂亮,你的眼睛长得像她,性格也像,和梁渡实在不一样。”

  “我娘···”阿飞停顿了下,“我想不起来她的样子。我爹一直很厌恶我,偶尔还冒出几句我娘是祸害的论断··她在我非常小的时候就已经不在我身边,我们家没人愿意告诉我她去了哪里。”

  “她没有姓名,只有个代称,她是钦察汗国派来中原的细作,和摩罗教有过点交集,所以我见过她。后来这件事被梁渡发现,人就失踪了。一个细作当然也没什么人惦记,更不可能有人去找她的踪迹。”

  阿飞握紧了他的肩膀,“怪不得我爹这么讨厌我。”

  “他讨厌你是因为你和你娘太像,让他这么伟大的占卜师想起自己被背叛这件很不光彩的事。”

  “他很伟大吗?为什么没有算到有你这种变数?”阿飞嘲讽地笑笑。

  “正是因为梁渡算到这些,他知道最大的变数就是我,我的变数却源自你,他当然做出了不少事来化解这场灾祸,就是没敌得过天命,我还是找到了他。找到他很不容易,费了很大的功夫,他还留一手,把亡灵书的赌注压在你身上。”

  “但这份武功是假的。”

  “所以说他算得再好也没办法改变命运。这些都是注定的。”

  阿飞不甘心道,“他当时托人告诉我,叫我不要找你复仇。要我放下一切。”

  他们走到安静的街道上,人渐渐少了,声音清晰。

  “梁渡几句好话就让你动摇了?他算准你不会放弃的。在我看来,他不过是想说点好话,希望你练成武功后把他从我的手里尽快救出去。”

  “你不如不告诉我这些。除了让我觉得这世道如此的冷漠,人心也凉薄,让我更没有值得留恋的东西。”阿飞叹息一声,他也想过这些,他不愿主动怀疑梁渡,当他杀死叶城时他说自己姓叶,父亲的仇与自己无关,那时对梁渡还有些许愧疚。

  阿飞也会想起当初他去十月楼时梁渡看他那惶恐和担忧的眼神。他觉得父亲是喜欢也很关心他的,因为喜欢,所以唯恐他死在风逐雪手中,他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对自己这么差。尽管父亲对他那么不好,那一晚的所作所为却让他有所释然,阿飞得知仇恨时无法抛下他,宁肯死斗也不屈服。可是事实往往比想象得面目全非。

  “世道就是这样,人心也从来没有变过。是你变得更加现实。你真想保留你的杀心,就要看清楚江湖的真面目,这里人吃人,鬼吃鬼,侠义并不存在,没有权势的人要死,就像你娘,到死前连个名字都没有。没有武功的人更不该走进这里,要么异化为别人的傀儡,要么死在高手的刀下,我曾经企图离开这里,隐居的十年中只要我不露面,无数门派、无数人不间断地派杀手来杀我,我赢了又怎么样?我困在江湖,困在过去,根本没有出去过。没有你,迟早有一天积累的仇恨也多到让我送命。”

  阿飞有时真讨厌风逐雪讲话直白,让自己没有能反驳的空间。

  “照你的说法,我娘是被我爹害死了,可是我爹被你害得不成人形,我娘最无辜,讲道理,我是不是应该为了我娘原谅你的行径,让我爹自生自灭?但我也很无辜,想替自己报仇,不仅落了一身的伤痛,还废了一只手,最后要找仇人帮忙,我又该去质问谁?去恨谁,去恨我自己么?”

  “我想过这个问题,越想越乱,后来我想明白,根本不该质问命运为什么这么喜欢捉弄,否则永远走不出去。最好的办法是战胜它,打败它,让它臣服在你脚下。”

  风逐雪的话让阿飞紧握住手心的刀柄。阿飞伸出刀,斩钉截铁地在夜空中刺了一刀。这一刀很用力,尽管看起来轻飘飘的,寒风也没有为此停止吹拂。

  他不想再把刀刺向自己,他刺向一个虚无的对象,没有流血和伤痕,但在他心中留下了不朽的痕迹。叶城死前说希望有他这样的儿子,而他在这一刻才真正想成为和叶城一样的人。

  “谈了这么多大道理,我又渴又饿的。带我去山岳阁吃饭吧。”

  “好。”

  他们走出清冷的街巷,重新回到人群之中。每个人笑容满面,每个人都在等待春天。

  卖包子的叫李维,一下就看见了阿飞,他虽然低低地趴着不怎么能看清脸,但觉得非常眼熟,阿飞是个难忘的人。

  他叫住他们,试探地打量一番风逐雪,再问阿飞,“刚刚看到你就觉得很像熟人,一时死活想不起来,但是你一走近,诶呦这不就是阿飞嘛!一点都没变,你去哪儿了,你说你住山上,我成亲那天准备请你来的,但你很久都没有再出现,山上也只有空屋子,你去外地闯荡了?”

  “是啊,是在外地。外地真不好混,受了不少伤,特地雇个长工伙计背我回来一趟。”阿飞边说边拍风逐雪,风逐雪朝李维一笑,默认的意思。

  “哎,我说的吧,你心收不住,我早说你要是和我一起合伙卖包子,不说发财了,至少不会过得这么辛苦嘛。开封有什么不好呢,有吃有喝有山有水。”李维一股脑儿地问,“伤到腿了吗?多久能好?我认识个大夫很不错。”

  “没多大事,就是点皮外伤,手没办法使劲。很快就好了。”

  “哦哦,”李维推着妻子和玩闹的女儿过来,介绍她们给阿飞认识。妻子擦擦手朝阿飞和缓地笑,他女儿一直盯着风逐雪看,突然伸手去拨弄他身侧断水刀,“叔叔你一看就不怎么用刀吧,这个刀可以卖给我!我出十文!”

  李维瞪大眼睛拉开她,“小孩子不懂事,别在意啊。”

  风逐雪朝她笑,“十文可不够,至少十一文。”

  女儿转头就找李维要钱,李维尴尬地把她哄回房读书。

  阿飞没走,李维回来后又问,“你今年是不是快二十四了啊?还没娶妻?”

  “没有,没忙到。”

  “还在忙吗?不打算回来?”

  “没办法回来。”

  “那你坚持到现在确实不容易,想做的事情还很多,”李维想了想,“你记不记得,你十五六岁的时候愿望还很简单啊,和我说就是想带你师父下山来玩一趟。”

  “我记得。十五六岁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我在等待实现二十岁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