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风雪跟她讲了个故事。
他在邓家口镇时，发生的故事。
关于小寻和安明，还有那个凄惨的女人，恶毒的男人的。
换作平时，李萱儿只会因为小寻有这样的遭遇觉得生气，替他不值得。可如今，她一听到谢风雪说小寻天生缺陷，她便清楚他的选择了。
他无法接受残缺、苟活于世。身残志坚，这并不能让谢风雪觉得自己多么伟大。他只觉得痛苦，无穷无尽的痛苦。他钦佩勇敢活下来、将日子过好的人，比如说眼瞎时的陈闻初。
可人有选择的话，谢风雪则选择退缩，想要一了百了。
他只是庆幸，他比小寻要好，他还是清醒的，他还是能自己选择的。不论是死亡还是活着，他都是选的。
谢风雪淡然一笑：“应该庆幸，此时我还有选择的权力。如果给我下的是枯春，那么我心智不全……无法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才是很惨的。现在已经很好了。等我做完我想做的事情，就这样吧——”
“李何欢！”李萱儿不可置信地看着谢风雪，皱着眉头仔细地打量着他，他让她觉得更陌生了，“……人生在世，最宝贵的莫过于性命，你又如何要轻贱自己呢？有人想活却活不了，有人身残志坚却活出风采了……你又为何不能呢？”
“有人想活却活不了……那我呢？你是要让我、想死、却死不了？”
谢风雪是很释然地笑了一下。
“萱儿。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我已经活够了，也已经很满足之前的人生的。但若是追求什么品性高贵，意志坚定……我不太需要呢。有时候，勇敢地去死，不也是意志坚定才能做到的事情吗？”
“你这是一时冲动！”李萱儿现在恨不得扇他两巴掌，把他扇醒，她从未意识到，谢风雪如今已经偏激成这样了，或者说她也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了。
“人活着，需要一个理由么？”
李萱儿沉默不语，她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有些人浑浑噩噩一生也就这么活着了，可没说浑浑噩噩一生的人就得要去死。
“所以，人要去死，也要理由么？”
活着不需要理由的话，那么死亡也应该是无条件的。
“还有选择的余地，这已经……很好了。”
“那么、陈闻初呢？”
从倚南庄回来后，她极少主动提起过这个名字了，她是恨陈闻初的，这个把李何欢变成了谢风雪的人，她要如何不恨呢？
她现在居然要用这样的一个人，来挽留他，甚至是……要挟他。
“你死了，他怎么办？”
“萱儿，你为别人而活么？没有的吧——那他也不是为我而活的。”谢风雪苦涩地笑了一下，“况且，他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呢？妙法宗……正道弟子，被我给荼毒了……”谢风雪垂着脑袋，无可奈何地看着地面，看着光与影的变化，看着时间的流逝。
总是这样匆匆。
他和陈闻初正式分别，不过三个月。
如今却已是物是人非。
他找回了记忆，做回了李何欢，帮陈闻初解了毒。
可是他好像真的没办法当一个纯粹的谢风雪了。
连他自己有时候都有点儿厌恶，厌恶无法挽回一切的自己，也厌恶没有选择的道路。何况是陈闻初呢？
如果江湖接受绵冰老贼的话，那么就不会称之为“绵冰老贼”了。这样一个人，却与妙法宗正派子弟纠缠不清，总要惹人非议的。
他又何必再生事端，给陈闻初添堵呢？
所以他不惦念着他了。
至于自己，如今是废人一个，没有什么活头了。
谢风雪是想明白了的，把一切事情的利弊、合理的做法都想了个遍。偏偏所有的结果走向，都要与他事与愿违，才叫他无能为力，无法抉择。
他才是懦弱胆小，喜欢逃避问题那个人。
他觉得一了百了，才是解决所有事情最好的答案。
不用面对，那么问题就不存在了。
李萱儿觉得谢风雪很可怜，至少现在是这样的。他好像活在自己的逻辑里，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了。
她不生气，只觉得难过，心疼他。这样一个骄傲的人，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的残缺，又是一个怕麻烦怕困难的人。
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语气温柔：“那么何欢，你可有为了谁而活么？为了你师父？是飘渺谷？还是你潜心钻研多年的毒？或者是……陈闻初？
“李何欢。你真的是一个很凉薄的人……你不在意我们，更不在意你自己。所以你可以轻轻松松，随随便便就说出要去死的话。却不在意我们该怎么办，你爱的人该怎么办，爱你的人又该怎么办。”
谢风雪想了一下，轻轻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他说：“没有谁离了谁不可，不是么？没人得为我而活，我也不必为谁而活。而且，你早知道的，我们是一类人，比起谈情义，我们更自私。”
这就是李何欢，一个总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不爱多管闲事，生性凉薄的人。看上去温润如玉，有几个交好的亲人朋友，实际上他最爱的是他自己，关键时候他一点儿也不在意他们是怎么想的，他只需遂了自己的愿。
曾经的李萱儿跟着这样的人，总是学着他的做法和脾性，但是情绪外露张扬，不懂收敛，喜欢耍脾气。因而她内心也总觉得，李何欢这样不怎么讲情，还挺好的。但这是对旁人，多数情况下，他对他们几个，特别特别好。
可是如今，他真的，彻彻底底地只爱自己，只顾着自己。什么朋友啊爱人啊，他通通都要搁下了。
她有点讨厌这样的李何欢了。
她还是不死心，劝着他：“可是……阳陨的解药，我们会弄出来的呀。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可以一切如故。”
“是么。”谢风雪盯着地上的落叶，只觉得心里平平的，就像一潭静水，一堆不再遇到风的枯叶。
他看向李萱儿：“可是，叶子落下了，就不会重新回到树上了。”
“那陈闻初不也还是复明了么？”
“这不一样。”
李萱儿想起，上次她跟他说陈闻初对他的感情，还没他们几个加起来多，谢风雪也是这么回答的：这不一样。但他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又答了个：我不知道。
“这有什么不一样？！”
“……他想活，我想死。”
李萱儿顿时泄了气，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这一次她没办法对他言听计从了。她好委屈，不知道该如何留住他。
“到底怎么了……到底哪里出问题了嘛……为什么、为什么就想死呢？如果你觉得闷闷不乐，我每天带你出去玩；如果你觉得是解药找得太慢了，我让全谷上下都来炼制解药；如果是因为陈闻初……我把他叫回来，好么？我让他回来……你为了他，留下来也好，为了谁都好……”
她一边说一边哭，最后泣不成声，嚎啕大哭。声音哽咽嘶哑，她费力吞着口水，扒拉着他的手，蹲在他脚边，趴在他腿上，眼泪糊了他一身。
他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说：“人各有命，各有各的选择。这些日子，过得实在是太难熬了。我不比陈闻初，有那样的毅力活着，一路从蜀郡走到这儿，为了治一双眼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折磨。我不是小寻，没办法浑浑噩噩过这一生，没有选择任人摆布。
“中阳陨的那一刻，我就觉得上天跟我开了个玩笑。这辈子都在弄些害人的毒药，从没想过会被用到自己身上。在外头游久了，也遗忘了基本的防备，着了道。就感觉一切都是命吧。如果我和陆淼成了亲，兴许早就死了。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可我从始至终都觉得，不能这样活着。与其苟活于世，不如坦然去死。萱儿，你该为我感到高兴。我牵挂你们，也会担心你们。只是我，有点儿累……让我再自私一回吧。”
李萱儿一下又一下摇着头，呆呆地看着他。
虽然他嘴上说着牵挂他们，但是他却选择了自己。他因为中了自己的毒，所以制毒也不是他追求的东西了。陈闻初的眼睛复明了，他们之间虽然因果未清，但也算可以了了。至于他的师父师娘，也能不要了。
谢风雪想起姜甜死的时候，他还在想要给师父师娘送终，也在想以后自己死了李萱儿会来给自己哭的。
如今他应该是没办法给师父师娘送终，但是能让李萱儿来哭自己。
或者说用不着死，李萱儿现在就哭得不成样子了。
她哭到打嗝，一下一下地抽抽着，艰难地说着：“李何欢，你不能这么自私。”
她深呼吸一口气，决定跟他说些他不知道的。
“另外，陈闻初当然知道你的身份，知道你是绵冰老贼。李何欢，他就算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可也还是等你到八月初一，你怎么忍心抛下他呢？”
“……是么。”他眯起眼睛，有要生气的迹象，但很快压下去了，“就算如此，我们也不必再见面、不必再联系了。”
“那你又为什么……在他离开之前，让我告诉他，真正要害他的人是谁？又为什么……要我去拜托祝升，如果陈闻初处理不了那人，就让祝升帮他杀了。”
谢风雪轻轻一笑：“因为我在安排后事啊。”
“不是因为在意么？李何欢不承认，没关系，谢风雪——”李萱儿直勾勾地盯着他，“你看着我说，你真的不在意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