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没有回医馆，于是几人赶到青青家，敲响了门，门开得比白日里还要小，是狭小的一条缝，若是一只蚂蚁，兴许是能爬进去的；若是一道光，那是照不进去的。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应该是青青的父亲。
“你好，请问青青在家吗？”
那人把门缝开大了些，可就算是这么“宽”的缝，夜里也没有阳光，光还是照不进去的。若是月光，就算是照进去了，也只觉得阴冷。
寒风瑟瑟，吹来的时候，门外几个人都打了哆嗦。只有门内那人巍然不动，像一棵大树立在那里。
“不在。你们……不要再来找我们了……我们也没办法，给不了她好出路。要怪……就怪她自己吧。”
他摇着脑袋，一下又一下，原来这棵大树也不是巍然不动的。风吹来的时候，也是有树叶子落下的，至于飘落去哪里，是落入土壤里腐烂还是随水漂流，总归都是一样的。
青青，也许就是那片离了家的叶子，被风抖落了。
可是风要吹落的叶子，多是一片枯叶，是一片树再也不要的叶子。
“怪她自己？”徐沛玉不可置信地听着他的话，气不打一处来。
陈闻初皱着眉头，忍不住道：“怪她什么呢？她都没怪你们，你们又如何要她怪自己呢？”
谢风雪今日见她娘是那副样子，就能猜到她爹的嘴脸了。怪她什么呢？怪她出生不好？怪她是个女儿家？怪她有个弟弟？怪她有这对父母？怪她从毕家离开？
谢风雪不想同这人多说什么，觉得浪费口舌还耽误时间。等徐沛玉骂了几句，就把他拉走了，他一手扯着徐沛玉一手牵着陈闻初。
“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青青。”
徐沛玉派了很多人去找青青，已经入了夜，街上还有商铺开着，也有夜摊摆着，有不少人出来看热闹。他们窃窃私语，听说徐二公子为了找个女子，如此大动干戈。于是他们不禁猜测这样的女子该有多漂亮……关于她的传言，一夜之间多了很多，随着风吹着。人们总是这样，把这样的印象牢牢地套在女人的身上，好像只有漂亮的女人，才会让一个男人这样着急、这样在意。
徐沛玉顾不上这些风言风语，只是期盼着快些找到青青，或是侥幸，她已经想开了，做出了离开的选择，去了别的城市里的生活，她有美好的未来……
可她这样不辞而别，只会让他们觉得不安。
奈何忙活一夜未果，谢风雪的旧伤复发，伤口撕裂。走在大街上，就这么直接晕过去了。陈闻初一直记着，他的手脱离的那一瞬间，自己的慌乱与无错。
好在徐沛玉就在边上，抓住了谢风雪。
回到客栈后，徐沛玉脱了谢风雪的衣裳，看到大片猩红浸透了衣裳，给他清洗擦拭，上药裹纱。
陈闻初看不见是什么情况，但他能闻到满屋子的血腥味，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这样的气味，他不敢相信，他的伤口究竟怎么样了。
他们急着找青青，都忘了，谢风雪身上还有伤。
等谢风雪醒来之后，已经是次日清晨了。陈闻初坐在他的床边，不知道是睡了还是醒着。
谢风雪蹑手蹑脚地下床，却被陈闻初一把抓住了。
“你的伤口，裂开了。今日还是不要下床比较好。”
“那青青呢？找到了吗？”
“徐沛玉在外面带人找。”
“好。”谢风雪点点头，伤口的撕裂感并不太好受，隐隐作痛，昨天是怎么睡着的都不记得了。
“你昨天，昏倒了……你知道么。”陈闻初拉着他的手，小声道，话语里带着责备的意味，语气却是柔和的，“你的手从我的手里突然脱离，我感受到你是要倒下的，可我看不见，没办法及时抓住你。还好徐沛玉在，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要该怎么办。”
“你在担心我啊？”
“我怎么会不担心你呢？”
谢风雪笑了一下：“我是大夫呢，不要担心我。”
“谢风雪。你真的是大夫吗？”
“什么？”
“我是瞎了，但我不聋。”
关于谢风雪和徐沛玉的对话，陈闻初是听到了的。
“所以你并不会治病救人。”陈闻初几乎是笃定道。
谢风雪沉默了，他有些想逃避问题，不想作答。他松开陈闻初的手，却又被他抓住了。
“为什么要骗人呢？”
“对……我是个江湖骗子，就会招摇撞骗的。”谢风雪平平淡淡地说着，语气没有波澜，他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气说这些，“遇到你的时候，其实那日是我准备逃走的，并不是遇到仇人追杀……但你心善，觉得我是好人。我……我对你，是有点儿愧疚的。你明知道我没办法治好你，可你还是愿意让我所谓的试一试。”
陈闻初只是用力抓着他的手，好像生怕谢风雪会离开似的：“我知道你不能治好我的眼睛——几乎无人可以治好。但是……我从没想过，你是个江湖骗子。”
他对谢风雪能治好他与否这件事本就不抱希望，能不能治好他都是认的。但是谢风雪其实不会医术这件事情，让他也是很惊讶。他甚至还是没办法接受，谢风雪骗了别人。
“我是骗人，却不害人命——也算还是有些良心吧？”谢风雪说出来，差点自己都要怀疑自己了，他叹了口气，“我会诊脉，也认得一些药。可我没办法对症下药，开不出方子，我只能开些养身的药给他们。只要不是重病、急病……我都不会耽误他们治疗的。”
陈闻初皱着眉头：“可是谢风雪，你分明不会医术……只会一些，滋养身体的方子。可是他们却信以为真，以为自己的病有救了，以为自己的身体会好……可是根本好不了，有些大病，就是从小病开始的。何况……你还给他们治好的期盼在其中。”
谢风雪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的手都在颤抖，可他几乎没办法控制住，他知道是自己是理亏。可又有那么点难过、生气……很复杂的情绪混在一起了。
他的确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也不该是个讲道理的大善人。
“我的确骗了他们，我也骗了你。但我也说过——我会尽量治好你的。”
“……你骗我没关系，但你去骗别人，对别人来说，到头来，他们没办法接受的。”
就像看到了希望，又濒临绝望。
陈闻初缓缓道：“我眼睛刚瞎的时候，所有人都跟我说会治好。我也隐隐觉得，会好的。于是我每次喝完药……都会期盼第二天醒来后会重见光明。
“但是没有。
“于是时间久了，我习惯黑暗了。我也不对说可以治好我的说辞抱有希望了。
“我是无所谓了。所以当初你那般说，我心里觉得不信，但我从没怀疑过——其实你根本不会医术。我只是觉得，你是个心地善良的，想要治好我、至少是想要试一试的好医者。
谢风雪甩开他的手：“……别来道德绑架我。”
谢风雪垂下眼帘，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很讨厌这样的说辞。
他听陈闻初这样描述，一个完全不是他的样子……他觉得很怪异，还有点生气。他根本不是陈闻初想象中的那样，他不是什么好人，当初没想着真的要去救他。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的确不会医术。当初也没想着真的要救你。我不怕砸招牌——就是因为我没有招牌可以砸。但是，不管你信不信，你救我那次之后，我都是真的在想——该如何救你。”
“可你……分明什么也不会。你也做不到……”
陈闻初也很难过，他这么相信谢风雪，几乎要把自己托付给这个将来要一路同行的人了。
可是他骗了那么多人，他虽然不害人，可是骗人……难道对吗？
“是，我就是这样半吊子的，甚至谈不上是大夫。”谢风雪甩开陈闻初的手，“就这样吧。我继续江湖行骗，不同你呆在一起，怕辱你名声。”
“谢风雪！”
陈闻初急着去抓他的手，却只抓到一团空气，他的声音都染上了悲伤之感：“你分明说过，你是江湖侠医……不干骗人的事情。”
“骗你的话，就别信了。”
谢风雪掀开被子，打算走了。
“谢风雪——你要去哪？”
陈闻初理智上告诉自己，不应该再亲近这样的人，可他又觉得谢风雪不该是这样的人……
谢风雪也觉得很困惑，分明是自己做错了，倒像是被人抓了个正着，狗急跳墙、恼羞成怒了……他搁不下面子，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气性这么大——却忽然想明白了，自己差点死在雪地里，后来又被人追杀，并不是意外。
估计这个脾气得罪了不少人。
明正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谢风雪衣衫不整的准备离开，陈闻初在一旁摸索着像是要抓什么东西。
明正见场面十分诡异，一时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他后退半步，小心翼翼道：“呃……两位郎君？”
谢风雪平复了下心情：“怎么了？”
“青青娘子找着了……但是、在衙门，徐娘子正在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