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风雪从江城北门出来,走了些路,天色渐晚。初春的风里带着寒气,阵阵刺骨,他加快了步子,官道前边有灯笼几盏,灯火昏昏。
在这里住下后,一觉睡到正午。
在江城摆摊治病这几日,可谓是提心吊胆,逢人客气三分,花言巧语哄骗着,也是费心费神的。
但是这一觉他睡得并不踏实,累了,睡得很沉,但是梦里是猩红一片,再转眼,是雪地荒原,像是无人之境。
他记得的,这是他记忆最初的时刻。
去年冬天,他在雪地里醒来,周边是光秃秃的树,很是荒芜。方圆十里不见烟火人家,此处很是偏远。
这是他最初的记忆,除此之外,往前的事情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醒来时,天寒地冻,皮肤已经发青发紫。更让他惊心的是,周边的鲜血,赤红一片,已经被冻住了,融进雪里,却又亮晶晶的。有的已经冻成血块了,带着弹性,但又让人恶心。
他的衣服破碎、有几处碎成了布条。
他的身体隐隐作痛。
——原来是两处伤口,很细长的伤口,却又像是两个洞,把他身体这处,从前往后捅穿了。
他想,他能活下来,也许就是这极寒的天气,及时冻住了血液,堵塞了伤口,才没有失血过多而亡。
至于失忆……
他甩了甩脑袋,除了事情不记得外,但是一些东西还是潜意识存在的——譬如,他还会说话,认识些字之类的。
或者说,他只是失忆,并不是失了智。
这算是好事一桩。
此时他狼狈不堪,艰难站起来,才发觉有一柄剑。
躺在僵硬了的血里的,被他身子压了些进雪里的,是一柄没有出鞘的短剑,连剑身都没被拔出来分毫。
他捧起一掬雪,勉强擦净了手,又把沾了雪的剑拿去滚了两圈,雪融成了水,终于把剑和他的手弄干净了。
他拔出剑,是一柄锋利的短剑,干干净净的。
他插回剑鞘里,却是无奈一笑。
他想自己不是个习武高手,不然怎会兵器还未出鞘,人就先中了两剑呢?
后来也证明,他的确不是习武的高手,甚至不会武功。他却对药材很是熟悉,只是不懂用法,不会配药方罢了。他还会把脉诊病……他想,他以前应该是个医术还未到家的,半吊子大夫。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在雪原里走着,一边想着,自己应该仇家很多,不然不会“死”得这么惨。
他如果此时回头看,一些消融的雪和血,正在汩汩而动,定然是要惊讶的。
可惜他没有。
他最终走到有人烟的村庄,被一家三口给救治了。他们以种田谋生,男耕女织,女儿如今只有八岁,却也懂得帮忙干活了。
他说自己没了记忆,名字也忘了,他给自己取名叫“谢风雪”。
他说:“如果没有这场大雪,兴许我早就死了。”
他身体好后,帮忙干些活,无意中发现自己会诊脉,会认些药材,却不懂得开方。村里的土郎中教了他些养身的方子,也才有了后来的谢风雪拿着这几个方子,开始做骗子。
他们说,如果要发展、找回记忆,还是得要有些人脉,去京城,这种大地方,消息流通,指不定能有些线索。
于是过了年关,谢风雪从巴陵某处,越过洞庭,在三月初,到了江城。
谢风雪不太愿意梦见自己最初的记忆,在雪地里醒来的场景。
无论做多少次梦,梦都不会答复他,究竟是何人要杀他,他又究竟是谁。
他醒来后,发现枕头被他汗湿了一大块,手指却是冰凉的。
他叹了口气,脑袋有些晕乎乎的,睡久了容易发晕。他拍拍脑袋,挣扎着起身下床,决定先下去吃些东西,下午赶路。
他头发随意扎着,有些散乱,穿着粗布衣服,更像个半吊子了。
“小二,来碟生豆腐,要拌糖,再要碗鸡丝面。”
“好勒。”
生豆腐拌糖?
旁边的人闻言,眉头一皱,细细打量着这人的背影,头发随意扎着,还有点乱。衣服上打着布丁,没有腰带,但是衣服收了腰,还算合身,下摆却是松松垮垮的。
谢风雪没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先喝了两杯免费的茶,想着等会要把房间里的茶灌进水袋里才行——毕竟是免费的。
想到这里,谢风雪只觉得又赚一笔,摇头晃脑地等着上菜。
怎料他还没等到自己的菜,旁边就有人坐下了。
“李何欢——”这人惊讶道,说着就要扑上来抓着他
“啊?”
谢风雪一路上没学些什么东西,除了骗人骗得炉火纯青外,就是反应速度和逃跑能力已经一绝了。
他吓了一跳,像急眼的猫一样往旁边一挪,下一秒跨步往长凳一翻,直接站起来。
“李何欢!”这人急眼,重重拍桌子一下,借力跳起来,作势要拔剑。
谢风雪直接往后退,就差没跑出客栈了。
周边的人见状也纷纷躲到一边,生怕引火烧身,不管闲事才是常态。
“大哥——我不认得你。”
那人皱着眉,却是一下一下摇着头。
“我认得你。”
说罢,一柄长剑朝谢风雪刺过来,剑锋利,甚至还反光,差点让谢风雪没反应过来。谢风雪往边上一躲,剑直戳戳地插进了谢风雪身后木质的墙里。
趁着这人用力拔剑的时间,谢风雪往一边跑远了些,拿起长凳,不料杀气腾腾,剑气直接劈开了长凳,长凳直接在他手上碎成两节,木屑也溅了他一脸。
“啊?”谢风雪立马摸摸自己的脸,好在没有受伤,“好险……差点毁容了。”
谢风雪不会武功,只能躲着,他一个滑步,直接跪着滑进桌子底下。
“大哥我真不认识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他话音刚落,桌子直接被劈成两半,在他的背上裂开,“啪啦”一声,桌子应声倒地。谢风雪连忙站起来准备逃走,“撕啦”,他听到了自己衣服的撕裂声,他的衣服被剑气划破了。
“你怎么会不认得我呢?李何欢?骗人——可不是这样骗的。”
“你欺人太甚!”谢风雪感觉背后有些凉飕飕的,“我承认我江湖行骗不太好——但我记得,我没骗过你。”
毕竟他不骗杀气这么重的,一看就是有命骗,没命逃。
“好!好——旁人都说你死了,你如今却好好地活在这里。罔顾我妹妹对你痴情!你如今在这里逍遥快活!”这人笑着,却是丢下剑,迅速冲过来,揪住谢风雪的衣领,“你在成婚前一日就跑了,差点让我妹妹丢人!又传来你的死讯,我妹妹说要给你守寡!”
啊?
啊???
谢风雪对这个消息十分诧异——原来自己还有未婚妻呢?
“你真是个负心汉!”这人气急,直接推了他一下,谢风雪踉跄倒地,屁股一阵剧痛,尤其是尾椎那里,像是被人砍了一刀。
“我……”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欺身上来,带给谢风雪的是一阵剧痛。
谢风雪眼睛顿时瞪大了,腹部有鲜血流出。谢风雪咬着牙想把他推开,这人却在拔出短刀的时候,刀还在他的身体里转了一圈。
好痛——
“啊、呃……”
谢风雪感觉自己的肉都在被绞着,剧烈得疼痛让他过分清醒,但是血流下来,根本捂不住,顺着他的手指缝流下来。
伤他的人面不改色。
“给你一点教训。”他站着,垂下眼帘,睥睨着谢风雪,“李何欢,乖乖跟我回去,和我妹妹成亲。”
谢风雪面色苍白,失血过多有些发晕。他一面想要晕倒,一面又被疼痛牵扯着。
“我已经不记得那些事情了——”谢风雪喉咙忽然一阵腥甜,好熟悉的血腥味——他有记忆时,就是伴着这股子血腥味的,当时自己衣衫褴褛,浑身带着血,伤口都溃烂了。捡了半条命活过来了。
如今却又受伤了……
他疼得想要落泪,脑子里发晕,眼前黑黑的,拼命捂住伤口,却感觉提不起力气了,只是虚搭搭地放在那里。
“等我弄清楚——如果我真是那什么欢,我辜负了你妹妹……我自然会上门请罪的。如果不是——我会让你不得好死。”
他咬着牙说出这番话来,他忽然口吐鲜血,他觉得自己不是个爱打打杀杀的人,毕竟从雪地里醒来,看着大量的血在自己周围,总是吓人的,有些恐惧的。
但是今日放狠话,他却太自然了,下意识就这么说了。
难道自己——之前真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不然怎么会……被人杀害……此时又……被人捅了呢?
他摇了摇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我不听你的废话。”
但那人分明不愿意放过他,欺身过来,恶狠狠地压着他的伤口,就像是有人揪着你的肉,死死不放手,弄得稀巴烂。
“啊——”
谢风雪直接疼出眼泪来。
谢风雪大口喘气,拼了命支起身子,去拿起另一桌的酒壶。
那人还在低头摁着他的伤口。
谢风雪直接把酒壶往他头上一砸,瓷制的酒壶在他头顶开了花,直接碎掉,不仅是那人的脑袋出了血,落下的碎片也划烂了谢风雪的手。
谢风雪有些迷迷糊糊的,却还想着:看来以后砸人得及时丢出去,不然会伤手。
“呕——”
他再次口吐鲜血,满嘴的血,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喉咙一样难受。
不幸的是,下一秒,这人真的扼住了他的喉咙。
谢风雪脚挣扎着踹了两下,手上用了力气,直接给身上的人一掌,把他拍晕了。
他松了口气。
他下意识觉得拍这里,就能把人拍晕。
……可能以前自己,还真是个大夫呢。
找穴位找得这么准。
“……小二。”谢风雪声音沙哑,他已经没什么力气站起来了。
小二见状,这才从角落里忙跑过来,把谢风雪身上的男人弄下去。谢风雪爬着凑过去,在他身上摸了摸,摸出一个钱包,拿出些银子给小二。
“他开房了吗?没开的话——帮他开一间。”他此时很是虚弱,说话慢吞吞的,伤口还在淌血,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谢风雪闭上眼,小二在旁边吓得不敢说话了,伸手去探鼻息,才落下心来。
谢风雪缓了口气,闭着眼继续说:“你再找人治治他。剩下的钱就当赔偿了。”
小二也是第一次见,原来有人打了架,还帮对面找人治伤的。
“那郎君您?可要找人疗伤?”
谢风雪点点头:“麻烦了。”
他拿出几个银子,塞进打他那人的腰带里,其他的银子连着钱袋子,都归自己了。
“……这剩下的钱,就当你补偿我的了。”
谢风雪的伤口很深,捏出一些混进去的衣服碎片,疼得他叫唤。大夫来给他把里头的碎东西挑出来,直接把谢风雪疼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后,已经是缝合好、涂了药、包扎完了的状态。
他睡了一觉,有些了力气,他实在不放心,迷迷糊糊走出去。
小二见他醒得这么快,连忙扶住他:“郎君!伤还没痊愈,不宜下床呀。郎君身上的衣服破碎了,还剩些银子,我替您买了件新的,正准备拿来给您呢。”
谢风雪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笑着给了他些银子。
“多谢。麻烦你帮我放进去,我现在想找伤我的那人,他住在哪间房?”
“您放心,安排得与您的房间远着呢,就在最东边。”
“有人认得他么?”
“没有。”
“好。对了、我的……菜?”
“噢噢噢——您放心,等会就给你端新的上来。”
谢风雪点点头,直径往东边去了。
他推开走廊尽头房间的门,见到那男人还在睡,自己也不由打了个哈欠,实在是太累了。
谢风雪从衣服里拿出一包迷药来,兑着水给他喝了。
“多睡会吧。”
“我不认得你——也许是认得的。但我都不记得了。有人要杀我,你也要杀我……怎么这么多人要杀我。”他苦笑一声,“我身手不好,到底哪里招来这么多仇家?”
“打不过你,只能先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