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三水之地，交通便利，走商游侠络绎不绝。顺着汉水北上，入襄阳，再走陆路穿过巫峡，就是京城。
谢风雪从南方来，一直北上，他要去就是京城洛阳。
一路上艰辛不必多言，单是论钱，他的钱袋子里就没沉甸甸过，根本不懂有钱人的烦恼是怎么样的。
谢风雪支着“悬壶济世”的帆，一路上靠着“治病救人”来赚过路费，饥一顿饱一顿。他穿着布衣，有些破烂，前不久花了钱找城北的赵婆缝缝补补、打了补丁，反而更称身了。
赵婆说是见他医者心善，特意为他修改得合身了。
谢风雪讪笑，心里发虚，说不敢当。
他可不是什么医者仁心，他只会看病，说得清发病情况——可是他全然不知道如何开药。说来也怪，他偏偏认得大部分药材，只是不太晓得药效。经过一些学习后，讨来几张修养生息的药方，尽管只有养身调理之用，但也被他反复琢磨着，用来给人开药了。
他甚至包揽了替来问诊病人配药的活，不收跑腿费，不赚中间价。
乡里乡亲见了都说好。
只有谢风雪清楚，他只是不想被人见了药方，拿去药铺一问——发现只是普通的养身药而已！
这种买卖不是长久之计，但他也没打算在一座城市停留太久，不然他这个江湖游医的骗子身份，迟早要被揭穿。
而且他要北上，要去京城。
谢风雪决定干完面前人这票，就连夜跑路。
这人眼上蒙着黑布，身配长剑一柄，上面悬着剑穗，剑穗的顶端串了块暖白色的玉。他一直用手握着剑鞘，颇有种下一秒就要拔剑的意思在其中。
谢风雪倒是不害怕，猜想这人是眼睛瞎了，一直对外人防备着呢，但是身上没有杀气。
这人虽然眼瞎，但是面相看上去姣好，穿着料子特好的劲装，腰间甚至还悬了两枚玉佩，再加上佩一柄长剑——想来是江湖上习武之人。
他扎了个松松的低马尾，谢风雪不方便绕后去看他是如何用绳子绑的，但是想来也不太好看就是。
虽然这人看不见了，谢风雪依旧对人笑眯眯道：“郎君你好——我叫谢风雪，是行走江湖的侠医。郎君是让我先来把脉呢，还是先说症状呢？”
那人轻轻皱了一下眉，旋即松开了。
他将一只手放在桌子上，任由谢风雪轻轻地握着他的手放在一处很软的地方，他猜测是脉枕。
如今应当是入春了，但还是寒冷，谢风雪的手的温度却好像比今日的气温还要低。三指搭在眼瞎侠客脉搏上的一瞬间，侠客下意识要往后缩。
他不由在内心感叹：这人和他的名字一样……风雪？很冷。
“不好意思……我天生体寒。”谢风雪意识到是自己手指冰凉，给人带去不好的感受了，“等会儿，我捂捂，再来碰你。”
那人却摇摇头，他开口便是一道沉闷的声音，与谢风雪清澈透亮的声音是截然不同的。他的声音甚至有点儿闷、很低，或者说很淳厚。
“不必了。”
谢风雪眉头一皱，打量起眼前的人来，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这笔买卖就要跑了。
“呵——不知郎君也畏寒，我手马上就捂热了。”
“不是。”他忙说，“我来找先生，本是有求于人。并没有介意先生手寒的意思。先生方才问我，是要先诊脉、还是让我自行说症状——我便直接说好了。”
谢风雪张张嘴，却是高兴——这是个真诚爽快的，估摸着也是个好骗的。
“行。”
“我的眼瞎已有……大概半年多了，是乙丑年七月初八瞎掉的。”
谢风雪在内心算时间：“喔——那已经八个月了。如今已经是丙寅年三月开春了。”
那人却是笑了：“春寒料峭，天冷——先生畏寒，应当多注意身体。”
谢风雪顿了一下，有点儿没反应过来：你是病人还是我是？我是大夫……好吧，我还真不是什么正经大夫。
谢风雪撇了撇嘴，无奈应承：“多谢关心。郎君的眼瞎既然并非天生的，医治的可能性很大。我先替你诊脉，再为你开几服药。你行动不便，我可以为你代劳抓药，不收你跑腿费，毕竟医者仁心——”说到这里，他笑了笑，让人听了，只觉得如沐春风。
他最懂如何说话，用什么语气讨人欢喜相信。
“是么？”
这人却好像不太高兴，或者说不满意。
他摇摇头，拒绝：“我来找先生，并不是为了开药，是想知道——我究竟为何眼瞎？”
“啊？”
他耐心说着，声音缓缓：“我是中毒，很难解的。”
谢风雪愣了一下，没想到是中毒。
他如今手也热了，俯身过去拿起这人的手，放到脉枕上细细把脉。
这人气血通畅，不像是有中毒迹象。
“换只手。”
把脉一般要把两只手都摸一边，因为左手寸关尺对应心肝肾，右手寸关尺对应肺脾肾。
他皱起眉头，在想这人是不是在故意说谎，探自己医术的虚实——他虽然不懂如何对症下药，但是判断病症，倒是不会出错的。
至于他眼睛为何瞎……更像是先天的才是。
谢风雪在内心冷哼一声，暗暗笑道：小子，这等骗术就别想骗我了。
“郎君莫不是在打趣我？还是不信在下？”他收回手，摆了脸色，面前这人看不见，他也更是放肆——转念一想，万一这人看得见，估计装瞎呢？！
好险。差点就要被骂态度不端正了。
他勾起笑容：“这分明没有中毒的迹象。”
“先生。我没有骗你。初探时，尚能察觉，时间久了，却是察觉不到了。”此人认真说着，不像有假，“因此我找郎中大夫探察，都没人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毒——来找先生，也是想试一试。”
原来他知道自己中毒了，却已经察觉不到毒在他体内了，可他眼睛还是瞎的。于是他才找郎中，想看看有没有人能探察到此毒，查出究竟是何毒。
谢风雪顿时觉得他有点可怜，被杀之人基本上知道自己是何种兵器所杀，但是他中毒了却不知道自己为何种毒所害。
谢风雪叹了口气，虽有怜惜，但自己也得吃饭啊。
唉——自己都快吃不上饭了，好可怜啊，还是骗骗他吧。
“虽我不能探清，但我祖传有这方面的万能妙方，先调养身体，兴许有用。郎君不妨试试？总是有益的。”
他摇头：“是药三分毒。”
谢风雪见这人不识好歹，甩了个白眼，张嘴但是不出声在骂他：你不要药那我怎么骗你钱啊？
这人欲要行礼告别，谢风雪连忙抓住他的手，制止他行礼的动作。
此番颇有一种你不让我开药，我就不让你走的架势。
这人无奈一笑，却是苦涩神情，他解释：“我怕砸你招牌。”
谢风雪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人还挺好心，怕自己治不好，没了名声。
谢风雪笑道：“我不怕砸招牌。”
本来也就没招牌。
谢风雪见他依然不松口，又说：“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见到你这般，我想着——无论如何是要帮帮你的，不然我实在良心过意不去。”
他一番话说得动情，真像是个心善的医者。
这人本是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他叹了口气，见谢风雪如此执着，便妥协道：“好吧，只是我眼睛瞎了，不碰火了。如果可以，我每日来你这里喝药，如何？”
谢风雪不禁疑惑：“那你平日如何吃饭呢？”
“一般都是去食肆吃饭。”
谢风雪暗暗感叹：哇哦，有钱人。
那人问：“你每日都在这里吗？”
谢风雪：并不是，急着跑路了。
他面上仍是带着笑：“是啊，你每日来找我就好。傍晚之际最好，那时人不多。”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先给你开十五日疗程如何？”
“我最多在这里呆五日，我要赶往下一个地方。”
谢风雪明了：原来是外地人。
谢风雪随口一问：“那你要去哪里？”
那人答：“飘渺谷。”
“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迟疑了一下，说：“我眼睛所中之毒……也许就来自那里。”
谢风雪了然，他并不信自己，但还是让自己给他开药，只是试一试。
但他赚到钱了，哪里管这些七七八八。
“行吧。那你先预付我五服药的钱，明天来我这喝第一服。”
“明日？你还会在这吗？”
谢风雪拍着胸脯跟他保证：“你不信我？我是侠医，不干骗人的事儿。”
“谢风雪是么？我明日来找你。”说着，他打算再次起身离去，却又主动顿住，“可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谢风雪笑道：“不必了。我记住你的脸了。”
不用，他忘性大，有时候自己骗过的人都不记得。
谢风雪回到客栈后，收拾东西准备跑路了。
趁着日头还没落山，赶紧出城了要好。
将要离开客栈之际，他找店小二打听关于飘渺谷的事情。
“飘渺谷？那在南边。据说是炼药制毒的地方，玄乎得很。”店小二摇摇头，“再多的也都是些江湖传闻了，没什么稀奇的，无非是谁又炼出治病的奇药或者是要人命的剧毒——谷主是段药仙，治病救人乃是一绝，他主管的就是炼药这些事。制毒是由其中长老——也是段药仙兄弟李江回掌管的——李江回也被称作是‘无情圣手’……”
这人讲故事的心来了，一讲有不可收拾之状。
谢风雪连忙打住：“够了够了——多谢。”
“谢大夫可是要去这飘渺谷？”
谢风雪急着跑路，一时间也没打马虎眼：“不是——我得去京城，有急事。”
“啊……”店小二觉得有点奇怪，一个要北上的人，问南边的飘渺谷做什么，但是没多纠结，“那好吧，谢大夫一路顺风啊。”
“多谢多谢。”
谢风雪朝他礼貌一笑，行礼后就连忙跑了。
内心暗喜飘渺谷在南边，这下他和这冤种瞎子侠客，是遇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