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得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又或者,是个什么东西◎
一路朝南走。
江咎此次的目的地, 正是江怀冕口中,他的埋骨之地。虽然江怀冕没有说的清楚明白,但好在江不孤知道,也省去江咎一番麻烦。
那是江家所有已故先辈沉睡的地方。
三人在一雪山脚下歇脚。他们刚路过一座城, 却在城门看到了眼熟的黑甲妖卫, 立刻不动声色的选择了小路。
江咎在一棵枯树下找了一块地方, 去附近收集了一些柴禾。这柴被雪水浸湿, 若直接点燃想来会有不少烟雾, 他一个个的用妖气蒸干。
手指一捻,一道火苗落在那些干柴上。
噼噼啪啪的声音在这枯木林间响起,江咎靠在一颗树上, 看季晗之和良辰将打下来的鸟穿在树枝上架在火上烤。
良辰在路上的时候就实在憋不住了, 在得到江咎许可后钻出来和江不孤打了招呼。
少年妖族像是看到什么漂亮的宝物, 惊叹着赞美了一路,让良辰乐的嘴角都要翘到天上。
江咎正思索着,江不孤便从一旁靠过来坐下, 身上白色的羽毛大氅粘上了些发黄的草叶。
气氛一时间有些安静的过分。
江不孤像是想说什么, 安静了一会儿,开口的时候还有些犹豫:“哥,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问你什么?”
江不孤愣了一下, 看了他一眼。
江咎穿着玄色的织锦长袍,衣摆上的银线绣着漂亮的云和鹤, 与身后的满目雪景相得益彰。他随意的坐在那,有一种江不孤学不来的闲适和放松。下巴尖掩在黑色毛领里, 笑着看一人一灵在火堆旁闹, 目光温柔。
他又转过头去, 也跟着一起看那两道影子:“我是父亲失踪五年后, 派人送回王府的孩子。”
“当年也是被大哥取了血,才确认了身份。说来好笑,我甚至没有见过父亲和母亲。”江不孤拖着下巴,大氅领子上的白色羽毛在他眼前随风晃动:“我记事儿起,就一直跟着大哥了。”
江咎余光看着他。江不孤另一只手拨弄着自己衣袍上的羽毛,脸上有些与年龄不符的怅然:“听家里的老仆说,大哥从小就倔强。”
“我来王府之前,因为父亲突然的消失,所有的事情都落在了他的头上。本就好强的人吃了多少苦也不愿意说,就自己扛着。”
那边的烤小鸟显然有了些进展,带着暖意的香味顺着寒风飘过来,江不孤动了动鼻子。
“大哥从我记事儿起,就没离开过王都。”他视线落在那被架在火上的鸟:“也不知道以后他会不会有机会再离开那里。”
江咎看着那团火,心下忍不住叹息。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感觉这血缘上的两兄弟看着光鲜亮丽,却好像也没有比他好过多少。
只好站起身来拉着少年过去加入那一人一灵:“二哥给你烤只兔子,你少想些有的没的。江怀冕主意正,定然有自己的考量。”
良辰性子跳脱,打个岔的功夫,江不孤就又笑起来。他和良辰分食了一只烤兔子,一时间被惊得合不拢嘴,直嚷嚷着让江咎再烤一只。
“我带良辰去抓猎物,你和晗之哥等等我们!”他意犹未尽的舔了舔手指,和良辰一个起落就消失在密林里。
江咎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一个笑来。季晗之用一旁的一根木棍戳了戳火堆。
“你之前说要去挖你自己的坟墓?”清润的声音没有什么感情,混在火焰的噼啪声里,多了几分人气儿。
“江怀冕说我的身份没问题。可我总觉的蹊跷。”他转过头来与季晗之对视,脸上没了刚才的轻松惬意。
白发的妖族眼睛眯着,脸往下埋进黑色的毛领子里,看起来多了几分凶厉的野性:“我曾经遇见过一个妖族的少年,名叫十六。他说,他从不知道有妖族和人族的混血能像我一样活这么久。”
季晗之眼里也多了些郑重:“一个也没有?”
“至少他从没听说过。”
青年目光微沉。
【江怀冕说他已经死了,是亲眼看着下葬的。】
【而混血儿又没有活这么久的……】
“等会儿再问问不孤。”季晗之宽慰他,心底却纷纷乱乱的想了很多。
“我在秘境里得到了许多妖族的记忆。”江咎听着他的心音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算不上好看,眼底一片暗光。
他记得秘境里的那场梦境。
血腥的战场,和两双温柔的手。
还有一声催促他逃跑的尖叫。
那声音现在好像还环绕在他的耳边。
凄厉又绝望。
他是一个不到两三岁就被埋葬的妖族后裔。他的父母当年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江不孤很快就带着良辰回来了,两人收敛了脸上的沉重。
只是心中那层阴云,此刻又笼罩过来。一直因为季晗之而压抑的戾气也好像又有了冒出头的趋势。
男人翻转着手里的木串。火光打在他脸上,影影绰绰,白发垂落的片刻,眼底疑惑和冷光同闪。
三人吃饱喝足便又踏上旅程。没有了车架,但三人也并不急着要赶路,路遇没有江府黑甲妖卫的城市便进去歇脚,一路游玩着,来到的南丰城西边的一座名叫临陆关的地方。
临陆关虽名如此,却并不是真正的临着央陆。听说是几百年前,临陆关所在的地方就是央陆和北域的交界,几百年间的各种冲突战役让北域的边界在此处又扩张了一小部分。
北域本就辽阔,这版图上的“一小点”,放在眼前也是一段不小的距离。江咎和季晗之看着临陆关外一时有些震撼。
临陆关比南丰城位置更为险重,常常爆发战事,是北域与央陆冲突最强烈的地方。战场的痕迹遍布关外,纵然近百年内两域消停了不少,可历史的痕迹一时半会儿是抹不去的。
几十里外便是曾属于央陆的层峦叠嶂,北域的冰雪渐渐融化,与绿水青山接壤。这些天来习惯的白茫茫一片如今也有了生机勃勃的绿。妖族显然不讲究战场打扫那一套,强横的身体素质让他们不必担心疫病。石头旁边,枯树之下,到处都是腐烂破败的骸骨。
战争的痕迹留在了这里。一层厚厚的雪,覆盖了白骨,也掩盖了地上的疮痍。
季晗之静静的站在临陆关内看着那片战场,脸上露出些沉思和困惑。他的视线不动声色的在周围扫过,又恢复淡漠。
江咎没想到江家人会选择战场边关这样的地方作为埋骨之地。江不孤倒是非常习惯,一边带着他轻车熟路的走,一边道:“以往江家每三五年会来此做一次祭拜。从我记事儿起,这事儿就一直是我在做。”
“听老仆说,曾经大哥也来过。那时候的他狂傲的很。”他笑出声音来:“都到坟头上了,愣是谁也不肯跪。最后还是被跟来的黑甲妖卫摁着才完成了仪式。”
江咎有些难以想象那样冷淡顽固的人也曾有这么一天,脸色很木。
“就是这里了。”
在关外与央陆相反方向的郊野,江咎看着一片林立的墓碑,不由得心中多了些肃穆。
三人散开来,在这一片碑林之中寻找江咎的名字。
寒风萧瑟中,江咎走的很慢,最终停在一处墓碑前。
那碑立在碑林侧边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孤零零的一颗枯树下,像是格格不入,又像是遥望着远处的碑林。小小一块的石头似乎只有江咎膝盖处高低,前已经落了一层雪,被雪掩盖的土地上空空荡荡。
江咎手指落在碑上。上面刻着四个字,字体遒劲有力:阿冕之墓。
没有后缀,也没有身份的说明,仅仅一个名字,连姓也没冠上。
季晗之和江不孤站在不远处看他,没有人说话。
江咎看着那块墓碑,脸上露出些古怪的嘲讽:“真是想不到,我有一天能看到自己的墓碑。”
他拂去了碑上的雪。手指在寒冷中开始发红,青紫的血管更加清晰。银发的男人站在冰天雪地里,身后不远处是成片的碑林。雪扑簌簌的被他扫落下来,手指划过的痕迹留在那圆弧状的平面上。有化开的水顺着留下来,擦过冕字,慢悠悠的融入地上的雪里。
江咎一挥袖子,碑后的一层雪便被掀开,露出那留有翻动痕迹的土地来。
“看来江怀冕派来的人已经来过了,恐怕也就比我们早上几天。”江咎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枯树底下,小小的土堆被人刨开又掩盖。江咎看着那隆起的一小块,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周围冷的难耐,冻的耳朵都有些灼烫。他又将脸往毛领中缩了缩。
“真是不客气。”他越过墓碑,站在小土堆前,用一种像是感慨的复杂声调喃喃。他一挥手,妖气席卷而出,掀翻了那一层。
那坑挖的很深,他也只掀开了最表面的,于是掏出工具,沉默着一点点又将周围的土挖开。
季晗之走过来问他要了工具,沉默着跟他一起挖。
江咎没有去听他的心音,他的目光只落在地上。他挖着挖着,似乎好像看见了小个儿的自己躺在这里。于是动作一顿,又回过神来。
这冰天雪地的,即便是自己当时真的没死,想来也差不多会被冻死了。
一铲铲的下去,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江不孤和良辰站在坑洞旁边,前者脸上还有些显而易见的担忧。
“二哥,为什么一定要挖开呢……”他喃喃着道。少年不理解,人已经回来了,为什么还要揪着过去不放。
江咎停了片刻,垂着头笑了一下,垂下的银色长发将他的侧脸遮挡了一半,江不孤看不真切。
“我总得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又或者,是个什么东西。”他说着,随着沉闷的咚的一声响,铲子磕到了他的棺椁。
“我似乎原叫江冕,”他一边说,一边用铲子将整个棺椁的轮廓都挖出来:“可现在我叫江咎。为什么我会在人族乞讨十数年,我的家人呢?”
“我上了山,拜了师,修了仙,最后化了妖。”他停下铲子,蹲下去用手拂去棺椁上的浮土。
“我丢弃了我的剑道,也丢了我作为一个人的身份,最后变成这么一个人不人妖不妖的东西。”一旁的季晗之垂着头没有说话,只是挖掘的动作缓了缓。
天上又开始下雪,雪花落在三人头顶,没人去管。
“说到底,我是谁这个问题也只有我自己在意。”
他抬起头来,露出那张杂糅了妖族的妖异俊美和人族的温柔明朗的脸,赤红的眼睛看着江不孤:“我是你二哥?”
“不一定吧。”他的声线华丽,却又在这样的场景里显得诡异。
“你的二哥,可是在二十年前就被葬在这里了。”
江不孤一抖,看向棺椁的眼神带着些他自己都未曾注意的恐惧。
江咎一把掀开棺盖,露出那空荡荡的内里。
只有凌乱堆砌的,华丽却冰冷的陪葬品。
作者有话说:
余期:第一本终于入v了。感谢天使们!感激!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