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江辞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黑寂无人的地下隧道,这隧道长到前后全都不见尽头,远处偶尔有阴森的水滴声传来,带来一点骇人的回响。
江辞拖着沉重的包袱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走到筋疲力尽,口干舌燥,连希望都渐渐丧失——前头终于出现了一点光亮。
一盏微光悬挂在门前,他敲开了,以为获得暂时的休憩,门里却突然出现一只黑漆漆枪口,一点征兆都没有的,子弹横空向他袭来。
江辞的身体从床上弹起,下一刻重重跌落回去。
瞳孔放大,时间一瞬间静止。
不是不想跑,是实在完全失去了力气。
子弹旋到面前,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却有一股大力猛地推开他——
男人把他拥在怀里,温热的血溅在他脖颈,他的呼吸惨淡,像只剩最后一缕魂,“不要怕,江辞,”他说,“不要怕。”
像是旧电影,接着镜头一转,昏暗的酒吧里飘满鬼魂,长的黑袍空洞眼睛,飞的也神速,张一张没舌头的血盆大口,直直飞过来要吞他入腹。
垂死的男人也追过来,肩膀上一个血窟窿,身子也支不起来,还肯舍生忘死地挡在前面填那张大口,生命消逝像风中的烟,水里的墨,抓不住,拦不得。
江辞醒过来,胸腔起伏未定,双眼干涩难忍。
他倚在床头抽一根烟,在一室烟雾里,他脑子突兀地想,原来他已经二十六岁了。
其实也不是很长的年岁,但他好像已经过完了别人的几辈子,他有过辉煌光鲜的时候,也跌进过很深的低谷,但是这辈子活到现在,拥有过再多甜蜜可人的恋人,好像也只有宴云楼一个人肯为他挡枪。
即使他也曾在他心上捅刀。
他们两个人之间,谈爱谈亏欠,其实都已经不足够了,宴云楼深深地伤害过他,但也舍生忘死地救过他,他永远是他心里一块宏伟石碑,上面写满爱和苦痛的乱麻。
江辞思虑过甚,精神倦怠不堪,正好酒吧重新装修,他日日窝在家里,偶尔同卢恩旭开线上会议,虽然脑子还算清醒,但手边烟酒不停,活像在修仙。
宴云楼也在家养伤,不过他比江辞忙得多,吊着一只手外出工作超过十二小时,看来同Sander先生谈判形势一片大好,忙碌程度有增无减。
他第一天晚上下班,回家敲响江辞的门,手上提着两大盒中餐,那香味隔着十米远都能闻见。
久不通风的室内烟味呛人,然而宴云楼恍若未觉,笑意盈盈像油画上的天使,“用过晚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吃一点。”
江辞吃了五年白人饭,吃到快要失去味觉,嘴上说着不饿,眼睛不受控制地往手提袋上瞟。
宴云楼心中发笑,清清喉咙报菜名,“要了一份翡翠山珍汤,两只烤乳鸽,清蒸鲥鱼,时蔬还有佛跳墙,这个是什么,你要不要自己看看……”
江辞开始苦恼,妈的老子话都说出口了,台阶要怎么找才好。
还好有只乖狗,叼着宴云楼的衣角进门,尾巴甩的像是螺旋桨——江辞决定今晚奖励Bobby半只烤乳鸽。
宴云楼吊着右臂,左手只能用一柄钢叉,却也没多一句嘴,只安安静静陪着吃饭。
吃过饭,再没有理由多待片刻,临到出门,宴云楼摸摸Bobby的脑袋,转头对江辞说,“需要我替你遛狗吗?”
江辞看一眼Bobby,三岁小金毛,正是爱玩的年纪,被关在房里同他一起垂垂老去,实在太不像话。
于是宴云楼得到一份兼职,每晚去街心公园遛小Bobby,换来同江辞的一顿晚饭,当然,晚饭由他自带。
两人日日相对,偶尔聊天都是些寻常话题,饭菜咸淡,天气变幻,间或提起从前,“下雨天手臂会不会痛?”、“我记得你从前不爱吃海鲜”,江辞话少,话题转瞬即逝。
但宴云楼不觉得挫败,日日都能见到江辞,敲开门同他一起吃晚饭,撸金毛的时候手指碰在一处,已经是前些年想也不敢想的幸福。
但是越相处,反而越疑云丛生,江辞的身体不好,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也许短暂相见时还能掩饰,但相处久了,宴云楼见过他脊背僵直,冷汗直流,神情时常表露出一种隐忍的麻木,最令人不安的是他惯常烟不离手,灌酒如同喝水,已经完全是一种肆意放纵的姿态——
宴云楼心里难以抑制地生出激烈的心痛。
他第二日去找卢恩旭。
新公司楼下的咖啡厅,两个高大男人相对而坐。
宴云楼先开口,“江辞在LA待了四年半,与你相识三年零八个月,除去酒吧挂在你名下,算是事业范畴,他的身体情况,社交范围,情感经历,我一概不知,今日见面,可否请你将这些告知于我……”
卢恩旭吊儿郎当,在咖啡店叼着吸管喝可乐,“宴总,恕我直言,你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
宴云楼眯起眼睛,“确实不是求人,等价交换罢了。我知道你和江辞合开的那家新公司,叫什么,OLELON是吧?”
“你想怎么样?”卢恩旭目光警惕。
宴云楼笑一下,“别紧张,融不到资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见鬼,他又知道?
“中国有句俗语,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想必你现在已经深有体会。行业的风口转瞬即逝,要等你慢悠悠筹到钱,怕是连残羹冷饭都已经吃不上了。哦,还有你虎视眈眈的二哥,”宴云楼顿了一下,表情似笑非笑,“他还等着揪住你的错处,将你彻底淘汰出局呢。”
他跟着江辞叫他中文名,“卢先生,恕我直言,前有狼后有虎,你的日子不算好过。”
卢恩旭冷着一张脸,心里头烦躁不已。他妈的,我难道不知道时间紧张?我难道不知道形势危急?!没人比我心里更着急!
宴云楼太擅长戳人心窝子了,每一个字都他妈扎得见了血。
“所以呢,”卢恩旭面无表情,“宴总有何赐教?”
“我出资五百万美金,换一点不算秘密的消息,划不划算?”
何止是划算,简直是做慈善,卢恩旭皱眉,更加不敢相信,“你有什么阴谋?要占股份还是出任董事?想都不要想。”
他今年25岁,才刚刚接触生意场,轮心思深沉远不是浸淫多年宴云楼的对手。
宴云楼举手表示无害,“五百万算在江辞名下,如何经营,怎么分红,仍按照你们商量好的,我不会插手。”
他顿一顿,又加重筹码,“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资金,人脉,资源,我尽力而为。”
卢恩旭目光一亮,狐疑开口,“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说了,为了江辞,”宴云楼声音平静,“我希望他顺风顺水,开心快乐。”
嗤,多深情,如果不知道他与江辞前尘往事,卢恩旭会鼓励他去竞选情圣。
“成交。”卢恩旭用可乐与他碰一碰杯。
管他什么目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钱不赚是傻子——至少现在,他只要一点秘密就可搪塞过去。
可是这“秘密”保不保真,卢恩旭一笑,那就另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