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寻书他们来之前,江瞳和莫衡已经跟拷问犯人似的,来来回回问了许多遍。

  “你们战队新人手速可以,就是不太听指挥,他在你们战队也这样?”

  “三水啊,你是怎么想到招一个不听话的队友的?”

  洛汀洲反问:“我的队员为什么非得听你们的话?”

  身边二人听得一怔。

  莫衡张了张嘴,问道:“三水你不觉得自己对他过分偏袒了么?”

  “不觉得。”说着,又偏袒了一句,“而且他在队里特别乖。”

  “但我看他怎么特别喜欢招惹你啊,你们,嗯嗯?”

  “嗯什么?好好说话。”

  洛汀洲直到这会儿才知道,原来男生也可以这么八卦。

  莫衡:“能让你来求我们替他说话,这关系怎么看都不一般吧?”

  “换任何一个人我都会这样。”

  “不,你不会。我从来就没见过你这样对谁。”

  “你没见过的我多了去了。”洛汀洲嗤了一声,“今晚你俩就跟我们家新人杠上了是吧?”

  江瞳笑道:“那毕竟是接替了周轩核心位的新人,不杠他杠谁?怎么了,连说都不让说了?这么宝贝?”

  洛汀洲:“……”

  和老友聊天就这点不好,拿不出面对队员的威严,也说不出重话。再者,江瞳的厚脸程度,堪比长城,即便洛汀洲真开口骂人,也会被他笑嘻嘻地转移话题。

  “不过话说回来,三水你的确对你们新人好过头了,简直言听计从。”

  耳边江瞳又说了什么,洛汀洲心里烦,顺着江瞳的话怼了一句:“什么关系不简单?他是我徒弟。”

  紧跟着响起的,就是不知何时推门进入包间的郁轻那句:“小傅是队长徒弟?”

  洛汀洲和默默缀在队伍末端的男生对上眼。

  咯噔。

  那一瞬间,洛汀洲知道,自己或许完了。

  他一直想隐藏起来的事情,还是被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

  *

  两年半前,Free网游。

  洛汀洲练了个海妖号,百无聊赖地在海岸边挂机。

  广阔无垠的大海泛着粼粼波光,远方天水一色,天与海的界限无比模糊,浅白和浅蓝渲染出宁谧安详的色调。

  仅仅是眺望,就能让人的心静下来。

  周围有玩家在做任务,但都安安静静的,因为谁都知道这里有一位凶猛的海妖玩家。这人明明才八十级,还是个治疗系海妖,可偏偏能用那条尾巴镇压所有等级比他高的玩家,还特么打不死!渐渐地,大家都默认了不去招惹他,安静地做任务,安静地离开。

  这一天,洛汀洲像往常那样挂机,漂亮的蓝色鱼尾在浅滩搁浅,海浪将白色泡沫冲上海岸,层层叠叠的泡沫急速掠过蓝色鱼尾,又急速褪去,仿如散落在鱼尾上的珍珠逐渐消弭。

  尾巴尖竖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水面,虚拟阳光炽烈却感受不到温度,只能看见被尾巴拍打溅起的晶莹水珠划过空中,留下斑斓的弧线。

  海滩、日光、微风、人鱼。

  一切都美好得像副画。

  然而。

  岸边扬起的沙尘和叮叮咚咚的声响让拍水的尾巴稍稍凝滞。

  下一秒,沙尘中就露出一道狼狈的身影。

  看服饰,是名刺客玩家。

  洛汀洲不知道这刺客玩家干了什么,惹得屁股后面跟了一大群野怪,其中还有一些绿名NPC。

  刺客跑到洛汀洲身边,想也没想,直接跳水。

  哗啦啦。

  溅起的水花铺天盖地泼在洛汀洲的角色身上,仿佛淋了一场瓢泼大雨。

  海妖海藻一样的发丝黏在额头和两颊,那张漂亮精致但没有表情的脸显得有些狼狈。

  “啧。”

  突兀闯入的刺客,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将安逸平静的画面破坏殆尽。

  洛汀洲满心不悦,轻轻敲了一下键盘。

  游戏中的海妖尾巴一扬,将刺客摔回地面。且因为拍的角度绝佳,这一尾巴直接拍到了刺客脸上。

  刺客下水脱战的想法告吹,被小怪和NPC围殴。

  殁。

  NPC和小怪散去后,洛汀洲看着人死了却不复活,瘫在浅滩一动不动的模样,难得升起一丝怜悯。

  ……好歹是自己的原因才让小刺客死于非命,小刺客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死了就开麦骂娘,这一点倒是拉回不少印象分,刚才泼了自己满身水花这件事忽然就不重要了。

  洛汀洲操纵角色上岸,鱼人族上岸的瞬间自动变出双腿。

  他走过去,蹲在那具尸体旁边。

  “小萌新,你干啥呢?”

  窸窸窣窣的电流响起,小萌新开麦了,一开口就是震惊口气:“你居然不是NPC!!”

  声音听起来很嫩,洛汀洲琢磨一番,问:“小学生?”

  “你瞧不起谁呢?”

  “那你没看见我头顶那么大俩个ID吗?”

  “NPC头顶也有名字啊。”

  小萌新喋喋不休:“而且你一动不动,谁知道你是玩家?”

  又说:“我以为是什么野怪,靠近一定距离就会攻击玩家。”

  所以,这才是他没开麦骂娘的真实原因?

  洛汀洲玩游戏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被当做NPC,新鲜得很。

  输了比赛的烦躁,被禁赛两月的郁闷,以及发现自己的位置有人顶替的阴郁,全都在这一刻消失不见。

  “小萌新,你要师父不?”

  这句话,拉开了一段跨越两年多时间的故事。

  *

  “师父,我打本被人踢了,他们说我太菜,不配拿装备。”

  “欺负我徒弟?削他。”

  “师父,我是不是真的很菜啊,和人单挑坚持不了十秒钟。”

  “……那是真的挺菜。”

  “??”

  “我的意思是,菜就多练。”

  “练到什么程度?”

  “就……周轩那个程度吧。”

  “联盟第一刺客,师父你要求好高。”

  “你既然拜入我门下,自当遵守门规。”

  “师父醒醒,9102了。”

  “师父,区服争霸赛开始了。”

  “想去?”

  “嗯。”

  “省省吧你,就你那彩笔技术,后跳摔下悬崖,独你一份儿。”

  “但有师父在。”

  “那行吧,就去玩玩。”

  “师父,我看了你发给我的比赛视频,三水好帅。”

  “那当……咳咳,哪里帅?”

  “奶人的时候,每一次都分秒不差,他是联盟技术最好的奶妈。”

  “你才玩儿游戏几天?看了几场比赛?”

  “可我就是觉得他帅。我也要练个海妖。对了,师父你玩海妖是不是也是学他?你们有的习惯还挺像的。”

  “胡说八道,三水忙着训练,哪有时间跟你唠嗑?”

  “可是师父,我就喜欢他。”

  “喜欢就……喜欢呗。”

  “师父,我做了个Free的游戏剪辑,发你看看?”

  “行,你加这个wx。”

  “……”

  “师父,三水禁赛时间过了,这赛季他的操作一如既往的秀!”

  “就这么喜欢他?”

  “他是联盟第一奶妈!”

  “师父,网上好多人骂三水,输了比赛明明和他没关系。”

  “你看出来了?”过了两分钟还没收到回复,“人呢?”

  “刚刚反黑去了。”

  “什么东西?”

  “三水的粉丝组织成立的反黑站,专门卡那些黑子的账号。”

  “你很闲啊?作业做完了吗?”

  “那些题太简单,不想做。”

  小孩声线清朗,傲而不自知。

  而屏幕前,洛汀洲揉乱一头粉毛,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他的禁赛时间过了,高强度的训练和赛程安排让他几乎没有时间上游戏去看小徒弟,只有每日训练结束,以及中午的一小段时间,能有时间用房间的笔记本上上游戏,即便是这样挤时间,也不是每次都能和小徒弟碰见。

  洛汀洲开始觉得麻烦了。

  最初的新鲜感过去,这段牵绊深刻的师徒关系让他有些疲于应对。

  比赛是真的繁忙,压力也是真的大。

  每一场比赛都是顶着现场观众的骂声入场,发挥好了,才能换来温柔的鼓励。

  这颗心里装着的东西太多,已经快要放不下一个略显聒噪的小徒弟。

  隔了一段时间再上线,小徒弟很快发来组队申请。

  “师父,你最近怎么不上线了?”

  “工作忙,自己玩儿。”

  “……好。”

  “师父,你最近心情不好?”

  “你又看出来了?”

  “我有眼睛。”

  “师父,听说戈戎湖底有银鱼,捉到银鱼能许愿。”

  “那是游戏官方骗人呢。没有银鱼。”

  “我不信,你说这是个讲逻辑的游戏,任何一则传说都有迹可循,我找来给你看,希望你再无烦心事。”

  三天后,小徒弟在微信上跟他说:师父,我没找到银鱼。

  洛汀洲轻嘲。

  都说了是游戏官方骗人,真是个傻子。

  然后,再没有然后。

  紧锣密鼓的赛事让他彻底遗忘游戏中那道等待的身影。

  聊天界面的时间停留在一个月前、两个月前……一年前。

  等到某个时刻,洛汀洲再次点开聊天界面,看着那无限拉长的间隔时间,恍然中好像看见了小徒弟独自一人在春日的和平州主城等待的身影。

  难以遏制地,生出愧疚。

  几个月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一个人彻底了解另一个人。

  洛汀洲不知道小徒弟姓氏名谁,家住何处,有过怎样的遭遇。

  但他知道游戏里小徒弟只有他。

  小徒弟说过,师父不上线的时候,他除了探索游戏之外,就是挂机。

  完全没有和其他玩家结交的意思。

  他只有他。

  但他选择离他而去。

  罪恶和愧疚如一把钝刀,切开洛汀洲鲜血淋漓的心脏,等到伤口愈合后,这颗心就变得又硬又狠。

  没有谁离不开谁。

  他想。

  再说,网游嘛,一个人的突然出现和莫名消失不都很正常?小徒弟那么久没联系他,怕是也早就忘了吧。

  就这样平静地离开吧。

  反正他们现实中不会再有交集的。

  洛汀洲离开聊天界面。

  这是唯一一次,他当了逃兵。

  *

  而如今,他不会再让任何借口,阻挡在前进的道路上。

  作者有话要说:  队长:你们都说小傅撩,我不服,下一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