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玄生于天地间,无父无母,只有一双可以看见未来的眼睛。
他活了很多年,一直以为自己不会爱上别人。
直到遇见那个跌跌荡荡跑来找他的少年。
他是妖族的首席占卜师,有着看见未来的眼睛,因此在妖族的地位颇高。
那天他位于摘星楼的顶端,窗外正随着他心境的变化落着雪,而他围着小炉,煮着茶。
“……占卜师……占卜师在哪儿?”少年略微恐惧的声音响起,声音有点低,“好冷……这里好冷……”
用于监察的水镜中现出了一个衣衫脏乱的少年背影。
管玄蹙眉,这是哪来的小孩子?也是来找我的吗?
“占卜……到底在哪里……”
少年像是感应到了他,呢喃着,蓦然回首,那双如同林间湖泊般干净的眼眸顿时撞进了管玄的心底。
那是一双带着特殊气质的眼睛,令人莫名想要沉沦。
管玄眼眸一动,戴上了斗笠,让他上来了。
那穿着淡青长袍的少年顿时摔在了他的面前。
“……啊!”
或许是娇生惯养的缘故,少年连这一点疼也忍不住,叫出了声。
屋内温暖的气息终于让少年回过了神,他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个穿着一身白衣、带着斗笠的人。
“你就是……管玄吗?”他看着这人,“我叫裴明……我,我想知道是谁杀了我的父母……”
那双绿色的眼睛如春水,让多年来心境平静、从不动心的管玄也微微一动。
他朝裴明伸出一只手,温声说:“站起来说罢。”
裴明抓住他的手,借力起来了,而后眨巴着眼,问:“你、你就是卦师管玄吧?”
此时的他尚且不知面前的人就是间接性害死他父母的人,因此很是平静。
“是我。”管玄难得的没有对人冷脸相待,他扶着裴明,“你要喝茶吗?暖一暖身子。”
裴明穿的长袍乃是夏日的薄衫,冰天雪地中自然会冷。
“好!好呀!”他看着管玄,脸色很白,“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边这么冷……我,我在山上的时候都没这么冷过……”
管玄微微一笑,递给他一杯热茶,“你想要什么,坐下说吧。”
裴明十分拘谨的坐到了他的对面,脸上有些拘谨,他看着对面的管玄,眼神像是某种天真的小兽类。
“我……我想要知道……我的父母是被何人所杀……”
然而管玄却迟迟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面前的裴明,眼神眯起,目光却带有十足侵略性的扫过他的全身。
这小妖穿的长袍已经有些破破烂烂了,破烂的地方漏出了那看起来白皙至极的皮肤。
脸颊上也带着细微的伤口,想来是这几日奔波没有休息好的缘故,神色也很憔悴。
却仍瑕不掩瑜。
管玄头一次生出了想要完全占有一个人的冲动。
他甚至想此刻就狠狠将他压在身下。
让他哭出来。
斗笠隔绝了他的目光,因此裴明并不知道他的目光中有着多么可怕的占有欲。
“……怎么了?”裴明还以为是自己触怒了这位卦师,心中有点忐忑,“是……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管玄知道心急就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声音很是平静:“将你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告诉我,我来替你算一算。”
裴明乖巧的念了出来。
这时候的管玄还不知道这便是元无饕要找的那个神种。
“好了,我去占卜一下……”管玄对他说,“你先待在这里,或者在那边的软榻上睡一会儿,好吗?”
裴明确实很累了,他点点头,“好的!”
管玄微微一笑,进了里屋。
他取下了斗笠,拿着那写着裴明生辰八字的纸,念了一个繁杂的咒语,而后将其抛到了空中。
那一瞬,他眼前闪过了无数的画面,其中有裴明与另一个男人的纠缠,也有裴明曾经的过去,和鸣蛇族中的场景,还有元无饕——
“……他就是那个神种……”
管玄仿佛受了巨大打击,表情变得十分灰败。
——他和裴明,有仇。
如果裴明知道是他间接性害得他被屠族,必定会和自己同归于尽。
更别谈会有什么别的暧昧发展了。
管玄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他有些恍惚的走了出去,却看到裴明在他的榻上已经蜷缩着睡着了。
他这栋楼的设计完全是仿照民间阁楼,因此带着隆重的诗书气。
软榻置在窗边,听着外面落雪的声音,很容易令人入睡。室内的温暖已经逐渐让裴明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他蜷缩在榻里,睡颜显得安静无比。
管玄沉默着看他。又想起刚才看到的、他会和另一个男人纠缠不清的画面,心里面竟然生出了一丝妒意。
可命运无法改变。
命运虽然不能改变,却可以在其中添乱。
管玄的理智有些摇摆不定起来,他知道随便插手别人的命运会有不好的结局,可是……
可是他真的……很久没有动过心了。
很久没有遇到过会让他产生欲望的存在了。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不能够打破的呢?
他活了这么多年了也就才遇上这样一个人。
不知不觉的,管玄的动作被欲望驱使,他伸手触上了裴明的脸。
或许是连日奔波真的很累,裴明竟然也没有醒过来。
手指擦过了有些干涩的嘴唇,管玄眸间一动,有那么一瞬,他控制不住的想亲上去。
可是他也很清楚自己这可怕的欲望被裴明发现后会迎来怎样的后果。
所以他只能克制。
“……卦师?”裴明迷迷糊糊中醒了过来。
管玄连忙将斗笠戴上,十分平静的应了一声,“我在。”
听到他的声音后裴明彻底清醒了,他连忙从榻上爬了起来,“你算到了吗?知道是谁杀的我父母了吗!”
——是我。
是害死了你的父母。
管玄在心底回答,可是这话他却不能说出来。
“……那个人在鬼界,是最强的王,”管玄原本想说元无饕的名字,可他的脑海里面却不断的闪过方才那些画面中,裴明用带着爱意的眼神看向的那个男人。
凭什么那个人就可以对裴明做出那些事,而我却不行?
嫉恨占据了他的理智。
于是他鬼使神差的道,“他姓萧。”
“鬼界……”裴明信了,喃喃道,“姓萧……”
“对,我可以送你去见他。”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管玄看着裴明,目光中带着一丝堪称阴狠,“……我知道他在哪。”
“真的吗?”裴明抬眸,“那、那我要怎么报答你呢?”
“妖族本为一体,你是鸣蛇,谈不上报不报答……”管玄循循善诱道,“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你就可以为自己报仇……当然,在那过程中你也可以做自己的选择,但不管是什么选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好!”裴明大喜,“那就拜托你了!”
于是——
西南山之下,管玄远远的看着裴明和萧陵相遇,看着他抱起那小蛇离开。
他知道,裴明一定会对萧陵下手。
但后来的走向却脱离了他的控制。
他没想到裴明会用引诱类的术法去和萧陵演一出假戏。
——不,应该说是真戏了。
那天他看着裴明为了萧陵挡下了萧父的鞭子,又到后来自己念出引诱咒法引导着萧陵的时候。
管玄站在门外,吹了很久的冷风。
他听着那小蛇被弄得又痛又哭,却又不得不忍耐着指引尚在历劫、不通人事的鬼王。
他承认自己嫉妒了。
然而这嫉妒中好像又带了些别的什么情绪。
以至于后来,他答应了和元无饕联手,再次告知了他神种的位置。
……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不要想得到。
“你是说,那神种现在就在萧陵的身边?”元无饕危险的眯起眼睛,“此话当真?”
“我的话……何时有假?”管玄冷冷的瞥了他一眼,“鸣蛇族的那些宝藏,你不是已经得到了吗?”
“那些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神种跑了呀!”元无饕对此很是惋惜,“不过好在,现在有了你……我又能找到他了!”
“……那便提前恭祝殿下了,”管玄微微一笑,离开了。
他这几日隐约有感到元无饕的力量与他有些排斥,想闭关将其融合。
但管玄没想到的是,元无饕竟然有那么狠心。
他直接让人给那座城的人下了药,让他们死去,想让裴明被万人辱骂,还设计让萧陵亲手杀了他,好让他们的关系破裂。
让萧陵不再想护着裴明,那样元无饕就能趁虚而入。
但令元无饕觉得惊讶的是——
那神种竟然用了自己一半的力量来帮助萧陵渡劫,自己也消失不见了。
于是他不得不重新藏回鬼界。
管玄出关赶到城中的时候,那座城里的人都在欢呼庆祝。
庆祝蛇妖死去。
“……死了?”
管玄有些不相信,便亲手再次占卦,算出了过去。
他一时怒极,便迁怒到了整座城。
他找到那个奴隶,将他的眼睛挖去了,而后将这座城的活生生烧尽了。
他听着他们的哀呼,只觉得心中无比快意。
谁准你们烧了裴明的?
谁让你们伤害他的?
——管玄心底知道这是元无饕的错,可他就是想迁怒于这些普通人。
因为以他目前的力量只能伤到那些……看似无辜、却又并不无辜的人。
……真卑劣啊。管玄想,怪不得连将那份情感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他只能躲在暗处,感受着自己心里那越来越过分的偏执,看着那棵属于裴明的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直到长成参天大树。
他看着萧陵和裴明在鬼界恩恩爱爱,看着那个本该属于自己的少年依偎在萧陵的怀中。
于是他不敢再看。
再后来,他体内那份属于元无饕的力量再次躁动起来,每一次用着都很不顺手,万不得已之下管玄只能再次闭关。
然而也就是这一次的闭关,让他彻彻底底的改变了心中的想法。
管玄再出来时,鬼界已经大乱,元无饕被封、裴明身死,一切都乱了套。
他没有见到裴明最后一面。
好在元无饕和他早就有了契约,又因为那给出的二成力量的缘故,他能够直接和被封在十八狱的元无饕对话。
“……你终于出来了!”水镜中的元无饕双臂被斩,被烈焰焚烧着,满脸的急躁,“我没有办法了……管玄,你我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就这样被永世封在下面吧?”
管玄沉默片刻,他忽然问:“你杀了裴明吗?”
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元无饕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承认:“是……可是他死前把所有力量以死誓立咒给了萧陵!我什么都没得到!”
说到此处,他声音有些恶狠狠的,“该死——没想到最后让萧陵捡了便宜!”
管玄嘴唇嚅动了一下,问:“你想让我怎么做?”
他虽是这样说的,但刚才的口形却仿佛并不是要说这句话。
“替我封住轮回井!”元无饕仿佛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很是激动,脸色都浮现了一层不正常的潮红,“只要封住轮回井,他们无法投胎转世,届时我再临世间,吞掉了所有的魂魄——我就能杀了萧陵!管玄,你帮我!你必须帮我!”
“……好。”管玄点头,动作却无端的让人觉得像是木偶,“好……我答应你……但是你也要把剩下的力量全部给我,否则你知道的……以我的力量,万万完不成你交的任务……”
元无饕如今只有他能用了,不得不和管玄再次定下了契约。
这契约要了元无饕最后的力量,却也给管玄下了个死咒。
——那就是他必须保证封住轮回井,让元无饕能重临世间。
否则便会被反噬而死。
且要想彻底杀死元无饕,就只能连着他一起杀了。
这也是元无饕那份力量的隐藏条件之一。
他们彻底同为一体了。
这是个不平等条约,管玄却还是答应了。
因为卦师向来力弱,只有一双能看见未来的眼睛比较珍贵。
而他若是想要复生裴明,便需要那份力量。
……复生裴明……
没错,管玄咬紧牙齿,他要想办法弥补自己曾经的过错……
他要让裴明活过来。
他要亲口和他述说自己的心意。
于是他彻夜苦读禁咒案卷,花了无数的时间找转生之法,可都一无所获。
反而让他在不断的占卜里找到了自己的身世。
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个没有过去的怪物,却发现原来是有的。
原来他只是当今神界之母用来灭鬼种的一步棋。
只不过他没能完全融合的失败品,而裴明是她最得意的、也最可怜的‘神种’。
只能按照她的意愿走的——‘神种’。
管玄心情很复杂。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本就同出一脉,甚至可以说流着相同的血,所以他这个‘失败品’会对真正的神种一见倾心。
那是源于血脉的吸引。
也是神界之母给裴明的‘礼物’。
她让他生来便拥有一切,而拥有一切还不够,还要让所有人都对他好。
“……真是可笑……”管玄坐在桌前,翻着一本古卷,他大笑起来,“太可笑了……”
原来他的感情也是能被算计的。
可是他却已经没有办法把自己的心从中抽离出来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喜欢裴明。
不论是先天血脉吸引,还是后天的被他的样貌所吸引。
爱了就是爱了。
再后来,管玄封了轮回井,又强行用占卜之术开启天眼,引着萧陵去锁魂阁。
而他也就此沉睡。
“你确定……要把你的身体放在我这?”那时还穿着长衫、留着长发的杨茶指了指那口缸,“我不保证我能完全护住……”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管玄咳了咳,脸色越发苍白,“已经不足以支撑我去和转生后的裴明说话……只能分出一缕魂魄,上别人的身。”
强行占卜过度,耗损的是自己的魂魄。
如今的他已经很脆弱了。
杨茶是个生意人,只要筹码给到,他都无所谓,于是道:“行……反正我已经给你打过招呼了。”
“多谢。”
管玄轻声说。
下一刻,只见上一秒还在杨茶对面说话的男人已经软趴趴的倒了下来,魂魄也脱离了身体,飞走了。
这一夜,原本应该身死在冬日里的乞丐李帖,却在桥洞下活了过来。
这一次醒来的,是妖族卦师,管玄。
他联系上了裴明。
可这时候的裴明却什么也不记得了,只把他当朋友,请他来家里喝酒。
依然是那张脸,依然是那样的气质,只是眼睛的颜色变了。
管玄看着醉了酒、躺在沙发上的裴明,过往无数记忆浮现……
他想起鬼界的人说元无饕剜了他一只眼睛。
他明明没有见到裴明受伤的样子,可现如今心脏处迟来的疼痛却席卷了他。
——他想和裴明说对不起,想说我不该把你的位置告诉元无饕……
可是此刻的裴明却根本听不懂了。
他不是过去的神种了,而是一个伤痕累累、不愿再轻信任何人的……全新的人。
过去无可挽回。
他原本想着就这样让裴明度过人间普通的一世便好,这样他也能一直默默的守护。
却没想到本该失去所有记忆的萧陵不知以何种手段又找到了裴明。
且裴明还逐渐恢复了过去的记忆。
他眼睁睁的再次看着他和萧陵又纠缠在了一起。
但这一次他却不再想插手了。
他知道萧陵付了多么惨重的代价才换得了裴明的转世。
而自己却没有那份魄力。
他不敢剜心,也不敢把那么多的力量全部给予他人,不敢赌那个一旦失败便一无所有的可能性。
但萧陵敢。
鬼王敢让失忆后的小鬼魂再次接触到裴明而不生出半分伤害的心思,以命相护……甚至在失忆后,也下意识的飞往西南山。
仿佛在那里就能等到裴明似的。
事实证明,他等到了。
萧陵的魄力是他所没有的,鬼王和裴明之间的羁绊也是他无法插手的。
管玄认命了。
锁魂阁的代价他不敢付出,失去记忆的未知可能性他也不敢赌,所以他认了。
只要萧陵能保护好裴明……只要裴明还活着、活得开心就好。
那样就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只需要赎清自己的罪孽就好,管玄想,反正也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了。
他一直都是这样想的,直到他故意被抓去鬼界,裴明问他——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那一瞬管玄真想将自己过往的欲念和爱意全都说出。
他想说,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我用李帖的身份在你身边的时候,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可他的目光在裴明脸上停顿了片刻,却只是扭开了头。
——这份感情就这样埋着吧,不必说出口。
说出口了……又会让他为难的吧?
管玄自己在心里都想笑——
他笑自己胆小,笑自己愚蠢,笑自己像是精神分裂一样,笑自己先伤害了又弥补……
既然都是他的错,那又何必让裴明知道呢?
不如就这样吧……就让他一直以为过往都是玩笑话。
再后来,他的身躯被神母捏碎、血雾炸开的刹那,管玄却奇异的没有觉得痛。
他看着因惧血雾而闭着眼的裴明,眼中克制不住的爱意再度涌现。
这一次他不用克制了,因为裴明再也不会看见他了。
他想——
永不再见了,裴明,祝你永远开心快乐,永远有人爱,永远自由、不再受任何人的束缚……
以及……
再也不要遇上我这样的变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