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秋净完手, 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巾帕轻轻擦拭手指。
丫鬟忍冬轻声问,“小姐,您不去见梁小姐吗?”
以往梁小姐过来的时候, 哪怕楚清秋在作画,画到一半也会停下笔先去见梁佑芸。
今日倒是有些反常, 虽搁下笔洗了手,却丝毫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不急, 等个人。”楚清秋将帕子递给丫鬟。她话音刚落,丫鬟就听到门外响起老爷的声音。
“清秋,”楚父站在门口并未立马进来, 而是说, “你要是方便的话, 我想同你聊两句。”
楚父今日休沐没上朝,身上穿的也是寻常家居服, 跟别家父亲面对女儿时的亲密和蔼比起来, 楚父同楚清秋的相处多了几分疏离跟客气。
楚清秋微微颔首福礼,“父亲请。”
楚父这才进来,他也不寒暄废话, 而是直奔主题:
“你向来聪慧懂事, 只是性子寡淡,十几年来真正交心的朋友也就只梁家小姐一人。不管你相信与否, 我选梁家结亲的时候是将这点考虑进去了。”
“梁佑安跟那个丫鬟的事情我昨日也有耳闻, 不过是个丫鬟罢了, 而且你不喜欢梁佑安,想必不会将这事放心里。”
楚父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 并没有走进书房里面。
这个举动可以解释为尊重楚清秋的隐私,也可以说是他根本不在乎楚清秋每日在书房里做了什么。
楚清秋垂着眸, 立在楚父对面,闻言轻嗯一声,“父亲懂我。”
楚父像是笑了一下,微微摇头。他可太不懂这个女儿了,自她五岁后,她在想什么府中没一个人知道。
“我今日同你说这些不过是想劝你答应梁、楚两家的婚事,”楚父也不遮掩自己的目的,双手习惯性搭在身前,“梁家是我们目前最合适的人选。”
这是做为一家之主必须要做出的选择,家族利益跟亲生女儿之间的选择。
做为父亲,楚父能为楚清秋做的便是,“梁家答应不纳妾。日后相处中若非你的过错,梁佑安不可欺辱你半句。哪怕出阁嫁人,楚家依旧是你可以依仗的后盾。”
“梁国公跟小公爷昨夜来过了,我们之间的事情已经谈妥,”楚父道:“今日国公夫人带着梁小姐上门看你,你若对她们有什么要求便可趁此机会提出来。”
对于楚父一个当父亲的来说,他可能不太喜欢楚清秋这样不亲近人的性子。不公对于楚大人来说,有一个聪明听话识大体的嫡女是他最欣慰最省心的事。
如今婚事即将谈成,他愿意比平时多纵着点楚清秋,由她提出自己的要求。
“父亲,我对梁家人没有要求,但我有一事想求您,”楚清秋抬手行了个大礼,放低姿态,“求您成全。”
她多少年没说过软话提过要求了,楚父一时间有些怔住,“你说,只要不影响家族利益,我都可以答应你。”
父女两人说话的功夫,上午阳光越过书房门槛照进书房里,光跟阴的交界线正好落在楚清秋脚尖前面。
楚父对于楚清秋的要求沉思了一会儿,“那便依你所言。……你母亲已经在前厅待客了,你也快些过去吧。”
楚清秋应,“是。”
楚清秋名义上的母亲是小吴氏。
小吴氏并非楚家原来的夫人,她是做为续弦抬上来的。同理,小吴氏自然也不是楚清秋的生母,她是楚清秋嫡亲的姨母,是原本的楚夫人大吴氏同父异母的妹妹。
楚家跟吴家姐妹的事情,十几年前闹得轰轰烈烈,只是捂的严实知道的人不多。
其实事实并非众人想的那般龌龊复杂,只能说是吴家人做事不地道。
吴家是小门小户小官之家,一次大型府宴上,吴夫人带着两个到了年龄却还未婚配人家的女儿去走动,这两个女儿就是嫡女大吴氏跟庶女小吴氏。
原本不抱希望的一场宴会,谁知小吴氏竟得了楚父的眼。
吴夫人得知这事后很气恼,这样的好事怎么就不是掉在她女儿身上,而是掉在庶女身上呢。
于是吴夫人跟吴大人夫妻合计阴了楚家一把,楚父看中的明明是小吴氏,成亲那晚掀开盖头楚父看见的却是大吴氏。
吴夫人欺骗大吴氏,说楚父一开始相中的人就是她。同时告诉小吴氏,如今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她要是不想让整个吴家因为她一己的儿女私情陪葬,不想让她嫡姐沦为全京城的笑话,那就跟楚父断了来往。
楚家也要脸面,对于这场欺瞒到底是捏着鼻子认下了,可也因为这事,楚家长辈不喜大吴氏,楚父更是不喜欢她。
大吴氏婚后每日都郁郁寡欢,跟丈夫的唯一的一次同房还是他醉酒之后发生的。
哪怕她怀了孩子,丈夫也情绪淡淡,大吴氏以为是自己没生出儿子的错,又怀疑是门第差距她高攀了楚家。
……可当时母亲明明说楚父喜欢她,她这才同意嫁过来的。她要的也不是身份脸面,她要的不过是个知冷知热的丈夫。
事情就这么过去五年,直到小吴氏的年龄拖不下去到了不得不说亲的时候,大吴氏才从别人口中得知整件事情的原委。这个别人,还是她母亲的下人。
对方哄骗她,说小吴氏眼馋她楚家夫人的地位,让她出力把小吴氏赶紧嫁出去,免得她勾引楚大人。是她觉得不对劲才着人细查。
查完一切,大吴氏才发现原来她丈夫不是不喜欢她了,而是从头到尾喜欢的人都不是她。
她曾经一度怀疑小吴氏是不是私下里同她丈夫不清不楚,因为两人每每见面总要互相避开,母亲也总是拦着不让她带丈夫回娘家。
如今一切疑惑的事情现在全都有了解释,楚父喜欢的想娶的是小吴氏而不是她。
而她,她抢了自己妹妹的心上人,占了妹妹本应在楚家该有的位置,耽误了妹妹快六年的青春,甚至到头来还差点误会了妹妹把妹妹随意许出去。
这件事情对大吴氏的打击太大了,她崩溃又愧疚,恨极了自己的父母。他们自以为是的“为你好”不仅毁了小吴氏的半生,还毁了她的一生。
她在楚家的这些年没有一天是快乐的,每天都在反思自己中度过,她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楚父才变心了,没成想这一切根本不是她的错。
大吴氏大哭又大笑,当场就投了湖。
虽然被下人及时救下来,可她心已死,眼里全是怨,不管事后吴家二老怎么求,她都执意要和离,最后自己剪了头发出家了。
众人见拦不住这才作罢。
为了遮掩这件事情,楚家跟吴家商量好了对外说:
“楚夫人吴氏一夜看破红尘皈依了,可怜留下女儿才五岁,为了照顾小女,楚大人娶了吴家的庶女为续弦。姨母变母亲,左右不会亏待了幼女。”
——因大吴氏是出家,出家是脱俗,不能算是尘世中的人,所以才说小吴氏是“续弦”。
而外人为区分楚家的这两个夫人,私下里都叫前夫人是大吴氏,现在这个夫人是小吴氏。
十几年过去,吴、楚两家关系也不差,楚家一家子也其乐融融,甚至在外礼佛的大吴氏这几年偶尔还回来为亡母上一次坟。
事情仿佛就这么随着时间揭开,一切都回到正轨。
唯有楚清秋,这个大吴氏留下来的女儿,从一开始到如今在府里都像个多余的外人。
从她出生起就不被人期待跟喜欢,前五岁懵懂的时候还在想为何父亲不喜欢她,为什么母亲总在哭。
直到大吴氏投湖,她在旁边看着,一切才有了答案。
本来就被父亲不喜的楚清秋,在那一天又“没”了母亲,五岁的她在那日失去了所有。
楚清秋淋着雨不知道去哪儿,最后走累了缩在一户人家的门旁蜷缩着躲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缩了多久,只记得那天大雨,梁佑芸找到她的时候,眼睛都哭肿了。
府里一团乱,没人注意到府中的大小姐丢了,唯有今日来她家里玩耍的梁佑芸发现她不见了。
上门做客时还一身小粉裙的梁佑芸,如今身前全是泥水,裙摆跟鞋子都湿透了,绑在头上的发绳也乱糟糟的。
丫鬟说她一路跑一路找,摔倒了就再爬起来,这才弄得一身狼狈。
看见她缩在那里,梁佑芸哇的一下就哭了,扑过来紧紧抱着她,抽咽着说,“要是楚家不要你,你就来梁府跟我住。你不是没人要的,我要你。”
事情好像过去太久了,楚清秋一度都记不清自己当时哭没哭,但她清楚的记着梁佑芸红肿的眼睛跟脸上的泪。
啪嗒啪嗒都掉在她的掌心里,带着温热的重量,一下一下地砸着她的手心。
楚清秋站在书房中,恍惚地朝前伸出手,慢慢收拢修长的手指,像小时候攥着眼泪那般,握了一下面前的阳光。
是同样温热的感觉,只是少了些让人安心的重量。
她微微闭上眼,收回手臂端在身前,轻声同身边的丫鬟忍冬说,“走吧,阿芸该等久了。”
小吴氏是个温柔和善的人,也端的起当家主母的架子。
当年事情她明明是受害人之一,可她对大吴氏没有半分怨言,在大吴氏知道一切之前,她也守着自己对吴夫人的承诺,私下不跟楚父有半分往来。
后来大吴氏出家,小吴氏嫁进来后对楚清秋更是当成亲生女儿般对待。
而且要不是她在中间当个润滑,吴、楚两家这些年关系也不会这么好。
奈何楚清秋性子孤冷不爱同人交心,小吴氏努力过但也不想逼迫楚清秋,所以两人这十年下来,虽说不能像亲母女那样亲昵,但也不是敌对关系。
有时候小吴氏都觉得明明大家生活在一个府邸之中,楚清秋却像个暂住的客人,疏离又客气,让人想对她好都不知道从哪里入手。
今日国公府梁家母女来了,便是小吴氏出面接待,引着人去前厅吃茶说话,同时着人去请楚清秋。
小吴氏同国公夫人寒暄,又看向一边站着的梁佑芸,“短短几日不见,佑芸好像瘦了?”
国公夫人诧异,扭头看了眼女儿,笑着道:“估计是这两日没胃口,才清减了些。”
梁佑芸微微颔首福礼,轻柔的声音回,“谢伯母关心,佑芸没事。”
小吴氏摸摸梁佑芸的手臂,“可要好好照顾自己,你要是太瘦,清秋怕是要心疼。你别看那孩子不说,但都在心底记着呢。”
有一次,大概是三年前吧,梁佑芸觉得自己腰围尺寸不满意,一连两天没怎么吃饭,楚清秋知道后,变着花样让人买吃的送去梁府。
后来见梁佑芸意志坚定非瘦不可,楚清秋也没再劝,而是默默陪着她。梁佑芸饿几顿她就饿几顿,最后以楚清秋生病晕倒,两人才结束这场断食。
要小吴氏说,两个孩子这般要好都是真心换真心。
梁佑芸待人温柔,对长辈更是温婉乖巧,可她自五岁后就不喜欢大吴氏。
五岁前她跟着楚清秋喊大吴氏“娘亲”,五岁后连声“伯母”都不喊了。
小吴氏知道,梁佑芸是气大吴氏狠心,竟然连亲生女儿都能丢下,所以这些年哪怕所有人同大吴氏的关系都缓和了,连楚清秋见着生母都会点点头,只有梁佑芸执拗地不肯原谅大吴氏。
提到这些旧事,两个大人都笑得温柔。
小吴氏想的是清秋嫁到梁府后至少不会有姑嫂问题,国公夫人想的是清秋跟芸儿关系这般要好,芸儿定是能劝下清秋同意两家结亲。
三人在客厅里说了好一会儿话,梁佑芸借着端起茶盏抿茶的动作,侧眸朝门外看。
楚清秋至今没过来。
明知道今日就是走个过场,两家结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梁佑芸看不见楚清秋的身影心里依旧不安。
她跟着谋划了很久的事情,可不能在楚清秋身上有半分纰漏。
梁佑芸对自己有明确的目标,既然注定要如履薄冰的活着,那她为何不能更尊贵一点?
国公府的嫡小姐算什么,她要做皇子妃,甚至要做全天下身份最尊贵的女人。
现在后宫中没有太子,而贵妃是最受宠的宠妃,她儿子六皇子朝弘济是将来最有希望登上大统的人,梁佑芸如今的目标就是朝弘济。
所以她昨日才在齐府的府宴上意图挑起朝慕跟辰玥相对,这样她就能浑水摸鱼。
除了后宅里挑拨离间的小手段外,梁佑芸还想让国公府梁府借着跟楚府联姻重回当初如日中天的地位。
唯有梁府地位上去了,她这个国公府的嫡小姐才能离皇子妃的身份更近一步。
“伯母,我去看看清秋。”梁佑芸放下茶盏,温婉起身。
小吴氏知道她们关系好,笑着摆手,“去吧去吧,我同你母亲在这儿聊天,你们去玩吧。”
梁佑芸微笑着离开,身后还能听见小吴氏在说,“佑芸跟清秋同岁,她哥哥佑安成亲后,佑芸是不是也该相看人家了啊。”
她娘讪讪笑着回,“不急不急,芸儿有自己的主见,这事我们听她的。”
梁国公跟国公夫人的意思都是要给梁佑芸挑个家世稍微好一点的,对家里有用的,而梁佑芸则想要个最好的。
她要不惜一切代价,站在最高的位置。
出了前厅便渐渐听不到身后声音,梁佑芸想了一下,最后笃定地朝一处走过去。
每每楚清秋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在那儿——
湖边小亭里。
湖正是她母亲大吴氏当初跳的那个湖。
梁佑芸带着丫鬟过去,离很远就看见站在小亭凭栏后喂鱼的楚清秋,她手捏着鱼食撒进湖里,风灌满袖鼓动衣袍,像只翩跹振翅的浅绿色蝴蝶,跟如今这个白色萧瑟的时节格格不入。
清冷孤寂,不染俗尘。
楚清秋明显也看见了她,眸光朝这边望过来。有那么一个瞬间,梁佑芸感觉站在那里喂鱼的楚清秋让她很陌生。
“清秋。”
梁佑芸没带丫鬟上去,楚清秋身边的忍冬也被留在了亭外。
“我跟我娘一直在前厅等你。”梁佑芸走近站在楚清秋身边,手撑着凭栏往下看。
湖中养了鱼,如今见到有食纷纷从水底游上来。
楚清秋捏着鱼食垂眸喂鱼,声音随风清淡,“可我一直在这儿等你。”
梁佑芸靠着凭栏侧头看楚清秋,“你还在生我的气。”
她低头揪着自己的衣带在食指上缠绕,“我也生我的气,我就应该早点告诉你,我为什么要瞒着你。清秋,我心里也好后悔。”
楚清秋不为所动。
梁佑芸说了会儿话,像是累了,靠着凭栏坐下,昂脸看楚清秋,伸手扯她衣袖轻轻晃动,软着嗓音:
“清秋,别气了好不好。婚事依旧,等你来了梁府,我保证再也不欺瞒你。”
示弱撒娇的姿态总算唤来楚清秋的目光。
楚清秋这才垂眸看她,“哪怕你哥哥品行不佳,哪怕他睡了别的丫鬟,哪怕你为了他要欺瞒我,你还是希望我原谅一切嫁过去?”
楚清秋看着梁佑芸的眼睛,轻声问,“阿芸,你真的希望我嫁过去吗?”
她这句话像是在问:你也不在乎我了吗?
这里对于楚清秋意味着什么,没人比梁佑芸更清楚。
她生母就在这儿,就在这片凉亭中,不在乎楚清秋的感受直接跳了下去。
时隔数十年,梁佑芸在这个亭子里不顾她的想法劝她嫁给梁佑安。
楚清秋垂眸看着梁佑芸,安静的等着她回答。楚清秋眸光平静无波,像是旁边湖面上的一层薄冰。
梁佑芸眸光轻颤,慢慢别开视线,低头拉着楚清秋的衣袖,身体前倾,额头抵在楚清秋侧腰上。
就在楚清秋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梁佑芸低声说:
“希望。”
梁佑芸攥紧楚清秋的衣袖,咬着下唇,颤着声音又重复一遍,“希望。”
她说这话的时候,都不敢抬头看楚清秋的脸色。但她从小就知道,只要自己示弱服软,楚清秋就会纵着她,无论什么都会答应她。
可这两年,梁佑芸明知道这个法子好用,却又不愿意轻易对楚清秋用。
今日是逼不得已。
对于这个回答,楚清秋丝毫不觉得意外,或许昨天在马车上,她就已经知道了梁佑芸的选择。
在她跟梁家人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平静的湖面像是被石子击碎,龟裂出数道裂缝。薄冰瓦解,冰块荡起细小波纹。
以前压在心底故意忽视的东西,随着冰块破碎,好像也慢慢浮出水面,一下又一下地激荡着她的心。
十年前,她母亲投湖的时候,楚清秋还小,努力伸手也没能抓住母亲的一片衣袂,没能留下她。
十年后,梁佑芸要放开她去选择梁府,可楚清秋已经不是五岁的小孩了,她不会再失去自己仅有的东西。
她垂眸看着几乎圈抱着她的梁佑芸,眼里带着淡淡笑,声音轻轻,“好。”
“既然是阿芸希望的,那我便嫁。”
楚清秋自然是要嫁进梁府的,她之所以这么问,不过是想看看梁佑芸可以为梁家做到哪一步。
原来她在阿芸心里,果然不是第一啊。
梁佑芸还在低声找补,“我们、我们小时候便说好了,以后要一直在一起。我还说要接你去梁府住,清秋,你出嫁那日我便来接你去梁府好不好。”
梁佑芸昂脸看楚清秋,“好不好?”
楚清秋看着梁佑芸的脸,干净的那只手屈指在梁佑芸的眼尾碰了碰,总觉得这里该有些湿意。
“好。”
去梁府好,去梁府她才能慢慢成为阿芸心底的第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