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林珩>第一百章

  暗夜,巷道内一片冷寂。

  破败的房屋夹道矗立,大多门窗紧闭,室内幽暗不见灯火。零星有光亮透出窗缝,时而传出人声,很快混淆在风中,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

  巡夜的仆妇举着火把走过,不小心踩中一块陶片,登时嘶了一声。

  陶片边缘锋利,轻易划开草编的履底,刺入仆妇的脚掌。

  剧痛袭来,仆妇弯腰查看伤处,快速拔出陶片,嘴里不忘大骂宫奴:“懒奴,这么大的陶片竟不扫净!”

  夜深人静,万籁无声。

  仆妇跳脚大骂,声音响彻巷道。

  陆续有窗内点燃烛光,少顷又接连熄灭,门后始终悄然无声。

  声音传至巷道尽头,三名仆妇持火把走来。见到跳脚大骂之人,三人停下脚步,脸色异常难看。

  “别嚷了。”满头灰发的仆妇斥道。她年近半百,瘦削的面孔爬满沟壑。眼尾狭长,年轻时略有风致,如今只余严厉刻薄,“闹出乱子,你担当得起吗?!”

  叫嚷的仆妇惊愕抬头,这才发现三人后另有一支队伍。

  一名侍人提灯而行,六名壮妇分在左右,拱卫一名彩裙婢女。女子模样俊俏,明眸皓齿,温婉却不乏英气,正是君上身边的紫苏。

  “奴不敢。”仆妇登时打了激灵,迅速收声匍匐在地,额头冒出冷汗。

  “君上召毒氏女莲。”紫苏没有理会她,向灰发仆妇说明来意。

  “奴就去唤人。”灰发仆妇恭敬应声,踢了跪地的仆妇一脚,“还不带路。”

  知晓妪是在帮自己,仆妇忙不迭爬起身,举着火把在前引路,很快来到一间屋舍前,就要抬手拍门。

  “咳!”灰发仆妇咳嗽一声,暗暗瞪她一眼。

  仆妇难得聪明一回,立刻握掌为拳,放轻力道,在门上轻敲数声。

  “毒氏女,君上宣召。”

  声音传入室内,不过两息,门后就传出声响,继而亮起灯光。

  不多时,吱嘎声在耳边响起,斑驳的门板向内开启,身着布裙的莲夫人出现在门后。

  火光映照下,她单手把着门扉,身量瘦削单薄,脸上惊色难掩。

  “君上召见?”

  “不错。”

  紫苏行至屋门前,仆妇立即侧身避让。

  莲夫人看见彩裙婢女,心中有太多疑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道出疑问,而是回身与同住的先氏女低语几声,便迈步走出屋舍,不忘反手掩上房门。

  “走吧。”

  她一身布裙,长发束在脑后,脚上蹬着布履,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饰物。在巷道的日子很是煎熬,容貌不复娇媚,气质却愈发沉静,恰如洗尽铅华,脱胎换骨一般。

  审视她片刻,紫苏令侍人提灯在前,引路走出巷道。

  道路尽头,门锁已经打开,挂在门环之上。

  侍人推开厚重的木门,火光照亮脚下的青石路。抬起头,依稀能望见笼罩在夜色下的宏伟建筑。

  一门之隔,内为幽禁之处,破败不堪,屋舍堪比囚牢;外则是桂殿兰宫,飞阁流丹,金碧辉煌。

  莲夫人提起裙摆跨过门槛,脚踏实地的一刻,抑制不住心头狂跳。一刹那眼角酸涩,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自被关入巷道,未曾想有出来的一天。

  “夫人,请速行。”紫苏的声音响起,打断她的恍惚。

  莲夫人收敛心神,迅速回归现实。她默默垂下视线,移步跟上引路的侍人,循着火光指引去往晋侯所在的正殿。

  青石路铺展脚下,火光迤逦两侧。

  光带延伸至台阶上,举目眺望,视野充斥金碧辉煌。

  马桂和马塘站在丹陛上,身旁各有一名小奴。一人聪明伶俐,面相十分机灵,另一人圆脸讨喜,笑呵呵的模样带着几分憨厚。

  两人正在说话,瞧见紫苏一行人,不约而同停止交谈。

  “此女意图毒害君上,不可信。”马塘皱眉道。

  “不可信,但能用。”马桂袖手轻言,示意紫苏入殿,其后对马塘道,“君上决定的事,我等只需听令。大兄莫要自误。”

  对上马桂的视线,马塘瞬时间清醒,意识到自己有逾越之嫌。

  “幸亏你提醒。”

  “大兄知晓便好。”

  兄弟俩不再多言,继续守在廊下,随时听候殿内吩咐。

  殿内火光通明,意外没有点燃熏香。

  紫苏将人带到,行礼后退至一旁。

  莲夫人许久不曾踏足宫室,乍见屏风前的身影,旧日经历重回脑海,当即俯身行大礼,栗栗危惧,头不敢抬。

  “婢子拜见君上。”

  掌心覆在地面,凉意顺着指尖蹿升,延伸至四肢百骸。

  莲夫人恭顺伏在地,一动不敢动。因神经紧绷,近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起。”

  清冷声音在头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衣袂摩擦声。

  镶嵌彩宝的皮履踏过青石,玄色衣摆轻扬,价值百金的越绢似水波流动,片刻后悬于额前。

  绢上的暗纹闯入眼帘,带有鲜明的越地特色,莲夫人短暂失神。

  她眨了下眼,谨慎抬起头,目光捕捉到刺绣金纹的腰带,悬在腰间的玉玦,以及玉玦旁的一只手。

  修长,苍白,几同玉色。

  一只茶盏提于指间,方口圆底,雕刻精美花纹。迥异于晋人的粗狂,纹路靡丽繁复,极具上京特色。

  “夫人可认得?”

  茶盏递至眼前,莲夫人有片刻怔忪。她抬眼看向林珩,尚未来得及开口,一缕气息飘入笔端,似有若无,令她神情大变。

  “看来夫人认得。”林珩丢开茶盏,任凭精致的器具摔落在地,翻滚至莲夫人膝前,“上京使者入城,主使贴身之物,凡日常所用皆有此香。若寡人没有记错,当初夫人给寡人下毒,同此香颇类。”

  莲夫人面色惨白。

  毒氏擅用药,家中藏有秘方。她当初鬼迷心窍,在玉佩上动手脚,意图毒害林珩,方落到如今下场。

  自知罪不能恕,千方百计结好先氏女,为家族寻到一条生路。

  万万没想到邪风又起,毒氏的药竟会出现在上京使者身边!

  她心乱如麻,没有任何头绪,一时间不知所措。但她不敢欺瞒林珩,只能颤抖着声音战战兢兢道:“君上,婢子不敢狡言,此物浸药,确为毒氏秘方。”

  “何效?”

  “浸贴身之物或是入口,中药之人神志不清,有癔症之态。此药不害命,然无解。”莲夫人和盘托出,没有丝毫隐瞒。下在玉佩上的药会使人衰弱直至丧命,茶盏上的不会致命,但药性能使人癫狂。

  “药方仅存毒氏?”

  莲夫人小心抬头,不期然对上林珩的视线,瞬时全身发冷如坠冰窖。她攥紧手指,刺痛感扎入掌心,谨慎道:“毒氏秘方仅传承嫡支。为何流入上京,婢子实在不知。”

  她困在巷道日久,早前布置的人手都被斩断,已同家族断绝联系。毒氏的药出现得蹊跷,她不了解实情,更不敢随意出言。

  千方百计同先氏女结好,求公子享就封带走毒氏,她已对家族仁至义尽。若此事真同毒氏有牵扯,她着实无能为力,只能设法自保。

  “婢子所言句句属实,望君上明鉴!”莲夫人俯身在地,大礼叩首。

  林珩没有说信,也未说不信。他单膝撑地,拾起滚落在一旁的茶盏,以边缘挑起莲夫人的下巴,轻声道:“夫人能制此药?”

  “婢子能。”莲夫人立刻道。

  “善。”林珩笑了,温和道,“天明之前,我要见到成药,一模一样。”

  “婢子遵旨,天明之前,药必呈于君上。”莲夫人信誓旦旦,不敢有片刻迟疑,更无半点犹豫。

  林珩收回手,松开手指。茶盏再度落向地面,被莲夫人双手捧住。

  “马桂,马塘。”

  “仆在。”

  殿门敞开,两道身影立在门前。

  “带她去药库,召谷医督她制药。”

  “诺。”

  “天明后去驿坊传旨,召天使入宫,寡人亲见。”

  “遵旨。”

  林珩下达旨意,马桂和马塘分头行事。

  莲夫人被带往药库,由药奴挑拣出药材,送往专为她准备的制药房。背着药箱的谷医随即到来,仔细查看过摆放的药材,奉旨监督她制药。

  “夫人请。”

  扫一眼站在身侧的谷医,再看守在门边的马塘,莲夫人无心计较秘药为外人所知,挽起衣袖拿起药杵,亲自开始研磨。

  随着碾压声持续不断,一股清香在室内飘散,混入数味药汁,逐渐同茶盏上的气息层叠。

  待到大功告成,茶盏和成药摆放到一起,气味药性毫无二致,纵然是谷医也分辨不出。

  距天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马塘取走秘药,莲夫人没有被送回巷道,而是安顿在一处僻静的宫苑。

  宫苑门敞开,庭院内的杂草已被清理,看上去十分整洁。但因长期无人居住,缺乏人气,难免有些清冷。

  莲夫人却欣喜若狂。

  只要能逃离巷道,哪怕只是暂时,她也是心满意足。

  婢女和侍人守在屋外,莲夫人独自走入室内。

  空空荡荡的房间弥漫一股灰尘的气息,十分刺鼻,她却甘之如饴。几步走到榻前,俯身贴到被面上,她不觉笑出声音。

  笑到中途流下眼泪。

  “若是梦,我宁愿不醒。”

  第一缕阳光落下,晋侯宫门大开,马桂在宫门前登车,驱车驰往驿坊。

  馆舍内,单冲一夜好眠,醒来后精神奕奕。刁泰怀揣着心事,整夜辗转反侧,颇有几分萎靡。

  两人正在用早膳,马桂乘车抵达,入馆舍宣读林珩旨意。

  “君上召见,宣天使入宫。”

  没有礼官,不设飨宴,仅派遣一名阉奴,简直无礼之极!

  单冲怒气上涌,就要拍案而起。中途被刁泰按住,避免他坏事。

  “君上召见不容拖延。”对单冲的怒火视而不见,马桂面带笑容,故意以言词挑衅。

  这番话落地,不只是单冲,连刁泰都脸色难看。

  “大胆阉奴,安敢如此放肆!”单冲怒不可遏,当场就要拔剑,“天子降旨,晋侯不出城相迎,实乃无礼不敬。令你当面言辞不敬,更是悖逆狂妄,实属逆臣之流!”

  糟糕!

  刁泰神情骤变,他后悔未能及时阻拦,连忙看向马桂。就见其连连冷笑,讽刺道:“使君好大的威风。知晓是天子降旨,不然还以为是天子对晋不满,特地派两位来喊打喊杀。”

  见这番话不对,刁泰压下心中厌恶,强行拉住单冲,沉声道:“礼令性情刚直,最是尊礼,上京中亦是如此。”

  相比单冲的莽撞,刁泰笑里藏刀,看似解释,实则暗指晋不守礼,必要给晋侯扣上无礼狂悖的恶名。

  马桂却不上套,仍是冷笑:“这番话是真是假,使君心知肚明。仆身份卑微,使君自能呼来喝去。然言犹在耳,仆听得真真切切,势必要禀报君上。待使君见到君上再好生解释吧。”

  话落,马桂根本不与两人多言,挥袖大步离开。

  “无礼,狂妄!”单冲被激出病态,眼底爬上血丝。

  声音传出室外,马桂短暂驻足廊下,听了片刻,了然道:“果真是癔症之态。”

  好在单冲的症状不算严重,刁泰费了一番口舌安抚住他,两人各自更换袍服,带上天子诏书走出馆舍,乘车前往晋侯宫。

  走出馆舍大门,见马桂等在门前,单冲冷哼一声,不愿理睬他,踩着奴隶的背走进车厢。刁泰略微颔首,同样踩着奴隶登上车辕。

  目睹两人的举动,马桂眸底浮现一抹暗色,旋即隐藏在假笑之中,眨眼了无痕迹。

  马车穿过长街,单冲特地命人打起王都旗帜。待队伍抵达宫门前,天子降旨的消息已传遍肃州城。

  “使君,到了。”

  马车停住,单冲和刁泰先后走出车厢。

  最先闯入眼帘的是三尊刑鼎。三足两耳,鼎身遍布铭文,刑律铸于其上。

  刑鼎后是敞开的宫门,甲士分列左右,手持戈矛,衣甲鲜明。无不身高体壮,面容硬朗,目光中透出杀气。

  门后直连青石铺设的宫道,石上雕刻走兽飞鸟,线条粗犷狰狞,不见上京喜好的奢靡,处处烙印晋人的豪迈。

  单冲手捧诏书在前,刁泰慢行一步在后。

  两人即将跨过宫门,甲士同时以长兵顿地。

  铿锵之音入耳,恍如金戈铁马杀气腾腾,令人不寒而栗。

  “使君,请。”马桂垂手躬身,一改之前的挑衅,表现得毕恭毕敬。

  迥异的言行落入眼中,刁泰猛然心头一跳。展眼望向宫道尽头,不安瞬间侵袭,危机感陡生。

  一刹那,宏伟的宫殿化为一头巨兽,嗜血凶猛,展露尖牙利爪,正待猎物自投罗网。


第一百零一章

  宫道两侧,甲士持戈矛林立。

  甲胄泛起乌光,戈矛森冷,慑人的杀机酝酿在空气中,似有血腥气萦绕,令人不寒而栗。

  单冲手捧诏书高视阔步,袖摆被风鼓起,故作趾高气扬。

  刁泰施施而行,目及威严甲士,回想马桂前倨后恭,联系入城前后所见所闻,心不断下沉,危机感愈发强烈。

  道路总有尽头。

  宫道末端,丹陛之下,单冲和刁泰先后停下脚步。

  马桂侧头扫视两人,双眼微眯,猜出对方心中所想,刻意提醒道:“使君,请入大殿,莫让君上久候。”

  “天子降旨,晋侯执意不迎?”单冲仰望丹陛之上,未见晋侯身影,只有敞开的殿门以及分立在两侧的侍人。

  “君上正在大殿。”马桂态度恭敬,口中所言却让单冲火冒三丈。

  “大胆阉奴!”单冲横眉立目,若非手捧诏书,势必要当场拔剑。

  刁泰凝视马桂,神情若有所思。从驿坊至晋侯宫,他清楚意识到此人在有意激怒单冲,绝不仅是狂妄无礼,恐怕另有目的。

  思及此,刁泰上前半步,单手按住单冲的右臂,低声道:“见晋侯为要,莫与他一般见识,以免节外生枝。”

  大诸侯数年不朝,天子威严岌岌可危。降旨出迎固然是礼仪,晋侯执意不理不睬,他们也毫无办法。

  两人身处晋都,如鱼在砧板。若是在正殿前咆哮,被晋人抓住把柄,极可能被反咬一口,倒落得满身不是。

  单冲怒意难平,几次遇刁泰阻拦,难免生出迁怒。

  刁泰真切看在眼中,暗暗叹息,却也只能任凭他误会,以免在殿前生事打乱执政的安排。

  “刁介卿休休有容,我不及。待返回上京,我势必上禀天子,助介卿扬名!”单冲怒极而笑,不顾场合阴阳怪气。

  刁泰不与他争执,任凭讽言抛在脸上,神情始终未见变化。再思及执政的计划,些许的不忍消失无踪,怜悯更是荡然无存。

  目睹两人交锋,马桂无声冷笑。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就见马塘拾阶而下。

  兄弟俩对视一眼,马桂朝身侧示意,马塘微微点头,不着痕迹打量单冲和刁泰,其后躬身行礼,看似恭敬有加,实则居高临下,倨傲不下于马桂。

  “君上等候多时,使君缘何迟迟不至?”

  这番话出口,印证刁泰之前的猜测。马桂的不恭和挑衅绝非偶然,实乃刻意为之。

  区区阉奴狂妄至此,胆大妄为不惧触怒贵族,背后定然受到指使。可见晋侯不畏上京,不敬天子,是不折不扣的悖逆之流!

  刁泰神情晦暗,霎时间明白执政因何忌惮晋侯,更是千方百计要除掉此人。

  “两位使君,请吧。”马塘微微弯腰,双手袖在身前,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能清楚看出虚假,令人分外不愉。

  马桂站在他对面,相隔两级台阶,弯腰的姿势一般无二,神情也是如出一辙。连嘴角翘起的弧度都不差分毫。

  单冲气急败坏,偏偏有刁泰在一旁发作不得。他只能强压下怒意,快步越过马桂和马塘,怒气冲冲登上丹陛,走向金碧辉煌的大殿。

  风过廊下,呜咽作声。

  漆金殿门敞开,短袍布帽的侍人分立在左右,各个垂手敛目,神情一般无二,恍如木雕泥塑。

  大殿内寂静无声,半人高的铜灯并排摆放,直通向国君宝座。

  金色灯盘中未见灯油,全是价值非凡的夜明珠。珠身浮现莹润的色泽,同落入殿内的光带交相辉映。

  单冲和刁泰走入殿内,履底踏上地面,发出一阵轻响。

  青石板光可鉴人,隐隐映出两人的身影,朦胧扭曲,一瞬间遭光影吞噬。

  两人抬头向前望,相隔一段距离,屏风之前,高台之上,年轻的国君正身而坐。

  衮服冕冠,腰佩王赐剑。

  金色玄鸟覆在肩头,色泽耀目,振翅欲飞。

  屏风上盘踞凶兽,竟是一条巨大的蛟。额凸向前,头顶双角,全身披覆鳞片,四爪锋利,双目犹如铜铃,尽显暴戾凶狠。

  光透过隔窗照耀半扇屏风,也覆上林珩右肩。

  冕冠下的旒珠闪烁彩光,苍白的面容显于光下,唇色浅淡,近乎不见血色。

  不及冠的少年,单薄俊俏,看似安静无害,却在上京蛰伏九年,归国后大权独揽,一战灭郑国,强横震动天下,令群雄不敢小视。

  未见林珩之前,单冲和刁泰对他有诸多猜测。

  此刻当面,当年上京城内的孱弱质子不复存在,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国之君,统帅虎狼之师的大国诸侯。

  刁泰心中一凛,下意识肃正神情,不敢轻举妄动。

  单冲原本怒气冲冲,此时也神奇地冷静下来。强大的压力下,他同刁泰一般不敢放肆,心中再是不愤也只能循规蹈矩,叠手拜见晋国国君。

  “参见晋侯。”

  “免。”

  林珩的声音传来,尾音回响在大殿内,愈发显得清冷。

  自始至终,他没有离开宝座,哪怕看见单冲手捧的诏书,也无起身相敬之意。

  他的强横和狂傲显而易见,单冲却未如之前一般暴怒,态度转变之快,刁泰也不免侧目。他甚至开始怀疑之前的猜测是否属实。单冲或许没有中毒,之所以有种种出格之举,全因本身性格使然。

  不等刁泰想清楚,林珩的声音再度传来,令两人同时一凛。

  “君携天子诏书,一路舟车劳顿。今至肃州,诏书递与寡人,君可返回驿坊歇息,择日启程归去王都。”

  随着话音落地,守在殿外的马桂和马塘进入殿内,两人行步如风,停在单冲和刁泰身前,就要取走天子诏书。

  “且慢!”单冲攥紧诏书不肯松手,大声道,“晋君接旨,一应礼仪俱无?”

  “需何礼仪?”林珩微微倾身,旒珠在额前摇曳,漆黑的双眸锁定单冲,语气未见严厉,字句却如刀锋,“天子强索质子,困我在上京九年,是否遵循礼仪?放归质子,意图挑拨诸国,潜伏死士行谋刺之举,又是出于何等礼仪?现如今,蜀国公子唯求公正,天子不愿出面,降旨寡人实出何由,尔等心中有数,莫非真要寡人说个清楚明白?”

  林珩单刀直入,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直白得令人心惊。

  言辞骇人听闻,无异于要同上京撕破脸。

  单冲和刁泰大惊失色,无暇去想晋侯怎会洞悉诏书内容,只觉捧于掌心的诏书似烫手山芋,宣也不是,不宣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

  刁泰更是惊骇不已。

  同晋侯当面才知其炳若观火,智慧绝伦。这般心智卓绝之人,执政之策当真有用?

  见两人僵持不动,马桂和马塘看向上首,得到林珩指示,一人把住单冲,另一人顺势夺过诏书。

  “你们?!”

  单冲大吃一惊,正要抢回诏书。肩上的手却如钢箍一般,狠狠压下,令他动弹不得。

  马塘手捧诏书呈至宝座前,林珩随意掀开盒盖,取出盒中的竹简,展开浏览一遍,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不出所料。”

  他抬眼看向殿中两人,命马桂放开单冲,道:“天子授我大权,代上京召诸侯讨逆。事关蜀国,请公子齐入宫。”

  “诺。”马桂没有离开正殿,而是找来殿前的侍人,交代对方去宫外送信。

  林珩提着诏书离开宝座,信步行至两人面前。抬起右手,翻过竹简正面,悬空正对两人:“侯伯,天子盛意,寡人受宠若惊。”

  “天子信重委以重任,君侯就是这般不敬?”刁泰开口质问。

  “信重,委以重任?”似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林珩笑不可抑。苍白的脸颊染上淡薄的色彩,双眸漆黑似墨,不掩诡谲森冷,“最想杀我之人,天子必为其一。还有执政,万般手段皆出,使尽浑身解数,不过痿人之念起,无一能成。”

  “君侯胆大妄言,不惧上京震怒,不怕天子问罪?!”刁泰言词激烈,心中的恐惧却不断攀升。

  “实言何惧?上京屡次欲置我于死地,天子派遣刺客,执政暗行手段,尔等进入肃州城,当真只是来宣读诏令?”林珩笑够了,手指一松,盖有天子印的诏书落向地面,发出一声钝响。坚硬的履底踏于上,缓慢碾压,一如碾碎上京的权威,破灭天子的尊贵。

  被林珩说中心事,刁泰陡然变色。

  进入肃州城前,他意外窥破执政的用意,心知事情凶险。如今又被晋侯看透,事情如何能成?

  一念闪过脑海,刁泰陷入焦灼,正觉无计可施时,单冲忽然变得狂躁,他双眼赤红,怒骂道:“晋侯,你于亲不孝,于上不敬,于邻不睦,暴厉恣睢,残暴不仁,定被千夫所指,万民唾骂!”

  他神态狰狞,手指林珩破口大骂。起初还有些条理,渐渐地失去控制,出口之言变得混乱,陷入疯癫之态,狂怒不休开始咆哮。

  “单礼令,慎言。”刁泰察觉情况不对,立即出言劝说。

  执政要单冲疯癫,要他触怒晋侯,最终死在晋,好将罪名扣在晋侯头上。

  现在情形截然相反。

  单冲暴怒失态,言语放肆咆哮大殿,更像是落入对方的圈套。

  刁泰竭尽所能阻止单冲,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每逢单冲发怒,只要出言劝解,对方势必会更为暴躁。入宫前已发作一次,再发作,势必会更难阻拦。

  见情况愈演愈烈,林珩不退反进,轻笑道:“以君所言,寡人罪恶滔天?”

  “贼徒当死!”

  被当面唾骂,林珩本应勃然大怒,他却笑意盈盈,抽出所佩王赐剑,扣住单冲的右手,使他把住剑柄,顺势一拽,剑锋划开衮服,在左臂留下一道血痕。

  “君上!”

  事情发生太快,马塘和马桂一起冲上前,仍未来得及拦住林珩。

  单冲短暂清醒,血色充斥眼帘,意识到刚刚发生何事,不由得满面震惊。

  刁泰惊疑交加,猛然看向林珩,电光火石间猜出他的用意,沉声道:“君侯是要栽赃我等行刺?”

  “栽赃?”林珩提起衣袖,任凭鲜血顺着伤口流淌,好似感觉不到痛,“寡人确被单礼令刺伤。”

  刁泰心一横,突然拔剑刺杀单冲,随即横剑颈前,豁出去道:“我二人死在殿上,死无对证。君侯就是杀人灭口,何能取信天下!”

  林珩莞尔一笑:“史官。”

  话音刚落,一名高冠博带的男子从屏风一侧行出,竹简捧在手中,另一手持笔,口中道:“侯见使,使怒。使持剑,伤侯。”

  “寡人不杀你。”林珩推开伤重的单冲,任凭其倒在地上。

  马塘上前一步,轻松制住刁泰,从怀中取出一只陶瓶,拨开瓶塞,强行掰开刁泰的下巴,将药倒入他的口中。

  “单冲行刺寡人,定是受人指使,妄图离间天子与诸侯。君恶其行,愤而击杀,实乃正义之行。”

  林珩每说出一个字,刁泰的脸色就白上一分。他双目圆睁看向林珩,目光中充满恨意。

  “晋侯,吾不惧死!”

  “你服下的毒与单冲一般无二。”看出刁泰的色厉内荏,林珩慢条斯理说道,“寡人不杀你,放你归上京,你自可向人寻解药。”

  “君侯当真放我走?”刁泰目光阴翳。

  “寡人从不假言。”

  林珩抬起右手,马塘松开钳制,刁泰当即获得自由。

  他双手捂着脖子,深深看一眼对面的晋君,无视倒在地上的单冲,转身大步离去,始终不曾回头。

  走下丹陛时,迎面遇上随侍人前来的田齐。

  后者看到他身上的血迹,目光短暂停留,很快又若无其事转过头,继续向大殿行去。

  大殿内,林珩命人抬走单冲的尸体,以刺客之罪宣于城内。

  “此事告于诸国,下月丰地会盟,务必人尽皆知。”

  “诺。”

  “派人密随刁泰入上京,盯着天子和执政。”林珩登上高台,振袖在屏风前落座,“上京欲孤立晋于天下,寡人必令其自食其果!”

  “遵君上旨意!”

  马塘和马桂俯身在地,同声领命。


第一百零二章

  国君遇刺受伤,事情非同小可。

  缪良疾步如飞,一溜烟穿过宫道,随行侍人俱被甩在身后。

  来到南殿,他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台阶,等不及侍婢通禀,径直推开殿门向国太夫人上禀:“国太夫人,出事了!”

  殿内暖香萦绕,乐声轻快。

  旋律突被打断,乐人面现惊愕,舞人也慢了半拍。

  国太夫人放下杯盏,看向面带急色的缪良,皱眉道:“出了何事?”

  “君上召见上京来人,礼令单冲殿内发狂,持剑刺伤君上!”缪良一口气说完,尚来不及抹去额角的冷汗,就听到一声钝响,样式精美的杯盏被摔落案下,顺着台阶滚落,残存的甜汤飞溅开来,在地面泼洒星星点点的暗痕。

  “去正殿!”

  国太夫人勃然变色,起身越过桌案,快步走向殿门。

  行进间袖摆振动,高髻上的发钗浮现金光。钗首的卧虎双目猩红,如同凝固的血。

  乐人舞人匍匐在地,汗不敢出。侍婢垂手躬身,一个个噤若寒蝉。

  国太夫人离开大殿,脚步匆匆穿过廊下。缪良紧随在后,途中不忘道出林珩伤到左臂,谷医已被召去。

  “单冲因何发狂?”国太夫人踏上宫道,裙摆掠过青石上的雕刻,眸光冷凝。

  在政治中浸淫大半生,历尽波诡云谲,深谙上京的作风,她逐渐意识到事情蹊跷。见缪良知晓不多,心中疑惑加深,行进速度更快,近乎足下生风。

  国太夫人抵达正殿时,刁泰已经离宫,单冲的尸体被移走,殿内的血迹也被清理干净。

  马塘和马桂守在殿内,随时听候吩咐。

  侍人肃穆立在廊下,眼观鼻鼻观心,表情一般无二。

  数名婢女捧着香炉、衣袍和冠带走过,步履轻盈,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国君遇刺受伤,正殿众人未见慌乱,一切井然有序。国太夫人登上丹陛,目及大殿内外,神情稍有缓和。

  见到南殿来人,视线扫过绯红的宫裙,侍人立即伏身在地,婢女也停下脚步,俯身行大礼。

  国太夫人不作停留,提步跨过殿门,迎面便有药香扑来。

  她的心再度提起,不由得快行两步。看到屏风前安坐的林珩,见他面色微白,人实无大碍,方才真正松了口气。

  “大母。”林珩除去衮服,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内袍。伤在左臂,上药包扎之后,布条洇出少许红痕。

  “君侯伤势如何?”国太夫人行至近前,示意林珩不必起身。又向一旁的田齐摆手,让他无需多礼。

  谷珍刚为林珩敷药,清楚看到剑痕横贯上臂。虽未伤到要害,却也要精心养护,绝对马虎不得。

  “君上伤在左臂,未及要害,然伤口颇深,需每日换药,食水也要精心。再者,君侯寒症虽愈,体质仍有些弱。今日受伤失血,需要精心调养,不可疲累。”谷珍合拢药箱,对国太夫人实言以告。

  林珩立刻知晓不妙。

  果不其然,谷珍话音刚落,殿内骤生冷意。

  国太夫人看出端倪,目光锁定林珩,沉声说道:“君侯,可有话告于我?”

  心知隐瞒不住,林珩挥退众人,只留下国太夫人和公子齐,命马塘关闭殿门。

  伴随着一声轻响,门扉合拢,隔绝大殿内外。

  阳光透过隔窗落入殿内,辐开扇形光影。细小的尘粒在光中旋舞,一圈圈缠绕,如同飘浮的轻纱。

  国太夫人登上石阶,在桌案旁振袖落座,面无表情直视林珩,等待他给出答案。

  田齐坐在下首,视线在林珩和国太夫人之间来回,脑子里有灵光乍现,奈何速度实在太快,连光尾都无法抓住。

  “大母,此事说来话长。”林珩放下衣袖遮住伤口,单手拢了拢衣领,思量如何熄灭国太夫人的怒火。

  “无妨,时间充裕,君侯大可以慢慢讲。”国太夫人语气平和,情绪不如之前外露,反倒让林珩愈发紧张。

  “天子不善诸侯,执政全心扶持天子,竭力维护上京威严。前索诸国质子,后又将人放归,意在削弱诸侯宗室,搅乱诸国。”林珩从上京的意图切入,开始娓娓道来,“天子恶诸侯,王子王女视质子如婢,肆意戏弄羞辱。我在上京时如鱼游沸鼎,燕巢飞幕,数次遭人陷害,险些性命不保。”

  提起上京旧事,田齐深有感触。

  那一年寒冬,他和林珩同被推入冰湖,差点在湖中丧命。

  午夜梦回,他仍会陷入困境。沉入冰冷的湖心,无论如何挣扎都触碰不到水面,只能在寒冷中窒息绝望。

  “上京九载,我时时安常守分,故作樗栎庸材,方才保得性命。执政欲乱诸侯,向天子进策放归质子,我终得以归国。”

  短短几句话,看似平平无奇,却道尽此间危局,字里行间触目惊心。

  “乱国之策不成,执政和天子不肯罢手,更视我为肉中刺眼中钉,必要除之而后快。”林珩话锋一转,提及上京遣使,并将天子诏书捧给国太夫人。

  “天子下旨封我为侯伯,命我召集诸侯代天子讨逆。旨意看似恩重,实则以晋为靶,欲孤立于我,使晋自绝于诸侯。”

  奏疏上盖有天子印,半点不能作假。

  国太夫人接过竹简,从头至尾浏览一遍,再听林珩所言,当即怒不可遏。

  “欺人太甚!”

  这般明目张胆,阴险毒辣,是欺晋国无人?!

  “天子在明,执政在暗。礼令单冲、介卿刁泰,此二人名为使臣,实则为执政之棋。单冲身中秘药,发作癫狂,有癔症之态,其意在激怒于我。无论我动手与否,他必死在肃州。届时,上京自能借题发挥,从容布置,申斥、降爵皆有可能。”

  林珩一言道破执政密谋,恍如亲眼所见。

  “介卿刁泰虽未中药,也是阴谋中的一环。无论事成与否他都会死,和单冲一样走不出肃州城。”

  执政万般谋划,自以为算无遗策。

  他偏要搅乱对方布局,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令其自食恶果。

  “君侯受伤是故意为之?”国太夫人开口,点出林珩破局的关键。

  “果然瞒不过大母。”林珩果断承认,笑容清浅,黑眸深邃,看上去有几分虚弱,却莫名予人危险之感,“执政欲我死,更欲令我千夫所指,受万人唾骂。我自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国君怒杀上京来使,晋将背负恶名。

  反之,使臣持剑行刺国君,切实录入史书,上京该如何对天下交代?

  “单冲行刺于我,被刁泰当殿击杀。事宣于城内,不日将传遍诸国。待刁介卿返回上京,天子执政必有耳闻。”林珩说得云淡风轻,窥不出半点情绪波动,“日前有传言,天子疑执政。我有意再添一把火,促其自乱阵脚,免得有暇再生毒计,扰乱丰城会盟。”

  听完林珩的解释,国太夫人叹息一声,怒气烟消云散,只余身为祖母的担忧:“君侯,今日之事作罢,日后务必惜身。”

  “大母放心。”林珩单手覆上伤处,手指微微用力,痛感一如既往,他却似感觉不到,笑得眉眼弯弯,看上去异常无害。

  国太夫人也知林珩的性情,知晓他嘴上答应,行事未必会有更改。

  坚如磐石,性韧不拔。

  不仅是手段,连脾气都像足了十成。

  国太夫人捏了捏额角,颇有些无奈。然而抛开情感,以大国掌权者评价,林珩的选择无可指摘,反戈一击堪称完美。

  若晋烈公再世,必要畅快大笑,感叹一声:子不肖,孙有继。

  祖孙俩这番谈话,田齐一字不落听入耳中。

  知晓天子和执政所为,幼时的观念轰然倒塌。对如今的上京和天子,他再无半分敬意。

  “昔有中山国,今有蜀国,下一个是谁?”

  初代天子分封诸侯,迄今超过四百年。

  诸侯国日渐强盛,大国争霸交替往复,明君不胜枚举。

  上京却在故步自封,贵族们日渐奢靡,执政有心无力。天子多疑,膝下诸子庸碌无为,威严逐日衰落,已经无法遮掩。

  “日月轮替,此消彼长。”

  田齐遭逢巨变,一夕间成长。

  在肃州这段时日,他见识陡增。回想林珩的种种举措,他隐约猜出对方的野心。换做数月前,他或许会惶恐,会感到不安。现如今,他必然要竭尽所能鼎力相助。

  在他被迫离国颠沛流离之际,是林珩收留他,为他指出一条明路。

  为人者,理应恩怨分明,有怨当报,有恩更不能忘。

  “阿齐?”林珩的声音传来,打断田齐的思绪。

  田齐抬起头,就见林珩和国太夫人停止谈话,四只眼睛齐刷刷看向他,目光中透出疑惑。

  “这件事你如何看?”林珩手指诏书,点出召诸侯出兵一事。他方才唤了两声,田齐一直没有回应,分明是在走神。

  “阿珩之意如何?”田齐反问道。他清楚自己的本事,绝不会强出头。

  “我之意,丰城会盟时,你与我同行。讨逆事定下,你自领一军。”林珩道出腹案。

  “阿珩,我不擅军事。”田齐曾想向林珩借兵,回想起来颇有几分赧然。

  “军中有善战之人。”林珩说道。

  田齐反应不慢,领会其意,当即眉开眼笑,道:“全听君侯安排!”

  两人商定时,单冲的尸体被送至刑场,依刑律车裂,头颅悬于城头。

  刁泰的车驾疾行出城。迥异于来时的张扬,队伍中旗帜倒伏,车厢上的标记也被遮挡,务求不引人注意。

  出城数里,队伍后方突然传来马蹄声。

  察觉到情况不对,甲士请示刁泰:“使君,有追兵!”

  刁泰推开车窗极目远眺,只见地平线处烟尘四起,上百骑风驰电掣,转瞬追上车队。

  马上骑士铠甲鲜明,如血的色泽张扬耀目。

  咬住行进的车队,骑士如潮水分开,熟练地策马引缰,环绕车队交错穿梭,将刁泰一行团团包围。

  车队中的甲士抽出佩剑,剑指向外,警惕包围上来的骑士。

  骑士发出嗤笑,手中长矛横荡,轻松挑飞拦路的甲士,清空马车四周。

  待甲士全部落地,马车前再无防护。刁泰索性不再躲,抬手推开车门,弯腰走出车厢。

  与此同时,骑士自行分开,绯衣玉冠的越国公子越众而出。

  正逢日暮,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殷红覆上大地,公子煜踏光而来,容貌之盛近乎妖异。晚霞映入眼底,瞳孔也似染上血色。

  “介卿刁泰?”楚煜单手挽住缰绳,上下打量着刁泰,目光异常锋利,好似要将他粉身碎骨。

  “公子何必明知故问。”刁泰冷声道。

  “拿下。”楚煜举起右臂,顺势向下一挥。

  两名骑士翻身下马,虎狼般扑向马车,一把抓下刁泰,将他按跪在地。

  “我乃介卿,天子使者!”一日之内连遭羞辱,刁泰羞愤欲死,眦目欲裂。

  “我自然知晓。”楚煜背对霞光,居高临下俯视刁泰,见他眼底充血,戏谑道,“介卿身份贵重,才值得大费周章。”

  说话间,他扯下悬在腰间的锦囊,随手抛向骑士。

  “灌下去。”

  “诺。”

  骑士稳稳接住锦囊,取出里面的药瓶,利落拨开瓶塞倒转瓶口,强行灌入刁泰口中。

  “不服解药,肠穿肚烂而亡。”楚煜弯折马鞭,一下接一下敲打掌心,语气漫不经心,出口的话却让刁泰肝胆俱裂。

  “公子煜,我不曾犯你!”刁泰奋力挣扎,发冠歪斜,几缕发丝散落,样子十分狼狈。

  “越晋同盟。”楚煜看着刁泰,笑意冰冷,“况我父遇刺,上京脱不开干系。”

  “你意欲何为,杀我?”刁泰沉声道。

  “晋君不杀你,你自然要归上京。”楚煜策马走近,突然一甩长鞭,鞭梢擦着刁泰的头顶扫过,惊出他一身冷汗。

  见刁泰脸色煞白,楚煜笑意更胜,身体略微前倾,马鞭悬在刁泰眼前,能让他清楚看到鞭身上的倒刺。

  “待你归京,我要见到君臣离心,天子同执政彻底反目。不然地话,你会死,你的家族将不复存在。”

  楚煜语似轻风,缱绻醉人。

  刁泰却如置身冰窟,凉意蔓延四肢百骸,刹那间色若死灰。


第一百零三章

  楚煜咄咄逼人,手段狠绝不亚于晋君。

  刁泰身中剧毒,见识到公子煜的狠辣,已是别无选择。不想家破人亡,唯有俯首听命。

  “公子如愿,望能践言。”

  “刁介卿尽管放心,煜虽非君子,却从不食言。”

  楚煜收起长鞭,骑士随之松开手,刁泰重获自由。

  顾不得整理发冠,刁泰扶着车轮站起身,抬头望一眼楚煜,沉声道:“望公子信守承诺。”

  话落,他转身登上车辕。因受制许久双腿发麻,抬腿时险些踩空,不由得踉跄半步,及时撑住车板才没有当场出丑。

  “介卿且慢。”

  楚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刁泰心头一凛,以为对方改变主意,心顿时提到嗓子眼。

  “公子还有吩咐?”他力持镇定,缓慢转过身,看向公子煜的目光却泄露出真实情绪。

  “解药。”楚煜抛出一只锦囊,里面是两只带着香气的木瓶。瓶中装有六枚药丸,正合半年所用。

  锦囊划过半空飞至刁泰身前,他下意识做出反应,抬起左手接个正着。极少有人知道,比起右手他更擅用左手,写出来的字迹也是截然不同。

  “一月一枚,半年为期。”楚煜骑在马上,笑吟吟看向刁泰。话有未尽之意,既是提醒也是威胁。

  半年时间,刁泰成功完成使命,使得君臣反目,则毒可解。假若事情不成,他体内的毒就会变成催命符,他的家族也将遭遇灭顶之灾。

  刁泰不怀疑楚煜的能力。

  越人的间遍布各国,各种手段层出不穷。上京存在多少耳目,连执政都摸不透。

  “公子一诺千金,泰必然竭尽全力。”

  握紧装有解药的锦囊,刁泰向楚煜拱手,再度转身登上马车。

  这一次,他的双腿没有发软,脚步极稳。打开车门走入车厢,身影消失在门后,车窗也被紧闭。

  “放行。”

  楚煜一声令下,越骑收起长矛,放开对甲士的钳制。

  甲士陆续爬起身,样子有些狼狈,实则身体无碍。骑士很有分寸,他们顶多受些擦伤,膝盖、手腕和肩膀留下青紫,丝毫不妨碍踏上行程。

  越骑皆是百战强兵,撤开包围时,依旧目光如电杀气凛然。

  甲士们牵过缰绳跃身上马,调转马头护卫在车厢前后,不小心对上越骑的视线,仅仅一瞬间,仿佛沦为砧板上的肉,危机感始终不曾减轻。

  “散!”

  越骑迅速散开,为车队让出一条道路。

  车奴早被吓破了胆,战战兢兢爬上车辕,双手拉住缰绳。驽马打着响鼻,摆动两下脖颈,终于逆着霞光向东奔去。

  甲士迅速跟上,同越骑擦身而过,速度由慢及快。行出一段距离,纷纷策马扬鞭,浑似逃命一般。

  目送车队行远,熊罴策马靠近楚煜,开口道:“公子,刁泰能守口如瓶,他人未必。”

  “不必担心。”楚煜弯折马鞭,指腹擦过鞭身上的倒刺,意味深长道,“刁泰想活,自会堵住所有人的嘴。”

  在上京数年,他深知贵族的奢靡,也了解他们的作风。

  论起阴私手段,各家皆有所长。何况刁泰被执政委以重任,哪怕是要被舍弃的棋子,也不会是真正的酒囊饭袋。

  “回城。”

  待车队化为黑点,消失在视野之外,楚煜调转马头率众归城。

  途经竣工的三座祭台,望见矗立在高台上的三尊铜鼎,惊鸿一瞥,鼎身披覆夕阳,笼罩一层炫目的红光。

  台下竖立大量圆木,木身遍布刻印,是巫亲手雕刻的祭文,仿佛绳索缠绕其上。

  楚煜扫过两眼便收回视线,打马越过等待入城的队伍,率众骑驰入城门。

  入城之后,越骑返回驻地,楚煜入馆舍见到令尹,后者递给他一张绢,寥寥几行字,道出上京城内的惊人变故。

  “农令族灭,刑令焚家。”

  “喜氏暗结盗匪。”

  “梁氏女秘结宫廷,执政欲杀之。”

  楚煜逐字看在眼中,对农令和刑令的遭遇不感到惊讶,梁氏女的行动也在预期之中,唯独喜氏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喜氏,中山伯后裔。”

  “不错。”令尹命忠仆守在门外,压低声音道,“喜氏被窃国,全族奔入上京,求天子主持公道,可惜事不成。如今血脉凋零,嫡支只余一对兄妹。喜烽在朝中为官,官爵不高且无实权,喜女身在宫苑,因貌美擅舞颇有几分宠爱。”

  结合令尹所言,楚煜再看绢上文字,斟酌喜氏兄妹所图,不外乎复国不成转为复仇。

  窃国氏族远在千里之外,他们固然恨,却是鞭长莫及。天子弃喜氏不顾,册封谋逆之人,更适合成为目标。

  “喜氏秘结盗匪,应是意在王城。”

  “倒也合情合理。”令尹点头道。

  站在喜氏立场,天子背信弃义,弃忠直于不顾,岂能不生恨意。

  复仇也是理所当然。

  “些许盗匪难以成事,击王城实是异想天开。喜女在宫苑倒能发挥用处,端看知机与否。”楚煜仔细叠起绢,递到灯前引燃。火光缓慢侵蚀,一缕白烟升起,并不刺鼻,反而飘散出一股清香。

  燃烧的绢被丢至铜盆中,眨眼化作一团飞灰。

  楚煜拿起布巾拭手,铺开竹简写下一行字,相关商路沿途关卡和人员,不日就要到位。

  “明日祭祀之后,立即动身归国。商路一事劳烦卿来安排,务必不使他人插手,也要严防别国耳目。”

  “公子放心。”

  “单冲在宫内行刺,证据确凿。下月会盟之前,此事定会传遍诸国。越理应同仇敌忾,以盟国上疏天子,助晋讨一个公道。”

  楚煜停下笔,将竹简推至令尹面前。随即施施然站起身,掸了掸衣袖:“晋君遇刺,我需入宫问候。卿能者多劳,归国之后,我定禀报父君,赞卿劳苦功高。”

  不待令尹出声,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长袍,似很不满意。

  “出城染上风尘,需更衣冠。”

  令尹深谙楚煜的行事作风,知晓压根拦不住,只能捏了捏额角,看着火红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

  堂堂越国公子,光明正大躲懒,偏偏理由充足。

  他能如何?

  越侯秉节持重,早朝晏罢,数年如一日。

  相比较之下,公子煜不能说懈怠,但行事不拘一格,时常会有惊人之举,同国君大相径庭。

  然而,每逢公子煜改变作风,禹州城内都免不了血光。前有梁氏,后有袁氏,铁血凶狠,血亲照样灭门。

  该不该劝说公子煜,让他如越侯一般勤政?

  令尹举棋不定,很是感到头疼。

  屏风后,楚煜听到令尹的叹息声,挑了下眉不作理会。

  他命人打开衣箱,更换一身暗红色的长袍,腰间佩玉带,发冠上镶嵌同色彩宝。冠缨垂落,触及肩头盘踞的於菟,彩绣辉煌,愈显仙姿玉质,冠绝无双。

  令尹出身越室,年轻时也是有名的美男子。乍一见走出屏风的楚煜,仍不免心生赞叹。

  “越室之美,集天地光华。”尾音刚刚落下,他又话锋一转,似真似假道,“艳羽,丽鸣,如凤求偶。”

  公子煜脚步微顿,视线移向令尹,短暂凝思,随即展颜一笑。

  “玄鸟好美,於菟亦然。”

  话落,他单手推开房门,踏入落日的余晖之下,好似融入光中。

  肃州城数日不闭,城门前大排长队,通向商坊的道路上车马骈阗,人群挨山塞海。商坊内更是人潮如织,各种喧嚷交织在一起,人欢马叫,热闹非凡。

  百工坊经过拆分,占地面积扩大两倍。

  武器坊被严格把守,门前竖起木柱,柱上雕刻文字,不时能看到甲士巡逻,秩序井然。

  农具坊和织造坊等分门而立,不类武器坊设置屏障,门前车水马龙,热闹更胜往昔。

  驿坊建在城东,比邻氏族宅邸,出入严格盘查,平日里稍显冷清。

  楚煜没有骑马,而是乘车前往晋侯宫。

  金伞之下,如玉公子正身危坐。鬓如刀裁,目似灿星,唇角的笑似有若无。惊鸿掠影,为之目眩神迷。

  伞车穿城而过,途中遇见乘车出行的公子弦。

  为明日能顺利出城,公子弦特地在人前露面,意图迷惑盯梢的晋人,方便门客同潜入城的暗甲碰面。

  两车迎面相遇,一在左,一行右。

  车上公子互相致意,彼此交错而过,同样不做停留。

  行出一段距离,楚煜似有所感,突然间回头,敏锐捕捉到人群中几道身影。

  几人作游侠装束,看似好勇斗狠,实则行动间极有章法。彼此装作不熟悉,却向同一方向靠拢。

  顺着几人聚集的方向望去,楚煜眸光微凝,手指摩挲着剑鞘,心中若有所思。

  公子弦?

  想到之前听到的消息,他不禁翘起嘴角,下令道:“速行。”

  “诺。”

  车奴挥动缰绳,伞车排开人群,在一队骑士的护卫下穿过长街,赶在宫门落钥前抵达。

  伞车停下,楚煜步下车辕。

  侍人先一步飞报宫中,不多时马塘出现在宫门后,迎楚煜去往正殿。

  残阳西沉,日月交替,夜色笼罩大地。

  宫内亮起火光,侍人提灯行在两侧,照亮通往正殿的宫道。

  楚煜途中不曾开口,马塘顺势保持缄默。两人脚步匆匆来到正殿,前后拾级而上,站定在回廊下。

  大殿门敞开,灯光透出殿外,照亮楚煜的面容。

  他迈步走入殿内,看到坐在屏风前的林珩,留意到以布帛吊起的左臂,不禁皱了下眉。

  “闻君侯遇刺,我心甚忧。”楚煜叠手行礼,神情很是担忧。看上去情真意切,没有半分虚假。

  林珩放下手中的竹简,抬头看他一眼,对他所言不予置评,道:“公子请坐。”

  “谢君侯。”楚煜振袖落座,视线落在林珩左臂,“君侯受伤了?”

  “无大碍。”林珩摇摇头,将手边的竹简推过去,“明日祭祀,这是所有章程。本要遣人送出宫。你既然来了,正好当面一观。”

  楚煜没有赘言,展开竹简细看。

  两国祭祀不甚相同,诸多细节存在差异。好在提前有所准备,不至于忙中出错,更不会遗漏必要的仪式。

  “牺牲以牛、羊、鹿,还有鱼和犀。”楚煜看过一遍,放下竹简道,“可惜无象。”

  “越国祭祀需有象?”林珩看向楚煜,倒是没听国太夫人说过。

  “祭天地有象犀,祀鬼神不少鹿牛。”楚煜挽袖提笔,写下越国祭祀的牺牲,“此前还有人祭。”

  见林珩沉吟不语,楚煜停下笔,笑道:“两国定盟,祭祀之地在晋,从晋风俗理所必然,君侯不必介怀。”

  两人说话时,婢女送上茶汤,并奉上数盘糕点。糕点有咸有甜,既有晋国特色,也有越地风味。

  婢女退下后,楚煜饮下茶汤,吃下两块糕点,转而提及在城内所见。

  “状似游侠,观其更类甲士。齐室好豢养暗甲,类同死士。赵弦此前出城不得,明日正为良机。”

  “的确如此。”林珩放下茶盏,执筷夹起一块甜糕,“公子弦愿送两城以结婚盟,想必楚国得知消息。如无意外,来人已在途中。”

  “楚国劫走公子弦,齐国定不会坐视。”楚煜道。

  “不错。”林珩将糕点放到身前的小碗中,手指缓慢施力,精美的糕点裂成两半,“齐楚交锋,楚国无暇他顾,越外患得解。”

  “君侯也能丰地会盟,出兵伐蜀。”楚煜浅笑出言,分毫不让。

  盟友,亦是对手。

  林珩放下银筷,重新端起茶盏,道:“公子请。”

  “君侯请。”楚煜笑着回道。

  两人同时举盏,以茶代酒,仰头一饮而尽。


第一百零四章

  翌日,天刚蒙蒙亮,一骑快马飞驰到肃州城下。马上骑士背负信囊,手持岭州县字样的铜牌,打马冲向城门。

  遇到守城甲士拦截,骑士高举铜牌,大声道:“急报!”

  这一幕场景落入众人眼中,等候入城的队列中骤起议论声,各种猜测纷纷出炉。尤其是混在队伍中的商人,以及公子弦秘密布置的暗甲,未知骑士口中的急报究竟为何,不免心中忐忑。

  “放行!”

  查验过铜牌,确认骑士身份无误,甲士立即撤开长矛予以放行。

  骑士脚跟一磕,继续策马飞驰,转瞬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外。

  今日行祭祀,贺晋越婚盟。

  骑士入城之时,天色尚未大亮,道路两旁已挤满人群。

  通向晋侯宫的长街有军仆分段守候,间或有甲士巡逻而过。纵然人群拥挤,秩序未见混乱,也不闻嘈杂之声。

  骑士策马疾行,途中遇到巡逻甲士,相隔一段距离就亮出铜牌。

  恰遇旭日东升,阳光洒落城池,铜牌反射金光。骑士高举左臂,手中铜牌拖曳光尾,如一条光带闪过,刹那间炫花人眼。

  “急报!”

  骑士沿途高喊急报,得以畅行无阻。距离晋侯宫渐近,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喉咙仿佛被砂石碾过,一阵阵刺痛。

  抵达宫门前,骑士猛一拽缰绳,利落翻身下马。

  喘息未定,他便前冲两步,对门前传讯的侍人道:“速禀君上,岭州急报,蔡国有变!”

  岭州,蔡国。

  闻言,侍人片刻不敢耽误,转身飞跑入宫,一溜烟消失在宫道尽头。

  不多时,侍人去而复返,宣骑士去往正殿。

  “君上宣见。”

  骑士解下背上的信囊,双手捧着走进宫门,一路上步履飞快。

  彼时,林珩用过早膳,手边摆着一盏茶汤。

  谷珍奉召前来,打开药箱为他换药,重新包扎伤口。

  染血的布条解开,残存的药味扑鼻,带着浓厚的苦意。谷珍擦去药膏,仔细查看伤处,确认伤口没有红肿,禁不住松了口气。

  “今日祭祀,不能缚臂。”见谷珍包扎过伤口,还要给他缠上布条,林珩开口说道。

  祭祀乃国之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谷珍没有坚持,利落收起布条,叮嘱林珩不要动作过大,千万要谨慎小心。

  “君上需留心,以免牵动伤处。”

  “我知。”林珩放下衣袖,端起茶盏饮下两口。

  楚煜坐在一旁,亲眼看到林珩的伤势,神情微生变化。

  他能猜出林珩的用意。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既然要破局,势必要做到万无一失。这样的伤势足以令上京辩无可辩。

  林珩恰好抬起头,视线扫过来,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浑不在意的笑了笑,道:“今日祭祀,公子需早作准备。”

  “谢君侯提醒,煜先告辞。”楚煜心领神会,当即起身告辞。依照礼仪章程,他将率越甲去往城外,在祭台下同林珩汇合。

  “马桂,为公子引路。”

  “诺。”马桂恭声领命,引楚煜行出正殿。

  两人步下丹陛时,迎面遇见送信的骑士。

  看到骑士手中的信囊,楚煜脚步微顿,旋即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迈下最后数级台阶,穿过宫道向宫门行去。

  在他身后,骑士脚步匆匆,随侍人进入大殿。

  “参见君上!”骑士大礼参拜,起身后双臂高举,手捧壬章撰写的奏疏。

  马塘几步走上前,取走奏疏呈至君前。

  信囊解开,里面捆扎三卷竹简,并有缠裹的绢。

  系绳打了死结,林珩执刀笔划开。绳子以兽皮制成,断开的一刻能听到清晰的崩裂声。

  忽略左臂的刺痛,林珩展开竹简细看,其后是写满字的绢。

  大殿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风过廊下,卷入殿内,缠裹跳跃的烛光。焰舌短暂跃起,随即被压回灯盘,凝成一团明亮的橘红。

  一口气翻阅三卷竹简,摊开五张绢,林珩眸光幽暗。

  突然,他掌心扣上竹简,声音在殿内响起,凛如霜雪:“蔡国胆大包天。”

  蔡欢和卢成行至殿外,恰好听到这句话,当即相视失色。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踟蹰是否该此时觐见。

  马桂送楚煜离宫,归来见此情形,眼珠一转,扬声道:“欢夫人,卢大夫,仆有礼。”

  卢成不由得一怔,对方才所行颇为赧然。

  蔡欢极擅长鉴貌辨色,她细细思量,认为林珩震怒不假,主要是针对蔡侯和蔡国氏族,应该不会波及到自己。

  思及此,蔡欢心中暂定,请侍人入殿禀报:“蔡氏欢,求见晋君。”

  侍人和马桂一同入殿,少顷传林珩旨意,召蔡欢和卢成入内。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大殿,视线扫过陌生的骑士,下一刻收回,恭敬叠手行礼,口称:“参见君侯。”

  “起。”林珩召两人起身,命骑士退下。随后挑出一卷竹简递过去,示意两人详读。

  “细观。”

  竹简上的字遒劲有力,乍一看似有刀锋袭来,令人心生寒意。

  蔡欢手捧竹简,快速浏览其中内容。刚刚看过两行,就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看完全部,她控制不住双手颤抖,脸色发白。在卢成接过竹简后,匆忙俯身在地,颤声道:“蔡侯所为,欢实不齿。欢归国后,定给君侯一个交代。求君侯能网开一面。”

  大殿内的温度并不高,蔡欢却是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滑落,模糊视线,刺痛她的双眼。

  她委实是想不明白,兄长是昏了头,还是猪油蒙了心,以蔡的国力怎敢同晋交恶。

  小国夹缝求生,左右摇摆不足为奇。与楚国暗通款曲,和上京牵扯不清,认真说起来都算不上致命。千不该万不该一条路走到黑,触怒晋这个庞然大物。更不该自作聪明,以为晋侯可以任意愚弄。

  奏疏上写明晋使在蔡都受到监视,出入不得自由,甚至不能送出书信,这与关押何异?

  蔡欢实在想不通,蔡侯绝非愚笨之人,为何会看不出其中危机,偏要一门心思走上绝路。

  晋国灭郑,不过在旦夕之间。

  蔡的国力远不如郑,前事犹在,还不能引以为戒吗?!

  “欢夫人。”林珩的声音传来,登时惊醒蔡欢,让她打了个激灵。

  “听君侯吩咐。”蔡欢低下头,额头几要触碰地面。冷汗接连砸向地板,刹那间碎裂,飞溅斑驳的痕迹。

  “刺杀一事悬而未决,蔡侯今又困晋使,恶意昭然。寡人如何网开一面?”林珩身体前倾,掌心覆上桌面,衣襟上的玉钩撞上桌边,发出一声轻响。

  蔡欢色如死灰。

  陷入氏族的阴谋,被蔡侯舍弃沦为替罪羊,她也不曾这般绝望。

  此时此刻,她无比真切地意识到,蔡能否继续为国,亦或是灰飞烟灭,全在晋侯一念之间。

  她缓慢抬起头,仰望上首的晋侯。

  衮服冕冠,肃穆威严。

  面色稍显苍白,衬得眉眼似墨,愈发透出慑人的凌厉。

  不期然对视,目光落在身上,堪比刀锋落下,令她心惊胆栗,噤若寒蝉。

  她想开口求情,却知无法撼动林珩分毫。想到郑国的下场,她更觉恐慌,一时间陷入无措,变得六神无主。

  相比起蔡欢,卢成更显得镇定。他立誓效忠晋侯,对蔡侯和蔡国氏族没有半分怜悯,只余下冷漠和逐年积攒的愤恨。

  蔡欢意图保住蔡国,全因她出身蔡室,对国祚难以舍弃。

  卢成则不然。

  蔡国存与不存,灭与不灭,全看晋侯如何决断。一旦主意定下,他绝不会多作置喙,只会听命行事。

  “天子分封诸侯,迄今四百余载。诸侯存几,亡国者几?”看着面色惶然的蔡欢,卢成好心提醒道,“夫人莫要自误。”

  蔡欢张了张嘴,愈发痛恨蔡侯的所作所为,使得事情无法挽回。

  她无力地低下头,因绝望打算放弃,不承想峰回路转,又听林珩道:“恶在蔡侯,在氏族,不在蔡之国人。”

  如黑暗中骤见光明,蔡欢猛然抬起头,满怀激动地看向林珩:“君侯之意?”

  “我调五百甲士护送夫人归国。公子原、壬章将率军同行。蔡侯势必要给晋一个交代,夫人可明白?”

  “欢明白。”蔡欢沉声道。她十分清楚,一旦大兵压境,蔡侯断无生路。然事已至此,为保蔡国必须有所取舍。

  林珩的视线掠过她的头顶,移向一旁的卢成。

  “卢成,你与欢夫人同行,助她归国掌权,扫清朝堂,涤荡宫苑。”

  “仆遵旨。”

  说话间,滴漏传来轻响。

  马塘看过一眼,在林珩身边道:“君上,祭祀时辰将至。”

  林珩点点头,挥手令蔡欢退下,口中道:“今日祭祀之后,夫人应启程。”

  “诺。”能保住蔡国已是万幸,蔡欢不敢有任何异议,行礼再拜后退出大殿。

  卢成慢行一步,呈上最后一部分舆图,恭敬道:“君上,舆图齐备。仆此去定竭尽所能,不负君上恩遇。”

  “君入蔡都后,无需有所顾忌,可以尽情施展。”林珩走下高座,站定在卢成面前,亲手接过舆图,交给马塘送回桌上。其后从腰间解下一枚玉玦,递至卢成手中,“遇事不决,持玉送信岭州。”

  “诺。”卢成领旨,双手接过玉玦。

  “寡人在此,静待君之佳音。”

  “仆定不遗余力,助君上成就宏业!”

  言出为誓,卢成退后一步,叠手大礼参拜。起身后退出大殿,在廊下短暂驻足,握紧微凉的玉玦,胸中充斥豪情,甘愿为林珩效死。

  “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成必为君上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金乌高升,日光普照大地。

  城头响起鼓声,犹如雷鸣,一声声震撼天地。

  礼乐声传来,宫门大开,全副武装的甲士持戈矛肃立,华服高冠的晋国氏族驾驶马车排成长龙,恭迎晋君。

  在队伍最前方,宗持礼器在右,祝捧骨刀在左,袒露肩背、脸绘彩纹的巫抛出骨甲,同时伏跪在地,继而高举双臂仰望苍穹,众口一声:“大吉!”

  祭祀之前卜出吉兆,无疑是一件喜事。

  林珩提步登上伞车,冕冠旒珠浮现彩光,肩上的玄鸟昂首展羽,振翅欲飞。

  “行。”

  甲士同声高喝,君驾穿城而过。

  骏马迈开四蹄,车轮滚滚。绘有图腾的旗帜林立,浩浩荡荡推向城门。

  肃州城外,上百辆战车排成方阵,骑兵分在两侧,皆是衣甲鲜明,威风凛凛。

  楚煜的车驾位在最前。

  金伞浮动光辉,盛装华冠的越国公子按剑而立。红衣金绣,炽烈如火。

  城头鼓声震天,黑色洪流涌出城门,晋君的车驾闯入眼帘。

  楚煜抬起右臂,越甲阵中响起号角,苍凉悠远,亘古雄浑。号角声同鼓声撕扯碰撞,堪比两军对垒,破碎后融合,组成一曲壮阔的旋律。

  行至一段距离,晋甲止步,在氏族身后列成长阵。

  鼓声和号角声告一段落,林珩和楚煜独自驱车向前,相向而行。

  中途相遇,两人叠手相敬,其后各自下车,徒步走向祭台。

  宗高声唱诵祭词,令尹与其并肩而立,为越室长者。

  两名巫亲手牵来牺牲,林珩和楚煜同时拔出佩剑,一剑贯穿鹿的脖颈,动作如行云流水,干脆利落。

  鲜血流入鼎中,犹带着热气。

  “祭天!”

  在宗的唱诵声中,两人提步登上祭台,玄服似墨,红衣如血。

  阳光穿云落下,笼罩广阔平原。

  一只信鸟飞过天空,不幸落入金雕爪中,下一刻被带入城内,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公子弦受邀观礼,和田齐一起站在祭台下。他竭力保持镇定,却因对方瞥来的目光心生恼意,险些控制不住情绪。

  “公子,大事为上。”门客低声提醒。

  “我知。”

  公子弦攥紧双拳,强压下心中怒火。

  望见藏在人群中的暗甲,他在心中暗暗发誓:终有一日,他要洗雪当日之耻,将无耻贼徒毙于剑下!


第一百零五章

  日正当中,祭祀仍在继续。

  鼓声、号角声和唱诵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一曲亘古的旋律,回荡在平原中,震撼人心。

  祭台之上,林珩和楚煜立于鼎前,向鼎内献兽首,遵循古礼祭祀上天。

  空中薄云尽散,阳光落向祭台,为铜鼎覆上一层金色。鼎上的铭文浮凸鲜明,熠熠生辉。文字四周的花纹映在光中,鸟兽虫鱼骤然鲜活,变得栩栩如生。

  金雕在空中盘旋,随即振翅掠过城头。暗影飞过城南的建筑,靠近一处院落后降低高度,消失在院墙之后。

  “第三只了。”

  焕平举左臂托起金雕,取来新鲜的肉饲喂,顺利从雕爪中抓过信鸟。

  信鸟羽毛凌乱,翅膀不自然弯折,背部和腹部鲜血淋漓,已是奄奄一息,显然不能活。

  焕皱了下眉,将信鸟抛给对面的迟。

  迟单手接住信鸟,熟练地从鸟腿上取下竹管,拔掉一侧的木塞,抽出一张细薄的绢。一目十行扫过,神色中浮现为难。

  “如何?”

  “这上面说紧盯公子弦,发现出城立即放飞信鸟。”

  “放飞信鸟?”

  “不错。”

  两人对视一眼,看向并排摆放的三只信鸟,两只变得僵硬,余下一只也是出气多进气少。

  “如何向郎君交代?”

  “实话实说。”

  “耽误了事该怎么办?”

  “不说就不耽误了?”迟蹲下身,拨动两下信鸟的脑袋,确定活不了,沉声道,“如实告知郎君,总能找到办法。”

  两人说话时,苍金推门进入院内,脸上带着急色,行走如飞。

  “郎君。”迟和焕转过身,一同抱拳行礼。

  “有没有消息?”苍金摆摆手,示意两人不必多礼。目光锁定三只信鸟,先是一喜,紧接着便锁紧眉心,“都在这里?”

  猜出他的心思,迟递出信鸟携带的秘信,如实道:“捕获三只,截获秘信三封。信上命探子紧盯公子弦,一旦出城立即放飞信鸟。”

  “盯人简单,然信鸟无一能飞,不知该如何送信。”焕苦着脸道。

  “日前抓获一批楚国探子,他们身边有几只信鸟,应能代为送信。”苍金飞速浏览秘信,想到解决办法,对两人说道,“祭祀尚未结束,我先去城门处等候。尔等继续搜寻入城的信鸟,切记不放过一只。”

  “诺。”

  简单交代一番,苍金叠起绢收入袖中,转身就要离开。

  “郎君,主家昨日来人,您是否要见?”迟犹豫片刻,开口说道。

  苍金脚步一顿,转头看向迟,面带不愉,语气冰冷:“迟,你乃我仆,莫要忘记身份。”

  “郎君,仆知罪。”清楚自己逾矩,迟脸色发白,连忙俯身请罪。

  “我知仲父派人找你,也知你非有叛意,念在往日忠心,今日不予惩戒,但下不为例。”苍金不仅是提醒迟,也是在告诫焕,以及追随他的每一个人。

  “我决意析出家族,在晋国另立苍氏。自君上授我官爵,我同齐国的苍家便分道扬镳。仲父且不论,哪怕大父和父亲出面,我也不会改变心意。尔等需牢记,我乃晋国苍家。尔等效忠于我,不可私结外人。假若自作主张,我不会手下留情。”

  目光扫视院内,苍金一字一句出口,字字铿锵有力。

  “初犯能免,再犯不饶。”

  “仆定牢记在心。”迟和焕跪地领命,不敢有片刻犹豫。

  苍金审视两人片刻,没有叫起,直接转身离开,脚步声很快远去。

  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影壁之后,迟和焕才敢起身。

  望见缩在廊下的奴仆,焕虎目一瞪,威慑感十足。奴仆知趣的退走,无一人敢多做停留。

  迟抹去额头的冷汗,想到一念之差惹怒郎君,很是后悔不迭。

  “记住这次教训,千万别再糊涂。”焕按住迟的肩膀,郑重提醒,“我等效忠郎君,理应事事以郎君为重。郎君析出家族,齐国的苍家再非你我主家,来人与否,目的为何,同你我皆无干系。”

  “我知。”迟心头苦闷,用力搓了搓脸,在心中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再犯糊涂。郎君一向言出必行,好运也只有这一次。

  “郎君还有吩咐,正事要紧。”焕拍了拍迟的肩膀,单臂托着金雕,率先走向院门。

  迟没有低落太久,迅速收拾情绪跟了上去。

  门外连着一条窄巷,巷道两侧竖立高墙。观察片刻,确定没有异常,焕举臂放飞金雕。

  目送金雕消失在云后,两人前后走出巷子,分别消失在人群之中。

  苍金穿过拥挤的人群,艰难来到城门前,向拦截的甲士出示铜牌,道:“我有要事,要见内史许放。”

  “内史在城头。”甲长指明位置。

  “多谢。”苍金婉拒带路,快步登上城墙。找到手持鼓槌的许放,立刻递出带着血迹的秘信。

  “抓获信鸟。”

  城头人多眼杂,苍金没有细言,点到即止。

  许放心领意会,浏览过秘信,将绢收入袖中。随即召来一名侍人,在后者耳边低语几声:“速去办。”

  “诺。”

  侍人身材魁伟,方脸阔口,宽大的手掌布满茧子,步履却十分轻盈,身手极为不错。

  他飞速步下城头,逆人潮返回城内。穿街过巷来到囚牢,向守门的牢奴出示腰牌,立刻被放行。

  “许内史要取信鸟。”见到囚牢内的主事,侍人直接道明来意。

  主事查验过侍人的腰牌,取出文书交代他按手印,随后命人去取鸟笼。

  “信鸟乃楚间豢养,皆是证物,存取需得谨慎。”

  “正该如此。”

  信鸟栖在笼子里,看上去无精打采,好在都还活着。

  两人当面清点过数量,详细记录在竹简上。主事又叫来两名牢奴,吩咐道:“尔等随行。”

  “诺。”牢奴躬身领命,随侍人一同前去城头。两人随身携带抄录的文书,方便随时核对,确保万无一失。

  一来一回,耗费近小半个时辰。侍人穿过人群时,意外撞见几名暗甲。彼此素不相识,相继擦身而过,各自消失在人海之中。

  来到城门处,侍人短暂掀起鸟笼上的蒙布,确认笼中没有异样才被甲士放行。

  三人快步登上城头,尚未站定,就闻鼓声一变。

  伴随着急促的鼓点,城外祭台下燃起火光,火红的焰舌跳跃蹿升,漆黑的烟柱拔地而起,顶端膨胀开来,似张开一柄巨伞。

  林珩和楚煜站在高处,正在祭祀鬼神,将牺牲投入鼎内。

  仪式中途,台下竟然腾起火光。烟气弥漫,随风扩散,刹那间包裹祭台,缠绕在两人四周,蒙住他们的身影。

  变故突如其来,众人措手不及。

  祭台下矗立方形柴堆,专为在祭祀末尾敬献牺牲。

  祭鬼神尚未完成,篝火即被点燃,火星飞溅波及牛羊鹿的栅栏,嘈杂声顿起,分明是有意扰乱祭祀!

  火光蔓延至祭台下,随时将要焚烧祭台,困住台上两人。

  婚盟祭祀生变,岂非上天不眷?

  无论两人是否平安无事,今日事情不能妥善解决,势必要给两国的盟约笼罩上一层阴霾。

  想到可能的后果,宗勃然色变,看向纵火的奴隶,恨不能斩成肉泥。

  令尹子非面沉似水,目光扫视四周,见受缚的奴隶神情可疑,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很快发现端倪。

  他锁定祭台下的巫,手指其中一人,厉声道:“拿下他!”

  这名巫身材干瘦,沟壑遍布的脸上绘满彩纹,很难窥出真容。他头顶乱发,一只眼睛被发梢遮挡,眼眶干瘪,眼球已经消失不见。

  “抓住他!”

  祝忙着召人掘土,势必不能让火蔓延至祭台。

  独眼的巫慌不择路,意外冲到祝的身边,心一横,反握骨刀就要挟持人质。

  千钧一发之际,破风声自高处袭来,刹那逼近巫的后背,凉意贯穿他的背心,从胸前透出。

  巫低下头,看到刺穿胸口的箭尖,下一刻才感觉到痛。

  “参见君上!”

  山呼声中,巫费力地转过头,就见两道身影步下祭台。行在前的人正放下右臂,袖摆垂落,遮去缚在前臂的小弩。

  一身玄服的晋君背光而行,旒珠垂挂,面容模糊不清。袍袖振动间,凛冽的杀机仿似有形。

  楚煜慢林珩一步走下祭台,看到被包围的巫,知晓他便是始作俑者,目光幽暗阴翳,瞳孔中浸染森冷血腥。

  巫因受伤反应迟缓,挟持人质不成,被祝当场反制。

  骨刀脱手,双臂被反扭在身后,肩膀发出脱臼的声响。胸前伤口撕裂,涌出大量鲜红。

  扑向祭台的火得到控制,焰舌正在后撤,火光忽明忽灭。

  林珩迈步向前,履底踏上烧焦的土层,碾灭残存的火星。镶嵌在两侧的彩宝落上飞灰,色泽稍暗,衣摆的金绣愈发鲜明,几能刺痛人眼。

  巫被按跪在地,一同被押来的还有数名奴隶。

  城头出现短暂混乱,许放命人扭住击鼓之人,卸掉他的两条胳膊,用鼓槌击碎膝盖,一路拖至祭台下,人已变得血肉模糊。

  “祭祀已成。”

  起火时,林珩和楚煜不慌不忙,在台顶完成祭祀,礼仪分毫不错。

  两人行至台下,穿过火光,都不见半点异色。

  走近被按跪在地的巫,林珩抬脚踩住他的头,履底向下碾压,直至巫的面孔变形,嘴里发出模糊的求饶声,鼻腔和嘴角流出鲜血。

  “公子此前说过,越国祭祀必有象犀,且有人祭。”俯视呼吸困难的巫,林珩面含浅笑,足下继续施力,没有半分怜悯。

  楚煜看向地上的巫,轻笑道:“百年前,先祖曾祭以巫,敬献天地鬼神,时年风调雨顺。”

  “甚佳。”林珩拔出佩剑,后退半步,剑锋抵住巫的后颈,“杀巫不祥,然事有例外。寡人以你为祭,敬天地,祭鬼神。”

  伴随着话音,林珩持剑向下,贯穿了巫的脖颈。

  血光飞溅,浸入焚烧过的大地。

  黑暗来临前的一刻,巫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仰视林珩口出诅咒:“凶戾,必亡。”

  四个字出口,周围人神情骤变。

  林珩却不以为意。他收回长剑,平静道:“寡人凶戾,心无善念,亦无怜悯。敢犯晋者,诛族,屠家,灭国。”

  巫瞪大双眼,口中涌出鲜血,在惊惧中气绝身亡。

  “火焚。”

  林珩一声令下,扰乱祭祀之人皆被斩首,尸体投入火中。

  火焰熊熊燃烧,焰光爆裂,铺开一片殷红。

  林珩背对火光而立,情绪毫无波动,剑尖犹在滴血,恍如一尊杀神。

  楚煜望着他,忽然绽开笑容。一瞬间如冰雪消融,眼角眉梢溢出春情,风华绝代近似妖异。

  祭祀接近尾声,余下的晋巫再度抛出骨甲。

  火星缭绕,甲片翻飞,一枚接一枚落地,定格古老的文字。

  几名巫匍匐在地,细读每一片骨甲,同时面现狂喜,举臂高呼:“大吉!”

  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压过火焰的爆裂声,清晰传入众人耳中,经久不绝。


第一百零六章

  篝火熊熊燃烧,焰光腾起数米,烟柱直冲天际。

  牺牲尽数投入火中,柴堆接连发出爆响声,一座接一座焚尽,在火光中轰然坍塌,压碎烧焦的骨骸。

  傍晚时分,祭祀告一段落。

  三尊铜鼎运下祭台,装上刻印图腾的板车,由健壮的青牛拖拽绕城而过。其后送至晋侯宫,设置在宫门前,与刑鼎并排摆放。

  林珩和楚煜驾车回城。

  晋、越的甲士分列在城门前。右为玄,左为赤,军容森严,气势雄壮,煞气盈荡在队列之间。

  马蹄踏过,留下清晰的足迹。

  铜铸的轮轴滚动,车辙并排向前,从城外一路延伸,消失在城门之后。

  “武!”

  “风!”

  战车经过处,晋国甲士以矛戈顿地,吼声震耳欲聋。越国甲士不甘示弱,以臂甲敲击长戟,声音丝毫不亚于对面。

  晋国氏族驾车行至队首,不恶而严,尽显虎狼之威。

  令尹子非仅有一人,气势半点不弱。他单臂举起一支号角,鼓足气息吹响。苍凉的号角声持续不断,声势赛过千军万马,无人胆敢小觑。

  林珩和楚煜的车驾行至城门下,城头响起鼓声,雷鸣般不绝于耳。

  两国甲士齐声高喝,声音汇成一股,在雄城下震荡撕扯,堪比两军对垒,势均力敌,旗鼓相当。

  伞车行入城内,路旁的人群发出欢呼,山呼海啸一般。

  人群中的暗甲瞬间被挤散,抬头不见同伴的身影,不由得一阵心惊。唯恐耽误大事,不惜以剑鞘挡开人潮,试图开出一条通道。

  可惜收效甚微。

  心急火燎之下,难免疏于防备,两名暗甲被挤到巷口,没留意藏在巷子里的身影,脖颈忽然被扣住,紧接着遭遇重击,变得不省人事。

  “带走。”一名军仆撑起暗甲,向同伴发出讯号。

  “去巷尾汇合。”

  军仆动作利落,捆住俘虏的手脚扛在肩上,眨眼消失在幽暗的窄巷里,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林珩的车驾穿过长街,人群陷入狂热,声音几近沙哑。有越国公子同行,不时能听到抽气声。

  “公子煜盛名不虚。”

  “果真是个美人!”

  田齐的马车神出鬼没,竟然走在晋国氏族的队列中。

  费毅最先发现他,确认没有看错,不由得满脸诧异。

  雍楹驾车经过,以剑鞘敲击车栏,提醒道:“公子齐善君上。”

  “岂止是善。”费毅收回视线,眺望前方的伞车,口中发出感叹。

  身为蜀国公子,与晋国氏族并行,分明是自躬为臣。

  “待到蜀国乱平,公子齐归国,晋会再添一盟国。”雍檀追随父亲的战车,看向队伍中的田齐,微笑说道。

  不提晋国氏族如何评价,田齐此举令公子弦异常尴尬。

  两人同是奔晋,都想要借势晋侯归国掌权。由于行事天差地别,得到的待遇也是判然不同。

  不久之前,田齐当着晋国氏族的面对公子弦破口大骂。其言辞有理有据,令公子弦无从反驳,颜面尽失,只能佯装昏厥。

  现如今,众目睽睽之下,田齐又摆足姿态,既示对晋的敬畏,甘为臣属;又表达出对公子弦的鄙夷,不屑与他同行。

  堂堂齐国公子,三番五次遭人打脸,公子弦怒意横生,碍于处境又发作不得。他的脸色异常难看,几乎要控制不住情绪。

  “公子,大事要紧。”见公子弦脸色铁青,门客立即出声提醒,“万事俱备,千万不要横生枝节。”

  “我知。”公子弦按住剑柄,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

  门客仍不放心,正想要再劝,蔡欢和宋国使臣的马车从身后行来,打断他未尽之言。

  “公子缘何不行?”吕奔驱车向前,故意开口问道。

  公子弦冷哼一声,对他视而不见,命车奴速行,连表面的客气都不打算维持。

  身为宋国氏族,见多大国的傲慢,吕奔对公子弦的态度早有准备。被当面置之不理,他依旧泰然自若,喜怒不形于色。

  “吕大夫豁达。”蔡欢赞赏道。

  “小国之人,唯忍而已。”吕奔没有谦虚,选择实话实说。

  彼此都是聪明人,不需要多言,点到即止。至于前方的公子弦,看似精明强干,入晋后的种种行事却愚不可及。

  “果真是聪明人,又怎会被迫得离国?”卢成与蔡欢同车,口出评价,“齐侯的嫡子,美名难符其实。”

  队伍穿城而过,绘有玄鸟和於菟的旗帜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随着伞车逐渐远去,拥挤在道路上的人潮有所缓解。失散的暗甲重新聚集,清点人数后发现少了两人。

  “怎么回事?”

  “想是离得太远。”

  “小心为上。”甲长眉心深锁,为免发生意外,当即做出决断,“堤,你速去见公子,提前半个时辰离城。”

  “诺。”暗甲抱拳领命,转身追向车队。

  甲长迅速布置一番,众人再度散开,为今夜出城做好准备。

  他们离开不久,夹道两侧的墙头探出几张面孔,正是捕获暗甲的军仆。

  “果然没错。”

  “速去报甲长。”

  简短几句话,军仆的身影消失在墙后。

  他们从俘虏身上搜到木简,找出暗甲联络的信号,很快锁定他们碰头的地点。听到出城的时间,只需将消息禀报甲长,就算是大功告成。

  “你去城头,其余人随我来!”

  离开夹道,军仆分头行事,一人返回送信,其余人继续尾随暗甲,以防出现纰漏。

  “为防万一,不能遗漏一人!”

  “诺!”

  军仆们迅速分散开,转瞬消失在人群之中。

  送信的军仆一路疾奔,沿途抄近路,用最快的速度找到甲长。

  “暗甲密谋提前出城。”

  许放随林珩回宫,马桂留在城头,为今夜计划周密布置。听到暗甲的计划,他双眼微眯,很快有了主意。

  “抓到两人?”

  “正是。”

  “择身形相近者,着其服佩其剑,埋伏在城门下,今夜听命行事。”马桂袖着双手下达命令。他明明是在笑,眼底却满是凶狠,令人不寒而栗,“楚人远道而来,岂能空手而返。暗甲终是阻碍,除尽才好。”

  少去暗甲,公子弦的性命也无需担忧。

  楚国要名正言顺占据历城,必须借他之名,自然不会取他性命。

  “胆敢狡言蒙蔽君上,意图以晋为刀,就该尝一尝孤立无援身为鱼肉是什么滋味。”

  听出话中含义,猜出公子弦将会落到何等境地,甲长头皮发麻,军仆也是背生凉意。

  都言君上身边有一对阉仆,心狠手辣,刁天厥地。今日亲眼所见,事情果真不假,其手段心性甚至比传言更甚。

  “药奴,你速回宫,将此事禀于君上。”将众人的神情收入眼底,马桂丝毫不以为意。他笑着吩咐身边的小奴,命其即刻回宫。

  “诺。”

  知晓事情轻重,药奴不敢有片刻耽误,领命后飞跑下城头,向晋侯宫疾行而去。

  宫门前,林珩和楚煜先后下车,率众进入宫内。

  婚盟祭祀完毕,遵照礼仪,宫内将设宴庆贺,以祝两国结盟。

  身为宗室长辈,国太夫人亲自主持宴席,提前制定所有章程,命缪良调度宫内人手,在正殿大排筵宴。

  一切准备妥当,急促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

  国太夫人转过身,就见一名侍人走入殿内,禀报道:“禀国太夫人,祭祀已毕,君上和公子煜回城,现已入宫门。”

  听完侍人之言,国太夫人当即召来内史:“缪良。”

  “仆在。”

  “掌灯,亮宫道。”

  “诺。”

  缪良领命退至殿外,回廊下短暂响起人声,其后有脚步匆匆,接连消失在丹陛之下。

  国太夫人走出殿门,居高临下眺望,丹陛上灯光错落,底部直连青石铺设的宫道,道路两旁竖起火把,火光逐次点亮,两条火龙并排闪耀,笔直通向宫门。

  风过宫苑,驱散白日的燥热。

  道路尽头传来脚步声。

  一身玄服的晋君踏光而来,星火在他肩头交汇,刺绣的玄鸟浮动金辉。略显苍白的面庞染上一抹暖色,如玉莹润,愈显得眸光幽深,似暗渊无底。

  楚煜伴在他身侧,没有刻意让出距离,自始至终并肩而行。

  令尹子非和晋国氏族追随在两人身后,蜀国公子田齐行在晋国氏族之中,竟无半点违和。

  吕奔父子与蔡欢谈笑并行,卢成走在蔡欢身侧,不时含笑出言。

  齐国公子赵弦独行踽踽,周围十分冷清,同融洽的气氛格格不入。他也无意融入其间,反而刻意拉开距离,为提前退席做好铺垫。

  一行人停在丹陛下,林珩率先登上台阶,礼敬国太夫人,口称:“劳烦大母。”

  楚煜落后他一步,叠手施礼,恭敬道:“姑大母受累。”

  国太夫人是晋越婚盟的亲历者,也是这一场婚盟的见证人。

  盟约涉及两国利益,关乎两大强国,她的立场始终不曾改变。事实也证明她的选择极为正确。

  “宴已齐备。”国太夫人抬臂轻挥,礼乐声起,庄严肃穆,相比平日里更添一分喜意。

  伴随着乐声,众人迈步入殿,次第入席。

  赵弦身为大国公子,依礼位置靠前,同国君只差三个席位。他刚刚落座,身边就坐下一人。下意识侧头看去,发现不是旁人,正是令他恼恨的田齐。

  公子弦满心不悦,甚至表现在脸上。

  田齐则是神态自若,笑呵呵坐下,还向另一侧的蔡欢颔首:“宴上有犀和鹿,能大饱口福。”

  大殿内摆放数百盏铜灯,照亮富丽堂皇的建筑,使得黑夜亮如白昼。

  待众人落座,肃穆的礼乐声也告一段落。身着彩裙的婢女鱼贯走入殿内,奉上美酒佳肴,食物的香气瞬间弥漫。

  几名侍人合力抬入一只鼎,三足两耳,鼎身浮凸凶兽,赫然是一只饕餮。

  鼎中注满清水,鼎下设置火炉,水波荡漾,逐渐冒出热气。

  祝躬身走入殿内,放下肩扛的鹿,高声道:“为君上献鹿!”

  说话间,祝弯下腰,双臂前伸掌心翻转,托起一柄短刀。

  林珩起身行至殿内,拿起祝手中的刀,抓住鹿角,一刀切开鹿的脖子。继而提起鹿首,使鹿血流入鼎内。

  不多时,鼎内冒出更多热气,水波渐渐沸腾,翻滚醒目的殷红。

  林珩返回上首,祝持短刀退至一旁。

  几名庖进入殿内,各自持刀解鹿,剥掉鹿皮,将鹿肉投入鼎内。

  大块的肉堆在鼎内,不撒任何香料,只有碾碎的盐,这也是宴席中的一环。

  林珩端起酒盏,邀众人共饮。

  “饮胜。”

  “敬君上!”

  三盏之后,众人落座,乐声再度响起,披着皮甲的舞人入殿,绕鼎而立,齐齐发出暴喝。众人踏着鼓声跳跃,挥舞短矛仿效先民狩猎战斗,举手投足间雄壮有力,尽显威武豪迈。

  氏族们大声喝彩,互相推杯换盏。

  楚煜端起酒盏却不饮,视线扫过殿内,在公子弦身上短暂停留,见他一盏接一盏似要将自己灌醉,眸光微闪,嘴边牵起一抹讽笑。

  “君侯,是否作赌?”

  “赌什么?”林珩转过头,顺着楚煜的视线看去,心中了然。

  “赌赵弦几盏会醉。”楚煜的席位紧挨着上首。此时侧身靠近,手肘撑着桌面,单手托起下巴,另一只手拨动酒盏,双眼凝视林珩,眸中带笑,波光潋滟。

  林珩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拿起小刀切下一片炖肉,以刀尖挑起送入口中,咀嚼后咽下,口中道:“在上京时,观公子弼千杯不醉。史书亦有载,齐成公、齐灵公海量。”

  “所以,君侯不赌?”楚煜放倒酒盏,声音极轻,话尾似带着钩子。

  林珩看他一眼,又看向殿内的滴漏,忽然笑了。修长的手指箍住刀柄,刀身插入炙肉,缓慢切割,能清晰听到刀尖划过盘面的刺耳声响。

  “寡人赌他马上就会醉倒。”

  似为验证林珩所言,话音刚刚落下,就听一声钝响。循声望去,公子弦两颊泛红双眼紧闭,看似酩酊大醉,倒在席上人事不知。


第一百零七章

  宴会刚刚开始,公子弦便已醉得不省人事,不仅失态,更是万分失礼。

  “当真醉了?”

  田齐坐在他隔壁,听到声响转头看去,正好见到公子弦向前扑倒,桌上的碗盘尽被推开,酒盏滚落到桌下,残存的酒水泼洒在地,洇出一片暗痕。

  侍奉酒水的婢女走上前,弯腰查看他的状况,不着痕迹对视一眼,一人守在席旁,另一人起身上前两步,俯身恭敬道:“君上,公子弦酒醉。”

  林珩打量着婢女,举起酒盏一饮而尽,旋即侧头看向楚煜,道:“我赢了。”

  “君上智慧卓绝,煜自愧不如。”楚煜故作惋惜,无需婢女服侍,自斟自饮,三盏饮尽笑容愈盛。

  婢女俯身在地,看不到两人的神情,对他们的谈话也是云里雾里。迟迟不见林珩做出回应,她难免心中惴惴,指尖蜷向掌心,额角沁出薄汗。

  “君侯,公子弦既醉,不如送出宫去。”国太夫人忽然开口。她手执一柄小刀,缓慢切开盘中的炖肉,动作优雅,别有一股韵致。

  “大母所言甚是。”林珩顺水推舟,召来马塘吩咐两句,后者躬身领命,脚跟一转来至席间。

  公子弦浑身酒气,样子烂醉如泥,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马塘没有作势扶起他,而是向两旁婢女示意:“搀起,随我来。”

  此举正中婢女下怀。

  两人齐声应诺,一左一右拉起公子弦的胳膊绕过肩头,稍显费力的将他撑起来,随马塘走出大殿。

  这一幕落入众人眼底,智渊望一眼上首,很快收回目光,端起酒盏自饮,状似若有所思。

  陶裕也窥出几分端倪,眸光微闪,短暂浮动波澜,很快又归于平静,变得了无痕迹。

  雍檀靠近雍楹,亲自为父亲注满酒盏,低声道:“父亲,您以为如何?”

  “静观其变。”雍楹平心易气同田婴把盏,始终波澜不惊。

  田婴一改平日里的急躁,变得异常有耐性。他饮下盏中酒,持刀切割炖肉,送入口中大嚼。刀子插回肉上,反手抹去胡须上的汤汁,扫一眼消失在殿门后的背影,白眼一翻,嗤之以鼻。

  “自作聪明,可笑。”

  晋国氏族以凶横闻名于世,但能历经风雨而不倒,迄今立足朝堂,绝对没有一个蠢人。

  运气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历数大殿之内,哪个不是火眼金睛,遇事洞若观火。

  公子弦自以为得计,实则早被人看穿。碍于不知林珩的打算,不想扰乱国君的安排,氏族们才按兵不动,没有当场揭穿。

  蔡欢和卢成位次靠近,身边就是吕奔父子。

  四人直觉事情蹊跷,彼此交换目光,很快做出同样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继续饮酒吃菜观赏歌舞,权当一无所知。

  马塘行出殿外,婢女架着公子弦紧随其后。

  回廊下有侍人矗立,随时听候命令。

  马塘随意招了招手,立即有一人走上前,躬身带笑很是谄媚:“塘翁有何吩咐?”

  “公子弦醉酒,君上命送他出宫。”马塘背光而立,双手袖在身前,下巴向上抬起,样子极是不耐烦。

  看出他的态度,侍人眼珠子转了转,讨好道:“夜深露重,塘翁要伺候君上,不如仆走一趟?”

  “算你机灵。”马塘从腰间解下一枚铜牌,随手递给侍人,“速去速回。”

  “诺。”侍人双手接过铜牌,样子毕恭毕敬。

  目送马塘返回殿内,他笑呵呵转过身,看向两名婢女,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当先迈步走下丹陛。

  几人渐行渐远,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回廊下,一名小奴探头看了两眼,确认人已经走远,提起脚步进入大殿。灵巧的绕过侍奉酒水的婢女,他很快找到马塘所在,靠近后拉了拉对方的衣袖:“塘翁,人出宫了。”

  马塘抬手拍了拍小奴的脑袋,塞给他一块炙肉:“去外边守着。”

  “谢塘翁。”小奴眉开眼笑,带着炙肉离开大殿,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马塘行至宝座旁,弯腰附到林珩耳畔,低声道:“君上,事成。”

  林珩笑意不减,继续切割盘中炖肉,口中道:“城门处安排妥当?”

  “君上放心,马桂守在城头,定保万无一失。”马塘回道。

  “好。”林珩点点头,挑起一块肉送入口中。炖煮的火候恰到好处,肉汁浓郁,仍带着几分嚼劲。

  马塘安静退至一旁,略微低下头,存在感微乎其微。若非刻意留神,很容易忽略他的存在。

  “君侯,公子弦今夜出城?”国太夫人不喜晋酒的辛辣,面前早就换了甜汤。此刻正拿起银匙搅动汤羹,视线落在林珩身上,轻声询问。

  林珩对此不感意外。

  国太夫人耳聪目明,政治嗅觉异常敏锐。宫苑之内,朝堂之上,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区别仅在于她是否有意理会。

  “公子弦狡言蒙蔽于我,企图以晋为刀。礼尚往来,我自然要予以回报。”林珩面带浅笑,神色坦然。

  “君上如何安排?”国太夫人放下银匙,突然有了兴致。

  “暂不便多言。”林珩卖了个关子,切下庖奉上的鹿肉,亲自送到国太夫人面前,“事情顺利地话,明日就会有消息送回。”

  “君上有多大把握?”国太夫人愈发好奇。

  “十成。”林珩给出答案。

  切下一片鹿肉送入口中,国太夫人细细咀嚼,半晌后咽下,笑道:“既是这般,我便静待佳音。”

  两人说话时,一曲奏罢,晋国舞人退出大殿。头插稚羽的越国舞人踏着鼓点走入殿内,同其擦肩而过。

  埙声响起,伴随着笛音,中途加入鼓点,初时节奏缓慢,逐渐变得急促,韵律陡然激昂。

  越人能歌善舞,国内亦有巫乐,却不同于蔡国的靡靡之音,也迥异于晋的慷慨豪迈,乐音旋律独树一帜,神秘、魅惑,甚至透出几分诡谲。

  林珩曾在南殿听过巫乐,也见过越人歌舞,今日的乐曲和舞蹈颇为相似,却也有所不同。

  伴随着急促的鼓点,舞人腾挪跳跃,舒展双臂,发出奇怪的喉音,称不上悦耳,却格外的吸引人。

  认出舞蹈来历,国太夫人神情微怔,下意识看向令尹子非,目光灼灼:“令尹子非,这是你的安排?”

  面对国太夫人的质疑,令尹很是无辜,实属无妄之灾。他端起酒盏掩饰,又觉得太过刻意,干脆朝楚煜指了指,实话实说:“实为公子之意。”

  两人没有压低声音,几句话尽数流入林珩耳中。

  “大母,此舞有何不妥?”看出国太夫人神情有异,林珩开口问道。

  “倒也没有不妥。”国太夫人捏了捏额角,突然想要叹气。

  “既无不妥,大母缘何如此?”林珩继续追问。

  “合卺以婚,舞以相庆。”八字出口,国太夫人看向林珩,“此乃越国传统。”

  匏瓜分瓢,盛酒饮下,始为婚姻。

  为贺佳偶,巫乐舞蹈代代传承。

  历代越侯和世子成婚,宴上必有此舞。林珩和楚煜的婚盟史无前例,祭祀、宴饮顺理成章,这支舞出现在宴会上也是合情合理。

  不过,正因为太过循规蹈矩,才令国太夫人倍感诧异。

  她看向楚煜,望入含笑的双眸,只能捕捉一片暗色。窥不出太多情绪,便也找不出想要的答案。

  “煜仰慕君侯,献上此舞以表心迹。”楚煜举盏相邀,容颜盛极,看似真心实意。

  “公子盛意,寡人很是喜悦。”林珩持盏回敬,语气诚挚丝毫不亚于对方。

  四目相对,一人眸光潋滟,一人唇角轻勾。

  无一分相似的眉眼,幽暗深沉却是一般无二。

  “敬君侯。”

  “同饮。”

  短暂的交锋,两人相顾一笑,同时举盏,仰头一饮而尽。

  这一幕落入众人眼底,氏族们各有思量,但无一表现在脸上,继续言笑共饮,在乐声中传杯弄盏,于大殿内觥筹交错。

  与此同时,公子弦已被送出宫,抬上来时乘坐的马车。

  他装作不胜酒力,一路上低垂着头,被抬入车厢时一动不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公子弦醉酒,君上命送归。”侍人举起铜牌,向甲士展示上面的文字。

  甲士确认之后,立即予以放行。

  夜色下,车奴挥动缰绳,马车疾行而去。侍人转身返回宫内,两名婢女跟随在他身后。

  三人行出一段距离,来到一条偏僻的夹道。

  侍人突然停住脚步,转身猛扑向婢女,探手钳住两人的脖子,虎口卡住她们的喉咙,手指犹如钢箍。

  婢女喘不过气,脸色涨红继而青灰。脖颈被掐断的前一刻,一人挣扎着拔出头上的木簪,奋力扎向侍人的手肘。

  木簪坚硬,尖端被打磨得异常锋利。

  簪身穿过血肉,裂帛声清晰可闻,鲜血瞬间溢出。

  侍人吃痛被迫松手,婢女不退反进,抽出木簪再刺向侍人,簪身扎进他的眼眶,全根没入。

  鲜血蔓延过脸颊,侍人发出哀嚎,却被另一名婢女捂住。

  两人不顾脖颈上的青紫,合力制住侍人。一人捂嘴,另一人持簪连扎数下,迅速结束了他的性命。

  侍人圆睁双眼仰面栽倒,两名婢女不言不语,各持一枚木簪在手,身体前倾,洞穿对方的胸口。

  殷红的血如花朵绽放。

  婢女的眼中失去光彩,同时倒地气绝身亡。

  三人断气后,几道身影从黑暗中走出。

  许放行到近前,踢了踢侍人和婢女的手,从侍人身上取走铜牌,示意宫奴上前收敛:“送出宫,和楚间一同掩埋。”

  “诺。”宫奴利落抬走尸体,迅速清理地上的血痕。

  缪良出现在许放身侧,皱眉看向残留的血迹,阴沉道:“终日打雁,险些让雁啄伤眼。宫内梳理几次,竟还有漏网之鱼。”

  “魏间藏在百工坊,楚间隐匿宫内。如非君上以公子弦为饵,纵有楚间和魏间的口供,也未必能钓得出。”许放转过身,背对正殿的灯火辉煌,眺望黑暗的夜空,沉声道,“君上算无遗策,终清除祸害。归根结底是幽公不休内帷,使得楚人钻了空子,方才遗留祸患。”

  “仰赖君上智计。”对于许放的评价,缪良深以为然。

  两人说话时,公子弦的马车穿过长街,来到预定地点,同门客率领的暗甲成功会合。

  “公子,请下车。”

  门客推开车门,公子弦一跃而起,哪还有半分醉意。

  “城门外可有接应?”

  “公子放心。”门客让开身,一名同公子弦身形相似的暗甲走上前,换上公子弦的外袍,替代他进入车内,意图混淆视线。

  公子弦更换暗甲的外袍,解散发髻以布条束在脑后,醒目的佩剑也被包裹,谨慎负在背上。

  “走!”

  队伍重现出发,没有返回驿坊,而是争分夺秒直扑城门。

  城头上,马桂手持火把俯瞰城下,望见急匆匆行来的队伍,不由得弯起嘴角:“来了。”

  队伍行至城门下,甲士例行上前盘查。

  “我等是许国商人,有要事离城。”门客在脸上黏贴胡须,身着商人的短袍,递出一枚木简。

  木简并非伪造,真实的持有者确为一名商人。但在此时此刻,商人已毙命剑下,商队成员也无一幸存,俱死在暗甲手中,身份被取而代之。

  甲士查验过木简,确认无误,当即予以放行。

  由于肃州城夜间不闭,队伍出城时,正巧遇上入城的人群。

  双方本该相安无事,不料人群中突起混乱,伪装成暗甲的晋国甲士趁机靠近,混入公子弦的队伍,在混乱中下黑手。

  “你……”

  一名暗甲背部中剑,转过头时满脸震惊。

  强忍住剧痛,他拔刀进行还击。不料腰侧又遇重创,另一名伪装的甲士趁机靠近,取走他的性命。

  暗甲接连倒下,城内传出马蹄声,紧接着有声音传来:“齐国公子弦出逃,速速拦截!”

  声音传至城下,公子弦神情骤变,在门客的护卫下拼命向外挤。伪装的马车和暗甲紧随其后。

  冲出城门后,双方没有聚集,而是分别朝不同方向奔去。

  马桂居高临下,在火光中看清这一切。

  “没想到。”他眉心微皱,随即向身后招手,“通知苍金,公子弦易装南逃,速放信鸟。”

  “诺。”

  军仆快步奔下城头,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城门处的混乱渐渐平息,人群开始有序入城。

  公子弦自以为逃出生天,同城外接应的人碰面,策马扬鞭,向南飞驰而去。

  一只信鸟飞过夜空,携带一封秘信,飞向拦截的楚国军队。

  楚人本已设好埋伏,只等猎物自投罗网。突然间接到情报,知晓情况有变。来不及从容布置,只能放弃伪装紧追上去。

  “去清河下游,公子弦南行必经此地。”

  “诺!”

  楚甲陆续走到火光下,高于常人的身躯,肩膀和脖颈绘有蛇纹,单耳悬挂金环,在夜色下生辉夺目。


第一百零八章

  清水河畔,数骑快马风驰电掣。

  公子弦一马当先,门客和两名暗甲紧随其后。鞭声持续炸响,穿透奔腾的水声,在夜色中扩散开来。

  “公子,前方土丘!”门客猛甩马鞭,同时扬起声音,提醒公子弦约定地点。

  前方骏马疾如雷电,门客竭尽全力也仅能追上半个马身。

  “公子!”门客再度拔高声音,“土丘会合!”

  公子弦置若罔闻,依旧不断加速。

  年少意气风发,美名响彻国内。一夕间风云变幻,公子弼归国掌权,父君卧病不起,母亲困于宫内,他孤立无助,唯有仓惶离国。

  谋划婚盟,设计诱晋侯入局,以晋为刀搅乱局面,伺机夺回权柄。怎料事情败露,计划未成,反而备受讥讽,饱受耻辱。

  晋侯和晋国氏族不提,区区小国之人胆敢冷嘲热讽口出责难,岂能不让他怒火中烧?

  情绪不得宣泄,公子弦憋气窝火,几要郁结于心。

  今夜奔离肃州城,可谓逃出生天。

  他一路策马驰骋,专为发泄多日来的愤懑,扫清心头阴霾。

  门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公子弦听若未闻。骏马沿着河道奔驰,速度越来越快。

  汹涌的河水奔腾不息,水面泛起银色波光,既有倒映的星月,也有逆流而上的鱼群。

  水面凹出漩涡,数尾河鱼破水而出,有力的鱼尾左右摆动,短暂滞空,随即开始下落,接二连三落回河中。

  水下浮现暗影,尚未现出全貌,鱼群便已惊慌失措,纷纷跃出水逃命,奋力向河流上游冲去。

  数尾河鱼跃起半米,身后牵连透明的水线。水线中途崩裂,散落成晶莹的水珠,大面积坠落,如同降下一场细雨。

  公子弦策马飞驰,同逃命的鱼群逆向而行。恰遇水珠四溅,几颗飞向岸边,砸在他的肩头和脸颊,破碎的同时带来一片沁凉。

  “公子!”

  门客的声音再度传来,公子弦不胜其烦,正要再次扬鞭,河中的暗影陡然破浪,血盆大口张开,凶狠咬住跳跃的河鱼,刹那拽下水面。

  “河中有鼍,公子小心!”

  鼍的捕猎地点距河岸不远,黑暗中身形更显巨大,战马受惊人立而起,发出一阵嘶鸣。

  猝不及防之下,公子弦险些摔落马背。所幸及时挽住缰绳,双腿夹紧马腹才没有当场出丑。

  事情发生得太快,门客和暗甲都未来得及反应。

  好在坐骑很快得到安抚,公子弦没有受伤,算是有惊无险。

  门客借机赶上来,手指不远处的土丘,对公子弦说道:“公子,该处……”

  一句话尚未说完,破风声陡然袭来。

  锋利的箭矢划过夜空,呼啸着凿向几人。门客瞳孔紧缩,猛扑向公子弦,果断将他带离马背,避开第一波箭雨。

  暗甲却没有这么幸运。

  遭遇突然袭击,两人下意识奔向公子弦,未等靠近,又遭遇更密集的箭雨。

  箭矢呼啸而至,近似密不透风,将两人笼罩其间。他们奋力格挡,侧身挂上马背藏到马腹下,仍避不开被射杀的下场。

  公子弦和门客狼狈翻滚,全力避开箭矢,正自顾不暇,更无法相助暗甲。

  视线模糊不清,唯有破风声持续不断,夹杂着裂帛声、马匹的嘶鸣以及短暂的惨叫,很快被奔腾的水声掩盖,再不可闻。

  不知过去多久,破风声戛然而止,箭雨告一段落。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骏马倒伏在地,两名暗甲趴在马腹旁一动不动,身上遍插箭矢,血顺着身下流淌,已是气绝身亡。

  公子弦和门客惊魂未定。

  两人不敢轻举妄动,借助马身的遮挡小心探出头。

  暗夜中亮起火把,火光在风中摇曳,照亮袭击者的身影,也照出了河畔的惨烈。

  “黄衣,金环,铁器,他们是楚人!”门客目光锐利,认出袭击者的装束,心骤然一沉。

  公子弦举目望去,见对方毫不遮掩,收起弓箭大摇大摆走近,面孔上的冷笑和嘲讽清晰可见。

  惊怒交加,羞愤冲刷脑海,他控制不住指尖颤抖,脸色煞白。

  “齐国公子弦,我主诚意邀你入楚。”

  为首的楚人身高超过九尺,膀大腰圆,身上套着皮甲,活似一头棕熊。

  他举着火把来到近前,打量着一身狼狈的公子弦,嘿嘿笑了一声:“尝闻越国公子美貌,姿容绝世无双。今观齐国公子也不遑多让。有此等样貌,就算是个草包,女公子应也不会嫌弃。”

  听到这番话,周围的楚人哈哈大笑,态度轻蔑无比,压根没将公子弦放在眼里。

  “大胆狂徒!”门客眦目欲裂,顾不得身上的伤,拔剑击向楚人。

  “有胆。”领队将火把插到地上,以臂甲抵住袭来的长剑,坚硬如岩石的肌肉隆起,轻松荡开门客的攻击。同时探出右掌,猛拍向门客的头颅。

  预感到危险,门客本能侧头,惊现避开致命一击。

  领队改拍为抓,五指犹如钢构,狠狠抓向门客的肩膀。握实的一瞬间,骨裂声清晰传来。

  “啊!”门客发出惨叫,左肩碎裂,一条胳膊耷拉在身侧,再也无力抬起。

  领队仍不罢休,又抓住门客的右肩。这次没有捏碎,而是使肩膀脱臼,长剑脱手。

  门客跌倒在地,失去抵抗能力。他强忍着剧痛没有昏倒,脸已失去血色。

  “确有几分刚毅,配称壮士。”领队见他勇毅,没有再为难他,召一名楚甲上前看守,自己转向公子弦,咧嘴笑道,“知公子以两城为聘,欲同大国结婚盟,我主甚喜,命我等来迎公子入楚,共商婚事。”

  公子弦站起身,脸色依旧苍白,脸颊划过一抹血痕,样子狼狈不堪。

  纵然如此,他仍不见怯懦,怒视高大的楚人,沉声道:“我不入楚,将如何?”

  领队又是嘿嘿一笑,捞起门客的长剑,当着公子弦的面拔出佩剑,两剑相击,门客的剑应声而断。

  断裂的剑身坠落地面,发出一声钝响。

  领队收回佩剑,将另半支断剑抛到公子弦脚下,口中道:“齐剑长且锋利,遇楚剑却不堪一击。公子在国内无立足之地,如今又得罪晋国,还能投奔何处?我主诚心相邀,理应知好歹,莫要不识抬举。”

  他言辞傲慢,态度盛气凌人。字字句句充满威胁,用意毫不掩饰。

  晋人犹如虎狼,以强横闻名诸国。楚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仅凶狠更加狂妄。

  当年穆王南巡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至今仍是悬案。

  楚国有最大嫌疑,王室却不曾追责。倒是主张严查的贵族家破人亡,在历史上销声匿迹。

  自楚立国以来,疆土逐年扩大,蚕食的诸侯国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不提公子弦流离失所,如同丧家之犬,哪怕是公子弼当面,领队一样傲慢,顶多有几分客气。

  “公子,千万不能答应……”门客伤势过重,人变得昏昏沉沉。听到领队所言,心知入楚再难脱身,咬破舌尖发出声音,一句话艰难出口。

  他怀抱有侥幸,只要暗甲及时赶来,未必没有一战之力,总能设法击退楚人。

  “闭嘴。”看守他的楚人怒喝一声,抬脚踹在他身上,踩住他受伤的肩膀。断裂的骨头更加破碎,令他伤上加伤。

  公子弦同他想到一处,有意拖延时间,希望能等到暗甲接应。

  可惜事与愿违,约定时间已过,暗甲迟迟没有露面。

  楚人的耐心告罄,领队一把抓起公子弦,命人带上门客,准备强行把人掳走。

  “此地不宜久留,速走!”

  为扫清痕迹,马和暗甲的尸体被抛入河内,地上的血也被土掩盖,不需要几日,一切就会荡然无存。

  “走!”

  领队大手一挥,楚人迅速集结,带着公子弦和门客找到藏匿的战马,陆续飞身上马,向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他们离开不久,河畔响起狼嚎声,幽幽绿光在黑暗中闪烁,忽明忽灭。

  天空中掠过暗影,夜枭展开翅膀,悄无声息缀上楚人的队伍,自始至终没有被发现。

  狼群围绕掩埋的血痕,仰头发出嚎叫。

  叫声中,几名身着短袍,背负弓弩,腰间悬着长剑的男子快步走来。其中一人靠近时,狼群竟未发动袭击,而是主动让开。

  “是这里。”一名男子单膝蹲跪,拨开一层浮土,发现掩埋的血迹。他移近火把,火光照亮地面,也照出他脸上的旧疤。

  “不出意外,就是这伙楚人。”另一人说道。

  “走,回去复命。”狼站起身,曲起手指抵在唇边,以哨音召集狼群聚集,准备原路返回。

  几人没有骑马,和狼群一同奔跑,速度半点不慢。

  待脚步声远去,火光彻底消失不见,藏在河中的暗影才缓慢浮起。

  一条又一条鼍在水面聚集,撕扯分食死去的马,争抢间水波翻滚,好似沸腾一般。

  沿河道逆流而上,一处开阔的浅滩,战斗刚刚结束。

  数十具尸体歪七扭八倒在地上,身上的衣履和武器无不表明他们就是公子弦和门客苦候不至的暗甲。

  之所以没有出现,非是记错时间,也不是背信弃义,而是丧命晋骑之手,无一生还。

  智陵单手挽住缰绳,另一只手斜持长矛。鲜红的血滑过矛身,顺着矛尖流淌,一滴接一滴滚落在地。

  “清点人数。”

  “诺。”

  几名骑士翻身下马,认真清点暗甲数量,核对散落的兵器。

  确定没有漏网之鱼,暗甲的尸体被抛入河中,武器则被带走,熔铸之后可以再用。

  “回城。”

  战场清理完毕,智陵率先调转马头,数十骑追随在后,踏着月光奔向肃州城。

  骑士们一路疾行,抵达城门前,天已经是蒙蒙亮。

  城头竖起旗帜,玄鸟在晨光下振翅,浮现耀眼的金光。

  祭祀已毕,从今日起,肃州城恢复宵禁。智陵一行人入城时,正遇到军仆策马驰过长街,前往各坊传达新的章程。

  天色大亮,城东传出阵阵马蹄声。雕刻图腾的马车一辆接一辆行过,陆续驶向晋侯宫,奔赴今日的朝会。

  宫门前,先到的氏族走下马车,简短寒暄两句,联袂走入宫门。

  晨光洒落宫道,流淌过丹陛,为恢弘的建筑覆上一层金色。

  光芒投入寝宫,铺开扇形光斑,末端延伸至屏风前。

  屏风背后,林珩尚未换上衮服,而是袖手立在榻前,看着斜靠在榻上,长发披肩领口松散的越国公子,眉心拧出川字。

  “同君侯秉烛夜谈,受益匪浅。”楚煜单手撑着头,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活似一只狐狸。

  林珩回忆昨夜,两人言及诸多,囊括军、政、商及天下局势。谈至兴起难免忘却时间,临近天明才短暂歇息。

  楚煜没有离宫,首次宿在晋侯宫正殿。

  两人正式定下婚盟,这不算出格,而是理所应当。

  看着眼前的楚煜,不免想起上京时的那次误闯。林珩陷入沉默,许久没有出声。

  “君侯,我今日归国。”楚煜收拢领口从榻上起身。长袍下摆垂落,乌发覆在肩后,似瀑布流淌。

  “今日暂罢朝会,我送公子出城。”林珩收回思绪,当即召侍人传旨。

  “君侯为我罢朝?”此举出乎预料,楚煜眼底闪过惊讶。

  “礼仪所在。”林珩回道。

  楚煜凝视林珩,缓慢翘起嘴角:“君侯盛意,煜定铭记在心。”

  说话间,眼尾染上浅红,秾丽无双。声音含笑,仿佛浸染春意,勾魂摄魄。


第一百零九章

  “君上下旨,今日不朝。”

  侍人站定在大殿门前,待上朝的氏族齐聚,当众宣读国君旨意。

  群臣始料未及,皆是大吃一惊。

  “罢朝?”

  “君上登位至今,此乃首次?”鹿敏沉吟道。

  “自君上主持朝政,焚膏继晷,夜以继日,不曾有一日懈怠。今日突然不朝,事先没有任何预兆,着实意想不到。”赖白在一旁出声,手里抱着一枚笏板。笏板背面挤满文字,专为今日朝会准备,可惜未能用上。

  “未知是何因由?”吕勇满心疑惑,不自觉问出口。

  “不知。”赖白摇摇头。

  同为新氏族的家主们走在一处,沿途议论纷纷,都在猜测今日罢朝的原因。直至走出宫门,众人仍是莫衷一是,没能得出结论。

  无独有偶,勋旧也在讨论此事。

  智渊和陶裕并肩而行,两人压低声音语速飞快。智弘和陶贤相隔不到两步,也仅能捕捉到只言片语,大部分听不真切。

  “昨日与令尹子非共饮,其言公子煜今日归国,同君上旨意或有关系。”

  “晋越两结婚盟,于情于理,事情倒也说得通。”

  “听闻越侯身体不好,越国宗室不安稳,公子煜才会着急归国。”

  “真真假假,静观其变。”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猜得八九不离十。

  雍楹和田婴也在谈论此事,多方面考量,结论和前者相差无几。

  费毅则是一路保持沉默,没有参与其中。战功授田尚未全部定下,他始终怀揣着心事。难料奏疏章程是否能得君上青睐,若要再改,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来至宫道尽头,群臣走出宫门,迎面遇到高冠绯袍的令尹子非,纷纷停下脚步。知其来迎公子煜,新氏族面露恍然,勋旧愈发笃定心中猜测。

  “君上罢朝果然是为公子煜。”

  双方寒暄几句,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各有思量。

  晋国氏族关系林珩罢朝,越国令尹则被来时所见占据心神。

  婚盟祭祀已经结束,仰赖增扩的商市,城内仍是人潮涌动,大街小巷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令尹的马车一路行来,先后遇到数支入城的队伍,既有大大小小的商队,也有打出旗帜的小国使臣。

  晋侯灭郑之后派出行人,广邀诸国丰地会盟。会盟日期愈近,这些使臣来意为何,实是不言而喻。

  “晋侯当世豪杰,有霸道之治。”

  令尹一边同晋国氏族寒暄,一边脑筋飞转,想到婚盟背后的利益,不得不感叹越侯高瞻远瞩,公子煜颖悟绝轮。

  “令尹今日启程?”智渊站在马车前,笑着说道。

  “正是。”令尹给出肯定回答,坦言道,“随扈在城外集结,吾来迎公子。”

  “既如此,不耽搁令尹。”得到想要的答案,智渊不再赘言,叠手之后登上马车。

  令尹正色回礼,向陶裕等人颔首,随即由侍人引路进入宫内,先往正殿拜会晋侯,迎公子煜,再去南殿拜别国太夫人。

  途中遇见缪良,其笑着迎上前,见礼后说道:“君上和公子煜现在南殿。知令尹入宫,特命仆来迎。”

  “劳烦缪内史。”令尹客气一番,即随缪良去往南殿。

  国太夫人知楚煜今日启程,特意命人请他和林珩至南殿。

  待婢女送上茶汤,退出大殿,国太夫人从案下取出一只木盒,当面交给楚煜。

  木盒呈四方形,以红木雕刻,四角包裹金箔,前有兽首挂锁。

  盒身雕刻於菟,亮出尖牙利爪,凶狠撕咬一头牛身蛇尾的异兽。图案看似血腥狰狞,实则有驱病祈福之意。

  “盒中是补药,驱病养身之用。”

  当着两人的面,国太夫人掀起盒盖,现出躺在盒中的两只玉瓶。瓶身晶莹,玉质润泽。瓶塞同瓶口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此药是谷珍亲手配制,药方不算稀奇,重在养身,君上也曾服过。”国太夫人说明药的来历和用途,显然是为越侯准备。

  “谢姑大母。”楚煜俯身再拜,双手捧起木盒。

  国太夫人嘴唇动了动,细看楚煜的神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万般情绪终化为一声长叹。

  “自我离国,迄今数十载。彼时越君年少,今已是不惑之年。世事难料,不可思虑太甚,望其万万保重。”

  “姑大母良言,煜告知父君,父君必然欣喜。”楚煜抬眸看向国太夫人,目光澄净,神情中尽是对长辈的濡慕。

  他习惯以面具示人,总能恰如其分地展现出最合适的情绪。

  迄今为止,能看穿他的寥寥无几。

  国太夫人出身越室,大半生沉浸在政治中,直觉何其敏锐。

  同楚煜几次见面,她隐约察觉出端倪。只要不妨碍越晋同盟,对林珩无伤害之意,她权当一无所知,不会去刻意揭穿。

  何况以楚煜的身份和经历,没有此等心机手段,早被血亲踩在脚下,落得尸骨无存。

  两人说话时,林珩安静坐在一旁,托起茶盏递至嘴边,始终没有出言。

  楚煜收起木盒,谢过国太夫人,旋即话锋一转,提及林珩今日罢朝,专为送他出城:“君侯盛情,煜铭感于心。”

  “两国结盟,此乃礼仪所在。”林珩放下茶盏,迎上国太夫人的目光,坦言道。

  “君侯所言甚是。”国太夫人颔首,命人更换茶汤,再送几盘糕点,“来不及用膳,我命人多备甜糕,带着路上吃。”

  严肃话题揭过,她展露出笑容,不见锋利,只余和蔼慈祥。

  “谢姑大母。”楚煜顺势应下,其后叹息道,“晋宫内的厨手艺甚好,可惜归国后难尝美味。”

  “公子既然开口,寡人自不能吝啬。送公子几人,何如?”林珩看似说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果真如此,煜不胜感激。”楚煜笑吟吟应下,半点不见为难。

  林珩垂下眼帘,遮去一抹暗色。惊讶稍纵即逝,眨眼间扬起笑容:“既如此,人选不能马虎。马桂!”

  “仆在。”马桂守在殿外,听到宣召躬身入内,等待林珩吩咐。

  “择厨两、庖一,随公子煜归国。”林珩说道。

  乍一听这道命令,马桂不免愣了一下。心念闪动,快速收敛情绪,恭敬领命:“遵君上旨意。”

  “下去吧。”

  “诺。”

  马桂退出殿外,殿门随之合拢。

  林珩话归正题,提及丰地会盟。继晋烈公之后,晋国再度主持会盟,且是在灭郑之后,势必引来天下人瞩目。

  “时间仓促,煜不能亲至,君侯莫怪。”楚煜略表遗憾。

  “晋越是为盟友,盟约坚不可摧,寡人知公子诚意。”林珩轻笑道。

  谈话间,脚步声在殿外响起,由远及近,停在殿门前。

  通禀之后,令尹子非步入殿内,同三人见礼,对楚煜说道:“公子,车马已聚城外。”

  “劳烦令尹。”楚煜向令尹颔首,起身同国太夫人告辞,“姑大母,煜需尽快动身。”

  林珩也顺势站起身,对国太夫人说道:“大母,我送公子出城。”

  “万勿仓促,切记召巫卜吉凶。”国太夫人叮嘱道。

  “大母放心。”林珩话落,和楚煜一同行出殿外。令尹落后楚煜半步,走在两人身侧。

  三人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后,方才还欢声笑语的大殿瞬间变得冷清。

  国太夫人坐在屏风前,挥退侍婢,端起茶盏饮下一口。

  茶汤变凉,入口浸出苦涩。

  回想楚煜此前的举动,应非莽撞,也不是失策,而是刻意为之。

  “君侯是否料到?”

  国太夫人托着茶盏,短暂陷入沉思。琢磨林珩前后的变化,心中有了答案。

  “越间遍布天下,我入晋,越人入晋侯宫。今两国再结婚盟,越侯宫内多出几名晋人也是顺理成章。”

  思及此,国太夫人轻笑一声,放下茶盏,抬手捏了捏额角。

  “果真是老了。”

  一声轻叹流出唇角,融入殿内微风,消散在空旷的寂寥之中。

  林珩和楚煜驾车出城,马车穿过长街,迅速引来众人目光。

  沿途之上聚集人群,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距离城门尚有一段距离,道路两侧已是人潮涌动。甲士横起戈矛格挡,勉强排开人群,避免前路被阻塞。

  “避!”

  伴随着一声声大喝,车奴奋力挥舞缰绳,马车开始提速,终于赶在午时前行出城门。

  城外旗帜林立,越国的战车一字排开,骑士分列左右,持长戟的甲士列阵车后,气势磅礴,军容森严。

  晋国氏族没有露面,智陵率黑骑随林珩出城。

  伴随着苍凉的号角声,数百骑兵飞驰而来。半数骑士手擎旗帜,仰赖马鞍和马镫,策马时单手挽缰,仍是速度不减如履平地。

  骑士奔至近前,倒提的长矛划过银光,森冷弥漫周身,煞气近似有形。

  “停!”

  号角声告一段落,骑士策马护卫在林珩左右。高举的旗帜在风中撕扯,猎猎作响,似图腾中的凶兽在嘶吼咆哮。

  玄车停在原地,楚煜的车驾继续前行。

  抵达越军阵前,车奴熟练地调转车身,伞面划出一道长弧,金辉大炽,刹那间流光溢彩。

  “巫,卜筮。”

  林珩下达旨意,三名身着麻衣的巫越众而出。

  三人皆是白发苍颜,身材高大,眼底盛载岁月沉淀的智慧。

  站定在两军阵前,三人解下挂在脖颈的长链,伏身在地祝祷。

  片刻后,三人抛出骨甲,在骨甲落地后匍匐,接连读出含义,一同高举双臂,高声道:“大吉!”

  “公子归越,大吉!”林珩隔空望向楚煜,朗声道。

  “借君侯吉言,煜告辞。”楚煜展开笑颜,阳光降下伞缘,一瞬间绯色炽烈。双眸愈显深邃,墨色浓郁,令人捉摸不透。

  “行!”

  公子煜一声令下,战车压过平原,骑兵和步甲紧随其后。近千人的队伍如一股洪流,浩浩荡荡向南开去。

  林珩站在车上,目送队伍行远。

  阳光覆在他头顶,模糊他的面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一只金雕穿云而过,盘旋在高空,发出一声唳鸣,短暂罩下一片暗影。

  林珩被声音吸引,仰头眺望天空,突然感到刺眼。

  他收回视线,命人牵来战马,纵身跳下车辕,利落跃上马背。

  战马暴躁地踏动前蹄,林珩双手猛一拉缰绳,黑色的骏马发出嘶鸣,刹那人立而起。

  “去军营。”林珩下达命令。

  马蹄落地,发出一声钝响。马鬃犹如黑缎,水波般流动。

  智陵和费廉吹响号角,数百骑追随国君,如一阵疾风掠过城下,向新落成的军营飞驰而去。


第一百一十章

  新军军营座落在肃州城以北,摒弃原有的军营模式,仿城郭建造,占地面积扩大数倍,耗费海量的木材、石料和泥砖。

  军营分内外两重,内有屋舍,囤粮食、伤药和军械,外设校场,每日喊杀声震天。

  外墙高丈余,以泥砖堆砌,顶部能够跑马。

  城头造女墙,旗帜林立。墙后矗立八座箭楼,楼顶架设巨弩,一箭能穿透青牛。

  军营内外防守严密,甲士日夜巡逻,任何刺探无所遁形。此地名为军营,更像是一座要塞,踞守在北,忠实守卫晋国都城。

  晋幽公时,这片土地封给有狐氏。经有狐氏父子两代经营,开垦出大片田地,秘密建起工坊,并作为藏奴之地。

  幽公末年,有狐氏叛乱不成,举族走上法场,血脉不存一人。土地被林珩收回,工坊悉数拆除,匠人和藏奴清点后带走,空置的土地拨给新军。

  不到一年时间,城墙和屋舍拔地而起,营地变作要塞,镇守洛水和清水交汇地。

  每日清晨,城头响起鼓声,新军开始操练。

  步甲、骑兵和战车轮番上场,将兵列阵冲锋,胜者赏,败者罚。日复一日,人人争胜,使得操练不亚于实战,受伤实为常态。

  远远望去,能见到飞扬的尘土,好似龙卷盘旋而起,笼罩在军营上方。

  城外散落十余座乡邑,茅草屋和木屋零星分布,高低错落。中间夹杂着大量的地窝和土窖,半藏于地下,乍一看似高低不平的土丘,曾经是有狐氏藏奴的地点,最多时有奴隶数千人。

  军营建立时,乡邑全部清空,开垦的土地被林珩接管,由宫内调拨人手耕种。

  待到军功授田的章程定下,拟成条文宣于国内,这些田地将分批授给有功将士,作为变法中的一环。

  正午时分,新军操练告一段落,城头甲士轮替,箭楼上也更换弩手。

  一名弩手走出箭楼,刚要迈下木梯,耳闻奔雷声,抬眼撞见城外扬起的沙尘,当即驻足瞭望。

  奔雷声越来越近,扬尘逐渐稀薄,现出玄底金纹的玄鸟旗。

  智陵一马当先,率先奔至城下,高高擎起玄鸟旗,大声道:“君上驾临,速迎!”

  君上驾临?

  声音闯入耳中,弩手瞪大双眼极目远眺,果然看到队伍中一抹玄色身影。

  玄服玉冠,肩扛玄鸟,腰佩王赐剑。胯下一匹黑色骏马,正扬鞭向军营飞驰而来。

  “君上驾临!”

  弩手激动万分,情不自禁拔高嗓门,站在木梯上大吼,将消息传达城内。

  亢奋的情绪充斥胸腔,他的动作过于急切,不慎一脚踏空,差点当空坠落。好在他反应迅速身手灵活,抓住木梯顺势一荡,双脚落向地面,朝前翻滚一圈,惊险被女墙抵住,没有摔飞至墙外。

  弩手平安落地,双手一撑站起身,顾不得拍掉身上的尘土,脚步飞快冲下城头。

  “君上驾临!”

  “速迎!”

  沿途撞见轮值的同袍,无不是满脸喜色,兴冲冲向前飞跑。

  相比之下,换班值守的步甲则是不情不愿,同弩手等人擦肩而过,一步一回头,恨不能以身代之。

  数百骑抵达城下,城门大开,驻守的新军将校一同出迎。

  他们刚刚从校场走出,身上混合尘土和汗水的气息,唯恐在君前失态,都有些束手束脚,样子很不自在。

  公子原领兵在外,智陵和费毅在军中官爵最高。

  两人一同翻身下马,向林珩介绍军中诸人。

  “君上,裨将以下俱在此。”

  新军设在三军之外,人数更多,编制也有改动。

  初建参考晋国三军,以五人为一伍,设伍长,两伍为火,设火长。五火建为甲,设甲长。甲之上设官长,掌百名甲士。官长之上则为曲长,统辖两百人。

  在此基础上,新军增设部、校和裨。

  一部含两曲,部官掌兵四百,囊括步甲、骑兵和战车。两部合为校,设校尉,统兵八百。两校则为裨,设裨将,率一千六百能战之兵。

  裨将之上即为军将,掌虎符,统摄三千六百人,现由公子原担任。

  新军草创时,林珩力排众议召庶人为兵。

  旨意传至朝野,不意外引发震动,氏族群起反对。

  奈何林珩铁腕治军,不容任何异议。兼改制限于新军之内,不涉及原有三军,氏族们投鼠忌器,到头来雷声大雨点小,只能收起奏疏默认此事。

  庶人入军营,同国人并举,开晋四百年先河。

  氏族的声音被压下去,短时间内不容反复,部分国人却对此心生质疑。仰赖伐郑灭国的大功,质疑之人未成火候,很快销声匿迹。但根源不曾消除,日积月累,长此以往终将是隐患。

  在婚盟祭祀期间,林珩始终关注军营内的变化。

  智陵和费廉往来城内,隔两三日呈送奏疏,且有壬章留下的人手,让他能切实掌握军中最真实的声音。

  今日送走楚煜,他没有立即回城,而是转道来至军营,专为解决这份隐患,也为接下来要实行的变法奠基。

  “恭迎君上!”

  公子原领兵在外,带走半数兵力。营内现驻扎一裨将兵,加上军仆和军奴,数量超过三千五百人。

  林珩见过营内将校,获悉部官以上皆出身氏族,并无半分意外。

  “其人多为旁支,有勇力,伐郑斩首五级以上。”智陵补充道。

  家族出身是敲门砖,让他们的起步高于旁人,不代表能万事无忧。

  在晋军中,没有一身真本事,做不到沙场建功,实难在同僚间立身。德不配位的下场注定是被国人唾弃,为氏族不齿。

  “去校场。”见过众人,林珩有意校场点兵,亲观新军操练。

  看出他的用意,智陵和费廉同时抱拳,旋即飞身上马,率众去校场集结。

  得知国君要检阅军队,全军上下抖擞精神。

  步甲擦亮兵刃,迅速在校场内列阵。骑兵检查鞍具,系紧长弓和强弩,陆续跃上马背,策马穿梭在战阵之间。

  战车接连穿过校场,拉车的战马高壮魁梧,脖颈和四肢粗壮有力。车轴经过改装,车上站有三名甲士,一人控马,一人举盾,一人持剑和矛,在冲锋时所向披靡。

  校场占地极广,四面有栅栏围拢,东西两面立有战鼓,南北架设号角。西北方向建起高台,台下摆放大小不同的石块,为训练膂力所用。

  此刻台上撑起图腾旗,象征国君的玄鸟旗赫然在目。

  战鼓前,赤膊的军仆翻转鼓槌,双臂交替落下,每一下击打都引发鼓面震颤,声音惊天动地,堪比闷雷炸响。

  鼓声中加入号角,苍凉亘古,响彻整座校场。

  智陵和费廉各领一军,亲自挥动令旗。

  在两人的指挥下,战车、骑兵和步甲一分为二,潮水般快速涌动。将士分别在两人身后列阵,追随令旗展开厮杀。

  “武!”

  车轮滚滚,扬起漫天沙尘。

  战车正面冲锋,速度越来越快。仅差分毫就要对撞,当场车毁人亡。

  千钧一发之际,甲士操控战马错开身位,两车交错而过。

  车轮碰撞擦出火星,位于战车一侧的甲士各自横起长矛,就要扫飞相邻的对手。

  砰!

  一名甲士不慎被击中,当场从车上坠落。另一人握住袭来的兵器,惊险避开冲击。

  战车疾驰而过,一击即分胜负。

  费廉一方的战车占据优势,智陵所部稍逊一筹。他并不气馁,继续挥动令旗,战马从两侧冲锋,步甲开始推进。

  晋人的血性被激发,为争胜全力以赴,无人手下留情。不时能看到骑士被挑落马下,步甲在战斗中受伤。折断的矛戈倒插在地面,足见战况激烈。

  战斗进入白热化,双方混战在一起,一方布局开始呈现,情况逐渐明朗。

  高台之上,林珩看出战局变化,料定胜负将分。

  “费廉看似占据优势,实则踏入危局。”

  正如他所言,声音落下不久,智陵再次挥动令旗,包围圈顺利合拢。费廉发现身陷重围,却已是回天乏术,败局已定。

  “击鼓。”林珩下达命令。

  马桂和马塘替代军仆击响战鼓,鼓声传遍校场,宣告操练结束。

  双方杀红了眼,三鼓之后方才罢兵。

  甲士陆续分散开,重新整理队伍,捡拾起兵器,带走受伤的同袍。

  “集结,速!”

  智陵和费廉策马奔至前方,单臂高举令旗,又同时放平。追随两人的骑士穿梭在队伍间,以旗令调动众人,促使队列尽速严整。

  全军列队完毕,鼓声告一段落。

  林珩按剑立在高处,阳光落在头顶,众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听到他的声音:“诸君壮士,勇甚!”

  语气平稳,未见慷慨激昂,仍令众人心潮澎湃,喜不自胜。

  声音短暂停顿,林珩的视线扫过台下,继而上前半步,继续道:“天子下旨,封寡人侯伯,代天子出征伐,召诸侯讨逆。”

  此言一出,众皆震惊。

  侯伯?

  代天子讨逆?

  上京来使不是秘密,肃州城内早就传得风风雨雨。单冲行刺君上不成,被副使刁泰击杀,尸首悬于城墙,往来城下有目共睹。

  侯伯曾有先例,诸侯奉诏讨逆也不稀奇,可代天子出征伐却是闻所未闻,如何不令众人大吃一惊。饶是智陵和费廉也难稳情绪,仰望高台满面惊诧。

  林珩要说的不仅于此。

  “昔有郑侯困我父,寡人灭其国;今有蔡侯囚晋使,寡人亦将问责。下月丰地会盟,诸侯齐至,天子旨意宣于众,寡人代天子出征伐,送公子齐归蜀,讨叛逆之臣!”

  声音随风流淌,众人侧耳细听,无半分嘈杂。

  “新军初建即有灭国之功,世所罕见。寡人意军功授田,章程拟定,不日宣于朝中,广告全国。此外,寡人意军功授爵,凡国中将士,不论出身,皆以斩首论功,以首级赐爵!”

  “氏族无分嫡庶,国人、庶人无分血脉,斩首一级得田,五级赐奴仆,十级以上者授爵,铸鼎为法,万世铭刻!”

  校场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授田,赐爵,铸鼎为法,万世铭刻!

  众人心头狂跳,耳畔嗡嗡作响。

  无论是出身家族旁支的将校,还是世代从军屡立战功的国人,亦或是破格从军的庶人,这一刻都是心潮涌动,激动的情绪难以抑制,似烈焰腾起,瞬息燎原。

  “愿为君上效死!”

  一道声音响起,仿佛野火蔓延,一成十,十至百,再至千。

  千人一语,同声一言,声音似惊涛拍案经久不绝。

  轰!

  钝响声连绵不断,骑士下马,车兵走下战车,与步甲一同手拄兵器单膝跪地,吼声汇成一股,震撼寰宇。

  “愿为君上效死!”


第一百一十一章

  傍晚时分,新军操练结束。林珩离开军营,策马返回肃州城。

  上百骑风驰电掣,一路护卫国君,马蹄声犹如奔雷。

  距肃州城不远,骑兵遇到两支队伍,一支是蔡国商队,队伍中有十多辆大车,看似箱笼满载,车辙却不深,显然箱中空无一物。另一支打出曹国旗帜,队伍中的大车盖着蒙布,另有双马牵引安车,车内是来自曹国的使臣。

  骑兵驰骋而过,沿途扬起沙尘。

  察觉到情况,两支队伍先后停住。商队迅速避让至道旁,众人低头不敢多看。曹国队伍中有人认出玄鸟旗,当即禀报使臣。

  “家主,是晋骑,打玄鸟旗。”

  闻言,使臣推开车门走出车厢,看清风中撕扯的旗帜,站定在道路一旁,率众人垂手肃立。

  曹国地狭人稀,资源稀少,能战之兵寥寥,甚至不及大国氏族的私兵。身为不折不扣的小国,不想湮灭国祚,只能依附晋、郑等国,多年来夹缝求生。

  晋烈公时,曹国附庸于晋,同晋订立盟约,年年入贡。

  待烈公薨,晋幽公登位,曹伯看出晋国隐患,转而同郑眉来眼去,在两国之间摇摆,开始左右逢源。

  幽公末年,晋国氏族的争斗陷入白热化,勋旧和新氏族水火不容,当街搏杀稀松平常,死伤毫不稀奇。

  曹伯认为晋乱将起,为能明哲保身,彻底倒向郑国。

  本以为料定先机万无一失,哪承想林珩横空出世,归国后压服叛乱执掌大权,一战灭郑,轻松摧毁宿敌,剪除西境最大的隐患。

  于晋而言,实乃英主降世,有望重现烈公之治,以霸道开创盛世。

  依附于晋的诸侯多欢欣鼓舞。于小国而言,拥有一个强大的盟友绝对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反观三心二意的诸侯国,例如曹国,林珩的出现无疑是晴天霹雳,使君臣惶惶不可终日,为之前的决定懊悔不已。

  奈何错已铸成,后悔也无法让时光倒流。

  曹伯召集氏族商议,针对晋君的作风,如何才能避免灭顶之灾。

  不等君臣讨论出结果,晋国行人突然登门,带来一封国书,邀曹伯至丰地会盟。

  西境诸国如何看待这场会盟,曹国君臣不得而知、但于曹国上下而言,这封国书简直就是天降之喜。

  曹伯不再惶恐不安辗转反侧,终于能睡个好觉。氏族们更是欢天喜地,用最大的诚意接待行人。

  为表达对会盟的重视,曹伯派出同母弟为使臣,准备谷、绢及彩陶等,提前出发前往晋国,专为向晋侯入贡。

  长沂君的车队一路行来,遇到不下十支商队,有紧赶慢赶前往肃州城,也有满载货物喜笑而归。

  后者有幸目睹婚盟祭祀,行路途中仍念念不忘,和同伴津津乐道。

  盛大,隆重,史无前例。

  哪怕仅是耳闻,未曾亲眼所见,也能窥出当时的盛景。

  “晋与越盟。”

  商人谈论的是祭祀的盛大,肃州城的宏伟,商坊的热闹以及城内种种新鲜事,例如度量衡。

  长沂君看到的却是晋国的繁荣和强势,以及晋侯的霸道和野心。

  愈近肃州城,耳闻目睹越多,他越是笃定心中所想。

  “天下局势将变,谁能阻之?”

  沿洛水河畔东行,望见矗立在平原上的雄城,他突觉忐忑不安。远处的城池恍如一头巨兽,随时将凶性毕露择人而噬。

  以曹地之狭,国力之弱,能否填满这头凶兽的牙缝?

  长沂君不愿悲观到底,奈何现实无法逃避,容不得他有太多侥幸。

  队伍一路前行,距离晋国都城越来越近。他试图重振精神,可惜收效甚微,只能怀揣着心事长吁短叹。

  不等叹息结束,甲士禀报身后驰来一支骑兵,人强马壮,擎玄鸟旗。

  “晋室图腾。”

  料想不是晋侯也是晋国宗室,长沂君迅速振作起来,推门下车恭敬肃立,动作娴熟无比,毫不拖泥带水。

  骑兵迅如奔雷,快如闪电,转瞬驰骋至近前。

  随着距离拉近,长沂君能清晰看到在风中撕扯的玄鸟旗,以及旗帜下飞驰的骏马。

  马上青年玄衣玉冠,腰佩王赐剑,五官精致,面色稍显苍白。

  他的身材略显消瘦,却无丝毫羸弱之感。及至近前,像一把出鞘的利刃。视线扫过,似有煞气迎面袭来。

  长沂君倒吸一口凉气,想起关于晋侯的种种传言,在脑海中飞速对照,不由得冒出冷汗。

  未入城便遇晋君,他的运气是好还是不好?

  心念飞转间,他不忘摆低姿态,侧目侧耳,谨小慎微,唯恐引得晋侯不悦。

  百余骑抵至近前,林珩率先看到蔡国的商人,其后才是曹国的车队。

  战马一路飞跑,口鼻前涌动热气。

  林珩猛一拽缰绳,奔驰的战马骤然减速,嘶鸣声中扬起前蹄,擦着蔡国商人的头顶落下,惊出对方一身冷汗。

  “尔自蔡地来?”林珩背对夕阳,面容隐于暗影之下,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仅有冰冷的声音入耳。

  商人脸色惨白,双腿发软,哆哆嗦嗦行礼。心跳不受控制,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回君侯,仆确是蔡人。”

  “既从蔡地来,应知蔡侯囚晋使?”

  商人闻言噤若寒蝉,脸色青白交加。小心翼翼抬起头,对上林珩的视线,猛然打了个哆嗦,不敢有半点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

  “仆在国都时,听闻国君设宴,晋使持节质问国君,宴会大乱。事情传出宫闱,闹得沸沸扬扬。”说到这里,商人忽然停住,似有些犹豫。

  “继续说。”林珩手握马鞭,一下下轻敲掌心,如同敲打在商人心头。

  商人的目光随鞭影移动,下意识咽了口口水,不敢再有迟疑,连忙道:“晋使质问刺客一事,国君推责欢夫人,言欢夫人同郑人勾结,他实一无所知。其后便以晋使无礼为名将其困在宫内。”

  一口气说完,商人飞速低下头,大气不敢喘。

  林珩停下动作,凝视马前的商人,问道:“尔非氏族,身无官爵,料无法出入宫廷,为何这般清楚,如同亲眼所见?”

  吃惊于林珩的敏锐,商人料定无法隐瞒,只能摘下布帽现出额角的图案,道出他的真实身份:“回君侯,仆伪作商,实乃欢夫人门客。”

  蔡国尚巫,氏族好以图腾绘面,门客亦然。

  商人自证身份,声称此行是为蔡欢:“欢夫人在晋日久,未知安危。固死,仆亦要前来。”

  “倒是忠心。”林珩评价道。

  “欢夫人活仆命,仆无以为报,唯尽忠而已。”商人的脸色依旧苍白,惶恐少去许多,声音不再颤抖。

  林珩未再多言,召一名黑骑近前,道:“欢夫人在驿坊,尔等无需隐瞒身份,随他前往。”

  “谢君上!”商人匍匐在地,再拜后起身,召集队伍跟上骑士,向城内疾行而去。

  林珩没有着急离开,而是停留原地,目光转向沉默许久的曹国一行人。

  不等他开口,长沂君迅速整理衣冠,先一步行至近前,叠手下拜道:“曹国尤氏禄,参见君侯。”

  “曹国,尤氏。”林珩沉吟两秒,问道,“尔乃曹国宗室?”

  “禄不才,国君为兄,封邑长沂。”尤禄表明身份,双手捧出曹伯亲笔撰写的国书,恭敬呈至林珩马前,“兄长前为奸人蒙蔽,背失盟约,错结郑侯,实懊悔不已。君侯不计前嫌派行人入曹,邀曹会盟,曹国上下喜之不尽。贡粟、稷、麦五十车,绢百匹,彩陶二十车,望君侯不弃。”

  以曹国的国力,能在短时间内拿出这批贡物称得上诚意十足。

  长沂君等待林珩的回答,推断他可能的反应,提前准备应对。然而等候许久,林珩始终不作声,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令他胆战心惊,不寒而栗。

  “不计前嫌?”林珩微微俯身,目光冰冷,隐含尖锐的嘲讽,“以曹伯所为,寡人为何要不计前嫌?”

  长沂君悚然一惊,下意识抬起头,对上林珩的目光,一瞬间如坠冰窖。

  “烈公在位时,曹国依附于晋,同晋为盟,誓言与晋不二。烈公去后,幽公登位,曹国转投郑国,还曾出兵助郑谋取边地,将誓言忘得一干二净。据寡人所知,曹自立国以来常有摇摆不定,反复无常之举。”林珩语速平缓,不曾疾言厉色,每一个字却如钢针,狠狠刺向长沂君,“曹国视盟约如无物,随意背弃,屡次食言。往事历历在目,寡人如何再信?”

  说话间,林珩扫一眼长沂君身后的车队,平举马鞭点了点,轻蔑道:“就凭这些?未免小视寡人,小视于晋。”

  听闻这番话,长沂君大惊失色。他猛然间意识到,晋侯邀曹国会盟未必是拉拢,很可能另有目的。

  他的想法表现在脸上,根本来不及遮掩。

  林珩挑了下眉,好心为他解惑:“广邀西境诸侯至丰地,寡人欲定讨二之盟。为巩固盟约,盟会需以血祭旗,蔡首当其冲,曹也是试刀之选。”

  大国争霸,小国左右逢源,今日结盟,明日背叛,百年间皆是常态。

  林珩欲图霸权,势必要东出。为免后顾之忧,必须要稳固西境。

  国内慑服氏族,大权在握。与越再结婚盟,使东南边境无忧。设计楚夺公子弦,使齐楚交恶,缓解临桓城的压力。

  接下来就是丰地会盟。

  审视面无血色的长沂君,林珩没有继续施压,当面给出一条生路:“祭旗可一,也可二。曹伯固有反复,终不如蔡国之恶。如能为我所用,寡人未必不能网开一面。”

  长沂君如闻仙音,不顾脚下尘土,稽颡膜拜。此时此刻,他只想抓住救命稻草,不使曹国湮灭。

  “唯求君侯下旨,曹必言听事行!”

  在他身后,曹国众人如梦初醒,接连匍匐在地,额头触碰地面,态度恭敬之极。

  林珩单手握住马鞭,打量着曹国一干人等,嘴角牵起一抹笑痕。

  “善。”

  金乌缓慢坠落,残阳如血,霞光漫天。

  最后一缕光披上他的肩头,金绣生辉,照亮漆黑的双眼,淡漠、冰冷,透出森森寒意,盛载无尽的杀机和血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夜幕降临,肃州城头响起鼓声。

  隆隆鼓音随风传出,惊颤如水的月光,震动苍茫大地。

  三鼓之后,军仆合力推动绞盘,绳索一圈圈缠绕,门轴发出吱嘎声,厚重的城门逐渐合拢,封闭古老的城池,隔绝内外两个世界。

  平原广阔,入目尽是荒凉。

  城郊边缘鬼火狐鸣,不时有暗影聚集分散,绿光忽明忽灭,狼嚎声此起彼伏。

  夜枭振翅无声,逆风飞向城池。瞬息划过天际,遮挡住明亮的月色。

  越过旗帜林立的城墙,飞过巡逻的甲士头顶,暗影盘旋在城池上方,继而降低高度,飞入商人聚居的坊市。

  天色已晚,夜风渐起,城内各坊将闭,路上行人逐渐稀少。寥寥数人加快脚步,赶在落钥前进入坊内,避免露宿街头。

  巡夜的卒伍手持长矛,尽职尽责巡视每条街巷。

  两支队伍穿过长街,在道路尽头短暂碰面,随即错身经过,各自背向而行。

  肃州城恢复宵禁,入夜后灯火万家,终不如之前热闹。

  城东是氏族的聚居地,偌大的宅邸内灯火通明,门前停靠车辆,府内却无宴饮,也不闻歌舞弦乐之声。

  智氏宅邸前,门奴守在台阶上,袖着双手来回走动,驱散袭来的困意。

  道路对面传来马蹄声,门奴抬头望去,就见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径直向府门前行来。

  车以双马牵引,车轮增宽加高,车厢雕刻氏族图腾,象征乘车之人的身份。

  车前悬挂灯笼,仿宫内提灯制造,甫一问世便大受欢迎,飞速替代火把,成为氏族夜间出行必备。

  马车行至近前,车奴拉住缰绳,火光照亮车厢上的图腾。

  门奴揉了揉眼睛,认出来者是陶氏之人,当即反手敲打门环,通知守在门内的奴仆。

  “陶氏来人。”

  门后响起脚步声,不多时消失在耳畔。

  车厢门推开,陶裕父子先后走出。

  未等多久,门后传出人声,紧接着正门大开,智渊携子亲自出迎。

  这般大张旗鼓,既是对来人的重视,也展示出光明磊落,杜绝任何人借机进谗生事。

  “请!”智渊把住陶裕的手臂,笑着邀他进入府内。

  不承想他会如此行事,陶裕顿感棘手,偏又无从挑理。想到此行的目的,只能顺水推舟,随他一同进入府内。

  在两人身后,陶氏兄弟相视一眼,陶贤和陶正心情复杂,陶廉反倒松了口气,连脚步都轻快许多。

  待客的大厅灯烛闪耀,香炉摆放在屏风前,炉顶青烟袅袅,香气萦绕在室内,令人精神一振。

  双方分宾主落座,婢女送上茶汤,其后退出室外,关闭房门。

  不知对方来意,智渊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端起茶汤细品,表现得耐心十足。他同陶裕共事几十年,深知对方性情,深夜来访必有要事,不出意外同君上有关。

  思及此,智渊垂下眼帘,遮去眼底的情绪。

  陶氏之前行为有失,君上分明不喜。虽然未做惩戒,疏远之意却是显露无遗。

  智氏脱离困境不久,家族刚刚有了起色,他不愿被对方牵累,惹来国君不满。顾念两家多年交情,没有将人拒之门外,态度却不见亲近。

  看出智渊的态度,陶裕品尝到一丝苦涩,却没有丝毫退却之意。

  浸淫朝堂大半生,若无半分耐性,连一点冷遇都忍不了,他也登不上如今高位。

  “今日君上罢朝会,出城送公子煜。”手托茶盏,陶裕没有赘言,直接开门见山。

  “晋越两结婚盟,休戚与共。君上送公子煜乃礼仪所在。”智渊面带浅笑,回答得滴水不漏。

  “此言不假。”陶裕未在此事上争辩,而是以此为引,提及林珩送别之后的行程,“送走公子煜,君上未回宫,转道去往新军大营,观新军操练,并当众宣一要事。”

  陶裕放下茶盏,视线锁定智渊,见后者微微皱眉,神情变得严肃,他没有卖关子,直接道:“君上有意军功授爵,不分氏族、国人和庶人。”

  此言一出,室内骤然寂静,落针可闻。

  “我等世卿世禄,官爵代代传承,定于立国之法。君上前征庶人从军,今又要破世爵,岂非动摇国之根本?”

  陶裕站在氏族立场侃侃而谈,言辞有理有据。

  自林珩登上君位,行事每每出人预料,屡次触碰氏族敏感的神经。

  之前种种都能接受,破爵位世袭过于骇人,意味着动摇氏族传承的根本,怎能不令陶裕担忧。

  他心知孤掌难鸣,连夜登门拜访智渊,希望能集合勋旧之力阻止这项政令。

  “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定法于朝堂,恐不能挽回。”

  陶裕竭尽所能,试图说服智渊。

  智渊则是眉心深锁,凝神陷入沉思,许久没有作声。

  智弘坐在智渊下首,几次想要开口,瞧见父亲的神情,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陶贤和陶正同父亲想法一致,皆认为爵位之制不可破,林珩的旨意会动摇氏族根基,绝不能开先河。然而智渊沉默不言,陶裕还在耐心等待,两人不好贸然出言,只能保持缄默。

  相比之下,陶廉显得过于镇定。

  他似对陶裕所言漠不关心,一直置身事外。此种表现同陶裕三人大相径庭,不免令人侧目。

  茶汤微凉,智渊从沉思中抽离,抬眼看向对面的父子四人,道出一番话,不仅不是陶裕想要的回答,更令他悚然一惊。

  “君上送公子煜启程,时近正午。其后入军营,日落时分方才归城。你对君上所言一清二楚,是军中子侄传递消息?”

  智弘方才正有此问,此时审视对面四人,神情异常冷峻。

  “君上建新军,别于三军之外,所图为何,你当一清二楚。”智渊慎重其事,正颜厉色,字字犹如刀锋,“君上不喜陶氏,仍许陶氏子弟入新军,出于选贤任能,更是网开一面。你不能幡然悔悟,知错改正,反而变本加厉命族人刺探新军,莫非以为君上是幽公?果真不给家族留下一条后路?”

  勋旧最熟悉彼此。

  这番话毫不客气,一语破地,完全不给对方颜面。

  陶裕脸色青白,愀然变色。他仍不死心,压下心中愤怒,继续问道:“君上破世卿世禄,你果真一点也不在乎?”

  “君上言以军功授爵,可言要夺我等爵位?”智渊反问道。

  陶裕当场怔住,回忆军营中送出的消息,缓慢摇了摇头。

  “既未言要夺爵,何必忧心忡忡?况军功授爵惠及甚广,你只观国人庶人,莫非未见到族内旁支?”智渊语重心长,提及陶裕忽略的要点,“晋以战功立身,嫡支世袭爵位,旁支数代不能起,血脉渐远,被剔除氏族不在少数。若以军功授爵,嫡支不壮,旁支亦能起,于家族大有裨益。”

  “可是……”

  “你认定家族子弟不及国人,甚至不比庶人,无法沙场立功?”智渊推开茶盏,嗤笑一声,“果真如此,还谈什么家族传承。庸碌之人袭爵,上战场必会露怯。一旦祸及军中,带累祖先英名,简直就是不孝!”

  “你是在强词夺理!”陶裕没有被智渊说服,心中腾起怒火。

  “是否强词夺理,你我心知肚明。”智渊心平气和,与陶裕形成鲜明对比,“看在相交多年的份上,我再提醒你一句,君上不同幽公,莫要行旧事。新军之内趁早收手,万一惹怒君上,引来雷霆震怒,陶氏必遭大祸。”

  “危言耸听!”陶裕看似强硬,实则心头已经动摇,只是没有表现在脸上。

  智渊一眼看透他,没有当面揭穿,继续道:“猎人执弓,箭矢锋利,能猎狐,亦能屠狼。君上性情刚毅,行事狠绝,剪除有狐氏未见手软,灭郑更是一战即下。为家族计,莫要自误!”

  话音落下,室内再度陷入寂静。

  陶裕俨然被说动,不由得陷入沉思,脸色逐渐惨白。

  他之前还能理直气壮反驳智渊,如今现实摆在眼前时,危机近在咫尺,他不可能再欺骗自己。

  “脚下是万丈悬崖,踏前半步就是绝境,固执己见必定粉身碎骨。后退或有损伤,终归是一条活路。”智渊沉声道。

  “经验之谈?”陶裕抬眼看向对面,眼底已经爬上血丝。他此行是为说服智渊同他一起反对政令,不想反被对方提点,不得不直面家族危境。

  “不假。”智渊与陶裕相交多年,智氏退居晋阳时,仰赖陶氏守望相助,才保存大部分实力。看到陶裕执迷不悟,他出言提醒,全因不忍陶氏走上绝路。

  两人说话时,智弘和陶氏兄弟皆未出声。

  陶贤和陶正的脸色异常难看,既有愤懑也不乏惧意。

  陶廉细观父亲的神色,暗暗松了口气。

  他不止一次提醒父亲,可惜总被当成耳旁风。有智氏家主出面,想必父亲会认真考量,不再一门心思钻牛角尖。

  目的未能达成,反而看清家族危机,陶裕没有在智氏府上久留,很快告辞离开。

  智渊亲自送他出府。

  “君请止步。”陶裕来时神情凝重,去时则有些失魂落魄。

  陶贤和陶正的神情不比父亲好多少。

  反观陶廉,正色向智渊行礼,感谢他出言提点:“谢上卿指点迷津。”

  “不必。”智渊摇摇头,对陶廉的智慧颇为欣赏。

  目送陶氏父子登上马车,智渊转身返回前厅。

  穿过庭院时,他在廊下短暂驻足,仰望皎洁的月光,回想林珩的种种举措,恰似拨云见日,终于有所明悟。

  “勒石以铭,正国人之行。铸刑鼎使民知法。统一度量衡,清丈田亩,重计税赋。创建新军,军功授田,军功授爵。原来如此。”

  “父亲?”智弘站在智渊身侧,神情透出疑问。

  “还不明白?”智渊看一眼智弘,月光落在他脸上,眼底沉淀岁月积累的智慧,“君上要变法!”

  变法?

  智弘细细思量,发现诸事有迹可循,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般心计……”

  不及弱冠,心思缜密,行事一环套一环,简直就是滴水不漏。

  “霸主之道。”智渊打断他的话,沉声道,“晋必称霸,远迈烈公之治。”

  同一时间,晋侯宫内,林珩坐在南殿中,同国太夫人阐述军功授爵。

  “不分氏族、国人和庶人,战场斩首得赏,田地、奴隶、金绢乃至爵位。”

  “爵分二十级,计首级以升。有能者授官,不鉴出身。”

  “战功得爵不世袭,后代无功一代而绝。”

  “氏族袭爵三代,无功者夺。”

  “宗室无功不封,有功者赏。”

  林珩道出心中腹案,言甚详细,巨细靡遗。

  国太夫人侧耳细听,中途不曾插言,也未见反对之意。直至林珩的话告一段落,她方才开口:“氏族官爵相袭,世卿世禄,凡所部战功皆归其属。君侯破旧制,恐引群臣反对。”

  林珩垂下眼帘,轻笑一声,道:“大母,寡人以为劳者得食,功者得禄,有才德之人重用,庸碌无能之辈当弃,尸位素餐者不容。诸事有法,遵法而行,方为治国之策。”

  群臣反对无妨,可以刀锋应答。

  有狐氏灭,新氏族少去半数,朝堂未见一刻停摆。与之相对,法场上的血提醒世人,氏族犯罪亦要伏法。

  他决意推行变法,无惧任何阻挠。

  真有人胆敢以身试法,正好用来杀鸡儆猴,铺平前路。


第一百一十三章

  晨光微曦,城头忽有乌云聚集。

  日光短暂出现,下一刻被乌云遮挡。云层越积越厚,仿佛棉絮堆叠天空,入目尽是漆黑,白昼好似黑夜。

  城外突起狂风,卷着泥土扶摇直上,经过处飞沙走石。

  几座乡邑遭灾,房屋门窗破损,屋顶被掀翻。大量的茅草和碎木卷上半空,随风四处飘荡,中途簌簌洒落。

  等候入城的队伍遭遇狂风,空旷之地无处闪避,只能挤挤挨挨藏在车下。

  几辆车上的货物捆绑不够扎实,绳索在风中崩断,箱笼麻袋翻倒,里面的货物散落遍地。

  商人肉疼不已,奈何狂风呼啸,轻易能将人掀至半空,为保命只能藏身车下,眼睁睁看着粟米散落遍地,几匹布沾染尘土,在风中越滚越远。

  狂风席卷平原,某一刻意外停歇。

  如风起时一般,天地间骤然寂静,再不闻呼啸之声。

  头顶的云层绽开缝隙,几缕阳光射向地面,扇形辐射开,短暂驱散黑暗,荡清阴霾。

  几名巫登上高处,仰望这一幕奇景,未见半点喜色,反而忧心忡忡。

  “春夏之交变化无常,恐有灾祸。”

  似为验证巫所言,光明似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厚重的云层再度合拢,黑压压遮挡天空。

  一瞬间有电光爆闪,亮紫色的光带爬过云层,丈粗的闪电从天而降,劈落在林间,引燃一株巨木,霎时间烈焰腾起。

  闪电过后雷声炸响,一声接着一声,震耳欲聋。

  豆大的雨珠从天空中砸落,起初只有零星几颗,在地面碎裂,洇出斑驳的痕迹。片刻后雨点变得密集,接二连三坠下,逐渐连成一片,铺开烟灰色的雨幕。

  眨眼时间,暴雨覆盖平原,成瓢泼之势。

  狂风又起,卷着雨水刮过,即便是有大车和货物遮挡,众人也很快被浇得透心凉。

  “入城!”

  眼见暴雨成灾,甲长请示过上官,敲响城头的巨鼓,召集所有人入城。

  “关闭内门!”

  仓促之间来不及查验身份,军仆关闭内城门,留出瓮城给这些人躲避狂风。

  “进城,快进城!”

  “不许拥挤!”

  “再挤鞭刑!”

  官长按剑登上城头,身后追随数名甲长。

  一行人探出女墙俯瞰,望见城门处的拥挤,都是皱紧眉头暗道不好。

  “带人驱散!”

  涌入瓮城的人太多,仓惶间堵住城门,极容易造成踩踏。

  官长当机立断,就要命甲士持戈矛分流。此举固然冒险,总好过酿成祸患追悔莫及。

  “吾去!”一名甲长主动请缨。他身高八尺,体型壮硕魁伟。在灭郑之战中斩首数级,由步甲拔擢为甲长,很得上官赏识。

  “可。”官长递给他一枚铜牌,许他调拨人手。

  “定不辱使命。”甲长抱拳,攥紧铜牌离开城头。

  他脚步飞快,接连越过几处藏兵洞,召出躲避风雨的甲士和军仆。众人用最快的速度抵达城下,助守城门的卒伍梳理人流。

  有人故意生事,城门处混乱加剧,人群渐有失控的征兆。

  “不许挤!”

  卒伍连声高喊,横起长矛也无济于事,情况变得岌岌可危。

  千钧一发之际,甲长带人赶到。二十多人一字排开,挺起盾牌撞飞数人,又锁定生事的宵小,一矛刺穿对方肩膀,将其拖出人群。

  鲜血飞溅的一刹那,惨叫声传入众人耳中。好似沸腾的滚水骤然冷却,空气陡然变得安静。

  “分开,不许拥挤!”甲长拔高嗓门,提起染血的长矛,喝令众人不许再生事。

  心怀叵测之人被击杀,肇事源头得以刨除。祸患被掐灭在萌芽中,混乱迅速平息。队伍开始移动,变得秩序井然。

  进入瓮城后,狂风隔绝在外。

  绝大多数人被雨水打湿,忙着寻找避雨之处。偶尔回望一眼身后,都有劫后余生之感。

  队伍中走出数人,因拥挤冠帽歪斜,身上的长袍稍显凌乱,一人的鞋还被踩掉,单脚套着布袜踩在地上,样子很是狼狈。

  “我乃许国使臣,奉君命入贡晋君。”

  “我为后国上大夫,携国书求见晋君。”

  “吾乃朱国使臣,入贡晋君。”

  几人找到甲长,纷纷亮明身份。其手握金印和国书,身份做不得假。

  甲长不敢专断,立即派人禀报上官。

  不多时,一骑飞驰入内城,向宫内禀报此事。

  大雨滂沱,好似银河倒泻。

  甲士飞驰上路,脸被雨水打得生疼。视线被雨水遮挡,唯恐撞上行人,只能沿途示警,一路上拔高嗓门。

  “避!”

  快马驰过长街,抵达宫门前,骑士翻身下马。

  守门的甲士看过来,另有侍人迎上前,询问发生何事。

  “速禀君上,许、后、朱等国遣使入贡,携国书求见君上。”骑士喘息未定,单手牵着缰绳,面向侍人一口气说完。

  想到至今未走的宋国使臣,以及昨日随君上入城的曹国一行人,侍人不敢耽搁,当即转身飞跑向正殿。

  彼时礼乐刚停,朝会开启。群臣分坐两班,大殿内一片肃静。

  林珩昨日奔赴新军大营,当众宣布军功授爵。当夜同国太夫人商议,取得对方认可,今日就宣于朝中。

  “战以首级论功,斩敌首者分田,赏奴仆,赐金绢,授爵。”

  “爵分二十级,计首级以升,无分家族出身。军功爵不世袭,后代无功收回。氏族前有封,袭三代,后嗣无功夺爵,无才德罢官。”

  林珩拟定旨意,命马桂当殿宣读。

  氏族们猝不及防,听闻旨意如遭受晴天霹雳,半晌不知该如何应对。

  世爵世禄,自开国延续至今,是各家氏族立身的根本。

  这道旨意可谓石破天惊,打破氏族、国人和庶人的身份藩篱,不再使彼此之间犹如天堑,推崇选贤任能,开诸侯国之先河。

  许久的沉默之后,殿内骤起议论声。

  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回过神来的一瞬间,第一反应就是反对。

  众人交换眼神,纷纷看向距国君宝座最近的几道身影。

  同殿内诸人相比,几人表现得过于镇定,尤其是智渊和陶裕,在群臣陷入议论时,两人都是一言不发,态度别无二致。

  见勋旧如此,本想出言的鹿敏稳定心神,眯起双眼,强压下躁动的情绪。

  “父亲?”目睹他的前后变化,鹿雷心生疑惑,不由得开口询问。

  “少安毋躁。”鹿敏凝视智渊,心思飞转,一个又一个念头冒出,人变得愈发冷静,“勋旧未动,我等不宜出头。”

  相比新氏族,勋旧在晋国树大根深,家族底蕴不可逾越。智氏、陶氏等追随开国之君,家族劳苦功高,官爵代代相承,荣耀沿袭四百年。

  君上要改旧制,勋旧首当其冲,理应更急。眼下却稳如泰山,实在不合常理。

  电光火石间,鹿敏似有所悟,当即向身后摆手,示意众人不要心急,谨慎行事。

  林珩高居上首,俯瞰殿内众人,将群臣的表现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掠过新氏族,在勋旧的班列中逡巡,先后扫过智渊、陶裕、费毅及雍楹等人,最终又回到陶裕身上。

  新军中不乏氏族子弟,黑骑更是由氏族郎君组建,其中半数出身勋旧。

  陶氏私底下的动作,他知之甚详。之所以没有动手,专为等待时机。

  新氏族经过梳理,各家变得老实,不敢再肆意妄为。勋旧在平叛中有功,绝大多数得以保全,有损失也不过皮毛。

  林珩决意变法,有意以鲜血祭旗。若陶氏执迷不悟,正适合送上法场以儆效尤。

  宝座之上,年轻的国君正身危坐,双手置于膝头,袍袖自然覆于两侧。

  冕冠垂挂旒珠,价值连城的珠链遮挡漆黑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下,淡色唇角微翘,弧度恰到好处,仿佛用尺量过。

  无人能够想到,国君正思量该从何处下刀,以血染红法场,为变法扫清阻碍。

  就在这时,传讯的侍人来至殿外,找到殿前的马塘,道出使臣入城一事。

  他一路冒雨赶来,身上的袍子被雨浸透,站到廊下犹在滴水。冷得嘴唇发白,他的声音依旧平稳,说话极有条理。

  “许、后、朱等国入贡君上,人已至城内。”

  “去换身衣服,免得着凉。”马塘对侍人点点头,让他去换一身干爽的衣物。自己转身进入殿内,贴墙绕过氏族的队伍,朝宝座前的马桂使了个眼色。

  后者向林珩躬身,迈下台阶行至马塘身前。

  “何事?”

  “许、后、朱等国来使。”

  马塘言简意赅,一句话说明情况。

  马桂重返宝座前,附在林珩身侧道清事由。

  “着人带去驿坊安置。”林珩做出安排。

  “诺。”

  马桂领命,将旨意传给马塘。后者躬身行礼,快步退出殿外,亲自出宫去瓮城接人。

  目睹这一场景,群臣心生猜疑,林珩却无意多言,而是重提前番话题:“军功爵一事,诸卿以为如何?”

  “君上,臣有奏。”陶裕先于众人出列,手持笏板站至宝座前。

  见他出面,智渊眸光微暗,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莫非好言相劝终是无用?

  勋旧目光齐聚,新氏族也陆续看过来。众人神色各异,但无一例外,都认定陶裕要出言反对。

  以陶氏历来的作风,此种猜测无可厚非。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预料。

  陶裕立在大殿中,双手交握笏板,仰视宝座上的林珩,朗声道:“晋有武风,以战立国,迄今四百年,从不曾改。君上承先祖烈风,心雄万夫,初登位即有灭国之功,实乃盖世雄主。”

  众人以为他会直言反对军功授爵,不承想画风突然,陶裕半句不提旨意,开始对国君大加赞扬,口出颂美之词。

  始料未及之下,勋旧和新氏族齐齐愣在当场。

  智渊看向陶裕,眼底闪过惊愕,随即化作了然。如此看来,应非无可救药。

  无视笼罩在周身的目光,陶裕继续道:“战功得赏,晋人敢战,以功得爵,则悍不畏死。君上高瞻远瞩,逸群绝伦,当率虎狼之师横扫天下,创不世伟业!”

  咣当!

  群臣下巴落地,看着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的陶裕,简直不敢相信。

  堂堂晋国上卿,竟能如此厚脸皮?

  饶是以揣摩君心上位的新氏族,此时此刻也是自叹弗如。

  林珩心中也难免诧异。想到朝堂会前听到的消息,目光转向智渊,心中浮现猜测。

  各种各样的目光刺在身上,陶裕面不改色,表现得一派坦然。

  厚脸皮如何?

  家族将要不保,脸皮算什么东西。

  “君上,臣以为军功授爵实为良法。”智渊起身出列,站定在陶裕身侧,迎上林珩的目光,支持他的决策。

  费毅心思急转,紧跟着站起身:“臣附议。”

  雍楹反应极其迅速,转瞬间理清思绪,顾不得擦去冷汗,匆忙站起身,顺便拽起田婴,朗声道:“臣附议!”

  有几人带头,勋旧陆续出声附和。

  无论心中如何想,哪怕对旨意有所不满,也不会在这时唱反调。人不聪明无妨,但要学会看形势,懂得驱吉避凶。

  陶裕的态度很能说明问题。

  不想糊里糊涂走上岔路,最好随大流,一致表示赞同。

  “君上行良法,臣等赞成。”

  勋旧一致表态,令新氏族措手不及。

  林珩的目光转过来,鹿敏等人齐刷刷打了个哆嗦,不约而同站起身,异口同声道:“臣登赞成!”

  大殿外,缪良听到动静,不由得满脸惊诧。

  这就成了?

  昨夜南殿商议的内容,他也听到些许,以为旨意必招来反对。

  封爵袭三代,无功而夺。

  无疑是动摇氏族根基,岂会无人反对。

  事情的发展却大出预料。

  缪良探头看向殿内,百思不得其解。想起国太夫人还等着回话,只能暂且压下困惑,脚跟一转穿过廊下,撑伞行入雨中,快步向南殿走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无一人反对?”

  听完缪良的讲述,国太夫人吃惊不小。

  她停下写到一半的奏疏,凝视竹简上的文字陷入沉思。

  军功爵,无功一代而绝。

  旧封袭三代,子孙无功夺爵。

  推崇选贤任能,无才德之人罢黜,有能之人授官。

  此三项皆打破旧制,功在社稷却动摇氏族根基。一旦实行全国,则国人能得爵,庶人可为官,氏族沿袭四百年的官爵世禄将被彻底推倒。

  氏族中竟无一人提出异议,反而交口称赞?

  国太夫人神情恍惚,委实是想不通。

  殿外大雨如注,闪电爬过天空,不时有雷声炸裂。殿内清香萦绕,人俑状的铜灯矗立在屏风前,于台阶上高低错落,灯盘中闪烁明光。

  国太夫人凝神思考,良久不发一言。

  缪良垂手恭立在阶下,眼观鼻鼻观心,长时间一动不动,也未出只言片语。

  殿内的滴漏发出轻音,水珠溅落荡起波纹。

  响声唤醒国太夫人,她侧头看向隔窗,正遇雨珠击打窗扇,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缪良。”

  “仆在。”

  “你如何看?”

  “仆不敢评议君上之法,斗胆猜测朝堂诸君未必是首肯心折,应是看清形势,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国太夫人细细品味这四个字,设身处地去想,忽然间茅塞顿开,“你是说畏惧君侯?”

  缪良谨慎抬头,见国太夫人神色平静,暗中松了一口气。

  他也是刚刚想明白,大致琢磨出氏族的立场。

  今上不同先君,凡事雷厉风行,从不心慈手软。

  有狐氏聚众谋反,便屠家灭族,主谋车裂,余者尽绞。郑侯困先君,便发兵灭郑,将郑地纳入版图。

  氏族需要制衡,先君从内部着手,扶持新氏族对抗勋旧。今上却另辟蹊径,建新军,在军中拔擢国人,启用庶人,牢牢掌控军权人心。

  氏族并不愚钝,必然看清其中用意。

  无奈国君心思缜密,行事毫无破绽,在国内声望日胜一日,他们又能如何?

  对抗国人?

  镇压庶人?

  当真敢这么做,无疑是自绝于晋。

  缪良越想越是透彻,面对国太夫人的询问,他没有丝毫隐瞒,原原本本道出心中所想,斟字酌句组织语言,说得一清二楚。

  “国君无道,国人逐之,勒石以铭,证为义举。氏族叛乱,君上劲力摧之,郑国犯晋威,君上一战灭之,国人莫不敬服,赞有英主,必重现烈公之治。”缪良微垂视线,盯着袖摆上的花纹,回想林珩掌权以来的变化,心中不无感慨。

  “君上建新军,召庶人从军,即能收揽人心。昨日入军营宣军功爵,国人欣喜若狂,更是人心所向。氏族为溪,则国人是江河,庶人如海。君上威望盛隆,攥人心于股掌之间,朝堂诸君非耳聋眼盲,势必能看得清楚明白,自然也会有所取舍。”

  话至此,缪良没有继续向下说,国太夫人已能猜出未尽之言。

  “溪流之窄,江河之广阔,海之无垠。”

  氏族有能力架空国君,联合起来与宗室对抗,对手换成数以万计的国人和庶人,胜算又有几何?

  “仆以为君上在制衡,然策略手段高超。不以氏族为基,实开诸国先河。其足智多谋,雄心万丈,当世豪杰固多,鲜有能与之并辔。”

  缪良所言真心实意,绝非溢美之词。

  国太夫人沉吟许久,抽丝剥茧,彻底看清今日朝堂的本质。

  震慑,威服,畏惧,衡量,决断。

  “恐惧。”

  两字出口,国太夫人放松神经,莞尔一笑。

  幽公需要在勋旧和新氏族之间制衡,鲜见屠家灭族拿氏族开刀。

  林珩则不然。他是踏着鲜血和人命登上君位,时至今日,朝堂中的新氏族少去半数,谁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是下一个。

  或许他也正在期待。

  “勋旧。”

  国太夫人托起衣袖,指尖擦过袖口的花纹,染着蔻丹的指甲轻轻滑过,似同暗红的布料融为一体。

  “君上要变法,法场需要染血,单看谁不聪明。”

  联系林珩归国以来的种种举措,国太夫人一夕间明悟,得出和智渊相同的结论。

  缪良心头一震,旋即恍然大悟。

  难怪!

  君上归国之初就在布局,环环相扣直至今日。

  氏族最初看不清,如今必然事事分明。纵然如此,他们也无计可施。不想家族破灭,必然要主动踏上国君铺好的道路,追随着晋君的战车一往无前。

  “君上之智浩如烟海。”赞叹脱口而出,缪良心悦诚服。

  “子不肖父,唯肖大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国太夫人笑意更盛,纵不复二八岁月,仍是姿容绝色艳如桃李。

  说话间,殿外传来人声,有侍人在门前禀报,朝会结束,群臣离宫。

  “君上何在?”国太夫人召侍人入殿,开口问道。

  “君上在正殿召见蔡氏欢及大夫卢成。”侍人如实回禀。

  “蔡欢,卢成。”国太夫人轻敲桌面,想到军功爵之外,林珩提及的另一项安排,很快猜出他的用意。

  会盟之期将近,蔡国之事不能再拖。

  “蔡侯两面三刀,满朝氏族故作糊涂,那就换一个掌权人。”

  在某些方面,林珩同国太夫人出奇相似。例如行事果决,毫不拖泥带水。

  缪良没有作声。

  他低垂下眼帘,心知蔡国注定起风,蔡侯的好日子即将到头。

  “国太夫人,近日有多国使臣抵达,皆安顿在驿坊。”他想起驿坊内的变化,开口说道。

  “君上既有安排,不必多过问。”国太夫人重新铺开竹简,提笔落下一行字,“日前上京来使,胆敢在宫内刺杀君侯,天子不能不闻不问,需要给个交代。”

  单冲的尸体挂上城墙,刁泰率人返回上京,不代表事情了结。

  “君侯处置是一则,我为晋室长辈,与天子之母同龄,纵然是倚老卖老,也该向上京讨一个说法。”国太夫人笔下不停,一边说一边写下两行字。

  在奏疏中,她自称老妇,痛斥单冲目无刑律,行刺一国之君,实是胆大狂妄欺人太甚。

  “鄙老妇年迈,欺君侯年少,逞性妄为,卑劣无耻!”

  “晋立国四百载,先祖守土逐胡,助上京镇压叛乱,有护王之功。今遭此奇耻大辱,唯求天子隆恩,还晋一个公道。”

  国太夫人悬腕案上,笔锋苍劲,文字犀利。

  明面上看,字字句句都在斥责单冲,实则字里行间充满玄机,将天子骂得狗血淋头。

  落下最后一笔,国太夫人从头至尾浏览一遍,对内容还算满意,取金印落于其上。

  “交君侯过目,尽速送往上京。”

  “诺。”

  缪良双手捧起奏疏,恭敬退出殿外。

  雨势始终不曾减小,为免竹简淋湿,他裹了三层布,谨慎藏入怀中,随后才撑伞离开南殿,踏上通向正殿的宫道。

  来到正殿时,他三步并作两步登上丹陛,正遇见殿门敞开,蔡欢和卢成前后走出,各自捧着一卷竹简,行色匆匆就要离宫。

  三人擦身而过,缪良瞥了两人一眼,旋即收回目光,通禀后进入殿内。

  “君上,国太夫人有奏疏递送天子。”

  “大母?”林珩微觉惊讶,当即命缪良上前,接过奏疏展开。

  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他的眉毛越挑越高。看到最后忍不住笑出声,完全能预见天子看到奏疏的模样,必然是怒不可遏,火冒三丈。

  “回去转告大母,奏疏一定送到。”林珩笑着说道。

  “诺。”缪良恭敬应诺,见林珩没有别的吩咐,行礼后退出大殿。

  待殿门关闭,林珩再看桌上的奏疏,思量一番,决定自己也写上一封,一同递送上京。

  “好事成双。”

  天子大发雷霆,自有执政和上京贵族去承受怒火。

  “三番五次谋算寡人,也该付出代价。”

  茯苓和紫苏守在殿内,听到林珩自言自语,皆是垂首敛目不出声响。

  见他铺开竹简,两人膝行上前,一人移近铜灯,另一人向砚台中注入清水,拿起墨条认真研磨。

  晋侯宫外,蔡欢和卢成返回驿坊,分头收拾行囊,准备冒雨启程。

  卢成动作飞快,很快来至廊下,等候蔡欢出现。

  望着天空落下的雨水,他不禁陷入沉思,对归蔡后的情况作出预设,心中谋划对策。

  “下月丰地会盟,若想保住蔡国,需得尽快动手。”

  话音未落,紧闭的房门推开,蔡欢率先行出,身后跟着几名脸生的婢女和壮妇,皆是林珩调拨给她,保护她的安全。

  尤其是四名壮妇,身材高大,膂力不亚于男子。行走时脚步无声,掌握搏杀之技,寻常三五人无法近身。

  “走。”

  两人会和之后离开馆舍,大门前有马车等候,并有一队精悍的甲士,各个全副武装,手按利剑背负强弩,奉命护送两人去往岭州,昔日的郑国都城,再转道前去蔡国。

  风雨凄凄,道路上少见行人。

  两人在馆舍门前登车,刚刚入驻驿坊的几国使臣听到动静,立即派人探查。

  得知是蔡欢将行,有人疑惑不解,有人似有所悟,也有人漠不关心,下令不必再探查,以免引来晋人关注。

  长沂君就是后者。

  昨日随林珩入城,他彻夜未眠,辗转反侧。天明时分刚刚有些困意,转眼被雷声惊醒,心跳得飞快,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

  “誓言不二,讨二之盟。”

  认真分析林珩所言,长沂君不敢怀抱侥幸,披衣起身唤人掌灯,有意写信送回国内。

  “晋君霸道,恶摇摆不定。前有背盟之事,曹为晋侯不喜,风雨飘摇,危在旦夕。今需革弊,切勿左右逢源,反复无常,方能保全国祚。”

  短短一封信,长沂君三易其稿。

  待他停下笔,门客探头看一眼,对他的焦灼感同身受,但也无力改变。

  “信送国内,务必呈给大兄,不可令国太夫人和宗伯知晓。”长沂君深知国太夫人和宗室的态度,故而再三叮嘱,不希望节外生枝。

  “家主放心,仆定不负使命。”门客接过竹简,拜礼后走出房门。

  目送他的背影,长沂君独坐许久。

  直至脚步声再不可闻,他才起身行至窗前,推开窗扇,仰望乌云密布的天空,任凭雨水打在脸上,一片寒凉。

  门客策马出城,追上蔡欢和卢成的车队,短暂同向而行,很快又分道扬镳。前者一路向西,后者转道西南,很快拉开距离。

  同一时间,楚煜的队伍也在冒雨赶路。

  离开肃州城后,楚煜星夜兼程,途中接获信鸟,得知越侯病情反复,不免心急如焚。

  “速行!”

  为能尽快归国,他下令全军加速。

  战车并排驰骋,骑士撞开雨帘,上千人的队伍压过平原,声势惊人。

  靠近边城,前方飞骑发现一处营地,查看后打马返回。

  “公子,前方应是楚人。”

  “楚人?”楚煜略一思索,猜出这伙人的来历。不出意外,公子弦就在他们手中。

  “公子,追还是不追?”熊罴驾车上前,样子跃跃欲试。越同楚是宿敌,两国军队连年厮杀,仇深似海,有机会必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楚煜手按车栏眺望前方,目光穿过重重雨幕,似能锁定奔逃的楚人。

  “赵弦应在其手,遇追袭势必分散。不追赵弦,纵其逃楚,余者杀尽,一个不留。”

  “诺!”

  越甲齐声领命,纷纷策马扬鞭,如猛虎下山冲出晋地,向奔逃的楚人碾压而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狂风呼啸,大雨倾盆。

  天地间一片昏暗,窥不见半缕明光。

  烟灰色的雨帘覆盖平原,河流水位暴涨,冲垮架在河上的木桥。

  一只木排顺流而下,在奔腾的河水中载浮载沉。

  木排上不见人影,捆扎的绳索承受不住水流冲刷,不断发出吱嘎声,达到极限接连崩断。木排无法保持完整,当场四分五裂。

  雨中传来马蹄声,似隆隆鼓声震颤大地。

  数十骑快马由远及近,马上骑士头戴斗笠身罩蓑衣,帽檐拉得极低,边缘垂挂水线,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前方有闪电砸落,撕裂浓重的黑暗,惊吓到战马,短暂照亮骑士的下颌。

  一道金光闪过,耀眼刺目,正是悬在骑士耳上的金环。

  雨越来越大,水位持续上升,河畔浅滩被淹没,道路遇阻,骑士被迫减慢速度。

  “停!”为首之人举起右臂,左手拉住缰绳。随着他的动作,蓑衣下摆短暂掀起,现出挂在马背上的人影。长袍玉带,满身狼狈,正是逃出肃州城又落入楚人手中的公子弦。

  “巴矛,巴弓,你们去探路。”

  “诺!”

  鹄起一声令下,两名骑士翻身下马,缰绳抛给同伴,徒步走向洪水淹没的浅滩。

  两人身材魁梧,样貌粗犷,却是粗中有细,行事十分谨慎。

  在行动之前,他们解开腰带将彼此系在一起,先后捞起飘来的树枝,充做木拐使用,能在涉水时探查深浅。

  “从这边走。”巴矛扎下树枝,拽了拽腰带,示意巴弓跟上。

  两人保持一定距离,找到可以安全涉水的通道,就要转身返回。

  转身的一瞬间,巴弓突然瞪大双眼,手指向众人身后,口中发出惊呼:“那是什么?”

  “什么?”巴矛顺势看去,恰好有闪电爬过云端,蓝紫色的电光砸向大地,照亮冲出雨幕的战车和骑士。

  “高车殷甲,越人,他们是越人!”

  苍茫大地上,雨水连成一片。

  百余辆战车排成战阵,似奔腾的洪水,浩浩荡荡席卷而来。

  车上立有两名甲士,一人控马驱车,另一人手持长戟,锁定前方的目标,准备大开杀戒。

  战车一往无前,速度越来越快,不断拖曳出残影。

  数百骑紧随在战车之后,马上之人骑术精湛,在奔驰中松开缰绳,单臂举起号角吹响。

  苍凉的号角声穿透雨幕,悍然撕扯雷音,与奔腾的水声融为一体。

  一驾伞车出现在战阵中,金色光辉刺破黑暗,映入楚人眼底。

  金伞之下,越国公子手持长剑,遥指前方下达命令:“杀!”

  越甲战意汹涌,争先恐后冲向楚人。

  熊罴亲自驾车,单臂挽住缰绳,轻松操控战马,另一只手横起长戟,锁定前方的目标,因兴奋喉咙发干,双眼逐渐变得赤红。

  “放箭!”

  号角声中,部分越甲松开双手,仅以双腿控马。凭借高超的骑术,他们在马背上弯弓,仰身对天斜射。

  风雨对箭矢产生影响,使得射速减慢,方向略有偏移。

  骑士们并不在乎,用最快的速度释放三波箭雨,随即横刀在手,紧随战车冲向前方。

  遭到箭雨覆盖,楚人仓惶躲避,仍不免出现死伤。

  人数不占优势,又遭遇战车冲撞,他们没有任何胜算。纵然是悍不畏死,仓促面对危局也不免心生恐慌,变得手足无措。

  “首领,怎么办?”楚人一边格挡箭雨,一边向鹄起请示。

  越人的战车速度飞快,转瞬就要逼至近前。是逃是战,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分散!”鹄起当机立断向众人下达命令。

  “巴矛,巴弓,带走他!”说话间,鹄起撇掉蓑衣,抓起马背上的公子弦,凌空抛给巴矛,“前方二十里有人接应,速走,不可耽搁!”

  “首领,我留下。”巴矛说道。

  “听令,速走!”鹄起厉声喝道。随即调转马头召集余下众人,准备留下死战,拖延越人的追袭速度。

  知道再不走将无法脱身,巴矛和巴弓只能狠心一咬牙,带着公子弦飞驰过河岸。

  另有三骑跟上两人,准备中途轮换。其中一人的马背上挂着公子弦的门客。由于身上有伤,门客在雨中发起高热,已经是人事不省。

  五人打马飞奔,一路上头不敢回。

  鹄起严阵以待,率余下众人迎战公子煜。

  双方实力悬殊,战车一次冲锋,楚人就被冲得七零八落,飞溅开大片血光。

  楚人极为悍勇,正面不能胜,没有四散逃离,转而依靠战马的灵活躲避战车,同时持剑在手,擦身而过时凶狠下劈,接连斩断越人的长戟。

  铁器之利可见一斑。

  战车一轮冲锋,短时间无法调头。越国骑士填补空缺,持刀剑同楚人展开厮杀。

  楚人手握利刃,能斩断越人的武器,在交锋中占据优势。然而人数太过悬殊,一人遭遇七八人包围,又无三头六臂,败局早已注定。

  “死!”

  熊罴跳下战车,冲向包围圈中的鹄起。他中途弯腰捞起折断的长戟,单臂平举投掷向前。

  破风声呼啸而至,长戟穿透战马的脖颈,马上的鹄起措手不及,当场摔落马背。

  落地的一瞬间,他在地面快速翻滚,惊险避开越甲的攻击,还趁隙夺过一杆长矛,单膝跪地横扫,荡开周围的越人。

  包围圈中,楚人接连掉落马下,变得所剩无几。

  鹄起孤军奋战,接连击杀数人,全身浴血仿佛一尊杀神。

  多名越甲倒在他脚下,他全身受创十余处,一手拄着长矛,另一手握紧铁剑,剑尖指向伞车上的公子煜,咧开嘴,现出被血染红的牙齿。

  “公子煜,吾乃鹄起,鹄氏之人。敢同吾一战?!”

  “鹄氏善战,世为楚国中军将,为楚立下汗马功劳。”伞车驶向前,楚煜站在车上,看向接近强弩之末的鹄起,沉声道,“鹄氏叛越,设计杀越威公。越室有训,屠尽鹄氏,不留一人。”

  “叛越?简直笑话!”鹄起哈哈大笑,声音喑哑,嘴角滑过血痕,“昔楚、越分国,鹄氏择明主,何过之有?”

  “择主无过,但献计楚侯,以结盟设陷阱诱杀威公,杀世子、公子及越氏族近百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楚煜收回佩剑,拿起挂在战车上的强弓,拉满弓弦,锋利的箭矢对准勉强站立的鹄起,“凡越室之人,遇鹄氏必杀之。有朝一日攻破纪州,必屠鹄氏全族,焚其家,毁其宗庙,鸡犬不留!”

  话音落地,公子煜松开手,箭矢如流星飞出。

  鹄起试图躲闪,奈何身体不听使唤,四肢迟迟无法移动。陡然间胸口一凉,他低头看去,黑色的箭矢已没入胸腔,只余箭尾轻轻颤动。

  箭头穿过背心,血顺着箭身滴落,连成一线砸向地面。血洼很快被雨水冲刷稀释,残留的暗红浸入泥土之中。

  鹄起感觉不到痛,知觉变得麻木。

  他再也握不牢武器,长矛和铁剑先后脱手,高大的身躯向后仰倒,重重摔在血水之中。

  天地间骤然变得安静。

  他仰面倒在地上,冰冷的雨水持续落下,冲刷失去光彩的眼球。

  越甲向两侧分散,伞车驶得更近。

  金辉笼罩下,越国公子一身殷红,浓重恍如血色,刺痛他的双眼。

  “斩下首级,尸体抛入河中。”

  楚煜的声音传来,敲打他的耳鼓。

  声音落地,他的发髻被抓住,森冷的刀锋逼近脖颈。

  “不出预料,楚人入瓮。公子弦入楚之日,就是齐楚交锋之时。”

  入瓮?

  何意?

  鹄起的意识愈发模糊,黑暗来临前的一刻,他脑中似有灵光闪过,来不及抓住就被湮灭,问题永无答案。

  熊罴亲自操刀斩下鹄起的首级,送至公子煜车前。楚人的尸体收敛到一起,一具接一具投入水中。

  这一幕何其熟悉,同楚人袭杀暗甲一般无二。

  “祭!”

  洛水穿过平原,下游分出支流,向南流入越地。

  楚煜提起鹄起的头颅,面向河面念诵祭词。

  血线滑入他的掌心,他以手指蘸取擦过额前,留下醒目的殷红。

  “敌首,祭鬼神!”

  越楚同源,两国习俗颇为相近。楚国宗室有巫的血脉,越国亦然。

  公子煜身为越侯的嫡子,自幼学习巫言,越巫不在身边,他一样能主持祭祀。

  雨水连绵不断,冲刷伫立在河畔的越甲。

  祭词念诵完毕,鹄起的首级被投入河中,短暂荡起波纹。

  受到血腥味吸引,水底浮现暗影,是潜伏在水下的鼍。

  起初只有零星几条,很快数量增多,一条接一条浮出水面,张开血盆大口,撕咬投入水中的尸体。

  争抢过程中,河面飞溅起大量水花,沸腾一般。

  楚煜凝视水面,望见楚人的尸体沉入水下,双手交叠祭拜天地,旋即转身登上伞车。

  行走时遇风掠过,袍袖鼓振,刺目的红如火焰焚烧,无比炽烈,却也极端冰冷。

  “出发。”

  楚煜一声令下,越甲再度启程。

  为能尽快赶回国内,队伍日夜兼程,加速行出晋国边境,向越地飞驰而去。

  大雨持续数日,笼罩位于平原腹地的肃州城。

  雨雾朦胧,雄伟的城池披覆水帘,增添一抹别样色彩。

  城内的巫轮番登上高处,日夜仰望天空。见雨云迟迟不散,几人眺望北方,眉心深锁,愁容不展。

  “大雨不歇,天灾将至。”

  晋侯宫内,国太夫人也为天灾担忧。

  数日来的大雨唤醒她的记忆。

  三十年前,同样是春夏之交,暴雨引发洪水,粮食几近绝收,瘟疫随之而来。戎人趁机大举南下,犬戎各部屡屡袭扰晋边,给晋国造成不小的麻烦和损失。

  “遇天灾,戎必生乱,需早作提防。

  “大母放心,我已有安排。”林珩熟读史书,自然不会粗心大意。

  “善。”知晓林珩的行事作风,国太夫人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我将启程前往丰地,诸国使臣同行。肃州城托于大母,请大母助我。”林珩亲自注满茶盏,送至国太夫人面前。

  两人都十分清楚,他话中所言不仅是朝政。

  不出意外地话,他将于盟会之上宣读天子旨意,召诸侯出兵,挥师蜀地助田齐夺回权柄。他不在国内的这段时间,要稳定朝堂,切实执行诸项法令,国太夫人的坐镇必不可少。

  “君侯放心。”国太夫人没有推拒,直接答应下来。

  她猜出林珩的意图,料定变法会遇见阻力。

  氏族表面上顺服,私底下未必没有别的心思。为减轻林珩的负担,她乐意出面助他一臂之力。

  “谢大母。”

  “君侯归国时的誓言,如今可还记得?”国太夫人轻点桌面,想到林珩说服自己时拿出的舆图,“日后我会烈公,总该让他知晓,儿虽不肖,孙却能扛鼎。”

  “珩既立誓,必然践行。”

  “我信君侯,盼能早日亲见。”

  “定不负大母期望。”

  林珩再立誓言,正身端坐屏风前,玉冠垂下长缨,末端镶嵌的彩宝覆于肩头,同刺绣的玄鸟相映成辉,异常耀眼夺目。


第一百一十六章

  林珩走出南殿时,雨势突然减小,瓢泼雨帘分割成线,丝丝缕缕随风飘飞,垂挂在屋檐之下。

  乌云发生变化,厚重的云层出现缝隙,明光透出裂缝射向大地,落在台阶前,照出一片亮色。

  雕刻的凶兽笼罩在光中,雨珠嵌入眼窝,晶莹剔透,浮动炫目的彩光。

  光芒汇聚处,雨水告一段落,天空短暂放晴。

  一线之隔,云层依旧密集,雨珠簌簌坠落,似帘幕围拢日光,形成一幕奇景。

  林珩对侍人摆手,亲自打起雨伞走下台阶,信步踏上宫道。

  前一刻踏雨而行,耳边尽是雨珠敲打伞面的噼啪声,下一刻便走入光下,垂挂在伞缘的水线断断续续,牵连成凌乱的珠串,接连坠落在脚下,蜿蜒过青石铺设的宫道。

  他放慢脚步,感受迎面袭来的凉风,袖摆随风鼓起,头脑愈发明澈。

  马桂跟在他身后,时而抬眸看向他的背影,能察觉到林珩的心情很不错,甚于朝会之时。

  莫非是国太夫人说了什么?

  马桂不得而知。

  他心中存在疑惑,却没有开口询问。他习惯多做少言,林珩不主动开口,他从不会逾矩。

  在林珩身边时,他比马塘更加沉默。

  一行人穿过宫道来至廊下,林珩收起雨伞,递给身旁的侍人。

  许放从对面走来,见到林珩立刻加快脚步。

  距离拉近,能感受到迎面袭来的潮气,他显然刚从宫外归来,衣摆和肩膀带着水渍,发髻也被雨打湿。额角和领口覆盖水痕,未知是雨还是汗水,亦或是两者都有。

  “君上。”许放近前后叠手行礼,手捧一封秘信,是从岭州城送回。

  “放翁自宫外来?”林珩看着他,眼底浮现少许疑惑。

  “岭州送来秘信,请君上过目。”人多眼杂,许放没有宣之于口,直接递上攥在手中的绢。

  绢极薄,上面的字迹浸水,部分笔画变得模糊,好在能够辨认。

  林珩没有停在廊下,而是一边展开绢布一边迈步向前。许放和马桂等人跟在他身后,主动保持两步距离。

  绢展开有两个巴掌大小,寥寥数行字,内容不算长,传递的消息却是触目惊心。

  “岭州大雨数日,淹乡邑,民入城池。”

  “犬戎有异动,多部侵北荒之地,边民与战,各有死伤。”

  “公子原入蔡,兵临青州城。蔡侯闭城不出,陶荣未见现身,消息断绝。”

  “蔡地旱,有天灾之兆。”

  信是壬章亲笔所写,用词简练,三言两语阐明他掌握的情报。

  凝视绢上的文字,林珩神情肃然。

  途经回廊拐角,他忽然顿住脚步。短暂思量片刻,他折叠起秘信牢牢攥入掌心,快速向正殿行去,步履如飞。

  许放和马桂跟上他的脚步,中途相顾一眼,皆未出声,心中各有思量。

  抵达正殿,林珩快速登上台阶,双手推开殿门,越过面现惊讶的侍婢,几步来至屏风前,亲自铺开竹简,提笔却发现砚台无墨。

  “来人,研墨。”

  “诺。”马桂对侍婢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随后走上前,执起墨条研磨。

  许放行至桌案另一侧,看着林珩提笔蘸墨,在竹简上笔走龙蛇,始终缄默不言,垂手恭立保持沉默。

  回信一气呵成,没有片刻停顿。

  写下最后一个字,林珩停下笔,取印章盖上,等待墨迹干涸。

  “岭州大雨,青州天旱,犬戎入北荒之地,今岁西境定起兵事。”林珩将笔搁至一旁,接过马桂递上的布巾拭手,“需提前防备,存粮以充国库。”

  “君上,天灾时民不饱腹,国内必少粮,大批存粮恐有不妥。”许放以为林珩要在国内搜集粮食,当即出言劝说。

  “寡人不会与民争粮。”林珩奇怪地看许放一眼,不明白他怎会如此想,“晋越同盟,盟约写明开辟商路,我意从南境市粮。”

  许放和马桂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错会君上之意,仆惭愧。”许放面现羞惭。

  “无妨,放翁不必放在心上。”见墨干得差不多,林珩卷起竹简,交给马桂封装,叮嘱道,“着人送去岭州,交至壬章手中,越快越好。”

  “诺。”马桂双手捧起竹简,心中已在盘算人手。

  “再去见苍金,询问信鸟驯得如何。如成,带一对随信送去。”林珩继续道。

  “遵旨。”马桂恭声领命。见林珩没有其他吩咐,便捧着竹简退出殿外,抓紧调派送信人,随即出宫去见苍金。

  他离开不久,婢女送上茶汤,林珩又命送上糕点,邀许放同坐。

  “谢君上。”许放谢恩后落座,端起茶汤饮下一口,驱散些许凉意。

  林珩饮下茶汤,又吃下两块甜糕。夹起第三块时,察觉到许放的目光,笑着看过去,道:“放翁是有疑惑?”

  “仆斗胆,君上早有市粮之意?”许放斟酌片刻,开口道。

  “不错。”林珩没有否认,将甜糕夹至碟中,随手切成两半。散发香甜气息的馅料缓慢流淌,铺开一层浅薄的蜜浆。

  “南境诸国仓禀岁丰,绝大多数不与晋接壤,此前市货多存阻碍,有晋越商道则畅通无阻。”

  香甜的气息持续飘散,林珩夹起半块甜糕送入口中,为甜蜜的滋味翘起嘴角,十分满意厨的手艺。

  “今岁晋地多雨,不仅是肃州城,国内多地面临水患,夏粮恐绝收。边城要提防犬戎侵扰,军粮不能少,与南境诸国通商势在必行。”林珩道出心中打算,语气不紧不慢,有条不紊。

  早在同楚煜签订盟约时,他就有过多种考量,商路的存在确有必要。

  天灾、人祸难以预料,国内需要存粮。在大规模垦荒种粮之前,同南方各国市货是最简单也是最快的办法。

  “肃州郊田清丈结束,我有意将此法推行国内。届时破旧制,并奖励开垦荒地,三年免税,五年半税。田奴数量不足,召集野人开田,设乡邑安置。并发罪人耕边,捕犬戎为奴。”

  林珩一口气说完,将余下的半块糕点送入口中,细细咀嚼,随后咽下。

  “天灾要放粮,垦荒也需有粮,召集野人不能无食,理应多建粮仓以防不足。”

  “君上,市粮需金绢,数量庞大。”许放沉声道。

  “公子煜归国时携大量货物,皆出自百工坊。”林珩放下银筷端起茶盏,感受掌心的温热,嗅着沁鼻的茶香,眼帘微垂,嘴角隐现一抹笑痕,“无需多久,南境诸国皆知晋器,必纷至沓来。金绢尽可得,粮谷不在话下。”

  在上京时,他亲眼见证王公贵族对越绢的追捧,为一匹越绢甘愿豪掷千金。

  在公子煜入上京之前,越绢固然珍贵,远不至如此地步。论对人心的掌控,对利益的把握,少见出其右者。

  看清楚煜手段,林珩认为商路大有可为,自然要物尽其用。

  “督造粮仓至关重要,我欲将此事交给放翁,未知意下如何?”

  “君上有命,仆自当竭尽所能。”许放正色道。

  “有放翁接手再好不过,我必能放心。另有一事,待会盟结束,蔡国事了,我有意封公子原在北。珍夫人无需再守君陵,可出发与子团聚。”林珩话锋一转,提及公子原和鹿珍。

  “公子原领兵在外,天高路远,君上不可不防。留珍夫人在肃州可为牵制。”许放不惮以恶意揣测林原,认为不该放珍夫人离开。

  “我既能用他,自然也能杀他。”林珩拿起放在桌上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随后丢在一旁。他抬眸看向许放,目光深邃,眼底涌动黑潮,恍如无底深渊,令人捉摸不透。

  “能者用,庸者弃,叛者杀。我能给予高官厚禄,让他掌虎符,自然也能尽数收回。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凡叛我者,必血溅法场。”

  说到这里,他发出一声轻笑,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敲击桌面,一声接着一声,好似鼓点,独成一种旋律。

  “我存身之年,晋之疆域势必扩张,凡有才能者必有用武之地。正如宫门前设刑鼎,商坊前立木,重用公子原专为立信,醒目世人。”

  闻言,许放沉默片刻,终于明白林珩的用意。

  言而有信,一诺千金。

  有公子原和珍夫人在先,世人应知国君言出必行。如此一来,凡怀揣抱负的贤才必愿为君上效命。

  “再者,以珍夫人的智略眼光,不会容许林原自寻死路。”林珩看向立在桌案旁的铜灯,灯身铸成仙鹤,长喙衔一枝荷叶,铺开的叶片托起灯芯,火光跳跃,凝成温暖的橘红,焰心处却包裹幽蓝。

  公子原或许会犯糊涂,珍夫人绝对不会。与其留她在都城,不如送去林原身边。一来示恩于人,二来也能成为枷锁,禁锢不该存在的野心。

  “宗室之中,目前唯公子原堪用。女公子乐有智,无奈年纪尚小。公子享等更小,需数年成长。”林珩分析之后,微微叹息一声,“人才捉襟见肘。待会盟结束,助公子齐夺回权柄,我将发招贤令,不分国别出身广招天下英才。”

  建新军别于三军,是从军权下手,撬动氏族庞大的根系。

  发招贤令立足于朝堂,丰盈政治人才,与军功爵相辅相成,方便进一步破局。

  “君上,事情宜缓不宜急。”看出林珩的用意,许放不由得心头一紧,当即开口说道。

  氏族畏惧君上,暂时惟命是听,却不能逼得太急。

  连番触碰底线,迫使其退让,难免会导致逆反,造成无法预期的后果。

  “放翁安心,我知道轻重。”林珩坐正身体,笑着开口保证。至于心中如何想,唯有他自己清楚。

  晋侯宫外,马桂乘车穿过长街,在商坊找到苍金,传达林珩旨意。

  “信鸟不多,现有两对能用。”苍金提出笼子,四只信鸟栖息其中,羽色不算明亮,看似毫不起眼。

  “一对就行,君上命送去岭州。”马桂想了想,同苍金商量,“最好有人跟随,诸事安排妥当。”

  认为所言在理,苍金召来迟和焕,快速询问过两人,从奴仆中挑选出一名中年男子,命他跟随信使一道出发。

  “他名鼠,擅长驯鸟,能模仿鸟声。”

  “善。”

  马桂告辞苍金,带上信鸟和男子返回宫廷。

  他离开不久,苍化派人来请苍金。来人奉上书信,苍金从头至尾看过一遍,不由得发出冷笑,随手丢至一旁。

  “你回去告知仲父,我自请析出苍家,已经另立家门,族中来人与我无关。若想见我,让他们依礼登门。我今为晋国大夫,还想对我呼来喝去,简直可笑!”

  苍金直言不讳,不留丝毫情面。

  来人被说得面红耳赤,讷讷无法出声,只能灰溜溜告辞。

  “关门。”

  “诺。”

  遵照苍金的命令,奴仆关闭大门。

  门扉合拢,隔绝庭院内外。

  兽首嵌于门上,兽口垂下门环,短暂击打在门板上,发出一声钝响。


第一百一十七章

  送信人离开苍金府邸,冒雨返回苍化下榻的宅院。

  途中回想苍金所言,思及苍家的行事作风,不想被问罪鞭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传话时添油加醋,彻底断绝苍金同家族言合的可能。

  听完仆人回禀,苍岭勃然大怒,当场拍案而起,怒声道:“逆子安敢如此!”

  室内众人也是忿然作色,纷纷出言指责苍金,对他的言行大加鞭挞。

  “小人得志!”

  “鼠目寸光之人,不孝不敬,无礼之极。”

  “晋侯暴虐,投之鲁莽。”

  “出家族也好,省得日后被拖累。”

  “如此大逆不道之人,应将其移出族谱!”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是激愤。发展到最后竟要问罪苍化,质问他为何会纵容苍金行悖逆之事。

  “苍化,你可有话说?”苍岭抬手止住众人,看向沉默的苍化,目光中充满恶意,“尔兄弟身为嫡支,手握家族命脉,竟不能教训子侄,使其离家叛国,屡次口出妄言,有不查不教之过!”

  家族来人言辞激烈,对苍金百般指责时,苍化一直不作声,自始至终保持沉默,仿佛置身事外。

  直至苍岭图穷匕见,将矛头指向他,提出家族命脉,他才恍然大悟,当场嗤笑一声。

  砰!

  苍化猛然站起身,踹开摆在身前的矮桌,大步流星跨过室内,站定在门前。

  他神情冷峻,审视伏身在地的仆人,一把拔出佩剑,森冷的剑锋劈向仆人右肩。

  仆人大惊失色,仓惶间就地翻滚,仍被剑锋划伤脸颊,留下一道醒目的血痕。

  “啊!”

  剧痛感袭来,仆人抬手捂住伤口,触碰到翻卷的皮肉,掌心流淌鲜红,顿时发出一声惨叫。

  “苍化!”

  不承想他会拔剑伤人,苍岭等人变色易容。意图开口阻拦,就遇上苍化讥讽的目光。

  “处罚家中奴仆,诸位也要过问?未免管得太宽。”

  苍岭等人惊怒交加,指向苍化的手不停颤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说苍金辱骂族人,可敢当面对质?”无视愤怒的几人,苍化提起长剑,剑尖抵住仆人的右眼,向前递出半寸就能刺穿他的眼球。

  仆人惊恐失色,四肢僵硬,背靠廊柱一动不敢动。唯恐苍化突然手抖,戳瞎他的眼睛。

  “说!”苍化向前逼近,剑尖在仆人眼中扩大,冰冷的色泽印入瞳孔。

  仆人惧怕之极,再也坚持不住,颤抖着声音说道:“是胡言……”

  “什么?大声些。”苍化呵斥道。

  “是奴胡言,郎君不曾辱骂族人,一切都是奴在胡诌!”仆人一瞬间崩溃,涕泪横流。他不敢再添油加醋,老老实实复述苍金之言。

  “郎君道析出家族,得晋国官爵,已另立家门,不容人呼来喝去。如苍家人要见他,需依礼登门。”

  苍化收回佩剑,仆人顾不得脸上的伤口,迅速匍匐在地,不停瑟瑟发抖。

  “诸位听清楚了?”苍化转身看向苍岭等人,目光轻蔑,讽意毫不遮掩。

  “即便如此,他也是不孝不敬,悖逆叛国。你兄弟二人有不教之责,必须交出商道,对家族有所交代!”苍岭依旧嘴硬,咬死苍金的行为不放。他千里迢迢赶来肃州城,为的是从苍化兄弟手中抢走商道,绝不能无功而返。

  “树大分枝,人大分家,古已有之。”苍化直视苍岭,态度极为强势,同平日里温和的形象大相径庭,“苍金得晋官爵是他的本事,另立家门无可厚非。苍家本该与有荣焉,斥叛逆委实可笑!”

  这番话出口,苍岭依旧满面怒色,他身后几人却发生动摇。

  将众人的表现收入眼底,苍化的态度更加强硬,冷声道:“言其叛国更是荒谬。尔等在齐国太久,忘记我等并非齐人,祖籍之地仍存,只是被楚霸占。”

  “先祖缘何奔入齐国,尔等莫非忘了?重列氏族是家训,我等努力大半生,迄今一无所获,实愧对祖先。苍金实现先祖愿望,尔等不感欣慰,反而横加指责,不怕祖先泉下有知痛骂尔等不孝?”

  苍化立在门前,细雨飘入廊下打湿他的后背。

  冷意缓慢侵袭,他却似一无所觉,脊背挺直,风过时纹丝不动。

  “比照家训,重读祖先遗命,尔等才是真正的悖逆不孝!”

  苍化提高声音,对众人破口大骂,可谓畅快淋漓。

  除苍岭之外,他对面的苍家人皆面如土色,羞愧万分。两人当场红了眼眶,感到无地自容。

  苍化的视线转向苍岭,不打算就此停止,势必要击溃对方,免得日后遗患无穷。

  握住藏在袖中的书信,想到大兄的计划,他决意与齐国苍家割席,不给对方半点转圜的余地。

  “至于交出商道,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商道何来?乃是我父祖栉风沐雨,九死一生开拓,后传至大兄与我。待我二人故去,自有苍金继承。大兄念血脉情谊,许尔等借道行商,尔等不思感激,反而得寸进尺想要强夺,当真是恬不知耻,无耻之尤!”

  苍化语速飞快,言辞有理有据,揭开苍岭等人的遮羞布,同对方彻底撕破脸。

  被骂得狗血淋头,苍岭等人火冒三丈,却是敢怒不敢言。全因苍化所言句句属实,没有半点虚假。

  对苍金的指责一戳就破,缺少声讨的借口,他们的行为根本站不住脚。如苍化所言,就是在强抢。

  事情传扬出去,定然被千夫所指。

  还嫌几人的脸色不够难看,苍化从袖中取出兄长苍保的亲笔信,当着苍岭等人的面展开。轻飘飘的细绢上,寥寥数行字,瞬间熄灭几人的怒火,恐慌取而代之。

  “大兄已有决断,我兄弟携家眷析出家族,自此同齐国苍家无干。商道乃私产,自然收回。”

  苍化提着苍保的信,目光扫过众人,看着他们的脸色由红转白,恐慌无从遮掩,顿觉心中畅快。

  “信到时,我大兄已经启程,不日将抵肃州。所携金绢谷粮全是私产,未动尔等一分一毫。齐国的屋舍田地尽数留下,尔等如何分割,大兄不再插手。”

  道出这番话,苍化叠起细绢,击掌唤来数名壮奴。

  八名壮奴身着短袍,上衣没有袖子,露出强健的双臂。蒲扇般的大手握牢木棒,虎目锁定苍岭等人,样子凶神恶煞。

  “既已分家,尔等不该留在我家中。”

  “你说什么?”苍岭等人不敢置信。

  无视他们的神情,苍化手指室内,对壮奴说道:“全部请出去。还有他,一并丢出去。”

  “诺!”

  壮奴大步跨入室内,堪比八尊黑塔,迫使苍岭等人离开。

  受伤的仆人被倒拖出廊下,直接丢出府门,跌跌撞撞滚落在大街上。

  苍化的宅院地处闹市,相隔不远就是商坊,平日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今日大雨滂沱,道路上少见行人,显得颇为冷清。

  辛亏如此,苍岭等人被赶出门时才避免尴尬,没有当众出丑。

  几人乘坐的车辆停靠在门前,奴仆和护卫守在车旁,见此情形大惑不解。听壮奴道出原因,顿时满脸骇然。

  “快走,不要赖在这里!”推出最后一人,壮奴挥挥手,好似赶苍蝇一般。

  苍岭等人怒不可遏,还想上前争论。壮奴快速退至门后,两扇门扉在眼前合拢。

  砰地一声,大门紧闭。

  苍岭正向前冲,不慎在台阶上滑了一下,身体一矮,差点被门环撞伤。

  “苍化!”

  数度叫门无果,知晓苍化是铁了心要同家族割席,苍岭等人只得灰溜溜离开。与来时的趾高气扬相比,一个个垂头丧气,样子如丧考妣。

  “走了?”

  大门后,壮奴侧耳细听,将门板拉开一条缝,见车辆正在走远,道:“速去禀报主人。”

  一名瘦小的仆人点了点头,转身一溜烟穿过廊下,去往苍化所在的厢房。

  经过前厅时,婢奴正在收走茶盏碗盘,翻倒在地的矮桌被移走,两名半大的小奴弯腰擦地,清理地板上的水渍。

  来至后厢,苍化正坐在桌前,面前摆开两张绢,一张是苍保送来的秘信,另一张是信鸟送来,由苍金亲笔所写。

  叔侄俩一直没有断绝联系。

  苍保能最终改变立场,少不了苍化的劝说。

  碍于苍家频繁来人,避免事成之前节外生枝,两人通过信鸟联络,一直不曾被来人察觉。

  今日之后,事情无需再遮掩。

  待到苍保率家眷抵达,父子叔侄将在晋落地生根。

  “主人,车已行。”仆人俯身在门外,上报苍岭等人的动向。

  “叫莽来,我有事吩咐。”苍化头也不抬,开口道。

  “诺。”仆人领命退下。

  不多时,一名壮奴出现在门外,隔着一道门俯身在地,口称“主人”。

  “你去郎君府上,言我晚些过府。再派人盯着苍岭等人,直至他们离开肃州。切记,不能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务必盯牢。”

  “诺。”壮奴领命,退出廊下前去安排。

  脚步声消失后,厢房内变得安静。

  苍化凝视桌上的绢,想到苍金得晋侯青睐的缘由,缓慢陷入沉思。

  驯鸟起家,未必长久。

  献宝必不可少。

  “商道四通八达,既是商机财路,也是兵路。”

  在肃州城期间,苍化见识到晋国的骑兵,对林珩有了初步认知。

  年轻的晋君胆略过人,且不顽固守旧。清丈田亩,组建新军皆打破旧制。遑论军功爵,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青云之路。

  得知晋灭郑的经过,苍化不由得想起手中的商道。

  五条商道,两条摆在明面,族人皆知;三条握于兄弟两人手中,十分隐秘,连苍金都不知晓。

  “其一通楚,过昔日申国之地。另一过宋、蜀、昭等六国。三者通上京。”

  苍化行至门前,负手望向垂挂的雨帘,整合近日来搜集的情报,胸中计划不再是雏形,迅速变得完善。

  这一刻,他的精气神也发生变化。

  多年的温和消失无踪,一刹那锋芒毕露,同锐气勃发的苍金无比相似。

  雷声轰鸣,壮奴冒雨穿街过巷,来到苍金府邸。

  他上前叫门,门后很快传出回应。

  大门打开,门奴见到雨中来人,问明他的来意,立即带去见苍金。

  “苍家来人被逐,主人命我前来传话,晚些时候过府。”壮奴躬身行礼,一口气将话说完。

  苍金正打开鸟笼,挑选适合驯服的小鸟,闻言便知计划已成,当即笑道:“回去告知仲父,我在家中设酒宴,扫榻相迎。”

  “诺。”

  壮奴顺利完成使命,离开苍金府上,再次行入雨中。

  雨水覆盖城池,天像破开口子,河流水位持续上涨。

  城门处,数骑快马先后抵达,验明身份后奔向驿坊,分别送出来自宋、曹和许国的书信。

  快马之后,一支车队进入城内。

  车上不见旗帜,护卫穿着藤甲,带有明显的西南诸侯国特征。

  马车被截停,车门从内推开,一名高瘦清俊的男子现身,递出一枚金印,口中道:“蜀国花氏颜,携国书求见晋君。”

  蜀国?

  想到城内的公子齐,甲长神色微变,召来一名甲士,沉声道:“速报宫内!”

  “诺!”甲士抱拳领命,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晋侯宫内,林珩正在用膳,田齐坐在下首。

  两人面前摆着大块的鹿肉,是厨精心烹制。还有七八碗酱,以及煮过的菜。大盘中是麦饼,还有冒着热气的粟饭。

  “明日启程去丰地,一切准备妥当?”林珩拿起匕首,顺着纹理切割鹿肉,动作不紧不慢,下刀时干脆利落,力道把握极准。

  “一切妥当。”田齐无肉不欢,尤其喜好炙烤。相比之下,炖肉总是少些滋味,“可惜没有食茱萸。”

  “食茱萸?”林珩摇摇头,晋人不喜辣味,他也是一样。

  “加入食茱萸的肉酱鱼鲊都是美味。待回到蜀国,我令厨烹制,阿珩尝一尝,定然会喜欢。”田齐信誓旦旦,对自家的美食信心十足。

  两人说话时,马塘入殿禀报蜀国来人,携带国书。

  “国书?”林珩放下匕首,拿起布巾拭手,“信平君叛乱,蜀地无主,何来国书?”

  话落,他转头看向田齐,问道:“你想如何处置?”

  田齐没有马上回答,凝神沉思,问道:“来人自称花颜?”

  “正是。”马塘道。

  “君侯,我想见一见他。”田齐看向林珩,道出心中打算。

  “为何?”林珩挑了下眉。

  “我能逃出国都全赖大兄相护,大兄之母出自花氏。我想知晓大兄如何,是否平安。”田齐实言以告。

  “原来如此。”林珩颔首,对马塘道,“传旨,宣其入宫。”

  “遵旨。”

  马塘躬身领命,出殿后叫来一名侍人,当面交代国君旨意。

  “速去。”

  “诺。”

  侍人迈下台阶,冒雨奔出晋侯宫,向城门处疾行而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马车穿过城内,雨水打在车厢上,噼啪声不绝于耳。

  紧闭的车窗掀起一道缝隙,借助些许光亮,花颜看向街旁的建筑,剪影逐一掠过眼前。

  途经商坊,成排的立木闯入视野。

  木头表面刻满字迹,经雨水持续冲刷变得醒目。

  数个披着蓑衣的身影站在立木旁,纵然是大雨滂沱也不曾擅离职守,坚持站在雨中,直至轮值主事到来。

  马车速度不减,很快越过商坊。

  花颜收回手,车窗落下,隔绝车外的雨水,也遮去他眼底的复杂。

  “晋人。”

  花氏世居蜀地,家族发迹于前朝,蜀侯未分封时,蜀人知花氏而不知国君。相同的情形持续近三百年,直至蜀桓公在位,花氏卷入谋逆大案,遭遇沉重打击,家族声势一落千丈,再无法同国君分庭抗礼。

  近百年来,花氏一改曾经的嚣张跋扈,变得谦逊有礼,行事谨小慎微。

  以致于很多人忘记了,漫长的三百年中,他们一度压制蜀侯,在朝堂中的地位难以撼动,近乎是说一不二。

  雨越来越大,距离宫门渐近,引路的车辆开始减速,花颜也从沉思中转醒。

  马车缓慢停住,一道身影出现在车厢外。

  马塘撑伞立在车前,开口请花颜下车。遵照国君旨意,他亲自为花颜引路,带他前往正殿。

  “抵宫门,请使君移步。”

  花颜推开车门,弯腰走出车厢。忽遇斜风袭来,长袍下摆和肩头瞬间被打湿。

  凉意覆上脸颊,视线被雨水遮挡,他抬袖拂去水珠,看向敞开的宫门,心跳骤然加快。忐忑的情绪在胸中翻滚涌动,不安持续攀升。

  “君上召见,不宜拖延。”马塘出声提醒。

  花颜皱了下眉,没有开口说话。

  他镇定心神,勉强压下不安的情绪,利落走下车辕。站定在车前时,履底被浸湿,染上一抹暗色。

  雨伞移至头顶,遮挡冰冷的雨水。

  侍人夹道而行,前方两人平举提灯。仰赖精巧的灯罩,雨水不断落下,灯火始终未灭,凝聚成两团明亮的橘红。

  随从被留在宫外,花颜独自进入宫门,手捧国书踏上宫道。

  沿途遇上一队侍人,行走时目不斜视,侧身时的动作一般无二,好似用尺子测量,难免令他侧目。

  通向正殿的宫道雕刻凶兽,雨水冲刷而过,石面光滑反射微光,兽形栩栩如生,纹路纤毫毕现,图案愈发狰狞可怖。

  行至丹陛前,侍人停下脚步,分两侧伫立。

  马塘引领花颜登上台阶,在廊下稍候:“使君稍待。”

  花颜曾任蜀国行人,还曾往上京入觐,对参见国君的流程一清二楚。

  马塘进入正殿后,他耐心等候,却迟迟未见殿内宣召。焦躁和忐忑交替攀升,他揣测晋侯的态度,想到某种答案,更觉惶惶不安。

  暴雨倾盆,雨幕连成一片,地面缭绕水汽,似烟雾蒸腾。

  倏而有闪电砸落,雷声炸响,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令他悚然一惊。

  渐渐地,花颜额头沁出冷汗,汗珠滑过脸颊,一滴接一滴坠落地面。手中国书似有千钧,变得越来越重,他几乎要捧不住。

  就在这时,廊下出现两道身影,面孔似曾相识,吸引花颜的注意。

  “斗圩?”

  认出其中一人,花颜瞳孔骤然紧缩。

  不待他细想,吱嘎一声,殿门敞开。

  马塘从门内走出,对花颜道:“君上召见,使君请。”

  无论心中如何想,也无论是否情愿,花颜必须镇定情绪,迈步进入殿内。

  他的动作略显僵硬,样子踧踖不安。捧着国书的手平举在身前,一路低着头,始终不曾抬眼。

  行至大殿内,冷意被驱散,暖意包裹周身。清香徐徐袭来,萦绕在他的鼻端。

  脚下踏着青石,光可鉴人。

  两旁对立圆柱,柱下矗立精美的铜灯,皆有半人高。半数燃烧灯芯,跳跃明亮的火光,半数伸展出金色灯盘,盘心托起夜明珠,浮光同火色相映,温润中透出些许清冷。

  殿内有微风刮过,带动火光摇曳。

  花颜在大殿中央停步,谨慎抬起头,目及前方的台阶,以及台阶上高低错落的灯盏。

  台阶顶端有一张大案,案后是国君宝座。

  玉冠玄服的晋国国君正身危坐,年龄不及弱冠,脸色略有些苍白,看不出半点传言中的霸道跋扈,分明是一温和俊秀的少年。

  漆金屏风在他背后展开,上面的图案既非凶兽也非猛禽,而是大团绽放的牡丹。

  繁花似锦,争奇斗艳。

  浓烈的色彩充斥眼帘,肃穆的玄色愈发醒目,堪比利刃出窍,刺痛观者的双眼。

  漆黑的双眸看过来,恐怖的压力陡然降下。煞气弥漫在殿内,仿佛有血腥气无尽扩散。

  花颜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匆忙低下头,平举双臂俯身,紧绷道:“蜀上大夫花颜,参见君侯。”

  林珩未出声,殿内陷入寂静。

  猜不出对方的态度,花颜心中打鼓,壮着胆子继续道:“蜀愿向晋入贡,仆奉命呈递国书……”

  不等他把话说完,林珩突然出言打断:“蜀侯薨,蜀世子离国,蜀国现今无主,何来国书?”

  “回君侯,公子齐离国,公子路摄朝政,信平君任蜀相。国书由信平君撰写,公子路用印。”花颜语速飞快,说出最后一个字,陡觉压力增强,额头再次冒出冷汗。

  “公子路?”

  “先君长子,公子齐长兄。”花颜解释道。

  林珩沉吟片刻,转头看向宝座一侧,问道:“阿齐,你如何看?”

  花颜猛然抬起头,捕捉到从柱后走出的身影,正是蜀侯的嫡子,在宫乱中逃离的公子齐。

  同记忆中相比,公子齐似长高了些,身上的气质也发生变化。憨厚纯稚消失无踪,冰冷坚硬取而代之,简直是判若两人。

  如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眼前这个面色冷峻眼带杀机的少年就是当初仓惶离国的公子齐。

  “你说大兄执掌朝政?”田齐迈下台阶,一步一步走到花颜身前,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强行从地上拽起他,反手拔出腰间的短剑,用力抵住他的喉咙,“说实话,不然我杀了你!”

  花颜全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目光凝向上首的林珩,就见他撇开之前的端正,懒洋洋靠向大案,单手撑着下巴,神情淡漠,出口的话却充满血腥:“观此人嘴硬,不如交给马桂,入囚牢半日,必能问得一清二楚。”

  “君侯,我是使臣……”花颜声音颤抖。

  “寡人认可,你是。寡人不认,你能奈何?”林珩翻转案上的印章,语气平和,眼底却充满了杀机,“明知寡人善公子齐,留他在晋,却派你前来递送国书,美其名曰入贡。依寡人来看,入贡是假,寻机挑衅是真。”

  说到这里,林珩刻意顿了顿,凝视惊惶的花颜,意味深长道:“亦或是认定寡人暴虐,好杀人,命你前来送死,以此为借口颠倒黑白,趁机发难?”

  林珩心平气和,好似在闲话家常。

  花颜却是如坠冰窖,刹那间陷入绝望。

  各种各样的念头闪过脑海,他终于红了眼眶,颤抖着声音道:“信平君大逆不道,谋害国君,囚诸夫人,迫使公子齐离国,大权独揽。他妄图窃国,重金买通宋国三令,欲害公子齐性命。事不成,知公子齐入晋,君侯善公子齐,奏疏屡送上京,其心中惧怕,惶惶不可终日。遂推公子路为傀儡,污公子齐不孝,下毒谋害先君。”

  “卑鄙无耻!”田齐怒不可遏,眦目欲裂。

  “公子路无惧威胁逼迫,不肯低首下气,他便以正夫人和夏夫人为胁迫。”花颜越说声音越低。回想信平君的恶行,不禁双眼泛起酸涩,“公子路仍不低头,他命人剜去公子路的膝盖,囚困在宫内。”

  “大兄受难,花氏坐视不理?”田齐质问道。

  “信平君握有虎符,淫威日甚。花氏人心不齐,仆也是无能为力。”花颜低下头,羞惭得无地自容。

  田齐愤怒之极,举剑刺穿花颜的肩膀,刹那间血流如注。

  “大兄唤你舅父,对你尊敬有加,还曾救你两子性命,你就眼睁睁看他蒙难?!”

  “花氏自诩大氏族,四百年屹立不倒,亲朋故旧遍布朝堂,为何不救大兄?”

  “我无花氏血脉,不帮我无可厚非。为何不帮大兄,为何不救他,为何看着信平君为所欲为?!”

  “有胆子和逆贼沆瀣一气,没胆子救我大兄?!”

  田齐咬牙切齿,声如泣血。一句句质问回荡在大殿中,似重锤击向花颜,使他无从争辩,脸色一片惨白。

  见田齐又要举剑,林珩走下台阶,从身后握住他的手腕。

  “阿齐,冷静些。”

  田齐咬牙挣动,腕上的手却如铁钳,令他动弹不得。

  “阿珩,放开我,我要杀了他!”

  “还不是时候。”林珩一手攥住田齐的手腕,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丰地会盟之日,带他至诸侯前,揭穿信平君恶行,发兵入蜀。”

  听到林珩所言,田齐终于冷静下来。

  他松开手,任由佩剑被林珩取走。看向对面的花颜,见他竟然松口气,顿时心头火起。左手提起花颜,右手握拳,猛然击中他的腹部。

  一声钝响,花颜因剧痛弯腰,嘴巴张大却发不出声音。

  田齐又将他拽起来,凑近他耳边,阴森道:“你听好,待我归国,必要车裂信平君,屠尽花氏满门,尸体丢去喂犬!”

  花颜因惊惧瞪大双眼,刚想要开口,却被田齐一把丢开,如同丢垃圾一般。

  “你的随从全是信平君安排?”林珩突然问道。

  花颜刚刚咬破舌尖,张口时溢出鲜血,声音也有些模糊:“是。”

  答案不出预料,林珩扬声召马塘入殿,指向地上的花颜,道:“带下去关押,去宫苑找毒氏,命她再制几丸药,类刁泰所服。”

  “诺。”马塘轻松抓起花颜,控制住他的双臂,将他拖出大殿。

  染血的国书落在地上,林珩无心去看,但可以作为信平君窃国的证据,暂时存放宫内。

  “宫外那些人交给你处置。”林珩站在田齐身侧,将佩剑还给他,单手按住他的肩膀,微笑道,“明日就要出发,今天需处理干净。”

  田齐眨了下眼,马上心领神会。

  “我一定办好!”

  他离国至今,胸中一直憋着怒火,始终不得宣泄。

  从方才的一幕,林珩看出他的压抑,反正这些人都要处置,无妨让他亲自动手。

  田齐握紧剑柄,大步走出殿门。

  斗圩和斗墙守在门外,见到大步流星的公子齐,立即跟上去:“公子,现下回馆舍?”

  “不。”田齐站定在台阶上,回首望一眼大殿,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出口的话却浸染冰霜,“去杀人!”

  斗圩和斗墙同时一愣,没来得及再问,田齐已经大步向前。

  想起被拖走的花颜,两人对视一眼,瞬间有所顿悟。当即不再耽搁,同时加快脚步,用最快的速度跟了上去。

  大殿内,林珩目送田齐走远,回身仰望屏风,以视线描摹绽放的牡丹,突兀地发出一声轻笑。

  “不想沦为鱼肉,必要手握刀剑。”

  低喃声流入微风,转瞬消失无踪。

  唯余轻烟袅袅,萦绕辉煌的大殿,香气弥漫,沁人心脾。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处僻静的宫苑内,大门紧锁,院中不见侍人婢女的身影,凸显冷清寂寥。

  雨下个不停,一道道水流滑过屋脊落下檐角,垂挂成透明的水帘,遮挡驻足廊下的身影。

  莲夫人靠在廊柱旁,探出一只手,接向垂落的雨线。

  透明的水珠滑入掌心,滚动着聚集成一团。

  纤细的手指攥紧,水流溢出指缝,滑过青筋凸起的手背。

  “几日了?”

  展开手指,莲夫人低头看向掌心,计算住进宫苑的时日。她一直在担心,唯恐自己变得无用,再次被送回巷道。

  困境中抓住救命稻草,哪怕希望渺茫,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弃。

  她期待正殿来人,又惧怕来人。

  希望林珩能用到她,畏惧制药的手艺被人取代,变得毫无价值。

  雨声持续不断,本是嘈杂的响声,意外抚平她的焦躁,让她获得短暂安宁。

  她在廊下站了许久,思绪逐渐飘远,似陷入重重迷雾,一时间难以抽身。

  院门开启的声音传来,她未能立刻察觉。直至几道身影穿过庭院,出现在水帘对面,她才骤然回神。

  马塘持伞站在雨中,两名侍人跟在他身后,一左一右扭住花颜的手臂,牢牢控制住他。

  花颜低垂着头,长袍染血,样子十分狼狈。

  公子齐刺伤他的左肩,经过简单包扎,伤口不再流血。一路走来风雨交加,伤口被雨水浸湿,越来越痛,他无法独自站稳,只能由侍人拖拽向前。

  见到莲夫人,马塘上前半步,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明来意:“君上旨意,请莲女制药,类日前所配。”

  “给此人?”莲夫人看向花颜,开口询问。

  “正是。”马塘回头看一眼花颜,补充道,“此人触怒君上,然有用,暂不能死。”

  莲夫人心领神会。

  用毒不算难,有前例参照,事情轻而易举。

  麻烦的是此人身上有伤,看上去伤势不轻,既要用毒又要让他活着,剂量和成分需得斟酌。

  “需半日时间。”在心中衡量一番,莲夫人实言以告,“他有伤,药性太烈会损伤性命,要重新调配。”

  “好。”马塘之所以把人带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听莲夫人说明情况,没有赘言,约定来取药的时间便转身离开。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莲夫人深吸一口气,带着凉意的气息涌入肺中,她的烦恼一扫而空,顿觉神清气爽。

  “我有用,便有活路。”

  她没有在廊下停留,转身返回厢房。

  制药要去新设的药房,她需提前准备,避免到时手忙脚乱,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一门之隔,马塘押送花颜一路疾行,将他送往暴室。

  暴室本为关押宫内罪人之处,先君在位时,先后有数名妾夫人被送入此地。有的死在囚室内,红颜化为枯骨;有的侥幸被释放,人却变得疯疯癫癫,很快也香消玉殒。

  幽公薨后,今上没有妻妾,暴室就被闲置,形同封闭。

  看守暴室的宫奴百无聊赖,每日里格外清闲,懒洋洋地靠坐在台阶上闲话,半点没有之前的警觉。

  马塘来时,几名宫奴正聚在屋檐下躲雨,缩着脖子袖起双手,不停插科打诨。

  这般懈怠实在不成样子,马塘心生愠怒,眉间皱得能夹死苍蝇。

  跟在他身后的侍人不敢出声,一个个噤若寒蝉。

  花颜却在这时抬起头,看向廊下的宫奴,眼底闪过嘲讽。

  晋侯威风八面,宫内也不过如此。

  “尔等平日就是这般懒散?”马塘面色阴沉,突然开口。

  宫奴们悚然一惊,飞速转过身,望见雨中的一行人,顿时惊得魂飞魄散。

  顾不得雨水冰凉,几人快步走上前,匍匐在地不敢作声。回忆之前所为,很不能给自己几个巴掌。

  “奴、奴有罪。”

  宫奴额头触地,清楚玩忽职守是何等罪过。

  想到宫内的种种刑罚,霎时间冒出冷汗,一个个抖如筛糠。

  马塘走近几人,凝视他们半晌,意外没有施加惩处,反而叫他们起身:“尔等看守暴室,理应尽职尽责。如今日这般已是触犯规矩。”

  “奴知罪。”宫奴弯腰垂首,脸色涨红。

  “今日不予惩戒,但要知错能改。”马塘话锋一转,令侍人拖来花颜,对宫奴道,“此人触怒君上,尔等谨慎看守,不能让他死,可明白?”

  宫奴心生诧异,壮着胆子抬起头,视线迅速扫过花颜。看清他的模样和衣冠,顿时有了计较。

  “塘翁放心,奴等一定办好。”宫奴拍着胸口保证。

  马塘点点头,命一名侍人留下,其后转身离开,大步行入雨中。

  “带上人,去囚室。”宫奴们空闲太久,今日重操旧业,都是精神抖擞。

  侍人负责监督和传话,看着宫奴们施为,全程不发一言。

  花颜被拖入暴室,入目是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两侧对立数间暗室,全部房门紧闭,门上落锁。

  走廊尽头开有小窗,风从窗外吹入,在狭窄的空间内撕扯碰撞,呜咽作声,堪比鬼哭狼嚎,异常凄厉刺耳。

  宫奴脚步不停,来到暗室门前,打开门上的挂锁。

  房门推开,一股腐朽潮湿的气息迎面扑来。

  “咳、咳!”开门的宫奴咳嗽两声,连连挥动手臂,挡开飞舞的灰尘,“就是这间,进去。”

  房间三面土墙,墙上无窗,幽暗异常。

  开向走廊的门是唯一的出口。

  借助门外透入的光,依稀能辨认出室内设有床榻、矮桌和木架,桌上有水壶和杯盏,全都落了一层灰。

  花颜被推入室内,踉跄两步向前扑倒。

  掌心触碰冰冷的地面,意识到刚刚的遭遇,他顿觉怒不可遏。

  触怒晋侯被关押,他认了。区区宫怒胆敢如此,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他猛然翻过身,怒视宫奴就要大骂:“卑劣……”

  两字刚刚出口,就见宫奴陆续退后,敞开的房门随之关闭,隔绝所有光明。

  室内陷入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触怒君上,胆子不小,好生在里面待着吧!”

  宫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片刻后脚步声远去,只有穿过走廊的风持续呜咽,不断敲打门板,拉拽花颜绷紧的神经。

  置身黑暗之中,愤怒如潮水退去,恐慌取而代之。

  他无法视物,摸索着地面移向床榻。不小心撞上桌角,撕裂肩上的伤口,禁不住发出一声冷嘶。

  痛苦难捱,他握住肩膀,忽然想起夏夫人和公子路。

  晋侯宫有暴室,蜀侯宫也有暗狱。

  信平君行事不择手段,夏夫人被押入暗狱许久,始终不肯低头,公子路更被剜去膝盖,备受折磨。

  今日之前他还能自欺欺人,想方设法寻找借口,安慰自己一切是为了家族。

  如今置身囚室,设身处地去想,久违的愧疚涌上心头。公子齐的质问回响在脑海,他实是问心有愧,感到无地自处。

  “为何,为何……”

  为何对信平君的暴虐视而不见?

  为何不对夏夫人和公子路施以援手?

  花氏立家数百年,曾与国君鼎足而立,甚至平起平坐。为何竟变得胆小懦弱,走到如今地步?

  花颜陷入苦闷,不断敲打内心。

  想到晋君之前所言,想到远在蜀地的家族,他猛然咬住后槽牙。

  愧疚,赎罪。

  终是要有所取舍,做出决断。

  囚室外,几名宫奴并未走远。

  听到门后渐渐没了声响,一人悄无声息靠近门板,扳动机关。门板上方出现一道缝隙,亮光投入,送入一线光明。

  借助亮光,宫奴看清花颜所在,确认没有大碍,方才收回视线,轮番守在门外。

  门上的气窗没有关闭,囚室内依旧昏暗,却不比先前伸手不见五指,几乎令人窒息。

  花颜转动眼球,忽然有了动作。

  他从头上拔出发簪,翻过外袍,割下一条里衣。以手指蘸取伤口的血,迅速在布上书写,随后将布条折叠起来,塞入衣带藏好。

  做完这一切,他背靠床榻凝视地面,锁定细窄光影,许久一动不动,好似陷入痴迷。

  入夜,疾风骤雨开始减小,雷声远去,闪电消失无踪。

  临近天明,堆集的云层开始变薄。

  太阳跃出地平线,晨光绽放,乌云流散,现出碧蓝的晴空。

  肃州城门大开,城头响起隆隆鼓声。

  一队黑甲骑士策马行出,分列在城门左右。

  几名脸绘彩纹、腰悬骨链的巫赤足走过泥地,踩着鼓点唱诵祭词,抵达预定位置后,一同俯身在地。

  大雨初霁,地面散落大大小小的水洼。积水混合泥浆沾染巫的膝盖和双手,泥点飞溅上额头。

  几人毫不在意,高举双臂向天,完成最后的祭词,一同抛出骨甲。

  大大小小的骨甲在晨光中翻飞,同一时间落下,一枚恰好落入水洼,溅起环形水花。

  巫俯身向前,读出骨甲的含义,同时高呼:“大吉!”

  城头鼓声愈重,号角声传来,国君的车驾出现在城门处。

  张开的金伞下,林珩身着衮服头戴冕冠,腰束玉带,手按王赐剑。冕冠垂挂旒珠,珠光五彩。衣襟上的玉钩雕刻成玄鸟,质地温润,浮动光华。

  伞车压着号角声前行,车轮滚滚,旗帜猎猎。

  两百黑骑护卫在车驾两侧,皆是全副武装,浑身煞气,样子威风凛凛。

  伞车之后是氏族战车。

  经过商议,费毅、雍楹和赖白随林珩前往丰地,余下留守城内。

  林珩下达旨意,会盟期间,政事交国太夫人与氏族共商。遇大事不决飞报丰地,不可延误。

  国太夫人曾经执政,对处理政事并不陌生。

  她终究上了年岁,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之所以再度出现在前朝,无非是对氏族形成牵制,避免林珩不在时出现差错,予人可乘之机。

  此时,国太夫人登上城头,亲自送林珩出城。

  凉风袭过,鼓振袖摆,飒飒作响。

  林珩在车上叠手,国太夫人含笑以对。

  祖孙倆分外有默契,无需言语即表心意。此情此景落入氏族眼中,心下各有思量。部分人眸光微暗,暂时压下蠢蠢欲动的心思。

  费毅和雍楹并辔而行,赖白落后两人些许,以示彼此的官职和爵位。

  田齐的马车本在三人之后,中途被林珩叫至前方,他还有些不习惯。

  “会盟之后出兵,你当立于人前。”林珩用意明确,专为拔高田齐的地位,助长他的气势。

  田齐并不愚钝,自然领情,同时心生感激。

  “齐定不负君侯之义!”

  “见诸侯时,务必保有这份气势。”林珩提醒道。

  “君侯放心。”田齐咧嘴一笑,情感真切诚挚。

  宋、曹、许等国使臣随大军出发,目睹这一场景,有人长舒一口气,为自己的选择庆幸;也有人心怀忐忑,想到国内递来的消息,很不能肋生双翼去见国君,阐明如今的晋侯与幽公不同,左右逢源那一套完全行不通。

  不提诸人怀揣何种心思,上千人的队伍聚集城外,踏着鼓声和号角启程,踏着晨光一路西行。

  风过平原,旗帜招展,黑底金纹的图腾旗异常醒目。遇阳光落下,旗上的玄鸟浮动金色,竟似振翅欲飞。

  城头上,国太夫人目送队伍行远,转身走下城墙。登车时遇上留守的氏族,她神情冷漠,不置一词。

  她太熟悉氏族的秉性。

  国君不在城内,对新法不满之人必然试探,迟早会露出马脚。

  良机,亦是杀机。

  “机不可失。”

  若有人自寻死路,她不介意动刀,提前为君侯清除障碍,日后也能少些麻烦。

  马车沿长街前行,阳光透过车窗落入车内。

  国太夫人侧头看向窗外,双眼微微眯起,透出森然冷意。


第一百二十章

  林珩车驾离开国都,途经郊外乡邑,闻讯赶来的百姓夹道相迎。

  国人、庶人躬身,奴隶匍匐在地。远处还有新设乡邑中的野人,畏惧黑甲的煞气不敢靠得太近,相隔一段距离伏身叩首,感激国君的恩旨。

  国君车驾过处,邑长和乡老捧出粟麦,妙龄少女手牵着手走上前,在君驾前唱出古老的调子。

  声音高亢,歌声并不婉转,带着晋地独有的豪迈。

  歌词内容无关情爱,充满杀伐,祝国君武功霸道,大军威慑诸国。

  晋人习以为常,听之心旷神怡。

  队伍中的他国使臣则心中惴惴,感到十分不安。

  长沂君眺望前方的伞车,相隔一段距离,仅能看到玄色背影。风过时鼓振袖摆,刺绣的金纹如水波流淌,丝丝缕缕反射阳光,刺痛他的双眼。

  歌声告一段落,少女们向国君行礼,就要退回人群。

  “等等。”林珩解下腰间的锦囊,从中倒出几颗明珠,示意少女们上前,“歌好,寡人甚悦。”

  喜从天降,少女们脸颊飞红,近前接过明珠,用力攥入掌心。

  “谢君上赏赐!”

  距离接近,望进带笑的双眼,几人红霞满面。再是活泼大方,此时也不免生出羞涩。

  少女们绯红着脸颊,笑靥如花,直视车上的林珩,再次唱出清音。歌词大胆直白,盛赞国君之美,倾诉对国君的爱慕,盼来年洛水河畔相会。

  少女们性情活泼,落落大方。仰望林珩眸光湛亮,羞涩消失无踪,热烈奔放的情感展露无遗。

  “明岁上巳节,君侯可要去洛水河畔?”田齐驱车行近,朝林珩挤了挤眼,咧嘴笑道。

  林珩侧头看向他,仅仅一眼,立时让他噤声。

  回忆起上京时的遭遇,田齐恨自己一时嘴快,全然忘记了当初一句调侃,林珩让他吃足苦头,将近半个月心惊胆战,人都瘦了一圈。

  成功让田齐闭嘴,林珩婉拒少女的情思,命人宣读旨意,广告战功分田及军功爵等新法。

  “法颁国内,铸鼎以铭。”

  八个字落地,四周鸦雀无声。

  国人和庶人瞪大双眼,确信不是在做梦,激动和兴奋难以抑制,齐声高呼君上隆恩。

  山呼声不绝于耳,极速扩散开,经久不觉。

  国君随扈与有荣焉。

  他国使臣则脸色发白。多数人难掩惧意,手微微颤抖,看向林珩满目骇然,仿佛在看一头危险的凶兽。

  “晋有英主,虎狼之师如臂指使。万众一心,势必横扫天下。”吕奔手按车栏,心情颇为复杂,既有对林珩的敬畏,对晋国的忌惮,也不乏庆幸。

  庆幸及时改弦更张,带领家族调转方向。

  公子齐有晋侯扶持,迟早能登上君位。届时,宋国三令必遭报复,宋国朝堂也会翻天覆地。

  “跳出漩涡,家族才能保全。把握住时机,亦能再度崛起。”吕奔短暂思量,很快做出决断。

  宋伯老迈多疑,世子优柔寡断,公子有仁厚有德,实乃国君不二之选。

  “丰地会盟之后,晋君必然发兵蜀地,我随公子齐征,你先一步返回国内,告知族人,全力相助公子有。”吕奔看向同车的吕坚,低声吩咐道。

  “父亲看好公子有?”吕坚问道。

  “晋君善公子齐,其必为蜀侯。公子有于他有救命之恩,以公子齐的性情定会知恩图报。”吕奔进一步压低声音,以仅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说道,“君上老迈昏聩,多疑无能。世子行事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实在不堪大任。唯有公子有登位,宋国方能保全。”

  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吕坚细细思量,不禁心头一沉,骇然道:“父亲认为宋有灭国之忧?”

  “天子分封至今,诸侯国存几,覆灭几何?”吕奔目光深沉,出口之言现实且残酷,几乎令吕坚喘不过气来,“大国称霸,小国沦为鱼肉,早有先例。晋侯有霸道之志,郑已灭,蔡自寻死路,注定粉身碎骨。前车之鉴不远,宋岂能安稳?况宋有过在先,公子齐在宋国险些丧命,他登位后向宋出兵顺理成章,师出有名。”

  吕奔析毫剖厘,道出宋面临的危机。

  吕坚越听越是心惊,冒出一身冷汗,声音都变得沙哑:“父亲,真到如此地步?”

  “更甚。”吕奔没有给他宽慰,也没有任何粉饰,道尽残酷的真相,“楚称霸,邻国存几?齐、越强盛,大军屡出,所向披靡,邻近诸国为求保全都是随叫随到,年年入贡。晋烈公时,西境诸侯无不垂首。观今日晋君,具烈公之志,才智韬略不在其下,晋必鼎盛。公子齐近晋君,朝夕相对,耳濡目染,不说五成,也能学得一两分。所谓睚眦必报,宋不自救迟早灭国。”

  吕坚陷入沉默。

  他低头看向车栏,不知何时飞来一只瓢虫,栖息在木上,颜色艳丽,一根指头就能碾碎。

  “晋庞然大物,公子齐得晋侯相助,信平君无半分胜算。宋不能易君,便会如此虫,任人碾压,旦夕将灭。”

  想通这一切,吕坚心头愈沉。他举目眺望前方,望见再次前行的国君伞车,对吕奔道:“父亲,会盟结束之日,我即刻动身归国。”

  “善。”

  父子俩结束谈话,车奴挥动缰绳,马车加速前行。

  上千人的车队声势浩大,途中陆续有乡邑村人赶来,发生在肃州城外的一幕不断重现,使得国君新法遍及乡里。

  随着众人口口相传,军功分田、军功爵等新法深入人心。凡是林珩车驾过处,几乎无一人不知。

  不提壮年男女,连半大的孩童都双眼发亮,挥舞着树枝和木条比拼力气,盼望有朝一日能被征入新军,上战场杀敌斩功。

  这一场景始料未及,连雍楹和费毅都心生诧异。

  “君上莫非早有预料?”

  “或许。”

  走一步观百步,多智近妖。

  于晋而言是福,满朝氏族却是如履薄冰。

  傍晚时分,君驾驻跸一座小城外,军仆和奴隶迅速搭建营地。

  营盘四周竖起栅栏,大大小小的帐篷星罗棋布。

  篝火燃起,火光攀升跳跃,烟气向四周弥漫,很快被风吹散。

  烹煮食物的鼎设在帐前,鼎下点燃柴火,清水注入鼎内,半晌后冒出气泡。庖宰羊拆鹿,大块的肉投入鼎内,加入盐和几种香料,不多时翻滚出香味。

  一辆牛车停在营地前,县大夫和主簿先后下车,依礼入营参见国君。

  甲士查验过两人身份,由侍人引其穿过营地,恭敬等候在大帐前。

  营地内人来人往,略显得嘈杂。

  林珩帐外有甲士驻守,往来人员放轻脚步,无一人大声喧哗,一切井然有序。

  等候不到一刻钟,一名侍人掀帘走出,对两人道:“君上召见。”

  县大夫和主簿立时精神一振,迅速整理冠帽,检查衣带鞋履。确认没有任何不妥,方才迈步走入大帐。

  帐内火光通明。

  光滑的圆木撑起帐顶,乌沉的兽皮铺设地面。

  圆木上镶嵌铜座,插入牛油火把。地上摆设铜灯,每盏都有半人高,形似树干,顶端延伸出三五铜枝,铜枝末端托起灯盘,盘中注满灯油。灯芯点亮,烟气流入灯身,只余火光耀眼。

  一面屏风落地摆放,屏风前是一张长案,玄服玉冠的国君坐在案后,面前摆有一只茶盏,还有两盘糕点。

  林珩换下衮服冕冠,少去旒珠遮挡,灯下的面容愈显清俊。

  他嘴角轻勾,眸底含笑,丝毫不见传言中的暴虐,观之温和沉静,恰似芝兰玉树,丰标不凡。

  县大夫和主簿不敢多看,小心收回目光,叠手俯身下拜,同声道:“参见君上。”

  “起。”

  “谢君上。”

  两人再拜后起身,在林珩下首落座,样子毕恭毕敬,透出几分拘谨。

  侍人送上茶汤,两人捧在手里,感受到合适的温度,各自饮下一口,消去些许紧张。

  将二人的表现收入眼底,林珩从案旁拿起一卷竹简,上面盖有县大夫的印章,半月前送抵肃州城。

  “我观奏疏,知登城新增乡邑十余,人口何来?”林珩问道。

  “回君上,多为山林野人,知君上恩旨投奔。乡邑取废弃民舍,推倒后重建。遵君上旨意垦荒,现已开田上百亩,得粮便能活人。”县大夫如实回禀,没有任何隐瞒。

  林珩点点头,指尖擦过竹简上的文字,道:“我有一妹,数月前开府,暂无封地。我意划登城为其食邑,尔等以为如何?”

  县大夫和主簿愕然抬头,表情一般无二,都是满脸惊讶。

  他们惊讶的不是女公子开府,也不是划登城为食邑,而是君上竟会询问他二人意见。

  宗室就封何曾有此先例?

  简直闻所未闻。

  “君上,仆不解。”县大夫首次直视林珩,问出心中疑惑。

  “寡人一路行来,军功爵传遍乡邑,尔等应有所耳闻。”林珩看向县大夫,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提到新法。

  “仆确有耳闻。”

  “晋立国时定袭爵之法,氏族享世卿世禄,代代相承。寡人欲破旧法,战功授爵。且破封地旧制,宗室、氏族、国人及庶人凭战功得爵。爵有禄米、金绢及奴仆。高爵得食邑,享地中谷粮、过路商税,然无征发青壮之权。”

  依照立国时的法令,宗室和氏族在封地内拥有生杀大权,收税、调兵皆可行,国君不能问。此无异于国中之国。

  林珩决意变法,以军功爵取代世卿世禄。

  战功袭爵为表,改食邑为里,双管齐下,大刀阔斧。

  国太夫人告诫他不应操之过急,以免令氏族逆反。林珩认真衡量,决定先从新封着手,由宗室开始。即便有氏族看出端倪,也无立场反对。

  听出话中含义,县大夫和主簿神情凝重,都没有作声。

  两人出身氏族,但为旁系血脉,如陶荣一般,并不受家族重视。若无林珩横空出世,他们注定在登城蹉跎岁月,一身才干就此埋没。

  前时肃州来人宣布政令,两人左思右想,认为机会来临。

  “陶荣和壬章能得重用,你我为何不能?”

  怀揣此种念头,两人兢兢业业做出成绩,果然引来国君看重。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飞黄腾达近在咫尺,临门一脚却是要与家族对立,甚至正面为敌。

  该如何取舍?

  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需知落子无悔,一言出口断不能更改。

  看出两人的挣扎,林珩没有心急,端起茶盏轻嗅茶香,耐心十足。

  机会他已经给出,能否抓住端看个人。

  抓住了,就是日后股肱。抓不住,登城就要有新的县大夫和主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帐内悄然无声。

  一道风刮过帐外,短暂掀起帐帘,卷动跳跃的火光,焰心处发出爆响。

  响声惊动县大夫和主簿,两人如梦初醒,看向上首的林珩,捕捉到同之前一般无二的笑痕,刹那间明白自己该如何选择。

  不想再空耗岁月,一身抱负无法施展,必然要有所取舍。

  两人共事多年,此时不需要对话,只需一个眼神就能猜出对方所思所想。

  心中做出决断,两人叠手下拜,异口同声道:“仆侍君,谨遵旨意,惟命是听。”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炷香的时间,县大夫和主簿退出大帐。

  同来时的紧张不同,两人面色微红,神色透出激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手中各捧着一只木盒,巴掌大小,金箔包裹四角,里面装有林珩赏赐的印章和铜牌。

  “女公子乐开府,明岁就封。”

  回想林珩所言,两人相顾一眼,知晓大营内人多眼杂,默契地闭紧嘴巴。

  “先回城,稍后再议。”

  县大夫脚步飞快,主簿也是健步如飞,引路的侍人反而被甩在身后。一路小跑追上去,侍人心中充满疑惑,看向他们的眼神很是怪异。

  两人一门心思离营,只为尽快回城。

  奈何天不遂人愿,途经一座氏族营帐,帐帘忽然掀起,长袍高冠的赖白走出帐篷,背对火光而立,唤住脚步匆匆的县大夫。

  “赖颀,慢行一步。”

  若是旁人,县大夫可以装傻充愣,装作没听见。

  赖白则不然。

  身为赖氏旁支血脉,家主出面,他不能视若无睹。

  至少现下不能。

  “家主。”赖颀暗暗皱眉,转身时变换表情,压下不情愿,口出问候叠手施礼。

  县大夫中途停步,主簿也不好独自离开,出于礼节,在赖颀身后向赖白拱手。

  赖白两步走上前,亲自扶起县大夫,没让他继续弯腰。侧头向主簿颔首,态度亲和,使人如沐春风。

  “我随扈君上,不想在此地见君。数年未见,不如入帐一叙?”赖白把住赖颀的手臂,笑着邀请对方进入营帐。

  “家主见谅,颀实有要事,需尽快赶回城中,不能在营内久留。”看出赖白的用意,赖颀攥紧木盒,无论如何不能留下。若是不小心引来国君误会,之前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哦?”赖白不置可否,笑容不曾改变,声音略有些低沉。

  察觉到对方的不悦,赖颀咬了咬牙,索性扛到底,硬着头皮说道:“登城新增乡邑,山林野人迁入数百。之前连日大雨,犬戎蠢蠢欲动。为防其混入,需谨慎防范日夜盘查。吾为登城守,肩负重责,不能久在外。”

  赖颀言之凿凿,并非全是托词。

  赖白脸上的笑容逐渐隐去,目光落在他身上,眼底充满审视:“有犬戎潜入?”

  “多名商人送回情报,暂无抓获。如此才需严加防范。”顶住压力,赖颀回答得滴水不漏。

  事关犬戎和城防,他着急离开合情合理。

  赖白没有继续阻拦。

  “既如此,有暇再叙。”

  “谢家主体谅。”

  话落,赖颀再次拱手,和主簿一同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火光背后。

  赖白目送他远去,视线在侍人身上稍作停留,看到对面两座帐篷前闪过的身影,目光明灭,一言不发回到帐中。

  帐内火光闪耀,赖信坐在屏风前,手中捧着一卷竹简。

  他是赖白的长子,日后将继任家主。虽也能文能武,在氏族郎君中却不拔尖。不比智陵和费廉在战场上崭露头角,也不如雍檀出使上京扬名天下,行事规行矩步,始终不显山不露水,看似平庸。

  以赖氏在朝堂的地位而言,这份平庸不算缺点,反而恰到好处。

  “赖氏根基浅薄,聪明绝顶未必是好事。不犯错,不自作聪明,懂得审时度势才能保家族长远。”

  看清赖信的性格,赖白逐渐对他交托重任。这次随国君出行特地带上他,专为开拓眼界在身边教导。

  赖信不负期望,一路行来多看少言,遇事见解独到,令赖白颇感欣慰,感叹后继有人。

  “父亲。”听到声响,赖信放下竹简,起身行礼。待赖白落座,他亲自捧上茶汤。

  茶汤微温,正好入口。

  赖白持盏在手却不饮,看向下首的儿子,问道:“可有疑问?”

  “父亲方才唤住赖颀,当真想询问大帐之事?”迎上赖白的目光,赖信开门见山,道出心中疑惑,“父亲行事素来谨慎,今日所为与平日判若两人,信实在不解。”

  他了解自己的父亲,绝非鲁莽冲动之人。

  赖颀身边有侍人引路,全程所见必要上禀。赖颀没有昏了头,定然会三缄其口,不对君臣奏对透露半分。

  他都能看清的事,父亲岂会不明白。

  既然如此,方才言行就值得推敲。

  赖白没有马上为他解惑,好整以暇地嗅着茶香,接连饮下两口,细品苦后回甘,享受其中滋味。

  “赖颀出身旁支,但有才。此前籍籍无名,如今得国君青眼,加官晋爵指日可待。我今日推他一把,结个善缘,日后你接掌家门,多一份人情有益无害。”

  “人情?”

  “不错。”赖白放下茶盏,向赖信剖析内情,“君上要用人,才干、忠心缺一不可。观君上有变法之志,重用之人忠心与否至关重要。赖颀遇我能守口如瓶,对他人更不会吐露半分,足见其忠。”

  听到这番解释,赖信恍然大悟。

  “父亲是故意为之?”

  “正是。”

  “若君上误会该如何?”恍然之后,赖信不免心生担忧。

  “必然不会。”赖白摇摇头,告知赖信不必担忧。以国君之智,侍人上禀实情,马上就能猜出他的用意,“有狐氏叛乱之前,我曾受君上召见,投效君上甚早,否则也不会有今日地位。君上了解我的忠心,不会对此事生疑,日后还会奖赏。”

  “父亲这般笃定?”

  “当然。”赖白捻须而笑,坦然道,“君上知我弱点,牢牢攥于掌中。其权威彪炳,霸道治国,赖氏必忠心耿耿。我为家主一日,赖氏便绝无二心。”

  赖信哑口无言。

  父亲获取信任的角度出人预料,他日后执掌家门,要学的还有很多。

  父子俩说话时,县大夫和主簿已走出营地。

  侍人告辞折返,赖颀利落登上车辕。刚在车厢内坐定,遇对面火光闪烁,脑海中一念浮现,神情随之出现变化。

  主簿坐到他身侧,见此情形心生疑惑,不免开口询问:“有何处不妥?”

  “无不妥。”县大夫摇摇头,叹息一声,“不过欠下一份人情,日后未必好还。”

  “人情?”主簿仍是不解。

  “现在无大碍,先回城。”县大夫不欲多言,抬手敲了敲车壁,“速行。”

  车奴接到命令,立刻挥动缰绳。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马车离开大军驻扎的营盘,踏着月光向登城行去。

  营地内,费毅来至雍楹帐前,掀开帐帘走入,就见其正铺开一张舆图对灯细看,不时点头或摇头。

  “君邀我前来,为观舆图?”费毅带着疑惑走上前,在雍楹对面落座。

  “此其一。”雍楹笑着提起笔,灵活倒转笔身,用笔杆点了点图上,顺势划过一圈,“君上许女公子开府,不日赐下封地。女公子需有扈从,我意从家族旁支拔擢。另闻费氏族中有好儿郎,若聘为府官,君意下如何?”

  费毅心头一动,表面却不动声色。垂眸看向舆图,目光在登城上稍顿,问道:“封地府官?”

  “先为府官,才具过人也可更进一步。”雍楹不讳言安排,进而神秘一笑,“女公子年少,日后总要成婚。君上之意,应不使往他国联姻,日后应在国内择婿。”

  闻弦歌而知雅意。

  费毅听出言下之意,却不认为事情能成。

  “宣夫人出身雍氏,君上许雍氏助女公子开府,未必乐见插手太多。纵不使女公子联姻,宗室婚配也不容氏族插手。”

  换做先君时,或有施为余地。以今上的行事作风,简直是痴心妄想。

  谁敢妄动心思纯粹是自寻死路!

  “你想到哪里?”雍楹摇头失笑,心知对方误会,开口解释道,“府官之事是君上恩准,我手中有旨意。至于女公子的婚配,我还没有糊涂,一切自有君上做主。我之意,女公子不联姻国君,身边无妨多几个知心玩伴,日后或为府官,或纳入府内,也能忠心得用。”

  “你要为女公子送美人?”费毅神情古怪。

  “女公子开府,至少为一城之主。公子娶妻纳妾,妻妾家人可用,女公子为何不行?”雍楹看向费毅,并不认为自己的想法出格。

  女公子开府,有实封,地位同公子无异。

  后者有的,前者理应不缺。暂时用不上,大可以在府内充为摆设。说一千道一万,该有的必须要有。

  这是礼仪,也象征地位。

  人选很有讲究,需得出身氏族。嫡支不可能,就从旁支挑选。从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晋身途径,有人会拒绝,自然也有人乐意接受。

  雍楹振振有词,有理有据。

  费毅被堵得哑然失声,逐渐转换过念头,认为其所言在理。

  不过他不打算掺和其中。

  费氏已是位高权重,维持现状才为上策。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看似轰轰烈烈,实则是取死之道。

  至于勋旧之首,他早就抛之脑后。

  “好意心领,君还是另寻他人吧。”

  被费毅拒绝,雍楹倒也不恼。他将舆图移至一旁,转而提及赖白和赖颀,敲了敲桌面,道:“方才帐前之事,你如何看?”

  “赖白此人好揣摩人心,今旁支之人得君上重用,赖氏将起。”费毅沉吟片刻,给出心中答案,“有狐氏及公牛氏灭族,左班以鹿氏一家独大。今赖氏起势,未必没有好处。”

  “依你之见,君上是否有意安排?”雍楹低声道。

  “今上不是先君。”费毅直言不讳。

  沉吟片刻,雍楹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自林珩归国,凡事以刀剑说话。

  从公子长到丽夫人,再到有狐氏,他是踏着鲜血一路上行。幽公在氏族间制衡牵制,他完全不必,一旦有人越过底线,隔日就会送上法场。

  说话间,时近二更。

  费毅回帐歇息,雍楹收起舆图,准备早些入睡,明日也好赶路。

  大帐中,林珩听完侍人回报,如赖白所料,第一时间就窥破他的用意。

  “的确可用。”

  他放下笔,拿起布巾拭手,命侍人退下。

  马桂走入帐内,同侍人擦身而过。他手中捧着几张绢,恭敬呈至林珩面前:“君上,丰地来人,禀五国国君抵达,余者尚在途中。”

  林珩接过绢展开,从头至尾浏览一遍,口中问道:“蔡地可有消息?”

  “蔡氏欢抵达青州,未入城内。据壬大夫秘报,陶大夫无性命之忧,暂困在蔡侯宫不得自由。”

  林珩皱了下眉,拿起最后一张绢。

  这封秘信来自楚地,由信鸟送回。先至肃州城,再由国太夫人派遣骑士送到林珩手中。

  “庸至楚国都城。”

  灭郑时,庸率死士立下大功。

  此番谋划楚、齐两国,为保计划不出差错,林珩提前布局,派遣他先一步进入楚地,及时传递消息。

  “来而不往非礼也。”

  林珩提起绢,递到火光中点燃。

  看着绢上的字迹被焰舌吞噬,冒出一缕缕白烟,他的唇边勾起浅笑。

  楚国三番五次谋算于他,公子项身边还有郑国旧臣,他理当予以回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数息之间,绢布化为黑灰。

  碎屑随风飞出大帐,眨眼落入泥地,彻底消失无踪。


第一百二十二章

  蔡国都城,青州。

  连续数日大雨,河流水位暴涨,冲垮悬桥漫过河岸,卷走停泊的木筏和小船。

  水流激荡,船只在水中摇晃,陷入湍急的漩涡,一头翘起,一头下陷。一阵急流袭来,伴随着刺耳的吱嘎声,一艘木筏当场被冲散,变得四分五裂。

  河对面走来一支队伍,多达数百人,都是遇到洪灾的乡邑村人。

  暴雨中房屋坍塌,田地被淹没,他们为求一条活路,只能扶老携幼涌向青州城。

  队伍沿河西行,透过朦胧的雨幕望见前方矗立的雄城,来不及发出欢呼,就被风中传来的号角和鼓声惊住。

  “黑旗,好多的黑旗!”

  “是晋?”

  “天要亡蔡不成?!”

  满怀希望赶来青州城,却遭受迎头一击,强撑一路的坚持被压垮,绝望瞬间涌上心头。

  天空中乌云密布,所有人被阴霾笼罩,呆滞地站在雨中,许久一动不动,变得失魂落魄。

  雷声炸响,战鼓声持续不断,与雷鸣争锋。

  青州城下,公子原率新军列阵,摆出攻城的架势。

  鼓声隆隆,号角阵阵,军阵中戈矛林立,数千甲士伫立在雨中,一身黑甲被雨水冲刷,泛起森冷的寒光,愈显杀气腾腾。

  军中将校手持令旗,在阵前策马奔驰,传达公子原的命令。

  “分!”

  声音穿过雨幕,大军似潮水分开,现出数条笔直的通道。

  鞭声响起,青牛和驽马拖拽大车出现。车上高高隆起,蒙布掀开,竟是数十架抛石器和巨弩。

  “哞——”

  长鞭甩出鞭花,强壮的青牛发出叫声,头顶一对巨大的弯角,镰刀一般,在雨中闪烁寒光。

  五十辆大车行至阵前,迅速一字排开。

  军仆挽紧缰绳避免牛马受惊,陆续在地面砸下木锥,从后方抵住车轮,不使大车偏移位置。

  步甲三五人一组,或将石块装入抛石器,时刻准备抡起重锤;或合力拉开绞弦,将箭矢架上巨弩。

  这一幕清晰印入守军眼中,城头出现混乱,甲长极力弹压却收效甚微,不得不向上官求助。

  “再不想想办法,城头就要乱了!”

  在蔡军的恐慌中,晋军的号角告一段落,鼓声也暂时停顿。

  大军中行出两部战车,打头一辆由四马牵引,车身漆成玄色,两侧的车轮既高且宽,轮轴外凸铜刺,在行进间转动,战时能撕裂马腿。

  车上之人未着甲,穿着象征晋国宗室的黑袍,头戴玉冠,腰束玉带,手按一柄宝剑。仰望城头时,下颌紧绷,双眼凝聚霜色。

  在他右侧,蔡欢站在伞车上,宫裙华贵,乌发堆云。发髻上没有太多装饰,只有一支古朴的金钗,钗头铸成兽首,象征蔡氏图腾。

  见蔡欢出现,城头混乱意外平息,众人目光凝聚,陷入死一般地寂静。

  上大夫百里争刚刚登上城墙,目睹这一场景,当即眉心紧皱,面沉似水。

  蔡的国力不如晋,乃是不争的事实。实力悬殊不可怕,怕的是丧失斗志,连奋起抵抗的勇气都没有。

  百里争快步穿过城头,来到女墙前,手按墙壁探头向下望,公子原和蔡欢的身影闯入眼帘,异常醒目。

  他没有向公子原出言,而是拔高声音质问蔡欢:“欢女,你出身蔡氏,为何引晋人攻蔡?!”

  蔡欢仰头望向高处,看清百里争的身影,气势丝毫不弱:“国有奸佞,狡言欺君,暗伏死士刺杀晋侯,欲坏蔡四百年国祚。我为蔡氏女,国君妹,当助兄长铲除佞臣,抓获真凶,给晋国一个交代。”

  这番话出口,百里争便知糟糕,暗道一声不好。

  果不其然,随着最后一个字落地,守军顿生哗然。

  林珩遇刺非同小可,纵然毫发未伤,蔡国也脱不开干系。蔡欢代蔡侯入贡,专为两国结好,实是肩负重任。怎料事情发生,上至蔡侯下至满朝文武,众口一词将罪过推给她,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氏族对她早有不满,趁机派人在国内散播流言,声称晋灭郑后,蔡欢心怀怨恨,花言巧语欺骗蔡侯,借入贡行刺杀一事。

  其言之凿凿,说得有模有样,流言甚嚣尘上。蔡侯听之任之,非但没有阻拦,反而暗地里推波助澜。

  时至今日,蔡人皆以为蔡欢谋刺晋侯,对她心有怨恨。

  不想晋国大兵压境,她同公子原一并出现,一席话打破氏族谎言,揭穿事情真相。

  “不是欢女所为?”

  “朝中有奸佞狡言欺君?”

  “是谁?”

  青州城被围,城中本就人心惶惶。蔡欢的出现无疑是火上浇油,一番话动摇人心,令百里争冒出冷汗。

  他按住佩剑,紧咬后槽牙,试图挽回局面:“欢女,你休要信口雌黄!”

  “是不是胡说,你我心知肚明。”蔡欢言辞激烈,与百里争针锋相对,“如非主谋另有其人,晋侯岂会容我?我的首级早被砍下,挂上肃州城墙。晋侯不惧上京,礼令行刺一样斩首,区区蔡国他岂能看在眼里。不过是看我无辜,让我回国抓出奸佞,肃清蔡国朝堂!”

  城头一片哗然。

  相比百里争的言词苍白,蔡欢有理有据,逻辑缜密,更容易取信于人。

  事实正如她所言,以晋侯的霸道严酷,不是主谋另有其人,她根本走不出晋侯宫,早就血溅三尺,首级挂上城墙。

  “真不是她?”

  “人在朝堂……”

  “莫非?”

  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针一般扎在百里争身上,使他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蔡欢乘胜追击,言词如刀,给城内氏族和蔡侯致命一击:“若不是做贼心虚,晋侯遣使为何会被扣押,进出不得自由?无非是被当面质问,知晓真相瞒不住,变得恼羞成怒。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做过必要留下痕迹,奸佞势必受到严惩!”

  蔡欢骂得畅快淋漓,不给蔡侯和氏族半分颜面,彻底撕破脸。

  百里争怒不可遏,却对她所言无力反驳。刺杀晋侯能坚决不认,扣押晋国使臣无法否认。陶荣就在宫内,蔡侯派人日夜看守,宫廷内外人尽皆知。

  事实如此,他仍要极力辩解,不能让晋师出有名。

  “晋使现在宫内,君上设飨宴款待,美酒美食更有美人,其乐不思归国,怎能妄言扣押!”

  “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什么是妄口巴舌,睁着眼睛说瞎话。”蔡欢冷笑一声,手指城头的百里争,痛斥道:“枉你身为百里氏,这般厚颜无耻,简直令祖宗蒙羞!”

  “恶毒妇人!”百里争勃然大怒,失态破口大骂。

  “虚伪老贼,无耻之尤!”蔡欢比他的骂声更加响亮,不仅是旗鼓相当,分明是压他一头。

  卢成站在蔡欢车后,举起一根怪模怪样的管子。此物号称百里眼,晋君赠于他,第一次使用就令他惊为天人,奉为至宝。

  众人被蔡欢和百里争的对峙吸引注意力,没留意他的存在。唯有公子原侧头看他一眼,目光在百里眼上短暂停留,片刻后移开。

  对骂仍在继续,蔡欢越骂越是畅快,整个人斗志昂扬,意气风发。百里争脸色铁青,额角鼓起青筋,渐渐变得无力。

  不知何时,雨势开始变小,直至完全停歇。

  天空仍是乌云密布,暗沉沉不见日光。

  振翅声传来,一只信鸟飞过云端,在空中盘旋两周,似在搜寻目标。

  大军中突起哨音,一名貌不惊人的军仆举起右臂,信鸟锁定位置,快速向下飞落。

  信鸟腿上绑有木管,军仆利落解下,送至公子原车前。

  木管上刻有玄鸟纹,打开木塞,里面是手指长的绢布,上面只有一行字:蔡不放人,破城。

  字体遒劲有力,锋利犹如刀剑。乍然入目,似有杀气迎面袭来。

  公子原卷起绢布,随手收入袖中,示意蔡欢稍停,仰望城头首度出声:“蔡行刺我国国君在先,扣押我国使臣在后,胆大妄为,无礼之极。今日必须放归我国使臣,随行不少一人。交出行刺主谋,蔡侯随我往丰地见君上,自陈罪过。”

  “不遵礼,不循法,无凭无据肆意妄为,晋侯不惧上京问罪?”百里争试图最后挣扎。

  “蔡无礼在先,晋不过是以牙还牙。况我国国君得天子册封,为侯伯,诸侯之首,能代天子出征伐。蔡侯不服才是违背礼法,不敬天子。”公子原手按佩剑,言辞犀利,令百里争哑口无言。

  堂堂晋国公子,率威武之师。纵然不及晋君,气势也能碾压。

  “半个时辰为限,不开城门,不交人,我便率军攻城。”说话间,公子原拔出佩剑,手指青州城,大声道,“君上有旨,蔡侯不放人,破城!”

  “战!”

  晋军齐声大喝,戈矛斜指带起劲风,尖端闪烁寒光。刀剑出鞘敲击盾牌,声声震耳。

  巨弩全部拉满,抛石器拉至极限,只需扳动机关,敲下重锤,霎时就会飞矢漫天,石落如雨。

  公子原的威胁不似作假,城头众人皆是面色如土,心提到嗓子眼。

  “百里大夫,事关重大,需交君上决断。”

  百里争转过身,看清众人脸上的表情,无需猜就知他们心中想法。他感到灰心丧气,却也无计可施,只能长叹一声,道:“去禀君上。”

  “诺!”

  甲士火速奔下城头,策马飞驰城内。唯恐动作稍慢拖延时间,晋军突然攻城。

  此时的蔡侯宫内,陶荣推开木窗,看到窗外飞来的小鸟,忽然间笑了。

  他转过身,对守在室内的忠仆道:“我将出城,蔡侯定会宣召,取我佩剑来。”

  “诺。”忠仆虽有疑惑,动作丝毫不慢,迅速取来佩剑,为陶荣整理衣带。

  刚刚准备妥当,门外就传来脚步声。

  下一刻房门推开,几名侍人站在门外,脸色惶急,一扫之前的盛气凌人,变得恭顺异常:“陶使君,君上召见,请移步。”

  他们毕恭毕敬,甚至诚惶诚恐。

  陶荣迈步走出房门,多日来首次站在廊下,看一眼黑沉沉的天空,突然道:“我国大军现在城外?”

  侍人悚然一惊,无需开口已给出答案。

  陶荣朗声大笑,笑声中充满快意。

  终于笑够了,他才开口道:“引路,我去见蔡侯。”

  侍人们不敢多言,只能战战兢兢低下头,将陶荣带去大殿。

  在他跨入殿门,看向上首的蔡侯时,天空中又起雷声,闪电爬过云层,暴雨倾盆而下。

  青州城被雨水笼罩,城外大军如盘踞的凶兽,随时将扑咬上来,展开血腥杀戮。

  同一时间,晋国丰地迎来一支千人车队。

  雨过天晴,空气中弥漫着水汽。

  雾气缭绕,飘浮过大地,为万物覆上一层轻纱。

  号角声传来,响彻原野。

  地平线处扬起黑旗,隆隆的马蹄声震颤大地。

  丰地官员在城头眺望,看清风中的旗帜,立即命人擂鼓:“君驾抵达!”

  鼓声震荡开来,赶来会盟的诸国国君闻讯,纷纷从营地走出,摆出仪仗迎接晋国国君。

  马蹄声越来越近,似滚雷涌动。

  数百匹战马驰过平原,马上骑士手擎玄鸟旗,乌底金纹,在风中撕扯,猎猎作响。

  骑士之后,一驾玄车闯入众人眼帘。

  铜铸的车伞下,衮服冕冠的少年按剑而立。

  距离尚远,看不清他的面容,袭来的煞气却令人胆寒,好似冰霜包裹的猛兽,令人望而生畏。

  晋国之主,一战灭郑,天子册封的侯伯。

  众人眺望驰来的玄车,现实同传言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顿时心头发沉。


第一百二十三章

  “恭迎君上!”

  玄车自东行来,玄鸟旗在风中撕扯,耀眼夺目。

  丰地大小官员齐出,国人、庶人夹道相迎,奴隶和野人匍匐在路旁,头不敢抬、人群中零星夹杂着戎人和羌人,大多是部落被犬戎所灭,自北迁徙而来。他们同晋人长期混居,衣饰同晋人无异,仅能从五官相貌上有所区分。

  黑骑风驰电掣,瞬息抵至面前。

  劲风扫过,路旁众人屏住呼吸,心跳得飞快。

  号角声响彻平原,苍凉豪迈。

  一抹赤金闯入眼帘,雕刻玄鸟的战车压过地面。车轮高近两米,轮轴转动间,轮辐闪烁金光,源于镶嵌的铜钉。

  林珩站在车上,手按宝剑目视前方。

  同上次来时相比,丰地大变模样。

  城池竣工,泥砖筑造的城墙高过五米,外层涂抹泥灰,枪矛无法穿透,也能阻挡雨水侵蚀。

  城池占地面积扩大三倍,城内建筑仿效临桓城布局,另增添一座商坊,专供往来商旅市货。

  城外有两座矿场,乡邑村社围绕矿场而建。

  丰地土壤贫瘠,粮食出产有限,国人多从军,庶人在矿场出力,按月领取谷、绢和钱。

  矿场发下的谷主要是粟,数量充足,品种稍显单一。想食麦、稻和豆需向城内商人购买。

  晋人习惯食粟,迁来的郑人则不然,他们更喜食麦,每次领到绢和钱都会向商人买粮。

  有商人窥见商机,在城内开设商铺,专门做粮食生意。数月下来赚得盆满钵满,商铺规模扩大两倍不止。

  随着粮商大批涌来,城内商坊日渐热闹,丰城也随之繁荣。相比数月前,变化之大,可谓翻天覆地。

  除了矿场和乡邑,城外还多出数座营盘。

  林珩向西境诸国发出会盟邀请,五国先至,相隔一段距离在城外扎营。余下尚在途中,不出意外地话,五日内应能赶到。

  唯一的例外是蔡国。

  蔡侯执迷不悟,蔡国氏族不思悔改,青州城被公子原带兵保围,城破只在旦夕。

  敬酒不吃吃罚酒。

  待到蔡侯现身,就不再是受邀的客人。他会是一个不错的靶子,向国君们展示何为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丰城外,五国国君摆出仪仗,各色旗帜在风中招展。

  曹国国君位于正中,身材稍显矮胖,圆脸带笑,看上去十分和气。他的容貌、身材和气质同长沂君无任何相似,很难相信两人是同父兄弟。

  宋、许、后、朱四国国君分在他左右。遵照礼仪,几人皆是衮服冕冠,仅在衣物图腾和腰悬的饰物上有所区别。

  国君爵位有高低,国力有强弱,地位自然存在高下。

  玄鸟车由远及近,尚未停下,五人已各自走下战车,以臣礼见林珩。

  此举看似恭敬,却容易为人诟病。同为国君却受臣礼,难免被指责狂妄自大,对天子有不敬之意。

  雍楹和费毅同时拧眉,看向五人的目光极为不善。

  赖白阴测测盯着前方,重点落在带头的曹国和宋国国君身上,视线锐利,犹如带着刀子。

  在三人背后,长沂君和吕奔父子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长沂君心如火焚,恨不能冲到曹伯面前,质问他有没有认真读自己送回的书信。但凡记在心里,也不会出今日差错。

  吕奔面沉似水,手指攥紧车栏,盯着前方的宋伯,双眼几要喷火。

  吕坚脸色微白,看一眼宋伯,又回头看向吕奔,踟蹰道:“父亲,君上这是何意?”

  “自作聪明,愚不可及。”吕奔声音低沉,猜出宋伯的心思,只觉无可救药,“状似恭敬,实则包藏祸心。”

  吕坚张了张嘴,似有话想说。察觉到气氛变化,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一个字也没出口。

  队伍中的使臣神情各异。

  许、后、朱三国之人面带焦急,一个个如芒在背,碍于场合和身份却不能随意开口。余下使臣窥出端倪,突觉国君晚些来也好。

  “前车之鉴,免得犯糊涂。”

  “晋君会如何处置?”

  “不知。”

  “表面看五国恭敬,如要惩治恐不妥。”

  诸人各有心思,揣测林珩的动作,不乏看好戏的意图。

  玄车上,林珩俯视车前五人,旒珠遮挡眉眼,蒙住眼底的冷意,浅色的唇缓慢掀起,印出一抹冰冷的笑痕。

  众目睽睽之下,受礼与否都将被人指摘。

  霸道、暴虐、残佞。

  今日之后,还将多出不臣狂妄。

  看来灭郑尚且不够,还要再挥屠刀,多流几滴血,多砍几颗脑袋,才能让诸国心服口服。

  他摩挲着指节,缓慢垂下眼帘,遮去涌动的杀机。嘴角笑痕加深,更添三分冷意。

  五位国君叠手弯腰,在林珩面前执臣礼。本以为他会下车搀扶,至少表现出招揽人心之意。哪料想弯腰许久,林珩始终站在车上,没有半分动容。

  这该如何是好?

  五人中的三人上了年纪,尤其是宋伯,不仅年事已高,还被酒色掏空身体,长时间弯腰难免头昏眼花,变得摇摇欲坠。

  曹伯心头不安,有些后悔采纳许伯的提议。

  后伯和朱伯后悔不迭,他们习惯谨小慎微,行事好从众,却忘记林珩狠戾性情,不比旁人。内屠氏族外灭郑国,手下血流成河,岂会法不责众。

  越想越是后悔,两人额头冒出冷汗,不知该如何收场。

  林珩不作声,也无任何表示。他好整以暇地站在车上,玩味地观察五人,将他们的表现尽收眼底。

  黑骑分列在玄车左右,单手挽缰,另一手擎起图腾旗,头盔边缘压住眉峰,愈显目如寒星,杀气浓重。

  全副武装的甲士拱卫国君,手持矛戈顿地,千人如同一人,钝响声整齐划一。

  被晋军威慑,部分使臣不再幸灾乐祸。同长沂君等人一般,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眼,下意识绷紧了神经。

  林珩抬起右臂,顿地声戛然而止。

  一阵风袭过,众人鸦雀无声,连呼吸都低不可闻。

  砰!

  一声钝响打破寂静,宋伯体力不支,竟在车前栽倒。

  他眼前发黑,控制不住扑向前方。左右之人反应不及,伸手时错过,只能看着他摔在地上,衮服沾染泥土,冕冠险些摔落。

  宋伯当众出丑,威严扫地。

  曹伯等人却松了口气,以为能借机揭过此事。

  可惜他们不了解林珩。

  看出五人的意图,林珩压根没打算轻拿轻放。他不仅不会如几人所愿,更是反其道而行。

  既要表现恭敬,弯腰远远不够。

  见曹伯几人装作关心宋伯,就要起身查看他的情况,林珩忽然拔出佩剑,反握刀柄掷向地面。

  一道银光闪过,王赐剑破风而至,斜插入地面,成功拦截几人动作。

  曹伯等人不敢置信,一时间惊怒交加,脸色青白交替。

  “晋君,这是何意?”许伯出声质问。

  林珩没有回答,而是扯下腰间锦囊,倒出铸有“侯伯”两字的金印。

  “天子下旨封寡人侯伯,代天子出征伐。”林珩把玩着金印,扫视对面五人,“诸位愿行臣礼,寡人能受。黑骑!”

  “诺!”

  黑骑同声领命,百余骑策马上前,隔绝五位国君的仪仗。另有数人翻身下马,走到五人身前,按住他们的肩膀,迫使他们稽首。

  宋伯双腿发软站不起身,两名骑士当场提起他,脚尖踹上他的膝窝,迫使他膝盖触地。

  这一幕震惊五国之人。

  太过于惊骇,竟无一人出声阻拦,遑论上前救出国君。

  长沂君再也坐不住,匆忙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来至林珩车前,被黑骑挡住去路,双手交叠躬身至地,颤抖着声音道:“君侯息怒,曹君一时糊涂,绝无背逆之心!”

  更多使臣反应过来,纷纷下车走上前,站到长沂君身后,希望林珩能网开一面,放过曹伯等人。

  “寡人暴虐,天下共知。”

  无视求情的使臣,林珩看向被按跪在地的曹伯等人,声音平和,听不出丝毫怒气,冷漠得令人心惊。

  “邀诸位共盟实为稳固边境,护西境安危。寡人一片好心,奈何诸位不领情。”

  林珩抬手按住车栏,作势叹息一声。

  阳光落向车伞,光透不进伞下,使他半身隐于暗影中,肩上的玄鸟更显凶戾,煞气阴森油然而生。

  “无妨告知诸位,寡人最恶三心二意,左右摇摆。盟约尚未定下,诸位大可以离去,寡人不会予以干涉。如不走,同晋结盟,日后再生反叛,郑便是其下场。”

  一番话说完,林珩走出暗影,面含浅笑站在光下。

  年少俊朗,眉清目秀。

  唯有霜雪气息凝固不散,煞气凛然。

  “方才之事,寡人可以既往不咎。会盟祭祀之前,是走是留,诸位自己选择。”

  说话间,林珩走下伞车,施施然来到五人近前,拔出斜插地面的王赐剑。

  智陵等人松开对五名国君的钳制,黑骑似潮水退开,现出惊骇欲绝的五国氏族和甲士。

  “机会只有一次,诸位切要深思熟虑。”林珩笑着道出这番话,利落收剑还鞘,转身登上伞车。

  “城东扎营。”

  命令下达全军,千人队伍调转方向,留下各国使臣。

  田齐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驱车来至宋伯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在车上叠手:“外大父。”

  吕奔和吕坚跟在田齐身后。

  两人是宋国氏族,宋伯的臣子,却追随公子齐行动,决心可见一斑。

  听到田齐的声音,宋伯突然生出力气,一把推开侍人的搀扶,手指田齐怒斥道:“逆子,晋侯辱我,为何不拦?!”

  “三令杀我,外大父为何不救?”田齐凝视宋伯,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轻飘飘一句话,宋伯被堵得哑口无言,当即恼羞成怒,强词夺理道:“你毫发无伤,且三令已被下狱,如何记仇不记恩?休要忘记,你仓惶离蜀,宋最先收留!”

  “我母出身宋室,宋不留我必被千夫所指,非外大父愿意收留。我能够平安无事,仰赖公子有相助。”田齐对宋伯失望透顶,不给他任何颜面,“当初外大父不想收留我,更坐视三令设计害我。如非公子有,我早已埋骨宋地。今日反倒质问我记仇不记恩,何其可笑!”

  “你……”

  “三令是何时下狱?我没料错地话,是晋使抵达宋都,邀宋会盟之后?”

  宋伯无言以对,登时面露惊容。

  “说白了,外大父不在意我,无非是惧晋君。况下狱又非绞杀,一息尚存,随时能家族再兴。”田齐冷笑一声,“我都能看清外大父的心思,何况晋君。自作聪明,实则破绽百出,不过遗人笑柄。今日种种全是君伯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

  “你唤我什么?”

  “君伯。”田齐收敛情绪,目光冰冷,声音更冷,“今日之后,我同君伯只论尊卑,再无亲情。君伯好自为之。”

  话落,田齐命车奴调转马头,驱车前往林珩所在的营盘。

  吕奔和吕坚匆匆向宋伯叠手,驾车紧随其后。

  曹伯等人从头至尾目睹,目光在半空交汇,不发一语各自离开。几人心中清楚,公子齐与宋伯反目,晋侯定然与宋不善,此时不走更待何事。

  于几人而言,此时的宋伯无异于一尊瘟神。

  众人离开后,只留宋伯站在原地。

  回想田齐所言,他的脸色越来越白,突然眼前一黑,仰面栽倒。

  “君上!”

  随扈发出惊呼,立时乱作一团。


第一百二十四章

  公子齐与宋反目,宋伯禁不住打击当场昏厥。

  事情瞒不住,不等宋伯被送回大帐,消息传遍丰城内外,参与会盟的国君氏族皆有耳闻。

  “怎会如此?”

  “公子齐离国,又与母族反目,岂非自绝后路。”

  “得晋侯相助,迟早回国掌权,恶宋又何妨?”

  “血脉亲人何至于此。”

  此言一出,周围声音顿时一静。

  上至君位更迭,下至氏族家门传承,无不充斥刀光剑影,腥风血雨。

  血脉亲人?

  权利倾轧中,谁还顾念亲情。

  远有越室被降爵,今有楚国公子起兵杀伐,哪个不是血脉相连?

  意图窃蜀的信平君同样有蜀室血脉,认真查询族谱,田齐还要呼他一声叔父。真正顾念亲情,蜀国不会生变,公子齐也不会投奔晋国。

  “公子齐质问宋伯,宋三令欲害他性命,宋伯不闻不问。宋伯不曾反驳,可见确有其事。”

  “难怪他与母族恩断义绝。”

  “宋伯行事太过,不怪公子齐与他反目成仇。”

  因宋伯突然昏厥,种种传言扩散开来,宋的行径大白于天下,为众人不齿。

  临近傍晚,城头点燃火把,火光绕城而过,连成一条醒目的光带。

  营盘内燃起篝火,一座座柴堆被引燃,焰舌蹿升数米。烟柱腾起,在营地上方扩散,很快被风卷走。

  城外座落六座大营。晋君营地在东,规模最大。营内帐篷林立,四周有栅栏围拢,并有甲士来回巡逻,处处井然有序,刁斗森严。

  其余五座营盘分散在城西和城南,其中曹伯营地近南,规模不及晋营的一半。营地外围斜插尖木,形成一定防御。营内帐篷环形分布,国君大帐位于正中,由里向外分别是随行的大小氏族以及军中将校。

  仆人有小帐,五六人拥挤在一起,空间有限,躺下后翻身都很困难。

  奴隶睡在马厩,身上的麻衣抵不住夜间凉风,只能缩进草堆,扯过稻草盖在身上。

  自曹伯抵达丰地,每逢夜色来临,大帐内都会传出酒香。

  人言宋伯好色,曹伯也不遑多让。

  千里迢迢奔赴晋国,参与晋侯发起的会盟,他不忘带上数名美人,寻机便要饮酒作乐。

  今夜,大帐中格外安静,既不闻酒香,也听不到国君同美人的嬉闹声。

  巡营甲士经过帐前,下意识减慢脚步侧耳细听。听不到任何声响,反而惊动守帐的阉奴。

  “诸位巡逻倒是仔细。”阉奴背部微弓,袖着双手阴阳怪气。

  甲长目光微凝,认出他是长沂君近侍,猜出今夜为何寂静,没有做口舌之争,脚跟一转继续巡逻。

  目送甲长走远,阉奴眯了眯眼,暗暗记下他的面孔。随即退回到原处,过程中放轻脚步,未发出半点声响。

  大帐内,数盏铜灯矗立在地,灯盘上竖起尖刺,托起儿臂粗的牛油火烛。

  烛光闪烁,照亮帐内对坐的两人。

  帐内设有屏风,屏风前的长桌被移走,替换成单色的兽皮。

  曹伯和长沂君对面落座,面前各有一张矮桌。桌上设有小鼎,鼎中肉汤渐凉,表面凝固白色的油脂。鼎旁摆放碗盘,碗中盛放肉酱,盘中是煮熟的菜和炙肉,和肉汤一样变凉,味道难以入口。

  两人对坐许久,本该因重聚欢喜,此时却面有郁色。

  长沂君一路奔波,早就饥肠辘辘。面对这一座菜肴却提不起动筷的欲望。

  想到白日里的种种,他愁容不展,禁不住长吁短叹。

  “大兄,错矣。”他抬头看向曹伯,沉声道,“晋烈公时,曹同晋盟,依附于晋。待幽公登位,曹却背盟,与郑暗通款曲。事不密,触怒晋,曹数年如履薄冰,何等艰辛,大兄全都忘记不成?”

  “我没忘。”曹伯摇了摇头。

  “既没忘,为何行今日之事?”长沂君痛心疾首,一别平日里的谨小慎微,变得咄咄逼人,“自公子珩登位,晋国蒸蒸日上,先平内乱又灭郑国,天子下旨封侯伯,霸道势不可挡。曹之眇眇,羊毛尘量。前有背盟之行,今又公然行刺探之举,岂非是自寻死路?”

  长沂君越说越气,掌心拍案,发出一声钝响。

  “我派人给大兄书信,大兄可曾看进一个字?莫不是以为我在危言耸听?!”

  曹伯面色阴沉,许久一言不发。

  “大兄,触怒晋侯非同小可。前车之鉴不远,及时回转才有生路!”长沂君言辞恳切,身体前倾,焦急和担忧溢于言表。

  两人外貌身材迥异,却是不折不扣的血脉兄弟。自幼勠力同心,休戚与共,方才能活到今日,同国太夫人及她身后的氏族分庭抗礼。

  长沂君为曹伯担忧,情真意切,字字句句发自内心。曹伯何尝不知,可他身不由己。

  “你离国后,楚国来人。”曹伯苦笑一声,道出身陷危局,“国太夫人意向楚,多数氏族支持她。随扈之中,七成是国太夫人安排,我能如何?”

  长沂君神情骤变。

  “楚国?”

  “不错。”曹伯仍是苦笑,“楚欲扰乱会盟,使晋功亏一篑。其言背后有天子支持,还拿出盖有天子印的密诏。”

  楚国,上京。

  天子密诏。

  长沂君面露骇然。

  “国太夫人以密诏强压,言无需惧晋。并言楚乱已平,不日陈兵西出,晋无暇伐曹。两强相争,曹仍能左右逢源,坐收渔翁之利。”

  “异想天开!”长沂君嗤之以鼻,“晋楚都是万乘之国,战起天下震动。两强相争,短时难分胜负。以曹之国力,应主动避开,以免受到波及。今反其道而行,最易惹火烧身。届时大国胜负未分,曹反遭池鱼之殃,落得国破家亡。”

  长沂君绝非无的放矢。

  天子分封四百年,强国轮番崛起,期间诸多小国殒灭。

  曹军不过千乘,能坚持到今日实属不易。无视周遭危机四伏,却想要借大国相争攫取好处,当真是痴人说梦,愚不可及!

  “我非愚钝,然独木难支。满朝氏族赞同国太夫人,我亦无法。”曹伯早就无力愤怒,索性摊开手,自暴自弃道,“国将亡,我必为亡国之君,不如及时行乐。”

  看着曹伯,长沂君突然冷静下来。

  回忆他的言行,很快发现矛盾之处:“大兄,你故意激怒晋侯?”

  “是又如何?”曹伯笑得颓废,眼底浮现狠色,“国太夫人只想争权夺利,从不思国之将灭。国内氏族短视愚蠢,被楚人愚弄,信什么远交近攻。若曹国力强盛,自是无可厚非。国小地狭,连蔡都不及,此等妄想简直可笑。与其被他人利用后舍弃,莫如我主动一些,顺便送国太夫人一程,也让各家氏族知晓,梦可以做,乱做梦却会丢掉性命!”

  一番话落地,帐内再度陷入寂静。

  长沂君凝视曹伯,震惊于他的凶狠。这种义无反顾,此前从未在他身上出现。

  “奇怪吗?”曹伯冷冷一笑,五官扭曲透出疯狂,“你离国之后,国太夫人突然调兵,我的妻妾和儿女都被囚困。世子中毒,解药在国太夫人手中。若我不能如她所愿,结果会如何?”

  “她怎敢!”

  “她为继妻,膝下无子,心心念念要把牢权柄。若你我死在丰地,血脉在国内断绝,她从宗室内挑选一人,宫苑前朝攥于手中,自能称心如意。”

  长沂君脸色铁青,握拳击向桌面。

  砰地一声,矮桌被砸出裂缝,他指节现出淤青,裂开两道血痕。

  “国太夫人在我身边遍插耳目,帐下之人都是她安排。她要我死,我就如她所愿。想要曹国却是痴心妄想!”

  曹伯被逼至绝境,决意拉着所有人一起死。

  国太夫人要立傀儡,八成还想逼迫禅让,妄图以氏族窃国。他怎会让对方如愿!

  “大兄,事情或有转机。”看出曹伯的想法,长沂君脑中灵光一现,急声道,“去见晋君,我们去见晋君!”

  “什么?”

  “立誓为臣属,忠心不二,能救你我,亦能救曹国!”

  长沂君猛然站起身,踢开破损的矮桌,大步走向曹伯,一把拉起他,道:“现在就去,一切如实说清。晋君受封侯伯,能代天子出征伐,楚仅有密诏,不能宣于世人。无论天子真意如何,附晋必有生路!”

  绝境中突现生机,曹伯终不愿去死。

  之前料定没有生路,他才要同国内玉石俱焚。如今有另一种选择,他马上做出决断。

  “帐外有人监视,营内甲士不可信。”

  “无妨。”长沂君安慰曹伯,在他耳边低语数声,随即掀起帐帘,向守在一旁的阉奴使了个眼色,故作愤怒道,“速备车,我要去见晋君!”

  声音引来甲士注意,近处的帐篷也传出声响,陆续有人掀起帐帘向大帐眺望。

  长沂君无视众人,大声命阉奴备车,另一手拖拽曹伯,提高嗓门道:“大兄触怒晋君,何其愚蠢!速和我过营赔罪!”

  见状,氏族们交换眼色,立刻上前阻拦。

  “长沂君不可,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去?”一人开口道。

  “拖不得!”长沂君连连摇头,唉声叹气道,“晋君暴虐远甚传闻。我在肃州城亲眼所见,上京礼令触怒他,即被押送法场枭首,头颅挂上城墙,日夜风吹雨淋。今众目睽睽之下,大兄言行有失,岂会有好下场!”

  “其言既往不咎……”

  “糊涂!”长沂君捶胸顿足,瞪着氏族双眼冒火,“曹前有背盟,今再生事,如何能怀抱侥幸。晋法酷烈,尔等莫非以为罪只在大兄,不会被迁怒株连?”

  此言如醍醐灌顶,登时让氏族们寒颤连连。

  趁他们陷入犹豫,长沂君拉着曹伯排开人群,大步向前。

  曹伯装作不情愿,嘴里喊着“我不去”“休要拽我”“大胆”等语,脚下速度飞快,一路跑出烟尘,和长沂君冲向马车。

  甲士们见氏族不动,不知是否该阻拦,大多愣在原地。

  抓住机会,长沂君拉着曹伯进入车厢。车门尚未关闭,就连声催促阉奴:“速行,去晋大营!”

  阉奴挥动缰绳,马车冲出营门。

  氏族们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情况不对,马车早就扬长而去,距大营越来越远。

  “追不追?”一名氏族道。

  “追,怎么追?”另一人怒视他一眼,“让人知晓我等要反?!”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习惯了曹伯逆来顺受,陡遇今夜状况,竟然无从应对。为推卸责任,开始互相抱怨,半点没意识到危机即将来临。

  晋侯大营内,一只信鸟穿过夜风,飞向灯火辉煌的大帐。

  马桂举臂接住信鸟,躬身进入帐内。

  林珩刚刚沐浴过,洗去一身风尘,披衣坐在屏风前。长发没有梳起,随意散落在身后,发尾犹带着湿意。

  “君上,是蔡地送来。”马桂解下信鸟腿上的兽皮,送至林珩面前。

  兽皮展开,里面是叠起的素绢。

  绢极轻薄,对火近乎透明。上面寥寥数字,内容触目惊心:青州城破,陶荣挟蔡侯,归晋。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君上,曹伯及长沂君求见。”

  林珩刚刚放下秘信,就见马塘从帐外走入,禀报曹伯和长沂君过营求见。

  “曹伯未摆仪仗,与长沂君同车。随行数名奴仆,车上没有图腾旗,也未见甲士跟随。”

  “没有仪仗,也无护卫?”林珩认真叠起绢布,一角递至灯前。看着绢被点燃,蹿起一道焰光,眸底浮现一抹暗色。

  “回君上,其行色匆匆,貌有仓惶,状似在奔逃。”马塘如实道。

  营地就在身后,国君却要逃命,任谁看来都会觉得荒谬。

  然而现实就是这般匪夷所思。

  营地内充斥国太夫人耳目,氏族多存有异心,无一忠君。于兄弟俩而言,国君大帐无异于龙潭虎穴。

  夜奔晋侯大营,向林珩求助是唯一的生路。

  成则逃出生天,有机会夺回权柄;败则失去所有,国祚陨灭,自己也会命丧黄泉。

  曹伯抱定必死之心,一度陷入绝望。突然绝处逢生,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他也甘愿冒险。

  长沂君与他一般无二。

  鉴于曹伯的遭遇,两人撇下护卫,身边只有几名忠奴,以免被人钻空子,使出逃计划功亏一篑。

  兄弟俩如惊弓之鸟,除了相伴多年的忠仆,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马车抵达晋侯大营,立即被守卫拦截。

  车门推开,火光照亮两人的面孔,获悉他们的来意,甲士不敢专断,立刻禀报营内。

  为防有诈,马塘亲至营前,看清两人的模样,听他们简单说明来意,心中吃惊不小。

  “长沂君言有要事,故来求见君上。”

  听完马塘转述,林珩没有出声,沉默看着绢布化为灰烬。

  掌心拂开落在桌上的碎屑,指腹捻了捻,摩挲着残余的热度,思量曹国可能的变故,发出一声轻笑。

  “连夜过营怕是被逼至绝境。既如此,寡人理当见上一面。”他抬眸看向马塘,一缕黑发滑过肩头,覆上衣领的花纹。发丝散落,恰好遮住玄鸟的单目,“请曹伯和长沂君至大帐。”

  “遵旨。”马塘领命,弯腰行礼后退出大帐。

  马桂留在帐内,从炉上执起铜壶,向盏中注入热水。又从架上取来蜜罐,打开后舀出一勺,冲入冒着热气的盏中。

  盏中泛起浅色,似流动的琥珀。

  不多时,一股香甜的气息萦绕鼻端,缓慢在帐中飘散。

  林珩触碰杯盏,感受着掌心的温度,凝视映在帐上的暗影,微微有些出神,神情若有所思。

  马桂垂手恭立,始终不言不语,好似木雕泥塑,存在感微乎其微。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帐外传来脚步声。

  声音在帐前停住,帐帘随即被掀起,曹伯和长沂君走入大帐。

  打眼一看,两人衣冠整齐,显然提前整理过。神情紧绷,额角沁出汗珠,能看出心中不安。

  “参见君侯。”

  曹伯叠手执臣礼,躬身至地。长沂君站在他身后,伏地稽首,姿态恭敬无比。

  审视两人行事,把握他们的情绪,林珩挑了下眉,笑着起身绕过桌案,弯腰扶起曹伯,并唤长沂君起身。态度温和有礼,同之前的冷峻判若两人。

  “请起,坐。”

  “谢君侯。”

  寒暄两句,三人分宾主落座。

  帐内没有婢女,马桂为两人奉上茶汤。迥异于林珩面前的甜汤,茶汤的滋味有些苦,由于加入姜,还有一丝辣味,更能提神醒脑。

  两座大营相隔不远,奈何兄弟俩神经紧绷,一路飞驰赶来,难免口干舌燥。

  茶汤摆至面前,温度正好入口,两人没有故作客气,各自端起来饮下半盏,缓解喉咙干涩。

  “深夜过营求见,请君侯莫怪。”曹伯放下茶盏,第一句话就是向林珩表达歉意。此时的他目光清明,气质稳重,眼下挂着青黑却不见半点颓废,和初见时截然不同。

  “无妨。”林珩压下心中诧异,重新打量曹伯,心中有所猜测。又扫一眼坐在他下首的长沂君,开门见山道,“两位深夜造访,不知是何要事?”

  曹伯和长沂君早有商量,闻言同时站起身,一起大礼稽首,泣声道:“君侯救命!”

  两人高矮不同,胖瘦有别,表情动作却是整齐划一,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印。从起身、行礼到嚎啕大哭,一串动作行云流水,没有片刻停顿,更无丝毫迟疑。

  这一幕出人预料,林珩也不免愣了一下。

  他猜出两人有事相求,不承想他们当面嚎啕。这般舍弃颜面,俨然是破釜沉舟。

  曹国形势竟至如此地步?

  “君伯不必如此。”林珩向马桂示意,后者立即上前搀扶起两人。

  曹伯和长沂君还想坚持一下,怎奈马桂力量惊人,硬是将他们拉起来按回到座位上。

  既然哭不下去,兄弟俩马上改变策略,利落抹去脸上的泪水。

  “触怒君侯实非我所愿,乃是受人逼迫不得不为。我对君侯无半分不敬,更无不满,还请君侯明鉴!”

  长沂君擅长审时度势,曹伯的眼光同样不弱。

  难在两人腹背受敌,既要对外周旋,又要提防国内暗箭。

  三番五次遭遇险境,又遇上京和楚国威胁,曹伯这才心灰意冷,想拖着国太夫人一起死,和满朝氏族同归于尽。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长沂君一言点醒了他。

  为求晋侯相助,他拿出所有诚意,只为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受人逼迫?”林珩放下汤匙,匙柄磕碰杯盏边缘,发出一声轻响。

  “天地鬼神为证,我绝无半句虚言。”曹伯组织过语言,从国内开始讲起,包括楚国来人,天子密诏,国太夫人和氏族的态度,巨细靡遗,不遗漏任何细节。

  见林珩听得认真,他更从袖中取出一张绢,亲自递至林珩面前。

  绢的边缘很不整齐,应是从衣摆扯下。一面写有字迹,竟是楚人带至曹国的天子密诏。

  诏书内容一模一样,结尾处却没有印章,应是誊抄而非原件。

  “密诏在国内,我无法带出。然我记忆尚佳,看过之后牢记脑中,保证一字不错。”曹伯记忆过人,称得上过目不忘。但他自幼就学会藏拙,除了长沂君,无人知晓他有这份本领。

  楚使抵达曹国后,先见国太夫人,后见曹伯。密诏传递两人,其后被国太夫人收起。

  正因这份天子密诏,加上楚使的威胁,朝中氏族都倒向国太夫人。曾支持曹伯的几家也陆续倒戈,使他在前朝孤立无援,走投无路,彻底沦为一具傀儡。

  来至丰地后,他出入被严密监视,干脆自暴自弃,终日在大帐内寻欢作乐,做足昏君姿态。

  林珩抵达前,许伯主动上门,提出要试探一番。曹伯能看出他所图不小,然已抱定死志,没有深思,不假思索当场答应。

  今日回头再看,许伯行事委实古怪。

  他要拖着所有人去死,自是毫无顾忌。

  许伯又是为何?

  据他所知,许国虽小,国却富裕,宗室氏族也无争端,许伯没必要惹怒晋国,完全是多此一举。

  曹伯想不通,不妨碍他将事情全盘托出,竹筒倒豆子一般。

  “上京,楚国。”林珩一心二用,一边浏览绢上内容,一边听曹伯讲述。思量许伯时,脑海中呈现出一幅舆图。

  北荒之地。

  楚煜握有详细舆图,他记忆极深。

  北荒之地贯穿多国,北接荒漠,如一根钉子楔入西境。若他没有记错,许国边境同北荒之地接壤,也同戎人杂居的荒漠相距不远。

  放下手中的绢,林珩陷入沉思。

  在上京时,他遍览史书,对西境诸侯多有了解。许国地狭人少,但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借助地利,许国商业发达,尤其是马市,在西境诸国间数一数二。

  直至晋国设立商坊,许国的马市规模逐渐缩小,却也远胜别国。

  “许国。”林珩拨动汤匙,指尖擦过匙柄上的花纹,“许国初分封,曾与羌部联姻,国内半数狄人杂居,并有小部戎人。”

  “确是如此。”曹伯也想起来,补充道,“许国一度强盛,平王时国力最强,曾迎上京贵族女。”

  林珩停下动作,联系诸多线索,对许伯的目的有所猜测。

  或为北荒之地,或为贸易,也或许是纯粹的愚蠢。无论哪一种,背后绝对有上京推动。

  跳梁小丑也需及早处置。

  不能正面起刀兵,也要见一次血,上京才会有所收敛。

  主意既定,林珩合拢绢布,看向下首的曹伯,重提之前话题:“君伯方才言,求寡人救命?”

  “先君继妻联合氏族欲窃国。求君侯施以援手,我定唯君侯马首是瞻!”曹伯抓住时机,当场立下誓言。

  对于国太夫人,曹伯恨得咬牙切齿,不愿尊称,直接言“先君继妻”。

  “口说无凭,可有证据?”林珩问道。

  “不怕君侯见笑,营中上下皆为其耳目,我身边无一可用之人。凡营内氏族,手中必有密令,夺之即为证据。”曹伯自行揭短,没有任何犹豫。他之前连命都不要,还怕什么丢失颜面。

  沉吟片刻,林珩采纳曹伯所言,但无需急在一时。

  “五日后会盟,定盟后动手。”

  “谢君侯!”

  “不急,还有一事。”林珩点点桌面,指尖压住曹伯誊抄的密诏,“曹有背盟行径,寡人不得不防。”

  这番话极为直白,曹伯和长沂君面露尴尬,硬着头皮道:“君侯有何要求,我等必竭尽所能。”

  “很简单。”林珩贴近桌沿,袖摆垂落身侧,衣袂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袖口的刺绣浮现金辉,异常耀眼,“君伯下旨国内,命出兵击许。”

  “击许?”

  “不错。”林珩颔首,微笑道,“寡人乃天子亲封侯伯,许伯对寡人不敬,即对上京不满。其包藏祸心,欲坏会盟,扰乱西境。今岁多雨,有天灾之兆,犬戎蠢蠢欲动,随时将要祸起。一旦会盟不成西境生乱,则犬戎有机可乘。许伯之过甚大,不可不惩。”

  “君侯,曹国军队未必听调。”曹伯苦笑一声。

  “不听调,视为逆。寡人代天子出征伐,出兵讨逆顺理成章。”林珩语气平和,好似闲话家常。一字一句却浸染血腥,令人不寒而栗。

  曹伯和长沂君对视一眼,压下胸中激荡,异口同声道:“遵君侯旨意,惟命是听!”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夜半时分,曹伯奔入晋侯大营,未摆仪仗,不带甲士,甚至没有打出图腾旗,简直像在逃命。

  各国国君得知情况,都认为此事不简单,纷纷召集氏族商议。

  “莫非是要赔罪?”

  “有些唐突。”

  “行事鲁莽缺乏礼仪,哪里像是赔罪?分明就是奔逃!”

  “闻曹伯与曹国太夫人不睦。”

  “曹有内乱。”

  “氏族倾向于谁?”

  “观今日事,还用问?”

  国君大帐内灯火通明,众人议论纷纷,得出的结论大同小异,都认为曹伯情况不太妙。

  许伯大帐内,圆木撑起帐顶,手臂粗的火把熊熊燃烧,照亮山水屏风以及坐在屏风前的两道身影。

  地面铺满兽皮,各种花色皆有,图案十分驳杂。

  两尊小鼎摆在桌上,刚刚从火上取下,鼎内的肉汤仍在翻滚,汩汩冒出热气。

  鼎下设有碗碟,碗中是七八种酱,碟中是煮熟的菜。另有两盘麦饼,因磨得不够精细,饼里掺入麦麸,入口能咀嚼出粗糙的颗粒。

  许伯坐在桌前,双手持盏邀客共饮。

  在他对面,一名身高八尺的灰衣男子正身危坐。长袍宽带,头戴一顶布冠,面庞消瘦,脸颊向内凹陷,两侧颧骨凸起,目光阴鸷,赫然是奔入上京后失去音讯的粟亮。

  郑被晋灭,城破当日,粟名和粟成死在府内,粟亮与粟黑秘密逃出城外,商定分头行事。

  粟黑入楚,设法成为公子项的门客,在楚国崭露头角。粟亮进入上京,以金开道,千方百计见到天子。为能报仇,他不惜刀割破相,隐姓埋名,成为天子手下的忠犬。

  脸上的伤口太深,愈合后留下丑陋的伤疤。

  遇到阴雨天气,疤痕就会刺痛发痒,提醒他曾经的遭遇,使仇恨深刻于心,至死不忘。

  此次离开上京,为防有人认出,他特意乔装改扮。随许伯来到丰地后,他藏身许伯营内,轻易不出帐篷。偶尔现身也会散发覆面,避开众人视线。

  “晋侯蛮横甚于传言,事难。”许伯饮尽盏中酒,沉声说道。

  “如果事情不难,岂能利益丰厚。”粟亮放下酒盏,目光锐利堪比刀锋。说话时脸颊不自觉抽动,横过鼻梁的伤疤愈显狰狞。

  “倒也不错。”许伯神色微顿,随即展开笑容,笑呵呵看向粟亮,“君言果真属实,只要破坏会盟,天子就允我所请?”

  “千真万确,我有金印和铜牌在手。”粟亮解下腰间锦囊,当着许伯的面倒出金印铜牌,“完成此事,伯升为侯,地扩三百里,免十年入觐。”

  许伯舔了舔嘴唇,眼底闪过贪婪之色:“我还要北荒之地!”

  “不成。”粟亮当场拒绝,笑他异想天开,“北荒之地属越,越无僭越,天子不能收回,更不能封给他人。”

  “如何不能?再降爵就是!”许伯面露不悦,不肯就此罢休。心知上京对四大诸侯忌惮已久,对如今的晋侯更是恨之入骨,他干脆坐地起价,毫不掩饰贪婪的嘴脸,“若不答应,我便去告晋侯。今夜曹伯奔晋营,你以为是去赔罪?”

  许伯嘿嘿冷笑,还算英俊的五官变得扭曲,透出几分阴鸷:“要么给我北荒之地,要么一拍两散。”

  “大胆!”粟亮拍案而起,猛然拔出腰间佩剑,剑锋抵在许伯颈侧。

  几乎就在同时,屏风后冲出数道人影,鬼魅般扑至粟亮身后,两把锋利的匕首交叉在他颈下,稍稍用力就能割开他的喉咙。

  “如同市马,价有商讨,想做成生意不能硬来。”许伯轻松拨开粟亮的剑锋,起身掸了掸衣袖,看着粟亮被侍人压制动弹不得,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自以为聪明,也别把天下人当成傻子。晋侯初登位,一战灭郑,有称霸之志。邀诸国会盟意在逞威。我出头破坏会盟必被他记恨,多给出些利益不是理所应当?”

  “升爵拓土还不够?莫要得寸进尺。”纵然被压制,粟亮也不见惧色,面带嘲讽,声音冰冷。

  “当然不够。”许伯摇摇头,索性不再拐弯抹角,“晋乃虎狼,世人皆知。天子要寡人以身犯险,却不给寡人想要的,如何能得偿所愿。”

  “太过贪婪不是好事。”粟亮阴沉道。

  “我祖婚胡,我有胡血,性贪,不识礼仪。”许伯咧嘴一笑,浑似野兽展露獠牙,“非是如此,我如何能被收买,助天子祸乱西境诸侯。”

  他自认卑鄙无耻,无可救药。粟亮威胁也好,唾骂也罢,总之,他只要利益。

  说白了,不见兔子不撒鹰。

  想让他去得罪晋国,就要给出天大的好处。

  看出许伯的用意,粟亮收起怒容,开口道:“事关重大,我需禀报上京。”

  “最好快一些,拖延到会盟结束,事情办不成,一切就是粟大夫的过失。”许伯轻描淡写,气得粟亮七窍生烟,偏拿他毫无办法。

  “天色不早,送粟大夫回去歇息。”许伯摆摆手,侍人收起匕首,半强迫粟亮离开大帐。

  “君伯之意,亮必上禀天子。”走出大帐前,粟亮开口说道。

  “那是最好。”好似没听出话中威胁,许伯笑容不改,仿佛有一张面具罩在脸上,神情不见丝毫变化。

  粟亮冷哼一声,甩手落下帐帘。

  许伯眯了眯眼,手指摩挲着剑柄,压下心中杀意。他回身走到桌旁,端起余下的半盏酒一饮而尽。

  “君上,与晋交恶不智。”屏风后走出一名老者,满头银发,五官深邃。手腕上佩戴骨镯,镯上雕刻的花纹十分特殊,出自羌人之手。

  “我明白。”许伯注满酒盏,自己却不饮,而是递至老者面前,“政令今天见到晋侯,以为如何?”

  “人中龙凤,霸主之姿。”政令如实道。

  “我年少时,有幸见过晋烈公,观晋侯风范,有过之而无不及。”许伯背负双手,指腹来回碾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雄主率虎狼之师,天下谁人能挡?”

  “君上要弃上京?”政令压低声音问道。即使帐内仅有两人,他行事依旧谨慎。

  “不着急。”许伯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先看上京能给多少。”

  在西境诸侯国中,许国的地位十分特殊,固然地狭人少,国却富裕,军力之强为人侧目。

  许伯有羌人血脉,国内还有大量狄人和戎人,一旦发生战争,能召集大量胡部,以人海战术进行侵袭。

  许国军队不遵礼仪,战场上不以鼓声进退,常行偷袭之举,被斥无耻之尤。诸侯状告上京,许伯马上低头认错,时过境迁依旧我行我素。

  “君上真要夺北荒之地?”政令皱眉,显然很不赞同,“臣听闻越晋结成婚盟,越公子煜赠地为礼,强取北荒之地无异于虎口夺食。”

  “所谓讨价还价,开价足够高,才有讨价的余地。我知北荒之地不能拿,想必天子也清楚。为成事,必然要给出别的利益。”许伯道出心中所想。

  从最开始,他就没想拿下北荒之地。得罪晋国已经冒险,再得罪越国,简直是一门心思找死。

  他只想捞好处,不想灭国。

  天子山高水远,派来的粟亮自作聪明,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好处到手,我立即去见晋侯。”许伯早有腹案,压根没打算和林珩硬碰硬。

  “君上不担心上京问罪?”

  “问罪,问什么罪?”许伯哈哈大笑,半点也不担心,“天子要坏诸侯会盟,下旨扰乱西境,用心歹毒,行事昏聩。一旦事情传出去,天下共主如何自处?怕是要被千夫所指,如晋幽公一般被驱逐,仓惶逃出上京。”

  细思许伯所言,政令也不免失笑。

  君臣说话时,帐外忽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甲士禀报:“晋甲围曹伯大营!”

  “什么?!”

  许伯和政令对视一眼,立刻掀帘走出帐外。

  行出大帐,能看到火光冲天而起,照亮黑暗的夜空。

  两座营盘相距不远,马蹄声持续传来,惨叫声依稀就在耳畔。

  夜风席卷,箭矢破风,如骤雨铺天盖地。

  曹伯大营前,五百晋甲分列成阵,手持强弩轮番射击。锋利的箭矢划过夜空,呼啸着凿入大营。部分箭头带着火光,穿透帐篷即燃起熊熊烈焰。

  曹伯和长沂君站在马车上,望见腾起的火光,听到营内的鬼哭狼嚎,没有半点不忍,只觉得痛快。

  智陵策马来至阵前,见过半营帐起火,下令甲士停止射击。

  “冲营!”

  伴随着一声令下,军仆推动撞车上前,几人合力拽动绳索,削尖的硬木猛撞向营门。

  轰隆一声,营门四分五裂,两侧的拒马也被撞倒,遭到木轮碾压。

  突然遭遇袭击,营内氏族来不及救火,匆忙登上战车向营外杀出。

  众人冲出火场,看到破碎的营门和拒马,见到杀气腾腾的晋国甲士,不禁心生悚然。

  “晋军?”

  “这是为何?”

  “尔等不敬寡人,三番五次欲害寡人,寡人求晋君主持公道!”曹伯朗声说道。

  他要下旨击许,顺利实行计划,需将身边的耳目清理干净。今夜拿下大营是计划的第一步。

  听到曹伯所言,观其神情,多数人反应过来,登时面如死灰。

  “逆臣欲害曹君,奉君上旨意捉拿叛逆。”智陵拔出长剑,猛然向下一挥,“降者不死,反抗者杀!”

  晋甲飞速变换阵型,持盾者在前,戈矛在后,骑兵分列左右,反手倒拖长兵,杀意凛然。

  晋甲开始逼近,兵锋森冷,煞气汹涌。

  曹国氏族心生骇然,纷纷开始向后退。

  奈何身后就是火场。

  前有刀锋后有烈火,曹国氏族进退无路,没有胆子拼死一搏,只能丢掉兵器向曹伯顿首:“君上,臣有罪!”

  他们记得智陵所言,纷纷向曹伯请罪。

  氏族先一步放弃抵抗,甲士也失去战意,随之俯身在地。

  有几人想趁乱逃跑,智陵打了一声唿哨,一伍骑兵策马追上,行进间挥出长剑。

  冷光闪过,血色冲天而起。

  断头抛向半空,无头尸体向前栽倒,断颈处喷出浓烈的殷红。

  目睹惨烈场景,曹国氏族脸色惨白,一个个抖如筛糠。再不敢心有杂念,只能拼命求饶。

  营外有甲士探查,智陵并未派人阻拦。

  甲士返回各营,国君们接连得到消息,回想白日所为,不免心有余悸。氏族们也是后怕不已。

  “虎狼之师,果真名不虚传。”

  知晓宋伯从昏迷中苏醒,田齐特地派斗圩过营,绘声绘色描述曹国氏族的遭遇,末尾总结一句:“无义之人当有恶惩!”

  宋伯正在喝药,闻言受到惊吓,一口气没上来,再度昏了过去。

  “君上!”

  大帐内乱成一团,斗圩功成身退,掀起帐帘离开,很快消失在众人眼前。

  与此同时,三支队伍正在夜色中疾行,快马加鞭奔向丰地。

  队伍中各有一辆伞车,车上是前来会盟的西境诸侯。由于路途遥远,他们只能星夜兼程,以免延误日期。

  在三支队伍后,陶荣也在赶路。

  他乘坐的车辆行在前,身后是押送蔡侯的囚车。甲士护卫在车辆左右,单手策马,另一只手擎起火把,火光照亮前方道路。

  “速行,天明过边地。”

  “诺!”

  甲士齐声领命,马蹄隆隆,向东疾行而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为能尽快赶到丰地,陶荣一行人日夜兼程,沿途少有歇息。

  蔡侯被锁在囚车内,只能坐不能站,双腿伸展不开,从未有过的煎熬。担忧自身性命,他整日惶恐不安,变得心力憔悴。

  队伍从青州出发,一路穿过蔡地,进入原郑国疆域。

  途经新设的县城,陶荣亮明身份,展示林珩赐下的金印,当即被放行。

  过岭州城时,壬章出城相迎。

  两人久未碰面,再见却不生疏,反而十分热络。

  看到囚车中的蔡侯,壬章笑得意味深长:“君上广邀诸侯会盟,蔡君来得正是时候。”

  蔡侯抬头看向他,神情不悦,声音沙哑:“晋人蛮横无礼!”

  壬章摇头失笑,难怪君上要扶持蔡欢。

  勾结楚国,暗通上京,阴谋刺杀晋君,决意同晋为敌,还以为有几分枭雄气概,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今日一会,他对蔡侯大失所望。

  “我要速往丰地,不能在此久留。”短暂休息后,陶荣向壬章告辞。

  “祝君一路顺风。”知晓会盟日将近,时间紧迫,壬章没有出言挽留,命人送上食水,礼送队伍离开。

  “他日再会。”

  为节省时间,陶荣弃车上马。

  拉囚车的驽马多备两匹,便于中途替代更换。

  奔雷声响起,百余人的队伍再次启程,一路向东飞驰而去。

  壬章登上高处,目送人马远去。直至再也望不见,他才转身步下土丘,接过缰绳跃身上马。

  “使君,抓住一伙奸细!”

  尚未进入城池,队伍迎面撞见一名甲士。

  甲士手持木简出城,找到壬章后猛一勒缰绳,在马背上抱拳,疾声道;“主簿令仆来见使君,城外乡邑抓获鬼祟之人,查明是犬戎奸细!”

  犬戎?

  壬章脸色骤变,脚跟一踢马腹,下令道:“速回城!”

  “诺!”

  时近正午,岭州城外大排长龙,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

  岭州城内却是异常安静,城门紧闭,城头白日亮起火把。等候入城的众人被挡在城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发生何事。

  壬章策马奔回,望见白日火光,即知情况紧急,事情绝非抓获几名探子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他叫开城门,见到面色铁青的主簿,看到对方递出的口供,登时目光一厉,心中涌出杀气。

  “事情属实?”

  “我已派人往边境,明后日就能传回消息。”主簿声音紧绷,显然在压抑怒火,“犬戎秘入北荒之地,杀边民,欲伪作商旅袭掠边城,此事非同小可。宁可信其有,尽早飞报各县,以免措手不及。”

  “此言在理。”壬章与主簿共事多时,了解对方的手段。犬戎奸细再狡诈也抵不住酷刑,口供十成为真,需尽快做出布置。

  心思飞转间,壬章已有腹案,当下提笔写成文书,调甲士飞送新设八县。

  “见到智县令后,言宁城近北荒,需周密安排,不能有半点疏忽。”壬章递出最后一封文书,郑重吩咐甲士。

  “诺。”甲士抱拳领命,带上文书转身离开。

  壬章没有停笔,重新铺开竹简,飞速写就一封奏疏,命人送往丰地交至林珩手中。

  “速行,途中不可耽误。”

  甲士捧起奏疏,行礼后退出房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廊下。

  一切安排妥当,壬章暂时松了口气。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对主簿道:“严查城内和乡邑,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使君放心。”主簿和壬章性情相似,十分有默契。遇到犬戎作乱,宁可抓错不容放过。

  “近两日照常开城门,城头不必再燃火把。城内商坊照开,增派人手日夜巡逻。”

  “诺。”

  壬章一项项吩咐,主簿执笔记录,不忘查缺补漏。

  待两人做好一切安排,时间已过去一个多时辰。

  “此间事毕,去牢房。”壬章看过记录的竹简,合拢放到桌上。他没打算休息,决定亲自去审问抓到的奸细,或许能有更多发现。

  主簿没有异议,立刻起身跟随。

  两人前后走出房间,快步穿过庭院,在府前上马,奔至关押奸细的囚牢。

  牢房把守严密,有军仆和壮奴巡逻。

  推开牢门,穿过一条狭长的甬道,一股血腥气迎面扑来。

  三名奸细被吊在梁下,身上鞭痕交错,俨然成了三只血葫芦。

  壬章接过牢奴递上的鞭子,随意甩动两下,鞭声清脆,成功让三人抖如筛糠。

  三人抬起头,看向站在对面的壬章,本以为他会开口问话,不料对方竟问也不问,将长鞭抛给牢奴,吩咐道:“一人十鞭,不要打死。”

  “遵命!”

  牢奴抓住鞭子,背过身舔了舔嘴唇,走向惊恐瞪大双眼的奸细,猛然举起手臂,重重落下鞭影。

  破风声和惨叫声同时响起,在囚室内持续回荡,尖锐刺耳。

  与此同时,陶荣一行人快马加鞭,一路风驰电掣,意外追上蕲国的车队。双方通报身份,索性结伴同行。

  蕲是边陲小国,国土面积不及晋五分之一,人口更是少得可怜。国内缺乏耕地,主要是草场,国人多以牧羊为生。

  蕲国国君封爵为男,属爵位中最低,仅比附庸小邦略高。在西境诸侯国中,蕲为末流,晋烈公会盟时甚至没有想起这个国家。

  此次丰地会盟,林珩广邀西境诸侯,蕲同样在列。

  蕲国国君见到晋使,第一反应是不信,以为对方是哪里来的骗子。使臣亮出符节,递出盖有印玺的国书,蕲国君臣方才打消怀疑。

  “区区小国,蒙晋君不弃,荣幸之至。”

  为感谢林珩的邀请,蕲国君臣特地准备厚礼,有意在会盟时献上。

  “五百白羊,五百黑羊,三百肥鹿,两头巨牛。”

  君臣精挑细选,保证羊无杂色,鹿头头肥壮。巨牛头顶弯角,身披长毛,比青牛高出一截,十余名壮奴合力才能牵引,在西境称得上罕见。

  两支队伍同行,不可避免地,蔡侯出现在人前。

  看到囚车里的蔡侯,从陶荣口中得知他的所作所为,蕲国国君没有丝毫怜悯,而是与晋同仇敌忾,对蔡侯的行为很是唾弃。

  “不自量力,好诡诈,实属咎由自取!”

  “君不以为晋暴?”陶荣好奇道。

  “放牧时遇狼,战不胜失羊,战胜得狼皮狼肉,是生存之道。蕲国固小,行事光明磊落。做了就认,死可称勇。做了却不认,反推脱他人,实令人不齿!”

  蕲君性情耿直,对蔡侯的行径嗤之以鼻,鄙夷挂在脸上,不屑溢于言表。

  他的立场十分明确,诸侯国间征战吞并不鲜见,刺杀也是时有发生。有胆子做就要承担后果,做了却不认,以亲妹为替罪羊,实在令人看不起。

  听到蕲君的评价,蔡侯面红耳赤,双眼爬上血丝,似一座火山随时将要爆发。

  “自作自受,自食其果!”

  蕲君瞥一眼蔡侯,随意转开目光,对他的怒气视若无睹。

  笼中的困兽,生死攥于他人之手,还妄图摆威风,简直可笑!

  目睹蕲君的表现,陶荣不知该作何评价。

  性情耿直,却有些口无遮拦。能够审时度势,对好恶全无遮掩。无所顾忌,好似无所畏惧。

  只能说,这是一个妙人。

  接下来的一段路,队伍没有中途歇息,马不停蹄向东进发,赶在会盟前一日抵达丰地。

  彼时,西境诸侯齐聚,大大小小的营盘座落在丰城外,各色旗帜林立,人员往来频繁,人喧马嘶好不热闹。

  蕲国国君首次参加会盟,难免有些激动。

  见到迎上前的侍人,他直接推门下车,笑呵呵站在车前,竟无半分架子。

  这样的表现出人预料,马桂禁不住一愣,眨眼间压下情绪,恭敬道:“知蕲君到来,君上欣喜,请移步至大营。”

  “善。”

  蕲君笑容满面,朝身后挥了挥手,朗声道:“随寡人去晋君大营!”

  “诺!”

  随扈大声领命,声音有些参差不齐。

  众人赶着牛羊、牵着肥鹿跟在国君身后,浩浩荡荡穿过外围的营地,去往晋侯大营。

  囚车门打开,蔡侯被放出,由侍人搀扶去往大营。

  他长时间困在车内,无法自由活动,双脚落地一阵痛麻,行走十分艰难。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被侍人架起双臂拖行,样子很是狼狈。

  一行人来到营前,发现营门大开,甲士夹道而立,一条大道笔直通向大帐。

  大帐前同样有甲士拱卫,军容森严,煞气凛然。

  帐帘高高掀起,能清楚望见帐内布局。

  一架屏风落地摆放,数十盏铜灯矗立在两侧。灯盘中火光闪烁,光芒耀眼。

  年轻的晋君坐在屏风前,各国国君分坐在下首,主次分明,强弱地位一目了然。

  众人皆是衮服冕冠,腰佩宝剑,仅在服饰颜色和花纹上有所区别。

  晋国氏族不在帐内,田齐以蜀国公子的身份陪坐右班末尾,正好奇地看向帐外,同蕲君的视线不期而遇。

  面对此情此景,蕲君莫名有些紧张。迅速整理衣冠,确认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才迈步进入帐内。

  “小国之人参见君侯。蒙君侯不弃,邀吾至丰地,吾不胜感激。特备牛羊鹿千余献上,望君侯笑纳。”

  蕲君很能放下身段,双手交叠长揖至地。

  有这番铺垫,他的举动完全能归为“感激”,在礼仪上无可指摘,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这一幕落入众人眼中,后伯和朱伯坐立难安。想起受许伯鼓动刺探晋君,两人后悔不已,恨不能时光倒流。

  许伯打量着蕲国国君,眸光微闪,表情始终不变,看不出任何端倪。

  衣袂摩擦声传来,在众人的注视下,林珩起身离席,亲自扶起蕲君,把住对方手臂,笑道:“蕲路途遥远,君能至,吾甚悦。”

  “君侯恩重,纵千山万水,吾也要插翅赶来!”蕲国国君情真意切,却让在场众人头皮发麻。

  久不闻边陲小国,不见小国之君,不承想是此等作风。

  左右逢源,舌灿莲花算什么,这样的才是高手。

  真诚面前,谄媚也变得合情合理。

  从上京到肃州,再到丰地,林珩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的国君、公子和氏族数不胜数,如蕲君这般还是首次遇见。

  对方太过于真诚,说话时双眼发亮,明知有做戏的成分也是一派坦然。比起老奸巨猾,这样的人更难招架。

  “君请坐。”

  林珩命人设座,转身回到上首。

  蕲国国君乐呵呵在位置上坐下,扫一眼身侧的朱国国君,咧嘴现出一个爽朗的笑,牙齿雪白,白得亮眼。

  “请蔡侯。”

  参与会盟的人员齐聚,接下来就要祭祀。

  在祭祀之前,林珩还有一件事要做,当着诸侯的面问罪蔡侯,将遇刺一事大白于天下,助蔡欢掌权。

  命令传达下去,蔡侯被拖入帐内。

  陶荣走在他身旁,腰悬宝剑手持符节,始终目不斜视,稳如泰山。

  “参见君上。”站定在大帐中央,陶荣叠手下拜。

  “起。”

  “谢君上。”陶荣直起身,面向林珩,朗声道,“臣奉命至蔡,质询刺客一事。不料遭蔡侯扣押,公子原兵至青州方得以脱身。”

  此言既出,大帐内骤然寂静,落针可闻。

  无人开口出声,连蕲君都收起轻松的神色,表情一派肃然。

  林珩看向蔡侯,眸底凝聚冷色,声音未见起伏,却透出无尽的森然:“昔蔡国入贡,舞乐宴上行刺寡人。我遣使入蔡,专为查清此事。蔡君不究实情,反扣押晋使,视晋如无物,无礼之极。今日当面,寡人问蔡君,究竟意欲何为?”

  一番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

  蔡侯缓慢抬起头,撞上林珩的视线,似被刀锋抵住,冷意自脊椎攀升,刹那蹿至四肢百骸。


第一百二十八章

  西境国君齐聚晋侯大帐,自晋烈公薨,数十年未见此盛景。

  众目睽睽之下,林珩质问蔡侯,义正言辞,有理有据,令其惊惶失色,张口却无法反驳。

  蔡侯举目张望,看清在座诸侯,遇见的都是目光躲闪。心知无人会出言相帮,不禁心生绝望。

  不,不能承认!

  濒临绝境,脚下就是万丈悬崖,眼见进退无路,蔡侯反倒冷静下来。

  他抬头看向林珩,狠狠一咬牙,张口否认刺杀,坚持死士是蔡欢所派,郑地出身就是证据。

  “蔡欢入贡,刺客乃她所藏。郑侯亡国,蔡欢对晋恨之入骨,也恨寡人不派兵相助,故设计行刺君侯。事成大仇得报,事不成罪及蔡,使两国交恶。妇人心歹毒,无所不用其极,君侯万勿听信其言!”

  蔡侯声音沙哑,神情痛悔。不知实情很容易受到蒙蔽,对他产生同情。

  国君们表现各异,有人面不改色,有人不屑一顾,也有人略微动容。但自始至终无一人开口,显然不愿为他得罪晋侯。

  蔡侯的下场显而易见,何必为他徒惹麻烦?

  小国诸侯擅长左右摇摆,习惯于明哲保身。哪怕蔡侯说出花来,一样拉不到盟友,更无法改变事情结果。

  眼见哭诉无用,蔡侯心下暗恨,继续将污水泼向蔡欢,直言自己也是受到蒙蔽和欺骗。

  “吾不察其用心,后悔万分。幸君侯安然无恙,否则难辞其咎!”

  蔡侯巧舌如簧,不惜黑白颠倒,只为能摆脱罪名。

  可惜林珩不为所动。

  见他还要继续说下去,林珩变得不耐烦,当场出言打断:“既与刺杀毫无瓜葛,为何扣押晋使?”

  刺客若真是蔡欢所派,蔡侯一无所知,遇晋国遣使理应解释清楚,而非扣押来人。

  蔡侯如此行事,分明是做贼心虚!

  “我……”蔡侯被问住,突然间张口结舌,想不出搪塞的理由。

  “你不说,寡人来说。”林珩微微倾身,视线锁定蔡侯,言辞犀利,如刀锋刺破他的伪装,“你知蔡欢无辜,更知主谋是谁。本以为计划天衣无缝,事成与否,蔡欢都必死无疑。不承想蔡欢未死,寡人遣使质问,仓促间慌了手脚,才会犯下大错。想补救来不及,只能一错到底。”

  蔡侯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脸色变了几变,定格为一片惨白。

  “世人言寡人暴虐,嗜杀成性,宴上遇刺定血流成河。你也这般想,自以为得计。”林珩语气平稳,未见疾言厉色,反而更予人压力,似有狂风骤雨即将来临,“寡人固暴,却非愚蠢。蔡欢分明是替罪羊,背叛、舍弃、陷入绝境。你意图乱晋,进而乱西境,属实胆大妄为。不论手段如何,敢作敢当,方不负国君之尊。你却敢做不敢当,以亲人顶罪,实令人鄙夷不齿!”

  林珩说话时,帐内众人心思各异。

  曹伯等人若有所思,时而看向蔡侯,目光晦暗不明。

  田齐和蕲国国君目光灼热,一眨不眨望向林珩,敬佩的神情如出一辙。

  许伯垂下眼帘,眼角细微抽动两下,心中莫名不安。他突然生出怀疑,不确定之前的计划是否能成。意图将上京和晋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是否太过自信,妄自托大?

  不管众人如何想,林珩戳穿蔡侯的面具,见他意图开口争辩,沉声道:“陶荣。”

  “臣在。”

  “口供,证人。”

  “遵旨。”

  陶荣正色领命,后退几步停在帐门前,向等候已久的甲士示意。

  在众人的注视下,一队甲士鱼贯入帐,放下沉重的木箱,打开箱盖,里面摞满捆扎的竹简。

  三名男子被押入帐内,长袍皮履,发冠斜插鸟羽,腰间悬挂金印,赫然是蔡国相和两名上大夫。

  “你们……”认出来人,蔡侯脸色骤变。

  三人避开他的目光,叠手敬拜林珩,口称:“参见君侯。”

  陶荣回到大帐中央,站定在木箱一侧,弯腰拿起一卷竹简,当着众人的面展开,沉声道:“蔡国氏族八十一,皆在册中画押,证蔡侯与三令合谋遣死士入晋,借入贡行刺君上。口供俱在,并有人证。”

  “事不涉欢夫人,实为三令策划,国君听之任之。事败欲以欢夫人抵罪。遇晋使当殿质询,国君一怒之下命人扣押,有诏令为证。”

  蔡国相面色憔悴,说话时战战兢兢,唯恐说错一个字招来杀身大祸。

  “国相,安敢如此!”蔡侯咬牙切齿,暴起扑向蔡国相。当场被甲士拿住,双臂反扭在背后,让他动弹不得。

  蔡国相变貌失色,迅速移开两步,同蔡侯拉开距离。

  看向满脸怒容的蔡侯,他不自在地避开目光,干巴巴道:“君上,臣别无他法。”

  青州城破当日,晋军如洪流冲入城内。

  氏族来不及出逃,集结的私兵不堪一击,遇上晋军非死即伤。个别私兵转过刀锋,趁晋军未破府门,先一步在府内屠杀劫掠,其后逃之夭夭。

  混乱中,数家氏族被灭门,府内燃起大火。

  火灭后,蔡欢乘车入城,借公子原之手抓捕氏族。卢成为其臂膀,活下来的氏族未能走脱一人。

  蔡侯被挟持出城,氏族们被分开关押,由蔡欢调派人手审讯。

  牢房门打开,氏族们惊恐发现,蔡侯宫内的阉奴和侍人竟有大半投向蔡欢。

  阉奴手段毒辣,行事肆无忌惮。落到他们手中,氏族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一天一夜的经历,蔡国相和两名上大夫都不愿再回忆。

  蔡侯生死难料,注定保不住君位。蔡欢手握大权,无论推出傀儡还是自己登位,蔡国注定会改天环日。

  为了家族延续,也为自身性命,氏族们陆续低头,接二连三招供。

  蔡侯被扣在晋军大营,对城内的变化一无所知。

  押送途中,他的囚车在前,同蔡国相三人的马车相隔一段距离,加上三人一直没露面,时至今日,他才知晓氏族背叛。

  如同对蔡欢一样,氏族们毫不犹豫背刺,彻底背叛了他。

  理清前因后果,蔡侯怒不可遏,开始大声咆哮:“逆臣,寡人必杀你!”

  蔡国相三人侧过身,对他的怒吼充耳不闻。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自己知晓的一切,钉死蔡侯所作所为,让他再不能翻身。

  “仆等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三人声音落地,林珩看向蔡侯,冷声道:“君侯,还有何言?”

  蔡侯挣不开甲士的压制,气恨交加,满面狰狞。

  在挣扎中,他头上的发冠脱落,发髻散乱,发丝遮挡住他的左眼。脸颊不停抖动,目光异常凶狠,状似疯癫。

  “我乃一国之君,何能如此对我!”

  闻言,林珩抬起手,命甲士放开他。

  甲士一起松开手,蔡侯终于脱离钳制,却也失去支撑,猝不及防之下,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林珩起身走近,长袍下摆悬在他眼前。

  蔡侯感到莫大耻辱,眼底闪过凶光,突然从地上跃起,徒手抓向林珩的脖颈,就要捏碎他的喉咙。

  “君上小心!”

  陶荣和甲士一起冲上前,在座国君纷纷起身,蔡国相三人迅速后退,面色无比惊恐。

  电光火石间,蔡侯未能扣住林珩的喉咙,腰腹突然遭遇重击,剧痛袭来,五脏六腑仿佛碎裂。

  林珩抬起膝盖,力量之强,当场将他踹飞出去。

  蔡侯再也无法站立,抱着伤处摔倒在地,张口剧烈咳嗽,脸上失去血色。

  林珩没有放过他,信步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对上愤恨的双眼,漆黑的眸子弯了弯,下一刻单手施力,猛将他的头压向地面。

  砰!

  一声钝响,蔡侯额前青紫,众人骇然僵在原地。

  砰!

  又是一声,青紫加重,帐内诸侯噤若寒蝉。

  砰!砰!砰!

  连续三声,蔡侯额前崩裂,伤口流出殷红的血。血丝遮挡他的视线,蜿蜒过他的脸颊。

  “蔡侯意图杀我,寡人是在自保。”林珩松开手指,任凭蔡侯趴在地上。他低头看了看指尖,似不满沾染的血渍,眼底闪过不悦。

  帐内鸦雀无声。

  血腥味萦绕在鼻端,恐慌和惊惧交替攀升。

  林珩转身时,国君们下意识后退半步,完全是出于本能,好似在避开危险的凶兽。

  “咳咳……”

  蔡侯撑起手臂,腹部剧痛,口中尝到腥甜。心中闪过恶念,豁出去道:“刺客是我安排,遵照天子旨意!”

  什么?!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看向蔡侯的目光惊疑不定。

  上京同诸侯不和已久,四大诸侯多年不朝,世人皆知。

  天子要杀晋侯,他们相信。然而有些事心知肚明,绝不能宣之于口,否则会天下大乱。

  故意也好,气急糊涂也罢,蔡侯这般口无遮拦,晋侯不动手,他也断没有活路。

  “天子要杀寡人?”林珩俯视蔡侯,声音听不出喜怒。因光线偏移,蔡侯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抿直的嘴唇。

  “不错!”蔡侯强撑起手臂,不顾腹部剧痛,厉声道:“你无诏灭郑,行事狂妄,悖逆不臣。借公子齐流亡质问上京,越俎代庖,无丝毫敬畏之心。前有借国人驱逐父亲,极其不孝。不忠不孝,无礼不法,你才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蔡侯说得畅快,帐内众人却是心惊肉跳,无不面如土色。胆小的更是双股战战,恨不能堵住耳朵,马上夺路而逃。

  意外地,林珩没有生气。

  他目光平静,心中毫无波澜,神情几近淡漠。

  “林珩,你该死!”蔡侯大声咆哮,整张脸被血染红,样子很是骇人。

  “说完了?”林珩单手按住佩剑,拇指摩挲着剑柄上的彩宝,声音清晰在帐内流淌,“你刺杀寡人扰乱西境,不思自身之过,却诬言天子妄图挑拨,实乃罪大恶极。天子封寡人侯伯,委以重任,寡人岂会受你蒙蔽。来人!”

  林珩一声令下,甲士齐声领命。

  “蔡侯攀诬天子,挑拨诸侯,带下去严加看守。会盟之后押解上京,交天子处置。”

  “诺!”甲士抓起蔡侯的手臂拖向帐外,蔡国相三人快步跟上,不敢多看林珩一眼。

  “国不可一日无君。”林珩转身环顾帐内,目光凛冽,语气却十分温和,“寡人以为蔡氏欢堪为君,诸位意下如何?”

  声音传至帐外,蔡侯眦目欲裂,嘶声怒吼:“林珩,你肆意妄为,狂悖暴虐,必不得好……唔!”

  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分明是嘴被堵住。

  林珩背对帐门,蔡侯的血在他身后蔓延,断断续续铺开暗红。

  国君们看着他,都觉遍体生寒。

  明明是一不及弱冠的少年,却如上古凶兽,彩羽下隐藏致命杀机,随时要择人而噬。

  “寡人提议,诸位意下如何?”林珩的声音再度响起,如石子投入水面,打破诡异的静谧。

  蕲国国君最先回过神来,抢先开口:“君侯之意甚好!”

  继他之后,曹伯、许伯、朱伯等接连出声,连宋伯也不落人后,开口赞成林珩的提议。

  至于蔡欢是蔡侯妹,还曾嫁给郑侯,被他们自动忽略。

  帐内气氛回暖,不复见之前的森然。

  国君们回到座位,无视地上斑驳的血痕,有意重提会盟。你一言我一语,众人谈笑风生,气氛远比之前融洽。

  这一幕饶有趣味,林珩单手抵住额角,嘴角掀起一抹弧度。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过程略有出入,效果倒也不错。


第一百二十九章

  众目昭彰,蔡侯注定无法翻身。押解上京之后,天子为保自身名望,哪怕是掩耳盗铃也会予以严惩,他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现实摆在眼前,无人敢再捋虎须。

  接下来数日,国君们无不谨言慎行,唯恐触怒林珩。并严格约束随扈,务必安分守常,绝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

  “晋侯雄才大略,武功盖世,晋必重现烈公盛世。前车之鉴犹在,三心二意不可取,唯俯首帖耳能保平安。”

  抵达丰地之前,西境诸侯心思不一,各自打着算盘。

  目睹蔡侯的惨状,见识到晋君酷烈,诸侯集体打通任督二脉,一夜之间变得心醇气和,一个赛一个老实。

  宋伯主动派人过营,试图与田齐修好。

  “不求在晋君面前美言,只求不发恶言。”宋伯头上缠着布条,脸色发白,精神萎靡,好似大病初愈。

  他突然间明悟,主动放低姿态,奈何江心补漏为时已晚。氏族连续两次过营,皆是铩羽而归。

  第三次派人,田齐压根不露面,只命斗圩出帐打发走来人。

  “公子言破镜不圆,覆水难收,亲情既灭,再不能回转,君请回。”斗圩袖手站在帐前,微抬着下巴,刻意摆足傲慢姿态。

  这一幕似曾相识,只是双方立场颠倒。

  想当初公子齐奔宋,宋伯避而不见,纵容三令痛下杀手,何曾顾念半分亲情。若无公子有仗义相助,主仆三人早就尸骨无存。

  如今风水轮流转,宋伯畏惧晋侯,凭几句好话就妄图与公子齐修好,当真是异想天开。

  斗圩和斗墙跟随田齐多年,几乎是看着他长大,对田齐的性格十分了解。

  在遭遇变故之前,他还会顾念亲情,给宋伯几分颜面。时至今日,亲历数次背叛,他再没有半分天真,更不会心软。

  “前事不忘,言出必行。”

  斗圩传达田齐所言,一字不落,一字不改。

  被一名阉奴睥睨,宋国大夫只觉受到羞辱,当场面红耳赤。他有心叱喝斗圩,猛然间想起身处晋侯大营,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生生咽下到嘴边的话。

  目睹他的表现,斗圩讥笑出声,鄙夷之情毫不掩饰。

  “公子不见,君请回。”

  当面被下逐客令,还是两次!

  宋国大夫羞愤交加,实在没脸面纠缠,只能一甩袖,转身离开大营。

  在他身后,斗圩故意提高声音,嗤笑道:“有求于人还这般作态,委实可笑!”

  话中意有所指,引发晋人议论,更令宋人羞愧。

  “走,速归!”

  宋国大夫满脸赤红,举袖遮脸脚步飞快。

  随从各个垂头丧气,跟上他的脚步,几乎是逃出营地。

  目送来人走远,背影消失不见,斗圩才转身回到帐内,笑着向田齐复命:“公子,人走了。”

  田齐站在屏风前,双手负在身后,面前是一幅悬挂的舆图,上绘山川河流,城池要塞,蜀国就在其中。

  闻言,他头也没回;漫不经心道:“再有宋人前来,一概不见。”

  “诺。”斗圩应声,停顿片刻后试探道,“若是宋伯亲自前来?”

  “不见。”田齐凝视图上,语气斩钉截铁。

  父亲性情宽厚,不记仇怨,结果如何?

  信平君叛乱,明目张胆窃国,多数氏族一言不发,忠心少得可怜。

  既如此,他还念什么仁慈,讲什么宽厚,就该睚眦必报,穷凶极恶。将仇人和叛臣踩在脚下,方能大权在握,令朝堂上下不敢有二心。

  捕捉到田齐脸上的狠色,斗圩和斗墙相顾一眼,都没有贸然开口。

  田齐未留意两人的神情,回想林珩之前所言,抬手覆上舆图,掌心盖住标注蜀国的一块,手指向内合拢,用力攥紧,好似将这块土地攥入掌心。

  “晋君言出必行,会盟之后出兵蜀地,助我夺回权柄。我将领一军,立誓直捣都城,拿下信平君,问罪车裂!”

  田齐转过身,瞳孔漆黑,心中似有火焰燃烧。

  “当初仓惶离国,流离失所。如今回归,我必要救出母亲和兄长,问罪叛逆,夷其全族!”

  话中杀气凛然,充满血腥。

  斗圩和斗墙心神紧绷,震撼于田齐的杀伐果决。

  不等两人开口,田齐忽然放松神情,晃动两下脖颈,问道:“像不像?”

  “公子,仆不解。”

  “可类晋君气势?”有别方才的肃杀,田齐面带笑容,征询斗圩和斗墙的意见,“当日在大帐内,阿珩惩治蔡侯,威风八面。我能学得三两分,回国后震慑氏族,定能事半功倍。”

  “公子所言甚是。”斗圩和斗墙恍然大悟,一同肯定田齐的想法。

  “阿珩乃不世出的英主,在晋这段时日,我实是受益匪浅。”

  田齐收起笑容,迈步来至帐门,抬手掀起帐帘,仰望碧蓝的晴空。

  想起困在国都的母亲和兄长,他心中腾起担忧,对信平君的恨意挥之不去。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支撑着他飞速成长,拔足向前突进。

  时近傍晚,夕阳西下,天边铺展火红的晚霞。

  距丰城不远,一支车队正沿河而上,踏着霞光飞驰而来。

  队伍由三百人组成,打出越国旗帜,护卫皆是百战越甲。

  雕刻图腾的安车内,上大夫剻业整襟危坐,随身携带国书,代表越国参与诸侯会盟。

  车队星夜兼程,入晋后一路疾行,赶在会盟前一日抵达丰地。

  彼时,西境诸侯齐聚在此,大大小小的营盘环绕城池座落,外围蔓延十数里。

  营地四周有甲士和军仆巡逻,越国的车队自南而来,先后遇到三支巡逻队伍,消息很快传至营地。

  “越使抵达?”林珩接到壬章奏疏,得知犬戎异动,正提笔写下诏书。听侍人禀报越国来人,当即想起和楚煜的约定。算一算时间,楚煜早已至禹州,未知越侯身体情况如何。

  “回君上,来人已至营外。”侍人躬身道。

  “请来大帐。”林珩放下笔,合拢竹简推至一旁。

  “诺。”侍人领命退下,快步往营前传达旨意。

  晋侯大营前,剻业推门走下马车。

  峨冠博带,踏着一双皮履,衣领袖口刺绣精美的花纹,典型的越国氏族打扮。他腰悬宝剑,手捧两只木匣,大一些的装有国书,小一些的则是公子煜的书信和礼物。

  侍人赶来时,甲士刚刚查验金印,确认他的身份。

  “越国剻氏业,奉公子煜之命前来,与会盛事。”见到侍人,剻业表明来意。

  “君上召见,使君请往大帐。”

  话落,侍人侧身请剻业入营,亲自为他引路。

  同行的越人就地卸车,在晋君大营外扎下营盘。和周围大营相比,规模较小,却是井然有序,壁垒森严。

  剻业进入营地,目不斜视,一举一动严守礼仪。

  离国之前,他被令尹再三叮嘱,两国固有婚盟,行事也务必谨慎,不可稍有懈怠。

  鉴于此,他提前打好腹案,以备面见晋君。

  不过计划虽好,终不及现实给予的冲击。

  进入大帐后,初次见到林珩,剻业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尝闻晋侯凶名,知晓他智计无双,一战灭郑名震诸侯。万万没想到,真实的林珩同他设想中相差甚远。

  令尹提过林珩的种种,唯独没提过他的容貌。以致于在剻业的印象中,他该是和晋幽公一般英气魁伟,而非眼前的俊秀弱质,甚至有些病态的苍白。

  短暂的恍惚之后,剻业迅速收敛心神,手捧木匣走上前,正色拜见林珩。

  “越大夫剻氏业,参见君侯。”

  剻业的母亲出身越国宗室,他容貌类母,眉目隐含锐意,眼尾略微上挑,妖娆却不乏英气。

  林珩不知他的出身,乍一看似曾相识,莫名感到眉眼间有些熟悉。

  压下心中古怪,他唤剻业起身,命侍人看座:“起,君请坐。”

  “谢君侯。”剻业持礼再拜,呈上两只木匣,方才振袖落座。

  侍人送上热汤,他端起饮下一口,没有预期的苦涩,反而品尝到甜味,眼底闪过一抹惊讶。

  没去看剻业的表情,林珩打开木匣翻开国书。

  从字迹来看,应是楚煜亲笔撰写,内容早有商定,没做任何改动,末尾盖有国君印章。

  “公子不能亲至会盟,代以国书,以表越之诚意。”剻业开口说道。

  “善。”

  林珩合拢竹简,将国书放回匣中。随手打开另一只木匣,里面是一张叠起的绢,绢下压着一只金铸的扁盒。

  以为是传递要事,林珩的动作没有停顿,立刻取出绢展开。

  绢极精美,色泽透明,上面仅有四行字,笔力苍劲,隐含杀伐之气。

  撰写的内容却和杀伐不沾边,字里行间缱绻悱恻,情感表达直白火热,分明是一首情诗。

  林珩连续读过三遍,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的确是一首情诗。文字源于上古,歌颂春日美好,传达火热情思。

  字很好,诗也很好,但两者结合,郑重送到他面前,着实令他猜不透。

  莫非有隐喻?

  林珩提起绢布,越看越是费解,眼底凝固沉色,意外透出一股杀气。

  “公子煜可曾说过,此信用意为何?”他抬头看向剻业,直接问道。

  “仆不知。”剻业实话实说。他仅知匣中是公子煜给晋侯的书信,压根不知书信内容。

  观他表情不似作伪,林珩压下心头疑惑,将信放至一旁,拿起金盒打开。盒中静静躺着一枚玉簪,簪首是一头卧虎,同国太夫人佩戴的颇为相似。

  林珩取出玉簪,翻转簪身,发现簪首别有乾坤,卧虎反面竟是一只玄鸟。

  玄鸟振翅,同虎形相扣,工艺精妙绝伦。

  簪以整块红玉雕刻,色如凝血,触手细腻温润。在指间转动,玉面浮现光华,内里似有殷红游动。

  情诗,玉簪。

  玄鸟,於菟。

  林珩眯起双眼,一念闪过脑海,诧异稍纵即逝,片刻归于沉寂。

  剻业坐在下首,出于敏锐的直觉,迅速低下头,专心致志品尝热汤。

  身为越国宗室血脉,他深谙保命精髓,该出声时出声,不该出声时闭紧嘴巴,老老实实一言不发。

  千万不要有好奇心,此乃人生要领,时刻牢记于心,绝不能忘。


第一百三十章

  越国,禹州城。

  艳阳高照,晴空一碧如洗,吹过城头的风都带着暖意。

  都城内人潮如织,道路上车马骈阗,大街小巷人欢马叫,热闹非凡。

  商坊前鼓击三声,坊门打开,大大小小的商铺夹道而立,房屋鳞次栉比。人群蜂拥而入,商人们应接不暇。无论售卖哪种货物,皆是门庭若市,忙得不可开交。

  “公子高瞻远瞩,着实令人钦佩。”

  商坊对面停靠一辆马车,车厢没有任何雕刻,朴实无华,乍一看毫不起眼。

  一侧车窗掀起,令尹向外眺望,繁华景象尽收眼底,有感于盛况空前,不禁发出赞叹。

  相隔不远,三辆马车前后抵达,车身同样朴素,没有醒目的标记。

  车内是越国上卿和几名中大夫。几人对设立商坊各有主张,有赞成,也有反对。目睹眼前盛况,赞成者自然喜上眉梢。

  “公子主张建商坊,朝中半数人反对。且看今日,公子之智岂是庸者可比?”向避落下车窗,猜测身后车中是谁,不免心中得意。

  “家主远见卓识,向氏必兴。”窥出向避的心思,门客出言恭维。

  他并非夸大其词。向避官爵不高,在人才济济的氏族中稍显平庸。但他眼光独到,遇大事判断精准,少有失策。

  公子煜出使晋国,不忘书信回国增建商坊。彼时朝中反对声浪迭起,上卿也在其中。倒是松阳君和钟离君表现得出人意料,两人一改多年来的针锋相对,有志一同赞成此事。

  越侯身体抱恙,日渐精力不济。

  公子煜和令尹出使在外,全凭松阳君和钟离君力排众议,商坊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落成。

  “今日之后,朝中必有变化。”向避半掀起车窗,透过缝隙向外望,不出预料,身后的马车已经离开。

  “公子归来至今,未有任何举措。”门客低声道。

  “正因如此,有人才会辗转反侧,日夜难安。”向避语带玄机,笑得意味深长,“先是梁氏,其后就是袁氏,凡与公子为敌,如今是何下场?”

  家势兴旺,权力鼎盛,甚至手握一军。

  结果怎样?

  还不是破家灭门,家族泯灭。

  尤其是梁氏,辉煌百余年,一度掌握朝堂,在朝中说一不二。现如今血脉绝灭,主家旁支不存一人。唯有国太夫人留在宫内,却也困于暗室,许久不曾露面。

  “公子归来后立刻发作,至多夺爵削官,家族应能保存。至今引而不发,料是另有打算。事情至此,绝不可能轻轻揭过,更不会善罢甘休。”

  门客陷入沉思,联系楚煜归国后的行事作风,思及朝堂,不免冒出冷汗:“您是说又要灭家?”

  “灭与不灭全在公子一念之间。公子不喜故步自封,商坊之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或不至于夺命,但上卿必要换人。”

  越国有令尹掌百官,其下则为上卿,朝中共三人。

  产氏为开国功臣,世代踞其一。梁氏势大时,产氏曾与其通婚。公子煜铲除梁氏,嫁入产氏的梁氏女接连病亡,诞下的儿女也遭遇意外,足见其心狠手辣。

  “产氏把控数条商道,公子下令增扩商坊,触其根本,必然会在朝中反对。其未必不知事情凶险,但事关家族不得不为。”向避收起得意,分析产氏反对商坊的缘由,扩及持反对立场的几家,无不是手握商道,被撼动利益根基。

  “公子与晋侯缔结婚盟,盟约写明要设商道,今又增建商坊,听说还要动度量衡和赋税,今后的朝堂定不太平。”门客说道。

  “的确如此。”向避靠向车壁,揣测楚煜的目的,变法二字闪过脑海,他不由得惊住。

  “家主?”

  “真有这般打算,事情倒也说得通。”向避喃喃自语,示意门客不必多问,抬手敲了敲车厢,“归家。”

  声音传至前方,车奴接到指示,当即挥动缰绳,驾车穿过人流密集的街道。中途拐入一条巷道,抄近路返回府邸。

  马车一路前行,速度时快时慢,微微有些摇晃,能判断出车外人流多寡。

  向避安坐在车内,看似闭目养神,实则脑筋飞转。

  公子煜足智多谋,有经天纬地之才。借越晋婚盟设商路,硬生生从氏族手中分割利益。事情定在盟书上,他占据大义,无人能公然反对。其后设商坊,统一度量衡,重订赋税章程,可谓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

  这是明谋。

  能看清本质的不在少数,出面反对的同样不少,然而胜算几何?

  “军权,政权,税赋。”

  越侯突遭变故,松阳君和钟离君虎视眈眈,公子煜在上京为质多年,在国内的根基不及两位叔父,本该有一场腥风血雨。

  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预料。

  “婚盟。”

  向避睁开双眼,精准把握住关键。

  越晋婚盟。

  公子煜与晋侯联姻,史无前例。此举看似荒唐,却能够精准破局,真正使他立于不败之地。

  “大争之世。”向避发出一声长叹,庆幸于之前的选择。

  逢此世,抱残守缺不可取,势必要破旧制。锐意进取方能为霸道之治。

  门客看清他的神情变化,中途想要开口,话到嘴边有所顾忌,终未能出声。

  车奴不断挥动缰绳,马车脱离拥挤的街道,进入氏族聚居的城东。

  视野豁然开阔,车行速度随之加快。

  距离府邸不远,迎面驰来几匹快马。马背上是三名侍人,观方向是自令尹家中行出,正将赶回宫内。

  彼此擦身而过,侍人在马上侧目,短暂锁定驾车的车奴,其后收回视线,打马飞奔而去。

  三人抵达越侯宫,在宫门前下马,脚步匆匆去往正殿。

  不料扑了个空。

  楚煜不在殿内,案上堆放处理未完的奏疏。

  “君上病发,公子在后殿。”

  “君上又发作了?”

  “医在诊治。如非十万火急,稍后再去复命。”

  斟酌一番,侍人退出殿外,在廊下等待楚煜归来。

  越侯养病的寝殿内,几只药炉并排摆放,药奴守在炉旁,时刻关注炉火,小心熬煮汤药。

  殿内气氛凝重,侍婢小心翼翼,行动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楚煜守在榻前,看着昏迷不醒的越侯,眸底凝结冰霜。长袖遮挡下,指尖印入掌心,留下暗红的痕迹。

  “如何?”

  “君上病情反复发作,本次来势汹汹,怕是……”三名医诊出同样结论,心中惴惴,都是欲言又止。

  “晋国带回的药也无用?”

  “不瞒公子,君上伤未愈又中剧毒,根基损毁,用再好的药也无济于事。”越侯时日无多,注定药石无医。医不敢隐瞒,唯有实话实说。

  “君上何时能醒?”楚煜没有动怒,凝视面如金纸的越侯,声音低沉。

  “先用药,再配合施针,少则一炷香,多则半个时辰。”一名医说道。

  说话间,汤药已经熬好。

  一名药奴躬身上前,手中捧着一盏药。药汁浓稠,色泽乌黑,飘散出浓烈的味道,未入口已能尝到苦涩。

  药盏呈至榻前,一名医拿出喂药专用的汤匙,向楚煜告罪一声,熟练掰开越侯的下巴,将汤药送入他的口中。

  另两人取出金针,快速为越侯施针。

  整个过程中,楚煜始终守在病榻旁,好似化作一尊雕像,如玉华美,却也似玉石一般没有温度。

  最后一针扎下,医仍不敢放松,时刻紧盯越侯变化。心中默算时间,利落取下金针,小心退后半步。

  比医预期的更快,金针取下不久,越侯的脸色开始转好,他手指微动,缓慢睁开双眼。

  起初目光混沌,数息后方才聚焦,锁定榻边的楚煜。

  “父君。”见越侯抬起手,楚煜倾身弯腰,“您要说什么?”

  “枕……下……”越侯张开嘴,声音低不可闻,更多是靠嘴型分辨。

  依照他的指点,楚煜从枕下取出两张绢,上面的字迹有些凌乱,内容却十分清楚,并盖有国印和越侯的私印。

  “我时日无多,正夫人殉,随葬。”越侯积攒少许力量,发出几声气音,手指微微颤抖,指着楚煜手里的绢,“国太夫人,鸩杀。”

  最后一个字出口,越侯的手就要落下,被楚煜及时握住。

  “父君,我来做。”

  “不,从我旨,我命妻殉,杀母。”越侯用尽力气,却无法攥紧楚煜的手指,只能虚虚握住,“日前,奏请上京,册封。”

  他的话断断续续,楚煜却听得分明。

  “父君……”

  “听命。”

  楚煜垂下头,冠缨滑过双肩,末端缠绕的彩宝坠落,红得刺目。

  他攥紧越侯的手,原本宽厚的大掌异常枯瘦,堪比耄耋老人。饱受伤毒折磨,高大的身躯日渐衰弱,变得瘦骨嶙峋。

  “阿煜,听话。”越侯的声音变得清晰,好似回光返照,他忽然有了力气。

  楚煜看着他,漆黑的瞳孔涌动暗潮,殷红爬上眼尾,似一头年幼的於菟正要失去庇护。

  “听话。”越侯重复两个字,抬手覆上楚煜的肩膀,“送你去上京,我一直后悔,为何不抗旨。唯一能为你做的,听话。”

  “遵旨。”

  楚煜双膝触地,弯腰伏在越侯腿上。长发披在身后,覆盖绣金的暗红,似水波流淌,浮动暗色光泽。

  越侯轻轻拍着他,抬眼看向守在殿内的侍人。

  “送国太夫人。”

  五个字落地,声音沙哑,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侍人躬身领命,维持着弯腰的姿势退出大殿。他侍奉越侯多年,深知国君性情,下定决心动手,就不会迟至明日。

  “来人,和我走。”

  来至大殿外,侍人带上两名壮妇,亲自捧着药盏去往关押国太夫人的暗室。

  守门的宫奴匍匐在地,起身后快速打开门锁。

  阳光投入室内,短暂驱散黑暗。

  细小的灰尘在光中旋舞,徐徐盘旋上升。

  国太夫人蜷缩在角落,鬓发散乱,形容枯槁。她被楚煜派人灌下毒药,虽然未死,剧痛如影随形,每日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

  侍人跨过门槛,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壮妇立刻上前抓住她,将她拖到光下。

  “君上有旨,送国太夫人上路。”侍人背光而立,居高临下俯视国太夫人。他的眼角挤出沟壑,眼珠不是纯粹的黑,在光下泛起茶色。

  国太夫人惊骇欲绝,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壮妇牢牢控制住她,侍人掰开她的下巴,将整碗药灌入她的嘴里,一滴不落。

  毒药入腹,喉咙和胃中犹如火烧。

  壮妇松开手,国太夫人跌落在地,双手抓挠喉咙,眼球爬满血丝,模样痛苦不堪。

  侍人冷冷地看着她,直至她的口鼻流出鲜血,才开口道:“谋害君上本该车裂,君上终究仁慈。”

  国太夫人五感渐失,她听不清侍人的声音,在痛苦中蜷缩起身体。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记起的不是宫廷,不是家族,也不是三个儿子,而是少女时,她院落里的那只秋千。

  她站在秋千上,身后有婢女推动。

  迎着风,她似一只鸟越飞越高,几能触碰天空。那一片蔚蓝的自由,仿佛唾手可得。

  国太夫人伸出手,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响。

  手指抓空的一瞬间,记忆支离破碎。一切回归现实,她的双眼失去光亮,终至一片灰暗。


第一百三十一章

  国太夫人气绝身亡,尸身封入棺椁,当日送出宫外。

  身为国君之母,却因毒害国君被鸩杀,她的牌位不入宗庙,不能随葬君陵。兼梁氏被族诛,也无法葬入家族墓地。越侯提前做好安排,另择地造墓归葬,不使她暴尸荒野。

  造墓章程遵循礼制,由专人记录在册,事后皆能查阅。

  越侯行事滴水不漏,哪怕有人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也很难挑出错来。

  在棺椁运送出宫时,松阳君和钟离君提前得知消息,轻车简从守在城门处。

  两人一身素服,都未戴冠。

  见棺椁出现,两人先后走下车,徒步送国太夫人入葬。

  罪人入墓不行祭祀,也无牛羊殉葬。随葬品只有陶器,数量稀少,填不满半座随葬坑。

  见此一幕,钟离君召来马车,奴隶掀开蒙布,从车上抬下两只木箱。箱盖打开,里面是铜铸玉雕的葬器,每件都是价值连城。

  侍人站在墓门前,没有出面阻拦,而是利落地让开,任由奴隶抬起木箱送入地下。

  “此事,我自会向君上解释。”钟离君眼圈微红,声音有些沙哑。无论国太夫人生前做过什么,对他的偏爱不是作假。如今天人永隔,为人子,他总要尽一份孝心。

  “仆定禀报君上。”侍人道。

  钟离君点点头,看着葬器入墓,没有再多言。

  待奴隶走出墓门,松阳君也命人抬出数只箱子,箱中是陶制的人俑和牛羊,还有陶犬。

  罪人葬前无祭祀,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备陶俑送入陵墓。

  陶俑数量不多,每尊不及半人高,应是仓促间制成,颜色灰暗,工艺略显粗糙。牛、羊和犬各有十数,送入墓室后,恰好填满随葬坑。

  遵照礼仪,国太夫人有墓志,侍人请示过越侯,在造墓时并未省略。

  一块长方形石碑矗立在墓道入口,上刻数行文字,囊括国太夫人生平,著明她的死因。

  言辞客观,内容直白,包括她是被亲子鸩杀,没有任何隐瞒。

  看到这块墓志,松阳君和钟离君相视一眼,一人眉心深锁,另一人无声叹息。

  “君上爱子。”

  “如无意外,正夫人将殉。”

  越侯对楚煜的维护有目共睹。濒危之际,不惜揽一身骂名,只为给亲子铺路。

  “上京曾以杀亲问罪厉公,借此降爵。人已薨,死者为大,则诸事尽消,天子无借口再紧抓不放。”钟离君凝视石碑上的文字,对越侯有了新的认识,“断而敢行,算无遗策,明谋。”

  松阳君没说话,他与钟离君并肩而立,回忆越侯登位后的种种,对照楚煜归国后的行事,不免心生慨叹。

  楚煜归国前,越侯与两人有过一次长谈。他当时并未放在心上,今日突然想起,不免一阵心惊肉跳。

  “於菟凶恶,性好杀戮。出于柙,无能敌者,必血流成河。”松阳君喃喃念着,联系越侯诸多安排,脸色逐渐发白。

  “虎出于柙,恶破围槛,梁氏、袁氏灭族。竟是这般,竟是这般!”

  他变得语无伦次,面色愈发难看。

  钟离君见他神情不对,正要开口询问,突有一念闪过脑海,猛然间僵在当场。

  “阿泊,你自幼比我聪明,理应比我看得清楚,兄弟之间,大兄最为仁厚,也最为明智。”松阳君苦笑一声,难得比钟离君聪明一回,但他宁可继续糊涂,“公子煜谋略过人,心智卓绝,且性如猛虎,杀伐果断,从不心慈手软。大兄在一日,他便有束缚,大兄若不在,你想会过如何?”

  “武灵公,厉公。”钟离君沉声道。

  “不错。”眼见墓门封闭,松阳君声音低哑,掺杂着少许颤音,“武灵公杀兄弟七人,厉公时,宗室一支绝灭。公子煜先灭梁氏,后诛袁氏,凶狠不亚于两人,且智计更胜一筹。试问谁能与之敌?”

  钟离君陷入沉默。

  墓门彻底封闭,发出一声钝响。

  他终于开口,声音紧绷,比松阳君更显沙哑:“无人能敌。”

  不能敌,唯有低头。

  奢望权位数十载,一夕间明悟,心中仍存不甘。可君位再是诱人,终不及性命紧要。

  “马上入宫!”钟离君把住松阳君的手臂,声音急促,“你我去见大兄,当面立誓效忠,求一道旨意,如此才能保命!”

  为今之计,低头方能存身。

  趁越侯尚在,求他心软或能保命。一旦越侯不在,楚煜不会顾念亲情,他们的下场完全能够预见。

  “立刻回城!”

  两人同时转身,飞速登上马车,命车奴速行。

  “先回府更衣。”

  “去我府上,更快。”

  越侯痼疾在身,两人素服入宫不吉,先往松阳君府上更换衣袍,梳发戴冠,其后马不停蹄奔赴越侯宫。

  彼时,越侯精神尚佳,脸色变得红润,甚至能独自坐起身。

  三名医却愁眉不展。诊脉之后,断定是回光返照,以越侯的身体状况已是回天乏术。

  楚煜守在榻前,亲手喂越侯服药。

  “不必了。”越侯推开药盏,命人去殿外守着,“如我所料不错,你的两个叔父很快将至。”

  “父君之意,如何做?”

  “不着急,观其言行。”越侯靠在榻上,手指交叠,教授楚煜为君之道,“一张一弛,一紧一纵,过当惩,功必赏。钟离君有谋,然气量狭窄,易钻牛角尖。松阳君看似愚鲁,实则大智若愚。两人各有所长,也有其短,不能用需尽早除之,若能用,不失为两把好刀。”

  说话间,殿外传来人声。

  送葬的侍人前来复命,言诸事已妥,并道出松阳君和钟离君在城外言行。

  “松阳君送陶人俑,及陶牛、羊、犬各十。钟离君送玉、铜两箱,未有人殉。”侍人平铺直叙,没有添油加醋,一切如实禀报。

  “不出所料。”越侯早有预期,没有丝毫意外。他没有评价两人所为,而是话锋一转对侍人下令,“你去西殿,严守正夫人。我去之后,宣旨正夫人,命她随我入陵。若她不愿,绞。”

  “遵旨。”侍人躬身领命,上前捧起写在绢上的旨意,妥当收在怀里。

  见越侯没有更多吩咐,他伏地叩首,起身后退出大殿。

  他侍奉越侯数十载,素来兢兢业业,从不敢马虎。越侯对他信任有加,也为他安排好后路。

  他却另有打算。

  “君上,仆要违命了。”

  君上薨,他不能再活。为君上殉葬,入君陵才是他的归途。

  时近日落,金乌西沉,绯红漫天。

  侍人迈下丹陛,正遇松阳君和钟离君联袂走来。

  两人逆风而行,袍袖振动,腰间环佩金印相击,流苏缠绕,短暂浮现金光。

  大殿内,越侯听人禀报,轻叹一声:“终于来了。”

  楚煜随手放下药盏,回身看向殿门。

  门扉敞开的瞬间,晚霞坠入殿内,霞光覆上红衣公子,漆黑的双眼映出门前两人,瞳孔罩上暗红,如同血色。

  松阳君和钟离君同时一凛,好似被凶兽锁定,下一刻就要命丧黄泉。

  两人强自镇定,恭敬走入殿内,向越侯叠手下拜。

  换做平日,越侯早已经叫起。今日却迟迟不出声,直至两人额头冒出冷汗,他才开口道:“起,看座。”

  松阳君和钟离君直起身,一起看向榻上的越侯。

  面色红润,精神尚佳,若非形容消瘦,压根看不出是久病之人。

  想起国太夫人被鸩杀,对照越侯的模样,两人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四个字:回光返照。

  思及此行的目的,两人神情变幻,不约而同起身,面向越侯大礼参拜。

  “君上,臣言行有失,追悔莫及。唯求洗心革面,将功补过,望君上恩准。”

  两人伏身下拜,额头触地,姿态谦恭之极。

  越侯许久未作声,好似在认真衡量两人的态度,辨别话中真伪。

  楚煜垂下眼帘,指尖擦过袖摆上的花纹,表情中看不出端倪,唯有唇色殷红,压过一身炽烈。

  松阳君和钟离君忐忑不安,额角冒出冷汗,一滴接一滴坠落,在地面洇出暗痕。

  两人从未如此紧张,视线被汗水模糊,眼角刺痛,耳畔不住嗡鸣。

  未知过去多久,两人几乎要坚持不住时,越侯的声音终于传来,入耳犹如仙音。

  “有一件事需尔等去做。”

  “唯请君上吩咐。”

  “我去后,正夫人殉葬。你二人同令尹奏请天子,请封我子。”越侯一字一句出口,目光锐利堪比刀锋,“能为否?”

  松阳君和钟离君没有犹豫,异口同声道:“谨遵旨意!”

  为证己言,松阳君当面立誓,天地鬼神为证。

  钟离君更进一步,请越侯赐下竹简笔墨,当面写成奏疏,洋洋洒洒数百字一挥而就。

  投桃报李,越侯赐两人玉环,保全其身。

  楚煜捧起装有玉环的金盒,分别送至两人面前。他面带浅笑,意味深长道:“我与晋侯缔结婚盟,婚盟不破,不会有嫡子。仲父和季父为我至亲,诸兄弟膝下理应繁茂。”

  此言一出,松阳君和钟离君都是心头一跳。

  换做今日之前,听到楚煜这番言论,两人必会心动不已。但在此时此刻,两人突闻此言,半点不觉鸿运当头,反而心生恐慌。

  一个念头突然涌出,两人悚然一惊,不由得遍体生寒。

  莫非是计?

  楚煜杀心不减,决心要置他们于死地,才以此为饵诱他们出错?

  越想越是合理,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能应下。回府后还要约束诸子,谁敢生出妄念立即家法伺候。不听话就往死里打,打断腿也好过全家没命。

  松阳君和钟离君态度坚决,同心合力揭过此事。

  为防楚煜再次提起,两人捧起金盒告辞,走出大殿时双腿发软,互相搀扶着才没有跌倒。

  彼时天色已晚,星月当空,银辉洒落大地。

  两人走下台阶步上宫道,回首眺望正殿,回想越侯的模样,抱着金盒的手越发用力。

  “走吧。”

  黑暗中,不知是谁出声。

  两人收回视线,相携走向宫门,再没有回头。

  千里之外,晋国丰地,此时却是一番喧闹景象。

  三座祭台拔地而起,篝火环形矗立,在夜空下熊熊燃烧。

  参与会盟的国君齐聚在祭台下,以林珩为首,皆是衮服冕冠,腰佩宝剑。

  奴隶牵来羊和鹿,国君们依次上前斩下羊首,以矛刺穿鹿颈,遵循礼仪敬献牺牲。

  “祭!”

  巫大声唱诵,林珩挥剑斩断羊首,将牺牲投入火中。

  血光飞溅,火舌翻卷,焰光舔舐夜风,柴堆中传出爆响。火星膨胀四散,随风盘旋,凝成大团亮红扶摇直上。

  林珩站在篝火前,牺牲倒在他的脚下,鲜红蜿蜒流淌。衮服上的玄鸟赤金夺目,手中宝剑森冷,血珠沿着剑锋滴落,绵连成线,煞气凛然。

  看着林珩,几位年长的国君神色恍惚。

  一瞬间,眼前的晋侯同另一道身影重合,一样的强横霸道,统帅虎狼之师征战天下,霸道于世。

  “晋之威,谁人可挡?”

  低语融入夜风,随风刮过人群。

  惊悸萦绕在众人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祭祀持续数个时辰,火焰照亮夜空,敬献的牺牲多达数百头。

  林珩登上祭台,与诸侯共拜天地鬼神,完成祭祀最重要的一道环节。

  台下的篝火即将燃尽,柴堆从内部坍塌,烟柱腾空而起。遇风刮过,弥漫开一片黑雾。

  巫在大声唱诵,围绕烟柱伏地膜拜。

  东方渐亮,第一缕阳光洒落,日轮跃出地平线,为苍茫大地覆上赤金。一瞬间光芒耀眼,祭台上的铜鼎熠熠生辉。

  “吉!”

  雕刻古老文字的骨甲高高抛起,不同服饰的巫高举双臂仰望苍穹,在甲片落地后匍匐,卜出同样的吉兆。

  “吉!”

  唱诵声在晨光中回荡,逐渐变得高亢,近似破音。

  战鼓隆隆响起,赤膊的国人挥舞鼓槌,鼓音持续传出,一声高过一声,大地为之震颤。

  “盟!”

  侍人站立在祭台下,齐声高喝。

  参与会盟的国君陆续登上战车,以林珩为首,驱车前往落成不久的会盟台。

  车驾过处,甲士夹道而立,衣甲鲜明,军容严整。

  甲士身前矗立盾牌,盾面泛起冷光,身侧戈矛如林,不同颜色的图腾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抵挡会盟台下时,鼓声告一段落,苍凉的号角声取而代之。

  匠人专为会盟铸造数支铜角,既重且长,两人方能抬起,一端撑地才能吹响。

  甲士鼓起腮帮,号角声低沉浑厚。

  诸侯战车排成长龙,有序停在高台下。

  众人陆续下车,林珩为首,其下以伯、子、男及附庸排位,从四面拾阶而上,最终聚于高处。

  会盟台以夯土和石砖打造,四面呈梯形,顶部平坦足能跑马。站在台顶眺望,视野开阔,郊田、密林、奔腾的河流和辽阔平原尽收眼底。

  登上高处,风力骤然增强,鼓振长袍袖摆,卷起垂挂的冠缨。

  国君们全部站定,林珩亲自宣读盟书,声音不含激越,语调没有太大起伏,甚至有些淡漠。

  尽管如此,众人仍聚精会神侧耳细听,不敢片刻走神,唯恐遗漏片言只字。

  “定盟,讨二。”

  四字最为重要,入耳振聋发聩,彻底击碎西境诸侯的侥幸。

  今日之后,盟约不破,誓言永在,左右逢源和摇摆不定将受讨伐。

  晋侯明言不喜三心二意,晋强盛之日,西境诸侯惧其威,明面上必不敢再生二心。至于背地里如何,就要看众人的胆量、心智和手段。

  盟书内容不长,读完后传递诸侯落印。

  诸侯接过盟书,再看其中内容,个别难免心存微词。此时此刻却不敢出声,甚至不敢表现出异色,皆是利落取印落章,没有片刻犹豫。

  会盟过程中,一辆马车停在人群外,由甲士严密把守。车上关押蔡侯。待到会盟结束,他就要被押送往上京,交给天子定罪。

  “狡言污蔑天子,离间诸侯,理当严惩。”

  西境诸侯心如明镜,蔡侯狡言与否,各自都有判断。之所以落到今日下场,全因他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当面揭穿上京的谋划,戳破心照不宣的伪装。

  为粉饰太平,晋侯不杀他,天子也不会放过他。

  坐在车内,蔡侯透过车窗向外望,神情一片木然。

  当此时,盟书签订完成,鼓声又起,雄浑磅礴,震天撼地。

  太阳升至高空,金光洒落,笼罩整座会盟台。衮服冕冠的晋君登高而招,仿似能九天揽月,挥手间风云变幻,剑指苍穹。

  蔡侯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他猛然扑向窗口,双手紧握钉起的栏杆,死死盯着高台上的身影,面容扭曲。恨意、懊悔、恐惧,多种情感交替升起,矛盾纠缠,将他的心拧紧,攥出尖锐的刺痛。

  “晋侯,林珩!”

  无视甲士的警告,蔡侯双目充血,咆哮出声。

  他的恨意无穷无尽,被他憎恨之人却不屑一顾,信步迈下会盟台,在鼓角声中登上战车,自始至终未看他一眼。

  蔡侯的情绪无处发泄,双手握拳捶打车壁,嘴里发出嘶吼声,样子好似癫狂。

  会盟接近尾声,队伍马上就要出发,甲士身负使命,对蔡侯不再客气,利落反转短矛,末端顺着窗口探入车内,抵住蔡侯的肩膀,猛一用力,直将他抵在车内,迫使他离开车窗。

  蔡侯双眼赤红,正要破口大骂,车厢门突然敞开,两名阉奴出现在车前。

  一人坐上车辕,接过车奴手中的长鞭。

  另一人弯腰走入车厢,一板一眼行礼,对蔡侯道:“君上,仆送您前往上京。”

  阉奴年约四十许,面白无须,身着蔡国衣履,样子风尘仆仆。

  他怀揣蔡欢的书信,和入觐的使臣一同从青州出发,昨日刚刚抵达。得知要送蔡侯去上京,他主动请缨跟随马车,名为照顾,实则监视。

  看过蔡欢的书信,林珩命两支队伍同行,即日启程去往上京。

  “蔡欢手握实权,要登上君位仍需天子册封。”

  押送蔡侯入上京,同时入觐。

  天子问罪蔡侯,接受使臣入觐,蔡欢掌权便名正言顺。

  看清蔡侯的震惊,阉奴呵呵一笑,随手关上车门,不厌其烦地重复青州近况,讲出宫内和朝堂的变化,一次又一次刺激蔡侯,直至他再也受不了,发出一阵怒吼:“阉竖,寡人要杀了你!”

  阉奴轻松躲闪开,反制住蔡侯,阴冷道:“君上,劝您省些力气。等到了上京,天子定会问罪,您还是想一想如何能死得痛快些。”

  这番话惊醒蔡侯,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当众揭穿天子要杀晋侯,他断不会有生路。

  见蔡侯脸色惨白,终于明白自身处境,阉奴没有穷追猛打,而是松开手退至一旁,欣赏他的惊慌和绝望。

  想当初,他的父母兄弟和族人皆是这般绝望。

  他与蔡侯有深仇大恨,今日见其落魄,知其入上京必是死路一条,顿觉大仇得报,心中畅快淋漓。

  载着蔡侯的绝望,马车一路前行,距丰城越来越远。

  与此同时,西境诸侯齐聚晋侯大营,共襄会盟后的盛宴。

  宴会开始之前,林珩邀诸侯入大帐,当众提出兵发蜀地,伐信平君,还政公子齐。

  “天子封寡人为侯伯,委以重任。今代天子出征伐,夏末发兵蜀地,讨伐叛逆,诸位意下如何?”

  林珩话落,帐内顿起议论声。

  知晓晋侯善公子齐,诸侯对发兵早有准备。然而时间太过仓促,一时间举棋不定。

  “夏末发兵,秋不能归,恐误粮收。”后伯开口道。

  众人敬畏林珩不假,但粮食关系国祚,粮收至关重要,不能一言不发,总要摆出自己的态度。

  有人率先开口,其余人纷纷应和。

  “我等非不愿出兵,然粮收举足轻重,疏忽恐将绝粮。无粮民不饱腹,民无食则国内生乱,外征将士也无斗志,甚者哗变。”许伯说道。

  这番话有理有据,算不得危言耸听。帐内众人接连点头,认为所言在理。

  “确实如此。”

  “粮收乃大事,不能轻忽。”

  “地狭人少,壮皆出征,谁来收粮?”

  “正是。”

  看到众人的表现,许伯眸光微闪,有意再添一把火:“今岁多雨,恐有天灾。谷粮歉收必生祸患,荒漠诸部不得不防。”

  许伯开口时,曹伯和长沂君互递眼色,不着痕迹看向林珩。见其面无表情,一时间窥不出端倪,两人心中开始打鼓。

  随行氏族都被关押,出兵击许的旨意送回国内,事情正朝预期方向发展,两人自然不希望出现变数。

  然而事情的主动权不在他们手里。

  许伯表现很不寻常,料想是有所图,只看晋君如何决断。

  两人所料不错,许伯言之凿凿,专为提升众人担忧,也为展示才能。依照他的设想,为能收揽人心,哪怕是做戏,晋君也会问策于他。

  他自以为得计,稳坐钓鱼台,只等林珩开口。

  因他的一席话,帐内气氛变得凝重,对于夏末出兵,国君们多生抵触之心。

  看穿许伯的图谋,林珩心中冷笑,手指摩挲着王赐剑的剑首,突然开口:“寡人日前得报,犬戎潜入北荒之地,意图劫掠边城。”

  “犬戎?”众人顿时一惊。

  北荒之地贯穿西境,原属越国。因是一块飞地,越常年不驻军,各国也不敢侵占,形似无主,犬戎时有出没。

  晋越结成婚盟,听闻公子煜以此为礼,北荒之地并入晋国。

  晋君此时提及该地,显然不是无的放矢。

  果不其然,林珩接下来的一番话验证众人猜测。

  “诸位迟疑出兵,无非担忧粮收时缺乏人手,如今正是良机。”

  良机?

  国君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猜不透林珩用意。

  “请君侯明示。”

  “胆敢劫掠边城,杀伤边民,必是犬戎大部,多青壮。捕之,粮收迎刃而解。”林珩扫视众人,道出心中计划。

  国君们交头接耳,短暂商议后,提出现实问题:“犬戎性桀骜,难以驯服。”

  “烈马难驯,无非鞭、棍、刀。犬戎类兽,无妨依此例,鞭使其顺,不服棍杖,斩其足趾以儆效尤。”

  林珩说得云淡风轻,帐内众人却生生打了个冷颤。

  在场诸侯有强有弱,但国在西境,无一例外肩负守土职责,或多或少同犬戎有过交锋。

  今日之前,各国遇见犬戎要么杀,要么驱逐,没有别的选择。

  林珩却给出不同答案,告知众人犬戎可捕,桀骜凶狠无妨,大可以用皮鞭和棍棒驯服。

  “今次会盟,各国甲士皆有数百,同击犬戎,捕获壮奴押送归国。”

  慑之以威,诱之以利,开其眼界,以致敬服。

  话音落地,林珩没有催促众人马上做出决定,而是留出一段时间,容其仔细衡量。

  关系到自身利益,国君们抛开矜持,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各国间的关系一目了然。

  林珩居高临下,将众人的表现收入眼底。

  他的视线扫过一圈,最终落在许伯身上。后者竭尽所能掩饰,偶尔闪过的焦虑和阴翳仍泄露真实心情。

  林珩笑意清浅,端起杯盏轻嗅,好似极喜盏中茶香。

  许伯心中一凛,危险的直觉急速攀升。他直觉晋侯不善,却不知该如何破局,不由得陷入惶恐,额头冒出冷汗。


第一百三十三章

  “我等愿出兵,助公子齐讨逆。”

  经过一番商讨,国君们达成一致,愿在夏末出兵蜀地,随林珩征讨信平君。

  许伯计划落空,难免心存不甘,却不敢表现在脸上,反而要做出心悦诚服的姿态,开口附和众人。

  “善。”林珩扫视帐内,目光落向末座,向一直未出声的田齐示意。

  接到暗示,田齐利落起身来至大帐中央,叠手团团施礼,朗声道:“谢诸君!”

  他神情激动,声音哽咽,态度情真意切。

  对于他的感激之言,众人不置可否。之所以答应出兵,更多是慑于林珩的权威,贪图对方给出的利益。

  谢过帐内诸侯,田齐端正衣冠,以臣礼敬拜林珩。

  有别于许伯等人带着恶意的试探,田齐此举真心实意,诸侯有目共睹。他以臣礼敬晋君,日后登位掌权必唯晋马首是瞻。

  “君侯大恩,齐铭感于心。凡君侯有命,齐伏唯是听,必言从事行。今日立誓,天地鬼神共证!”

  此言落地,大帐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林珩眼底闪过诧异,起身走到田齐面前,弯腰扶起他,正色道:“尔乃吾友,蜀为晋盟。”

  蜀国遭逢大变,经信平君谋逆,国力衰弱,需数年休养生息。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田齐甘愿为晋国附庸,换取晋国庇护,令邻国投鼠忌器,不敢擅动刀兵。

  看出田齐的打算,林珩清楚他的难处,没有拒绝他的求助,只是换一种方式,不使蜀为附庸,明言双方为盟国。

  附庸与盟国,两字之差,地位迥异。

  林珩素来以强横示人,对田齐却格外优抚,称得上宽厚。这一举动落入众人眼中,不免引发各种思量。

  “晋君固暴,亦怀人情。”

  强横不为过,好战也非错,暴虐滥杀最为致命。

  林珩无心插柳,向诸侯展示出另一面,使众人产生新的认知。

  他们敬畏霸主,惧怕暴君,厌恨残暴无道。

  林珩率虎狼之师,有霸道之志,若如传言一般残酷凶狠,滥杀无辜,西境恐将生灵涂炭。

  今日这一幕场景给众人吃下一颗定心丸。

  晋侯纵然霸道,只要不越界,凡事循规蹈矩,再无需战战兢兢,寝食难安。

  田齐被林珩扶起身,再拜后归位落座。

  林珩回到上首,端起茶盏饮下一口。在众人以为要紧事定下,正有几分放松时,他手托茶盏,当场抛出一记惊雷,炸得众人目瞪口呆。

  “北荒之地归晋,寡人意在该地设县,建造新城。城内建商坊,并立互市,戎、狄、羌等可至互市买卖。”

  互市?

  短暂的沉默之后,大帐内一片哗然。

  西境诸侯听说过肃州城内的商坊,眼馋其中利益,不少人有意仿效,只是尚未来得及行动。

  互市则是首次听闻。

  “胡能入城买卖?”

  “前所未闻。”

  众人议论纷纷,赞成者有,反对者亦有。但无一例外都能看出,一旦北荒之地设县,晋将掌控西境,成为名副其实的西境霸主。

  许伯手中握有马市,自然不乐见互市设立。无奈的是,以许国的国力根本无法阻挡。消息流传出去,荒漠部落多会动心。

  “财帛动人心。”

  只要财帛足够多,盟友转身就会变成敌人。同为戎狄部落,见利忘义,背后捅刀屡见不鲜,羌人同样如此。

  相比诸侯国受到约束,讲究师出有名,战场上不能做得太过分,诸胡之间的争夺更加赤裸裸,充满了血腥。

  北荒之地楔入西境,设县建城意义重大。

  商坊、互市建成后,对外诱之以利,几能兵不血刃栓牢人心,使其为晋侯所用。

  许伯越想越是心惊,推测出林珩的目的,见识到他的手腕,不由得毛骨悚然。

  多智近妖。

  难怪能力压国内氏族,初掌权就一战灭郑。

  他意图谋算这样的凶人,还为此沾沾自喜,当真是猪油蒙了心,自寻死路!

  惊悸涌上心头,许伯下意识看向上首,恰好撞上林珩的视线。对方在笑,遥向他举盏,他却手脚冰凉,刹那间如坠冰窖。

  目睹许伯的惊恐,林珩挑了下眉,很快移开视线,饮尽微凉的茶汤。他随手放下杯盏,盏底磕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声音回旋在帐内,引来众人目光。

  “为便于市货,城内统一度量衡,用晋法,通行北荒之地。”林珩声音平和,视线逐一掠过众人,态度不容置疑。

  统一度量衡,用晋法,通行北荒之地。

  国君们又一次陷入沉默。

  林珩登位之后,晋国屡出新法,独断专横风闻诸国。

  设刑鼎使民知法。

  清丈田亩,以军功授田。

  统一度量衡,制尺通用全国。

  重定税赋,铸鼎以铭。

  最近传言要军功授爵,打破世卿世禄,以岭州等地为先行。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旷古烁今,前所未见。

  度量衡和税赋变化最为人推崇。尤其是行走各国的商人,对晋国统一度量衡的举措交口称赞。

  “尺寸不一,市货有差。重量不一,斗有大小,货价常有纷争。如今一统,便商且利民,何乐不为?”

  肃州城座落在平原腹地,交通便利,商贸四通八达。

  自林珩登位以来,各国商人频繁往来,市货的商队接踵而至。商人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也将晋国新政传回国内。

  不少豪商势力庞大,以钱货开路,希望国内也实行新法,最好能和晋一般统一度量衡,重订商税。

  “成例在先,足能仿效。”

  西境诸侯大多看过类似奏疏,听到过氏族提议,迄今无一人采纳实行,全因看出背后的隐患。

  “效晋之度量衡,用晋税赋,数代之后,民不知国,唯知晋法!”

  在场国君性情不一,身上也存在各种缺点,可能在权力争斗中胜出,政治眼光绝对敏锐。

  正因看得深远,他们才屡次压下奏疏,一直拖延不肯纳谏。

  万万没料到,晋侯竟然釜底抽薪,在北荒之地设县,在城内施行晋法,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国君们面面相觑,心中苦闷,却没有立场阻止。

  晋越联姻,公子煜送出大礼,北荒之地归入晋国。晋侯要在自家地盘上推行晋法,合情合理,理所应当。

  非要出面反对,凭借什么立场?

  国君们冥思苦想,苦无良策,相视一眼唯有苦笑。

  “君侯,吾有一请。”在众人陷入沉默时,蕲国国君突然站出来。他表情严肃,郑重非常,俨然是做出重大决定。

  “请讲。”林珩看向他,不免心生好奇。

  “不瞒君侯,蕲国贫瘠,地狭人少,耕田寥寥无几,民以牧为生。都城数迁,吾亦常无定所。”蕲君自揭短处,半点不惧人笑。

  众人恍然想起,蕲国情况的确特殊,自立国以来八迁国都,次数堪称诸侯国之最。

  当初晋烈公会盟没有蕲国,一来的确是忘记,没能想起这个小国;二来就是蕲国四处迁都,派人也未必能找到。

  林珩派出的行人能找到蕲君,全因蕲国最近没迁都,称得上运气不错。

  各种各样的目光落在身上,蕲君全不在意,目光直视林珩,道出心中决断:“蕲弱,如风中飘絮。晋壮,似参天大树。蕲愿为附庸,吾愿为晋臣,唯君侯马首是瞻!”

  一日之内,两国愿为晋臣,实是前所未有。

  蜀国情况特殊,暂且不提。

  蕲国再小也是天子分封的诸侯国,哪怕国土面积不及大国一城,也是不折不扣的一方诸侯。

  国家未乱,也无人谋逆,蕲君却要附庸为臣?

  西境诸侯陷入震惊,不知该作何反应,集体失去语言。

  林珩也是始料未及。

  蕲君的提议着实诱人,他却不能答应。他以强横的姿态邀诸侯会盟,意在稳固西境,而非马上吞并国土。

  伐郑师出有名,出兵蔡国也占据大义。

  没有必须的理由,蕲国断不能收下,至少现在不能。否则被上京抓住把柄,必要化作恶兽扑上来撕咬,遗患无穷。

  “蕲国困顿,寡人怜惜。”

  八个字出口,蕲君双眼顿时一亮,满心期待升起,却听林珩话锋一转:“然蕲君之意,寡人不能赞同。”

  “当真不行?”蕲君大失所望。

  “蕲国乃天子分封,君有天子授爵,肩负守疆之责,理应自勉,不可妄自菲薄。怜蕲国贫弱,寡人意与蕲通商,开拓两国商道。蕲人可入晋,不能分田,能为匠工。君意下如何?”

  蕲君看似大大咧咧,平日里不露锋芒,实则心如明镜。

  听到林珩这番话,他立刻转忧为喜,高兴道:“君侯盛意,吾感念不尽。开商路取近,需通曹、许、后三国。三位念我贫困,能否行个方便?”

  曹伯本就有求于林珩,遇蕲君开口,意识到这是表忠心的机会,立刻道:“你我同盟,这是自然。”

  后伯考虑片刻,脑海中描绘出几国的位置,料定开商路不入腹地,还能得些好处,紧跟着点头答应。

  相比之下,许伯陷入两难。

  他知晓蕲国都城的位置,分明距许国尚远,从朱国穿行更为便利,为何要走许国?

  心中这样想,他直接问出口,并道:“蕲君莫非记错舆图?”

  “没错。”蕲君摇摇头,一本正经道,“我记忆尚佳,不会记错。之所以如此,全因都城所在不吉,会盟结束就要迁都,已经送信回国。”

  许伯瞠目结舌。

  迁都?

  果真不是玩笑?

  “迁都?”在场诸侯也是面露惊愕。

  “正是。”蕲君咧开嘴,笑出雪白的门牙。

  提起迁都,绝大多数诸侯国都是慎之又慎,必要提前命巫占卜吉凶。

  换成蕲国迁都,就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仰赖经验丰富,压根不需要冗繁程序,收拾起行李,赶上牛羊就能出发。

  拒绝的理由被堵死,曹伯和后伯先后点头,许伯独木难支,无法出言拒绝,只能咬牙点头:“如此,商道可过许。”

  “多谢君伯!”

  为防对方反悔,蕲君当场写下一份国书,拉着曹、许、后三国国君签字盖印。

  完成的国书交给林珩,蕲君言之凿凿:“君侯见证,自不能违约。”

  事情至此,众人多少看出些端倪,落在蕲君身上的视线变得复杂。

  蕲君依旧不在意,同先前一般视若无睹。

  晋国强盛,晋军所向披靡,晋侯乃不世出的雄主。蕲国贫弱,想在大争之世中存身,必要有所依附。

  附庸之事难成,他心中早有预料,被拒绝并不气馁。晋侯许诺开商道,蕲君心思急转,立刻有了主意。

  要依附于晋,口说无凭,势必要拿出诚意。

  许伯自作聪明,三番五次试探晋侯,被晋侯所恶,许国注定不会长远。正好拿来一用,作为他抱牢晋侯大腿,投靠晋国的第一份投名状。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大帐内,诸侯签订国书,出兵一事尘埃落定。关于北荒之地设县,无人发出异议,既是不能也是不敢。

  诸事敲定,一应章程安排妥当,已是夕阳西下,夜幕来临。

  晋侯营内大排筵宴,参与会盟的国君与随行氏族俱要出席,专为庆贺本次会盟。

  与宴人数众多,大帐内空间有限,林珩下令清出大片空地,宴席露天举办。

  方形柴堆一座接一座架起,篝火陆续点燃,焰舌跳跃翻卷,橘红色的火光蹿起数米。

  半人高的火把插在地面,围绕宴会场排成长龙。

  火光通明,黑夜亮如白昼。

  主宾依次入席,林珩位居上首,各国国君依爵位落座,同祭祀时的排位大同小异。氏族的席位在国君身后,皆是长袍高冠,以示对宴会的重视。

  宴上不能无乐。

  待众人落座,鼓声渐起,瑟笙加入其中,中途融入笛音,奏出晋国独有的乐曲。

  侍人鱼贯走入席间,奉上美食佳肴,注满桌上的酒盏。

  几只三足鼎被抬至人前,鼎下火焰跳跃,鼎内热汤翻滚,汩汩冒出气泡。

  仆人扛来宰杀洗净的牛羊和鹿,三名庖站定在鼎前,匍匐在地拜见国君。起身后挽起衣袖,挥刀拆解牛羊,将鹿肉斩成块。

  三人技艺娴熟,动作似行云流水,眨眼时间,大块的羊肉、牛肉和鹿肉摆在盆中,逐一投入鼎内。

  庖收起短刀,得赏后退出宴席。

  几名厨捧着香料走近,认真查看过火候,将香料投入鼎内。

  火焰熊熊燃烧,鼎身灼热,鼎内再次沸腾。大块的肉不停翻滚,香气瞬间爆裂,弥漫在空气中,引得人食指大动。

  “何种香料?”

  “莫非是晋国独有?”

  纪国国君抽了抽鼻子,试图分辨香料的种类,可惜一无所获。巩国国君反映类似,盯着烹煮鹿肉的鼎,双眼一眨不眨,貌似急不可耐。

  两人志趣相投,不好酒色专好美食,是不折不扣的老饕。

  两国边境相邻,又分别同许国接壤,彼此间的关系十分微妙。

  许伯祖上与羌人联姻,国内羌、狄、戎混居,常有小股胡人越过边境侵扰邻国。其来去如风,抢到粮食就跑,很难人赃并获。

  纪国和巩国恨得牙痒痒,几次派人找上许伯。后者嘴上答应会严查,转身就忘得一干二净。实在推脱不过就装模作样抓几个人,为非作歹的盗匪从未伤筋动骨。

  许国掌控马市,两国还要从许国市马,不能真正撕破脸,唯有忍气吞声。长此以往,许国的杂胡愈发狂妄,纪国和巩国苦不堪言,却是无计可施。

  好在晋侯横空出世,许伯狂妄不了多久。

  等待炖肉上桌的间隙,纪国国君端着酒盏凑近巩国国君,低声商量一番,后者连连点头。

  “甚好。”

  两人想到就做,同时起身向林珩敬酒。

  “君侯武威,贼徒不敢作乱,西境必将安稳!”

  两人诚心诚意,感激发自内心。

  林珩对他们印象不深,认真回忆两国疆域,视线扫过闷闷不乐的许伯,不禁莞尔一笑,举盏回敬:“饮胜。”

  三人举杯共饮,温热的酒水滑入喉咙,胃中腾起暖意。

  继两人之后,在场国君陆续起身,纷纷举酒敬晋君。

  林珩酒量不浅,架不住人数太多,实在应接不暇。唯有向下压了压手,起身邀众人共饮。

  “诸君饮胜。”

  “敬君侯!”

  见林珩不胜酒力,众人也不好强求,仰头饮尽盏中酒,接连在席间落座。

  鼎中的肉已经烹熟,香味比先时更胜一筹。

  侍人用长柄铜勺舀出炖肉,仔细盛入盘内,逐次送到诸侯席上,其后才是各国氏族。

  炖肉摆在面前,不断冒着热气。

  林珩拿起匕首,将拳头大的肉从中切开,当场一分为二。再将其中一半分盘,由侍人送到田齐面前。

  “共食。”

  看见这一幕,诸侯无不歆羡。

  顶着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眼光,田齐大口吃下炖肉,随后起身道:“谢君侯!”

  酒过三巡,炖肉的鼎被移走,十余名舞人走入席间。

  晋人好战,晋舞多豪迈,曲调激昂。

  大营内的舞人都是男子,此时袒露上身,露出强健的脊背和有力的双臂,腰间勒一条宽带,手中握紧短矛,足下踏出鼓点,举手投足尽显粗犷奔放。

  “吼!”

  舞人挥动短矛,围绕篝火腾挪跳跃,口中发出吼声,堪比虎啸山林。

  火光舔舐强壮的脊背,汗珠滑过结实的肌肉,泛起晶莹光泽,仿佛涂抹了油脂。

  分明是庆贺的舞蹈,却有肃杀之气迎面袭来。

  习惯了国内的靡靡之音,乍一看晋舞,亲眼目睹晋人的强悍,个别国君和氏族面露惊容,酒盏险些脱手,几乎就要当场失态。

  鼓点骤然密集,舞人的动作愈发强健有力。手中短矛高高举起,互相击刺,如同战场搏杀。

  舞人化身甲士,气势雄浑,吼声震天。

  火光变色,晕染开一片刀光剑影,恍如置身尸山血海。

  嗡!

  控弦声突起,夹杂在乐声中,非耳力过人实难分辨。

  舞人平放短矛,舞蹈即将结束,数道银光突然闪烁,半数袭向公子齐,余下飞向上首,赫然是冲林珩而去。

  “君上小心!”

  “刺客!”

  刺杀突如其来,田齐来不及闪躲,被斗圩和斗墙护在身后,惊险避开致命一击。

  飞向林珩的箭矢尽被拦截。

  黑甲从席间扑出,擎起盾牌包围林珩。只听数声钝响,利矢撞上盾牌,接连掉落在地,尽数当场弯折。

  刺客偷袭不成,一起拔刀冲入席间,开始乱砍乱杀。

  氏族来不及拔剑,情急之下举起矮桌抵挡。国君们趁机拔出佩剑,合力围杀刺客。除个别人外,大多表现悍勇,未见半分怯意。

  刺客不到十人,在围杀中接连倒地,非死即伤。

  最后两人负隅顽抗,临死还要拉人垫背。手刚刚探出,就被飞来的短矛贯穿胸膛,踉跄半步倒在地上。

  战斗结束后,宴会场一片狼藉。

  林珩面色阴沉,越过黑甲行至下首,看向倒在血泊中的刺客,冷冷道出一个字:“查。”

  晋侯大营守卫森严,甲士日夜巡逻,堪比铜墙铁壁。今日举办宴会,营内人员庞杂,彼此间多不熟悉,宵小才能趁虚而入。

  随着林珩一声令下,军仆推出拒马,大营门从内关闭,甲士在门前把守。

  营内众人奉命集结,随扈被逐一清查,不放过任何可疑。

  “诸位见谅。”林珩嘴上客气,态度森然,没有任何通融余地。

  此举固然蛮横,在场众人无一反对,连许伯都未出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现场鸦雀无声,静得骇人。

  突然,篝火中发出爆音,柴堆被烧塌,烈焰飞卷,火星四溅。

  “找到了!”

  人群外,负责搜查的甲士找到线索,发现宋伯随扈少去九人,正合刺客数量。查验几人容貌和衣履,核对特征,证实所料不错,九人确实出自宋伯随扈,跟随宋伯一同过营。

  看到马桂呈上的证据,林珩抬起头,在人群中锁定宋伯:“君伯有何解释?”

  突然间大祸临头,宋伯惊得魂飞胆丧,眼前一阵发黑。

  西境诸侯站在林珩两侧,目光齐刷刷看过来,锋利尖锐如有实质。

  强大的压力下,宋伯近乎要昏厥,却知万不能昏倒。他只能狠掐大腿,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今日之事处理不好,宋国恐将亡,他也会背负上骂名。破坏会盟,刺杀晋君,哪一项都是大罪。

  可他的确冤枉,对刺客一无所知。

  刺杀,刺杀!

  电光火石间,一幕画面闪过脑海,宋伯抓住救命稻草,焦急道:“我绝无害君侯之心,天地可鉴,鬼神共证!前公子齐过宋险丧命,我常怀愧疚,相关人等尽下狱,怎会再行反复之举。此九人行刺君侯,欲杀公子齐,目的昭然,定为信平君所派!”

  话音刚落,议论声顿起。

  宋伯所言看似为己开脱,却也能经得起推敲。

  可惜他没有证据,一切口说无凭。为掩盖真实目的袭杀两人,再将罪名推给信平君,同样也能说得通。

  “君侯明鉴,我实是被栽赃,百口莫辩啊!”宋伯变颜变色,当场痛哭失声,半点不似作戏。

  议论声戛然而止。

  众人看着宋伯,神情各异。不信也好,同情也罢,无人开口帮忙求情,也未见落井下石,只待林珩决断。

  宋伯哭得伤心,一时间悲愤交加。恨意犹如烈火,熊熊燃烧,瞬息燎原。

  他忧心宋国,恐慌自身,对刺杀的幕后主使恨之入骨,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

  林珩许久不作声,专心审视宋伯的神情变化,不放过端倪。

  在宋伯濒临绝望,以为终将难逃一死时,林珩的声音终于响起:“君伯所言有理。不过口说无凭,君伯应该明白。”

  “我知,我知。”峰回路转,宋伯立刻打起精神,语速飞快,“信平君怙恶不悛,恶积祸盈,我与之不共戴天!出兵蜀地,宋请为先锋!”

  宋伯慷慨激昂,当中表达决心。

  见林珩不言不语,他狠狠一咬牙,继续道:“我年迈,时有昏聩。世子才具有限,唯公子有能堪重任。出兵之时,擢公子有为军将,持虎符,领相印。”

  此言出口,周围顿起吸气声。

  宋伯无暇关注,注意力集中在林珩身上,仿佛在等待宣判。

  良久,林珩终于开口:“善。”

  仅仅一个字,仿若仙音。

  在生死间走过一遭,宋伯如蒙大赦,苍白的脸庞终于有了血色。

  刺杀一事暂时了结,主谋盖棺定论。

  宴会无法继续,好在会盟顺利完成,众人陆续告辞归营,准备明日启程,随晋侯前往北荒之地。

  长沂君和曹伯情况特殊,暂时留在晋侯大营。

  目送众人离去,长沂君看向对面的曹伯,低声道:“大兄,刺客真是信平君所派?”

  “晋君认为他是,他便是。”曹伯摩挲着拇指上的玉环,话中意味深长。

  短暂思量,长沂君恍然大悟,看向黑暗中的大帐,不觉心潮翻涌。

  “回去休息。”曹伯按住长沂君的肩膀,用力拍了拍。

  长沂君回过神来,压下翻腾的思绪,和兄长一同走回帐篷。

  两人离开后,一只信鸟飞过夜空,找到灯火通明的大帐,降低高度,径直飞入帐内。

  林珩正准备歇息,不料信鸟飞至近前。鸟背上绑着一只木管,用皮绳系紧。

  他挥退侍人,熟练解开绳结,取出木管中的绢。

  展开之后,绢上赫然写着八个字:越侯薨,楚发兵历城。


第一百三十五章

  “历城。”

  林珩放开信鸟,回身坐到屏风前。随手铺开一张绢,提笔蘸墨在绢上勾勒,很快绘出一幅简略的舆图。

  “越,楚,齐。”

  历城座落在齐国边境,与楚接壤,一度被楚国占据。

  公子弦在夺权中落败,借联姻奔出齐国,欲以长平城和历城为饵诱使晋国出面,成为他手中的刀。

  事未能成,反被设计落入楚人手中。

  “楚今出兵,想是联姻已成。”

  林珩凝视舆图,指尖划过齐、楚边界,又移向越国边地。

  “越侯薨。”

  楚国行事不遵礼仪,楚共公以“蛮夷”自称,历代国君行事难以常理推断。公子项以战夺权,踏着兄弟的血登上高位,专横铁血丝毫不亚于先祖。

  “越侯举丧,楚攻齐地。”

  林珩沉思默想,再看庸送回的秘信,不禁眉头一皱,异样感挥之不去。

  马塘和马桂守在帐内,见林珩陷入沉思,许久不作声,两人相视一眼,一人移来铜灯拨亮烛火,另一人移走木架,喂给信鸟食水。

  夜色渐深,帐外传来脚步声,来自巡逻的甲士。

  甲士手持戈矛,列队走过燃烧的篝火,影子投在帐上,随火光拉长扭曲,其后隐于黑暗中,恰似浮光掠影。

  林珩被声音惊醒,视线再度落向舆图,不安感未见消散,反而迅速攀升。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以公子项的为人,事情绝非表面这般简单。

  诱齐楚相争出自他手,楚煜一清二楚。然而事情过于顺利,他莫名觉得古怪。

  “不该这般大张旗鼓。”

  林珩心头一动,终于捕捉到问题关键。楚国出兵抢夺齐国城池,于情于理都不该如此大张声势,更像是故意传播消息。

  他展开秘信,细读上面的文字,信息寥寥,无法做出更多推断。

  谨慎起见,他决定书信楚煜,国丧期间不能放松警惕,以防楚人声东击西,行出其不意之举。

  心下有了章程,林珩立刻铺开竹简,提笔写成国书,盖上印章。另取出一张绢,写成秘信,借信鸟送到楚煜手中。

  一明一暗,明者掩人耳目,专为暗者避开刺探。

  秘信一挥而就,林珩唤来马桂,将国书和秘信交给他,道:“你来安排,启程前送出。”

  “诺。”马桂领命退下,身影消失在帐外。

  帐帘掀起又落下,林珩凝视闪动的火光,想起楚煜之前送来的书信和发簪,迟疑片刻,到底取下随身的玉环,封入一只木盒内。

  “马塘。”

  “仆在。”听到林珩召唤,马塘躬身应声。

  “此物交给马桂,同国书一并送出。”林珩推出木盒,点了点盒身。

  “诺。”马塘心存疑惑,口中却未多问,捧起木盒退出大帐,脚步匆匆去追马桂。

  帐内恢复寂静,林珩全无困意,又在灯前坐了半晌,才起身绕过屏风,除去外袍躺在榻上。

  屏风隔绝灯火,仅有些许光亮透入,在床榻前斑斓闪烁,好似点点星光。

  林珩闭上双眼,单臂搭在额前,明知需要休息,意识却分外清醒。

  在上京九载,日日如履薄冰,几度险些丧命。归国后群狼环伺,腹背受敌,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灭有狐氏,诛杀叛臣,借国人驱逐先君,继而一战灭郑,携大胜之威邀西境诸侯会盟。

  一桩桩,一件件,他看似游刃有余,实则谨终如始,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他清楚自身处境,没有任何试错的机会。

  从迈出第一步开始,他只能胜,也必须胜。一旦落败,哪怕只有一次,他也将粉身碎骨,满盘皆输。

  “亲人。”

  林珩遮住双眼,嘴角逐渐翘起,发出低低的笑声。

  他不信任情感,只相信刀锋和权力。

  沉思间,困意渐渐侵袭。他短暂睁开双眼,透过指缝看向帐顶,目光明灭,瞳孔一片漆黑,似无底深渊波澜不兴,窥不出丝毫情绪。

  暗影划过夜空,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夹杂着火把燃烧时的爆音,组成一曲独特的旋律。

  不知何处传来缶声,中途加入笛音,不类晋乐激昂豪迈,呜呜咽咽,尽显缠绵悱恻。

  林珩皱了下眉,总觉得曲调有些熟悉。

  记忆缓慢回笼,一道绯红的身影闯入脑海。

  晋侯宫,南殿。

  暖香缭绕,越国公子眉眼含笑,修长的手指持一支篪,吹奏出源于越地的轻音。

  伴随着乐声,林珩缓慢沉入梦乡。

  梦中总有烈红萦绕,挣脱不开,使他异常烦躁,几要在睡梦中拔剑。

  越国使臣的营地中,几名乐人吹奏完一曲,齐刷刷看向剻业,等待他的命令。

  “继续。”剻业头也不抬,浏览手中的竹简,命乐人再奏一曲。

  乐人满心疑惑,不明白无宴无客为何要奏乐,还是吹奏这样的小调。但上大夫有命不得不从,几人只能拿起乐器,再一次吹出乐音。

  事实上,剻业也对此十分不解。但在出发前,公子煜明下旨意,他为臣唯有从命。反正只是奏乐,理应没有大碍?

  越营内曲声不断,缠缠绵绵持续良久。

  晋人起初觉得烦躁,渐渐地开始习惯,伴随着乐声竟也能睡个好觉。

  明月当空,星光璀璨,夜空一片晴朗,预示明日将会是一个好天气。持续半月的雨水尽数散去,洪灾的阴霾正远离西境大地。

  同一时间,远在东南之地的历城却是乌云笼罩,电闪雷鸣。

  夏夜骤起狂风,呼啸着刮倒树木。手臂粗的树干被拦腰折断,断口处竖起锋利的木刺。

  丈粗的闪电从天而降,电光闪烁,瞬间撕破黑暗,照亮如瀑的雨幕。

  雨成瓢泼,雷声炸裂,掩盖奔腾的马蹄声。

  暗夜中,两支车队穿透雨幕,一向南,一向北,朝向历城风驰电掣。

  两辆车皆是四马牵引,由强悍的骑士护卫。

  车身未见图腾,四角不立旗帜,仅能从马匹数量断定车中人地位不凡,难知其真正身份。

  前方有闪电落下,电光飞窜,照亮两支队伍。

  相隔雨幕,人马和车辆变得扭曲朦胧,仅能依稀辨认出模糊的轮廓,知悉彼此正相向而行,目的地趋同。

  暗夜下,历城城门大开,城头上遍插火把,奈何被雨水熄灭。

  齐国和楚国的甲士矗立在城下,皆是全副武装,严阵以待。

  两军对峙,本该剑拔弩张杀机毕现,不知因何缘故,双方都很克制。以城池中轴为界,齐军在北,楚军在南,彼此泾渭分明,都不曾越界半步。

  数名氏族站在城头,青袍高冠腰佩长剑的是齐人,服色不一耳悬金环的是楚人。

  双方人数相当,气势难分高下,如城下军队一般,堪称势均力敌。

  暴雨持续不断,风越来越冷,不断打在身上。

  城头氏族岿然不动,城下军队也是安如磐石。双方未动刀兵,却在沉默中比拼,同样不甘示弱。

  两道闪电先后砸落,劈中城外一棵巨木。粗壮的树干从中断裂,如同被巨斧一分为二。

  树冠向两侧倾斜,树枝和树叶簌簌掉落。

  裂口处短暂冒出火光,腾起刺鼻的浓烟,很快被雨水浇灭。

  马蹄声越来越近,两支车队在途中相遇,骑士猛一勒缰绳,战马发出嘶鸣,齐齐调转方向。

  车奴目光斜视,互不相让,奋力驱策战马,意图超过对方。

  “速!”

  鞭花炸响,战马撒蹄狂奔。两驾马车你争我赶,竟是并驾齐驱,一齐来至城下。

  马车距城门仅一步之遥,矗立在城外的军队同时有了动作,齐军以长戟顿地,楚军则翻转刀身,用刀背敲击盾牌,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恭迎公子!”

  山呼声中,两辆马车同时停住。

  车奴收紧缰绳,战马口鼻涌出热气,前蹄踏地,在极速奔跑后持续躁动。

  车门敞开,两道身影出现在人前,皆身高九尺,长袍宽带,头戴象征诸侯公子的玉冠。

  “参见公子!”

  两人走下马车,对面而立。

  齐军和楚军停止山呼,同时单膝跪地,铠甲发出摩擦声,整齐中尽显森然。

  侍人撑起雨伞,却挡不住倾盆大雨。

  两人反应如出一辙,都是一把挥开,挺直脊背,如苍松立在雨中。

  “公子项。”

  “公子弼。”

  天空中闪电划过,短暂照亮两人的面孔。

  公子弼在左,青色长袍刺绣银纹,腰间勒一条玉带。长剑悬在带下,剑柄是精心打磨的珊瑚,色泽鲜红,价值连城。头顶玉冠雕刻蠃鱼,鱼身鸟翼,纹路细腻,式样异常精美。玉冠两侧垂下长缨,以金线编织,末端镶嵌珍珠。

  他与公子弦是亲兄弟,两人的容貌有六分相似。公子弼的五官更添一分硬朗,愈显俊美无双。昂藏站在雨水,纵然全身湿透,温润的气质丝毫不减。整个人好似一块美玉,君子端方,和煦清逸,使人如沐春风。

  在他对面,公子项一身暗红,与越国服色颇为类似,然而式样更加华美。衣领和袖口的花纹以金线刺绣,边缘镶嵌彩宝,尽显奢华。

  腰间宽带以玉片拼接,每一块大小相同,边缘钻孔,用金线缠绕。

  头上高冠雕刻睚眦,象征楚室图腾。性情凶狠,嗜血好斗,一如楚人的作风,遇仇敌不死不休。

  楚国结束内乱不久,公子项作为最后的胜利者,杀兄囚弟,逼迫父亲让权,凶名不亚于林珩。

  邻近诸侯提起他,无不栗栗危惧,寝食难安。

  这样的凶人,身上却不见半点凶戾,反而眉目如画,容色妖艳靡丽,同楚煜有些许相似。

  历城本属齐国,被楚国占据,却是名不正言不顺。

  公子弼掌权后,一度派兵夺回半城,同楚国形成拉锯之势。

  本次楚国派出大军,两国本该有一场大战。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预料,本应针锋相对的两人,此刻齐聚在历城下,分明是要展开一场会谈。

  “公子弦与我妹结成婚盟,许两城为聘。”公子项率先开口。

  “我知。”公子弼颔首,拂去眼前的雨水,淡然道,“城乃小事,越晋为盟,吴、魏有异动,卧榻之侧虎视眈眈,方为心腹大患。”

  “齐亦不善。”公子项眯起双眼,冷笑道。

  “昨日为敌,今日亦能为盟。先下於菟,再擒玄鸟,蠃鱼睚眦为战,则后顾无忧。”公子弼笑意不改,显然是有备而来。

  言下之意,齐楚为敌,终有一战。但在此之前,不妨碍两国暂时结盟,击败共同的敌人。

  “言之有理。”公子项不再故作冷色,自然绽放笑容,一刹那如百花盛放,绚烂夺目。

  两人心照不宣,把臂进入城内。

  两军迅速变换阵型,半数随两人入城,余者在城外扎营。

  城头响起鼓声,压过雷鸣,震耳欲聋。

  城门向内关闭,伴随着一声钝响,隔绝城池内外。

  几道身影潜伏在黑暗中,目睹城外场景,悄无声息后退。借助夜间暗色,身形潜入雨幕,很快消失无踪。


第一百三十六章

  禹州城,越侯宫。

  风雨如晦,天地间一片昏暗。乌云遮天蔽日,白昼如同黑夜。

  宫道之上,一列侍人提灯疾行。数名壮妇跟在队伍后,脚步匆匆,脸上神情肃穆。

  一行人来到西苑,推开拦路的宫奴,径直登上台阶,就要闯入寝殿。

  “大胆!”

  西苑内史拦截在门前,手指为首的侍人,怒喝道:“尔等擅闯正夫人寝宫,是要造反不成?!”

  侍人手捧一只木盒,盒身以红木制成,四角包裹金箔。盒内叠放一条白绢,专为正夫人准备。

  遇内史质问,侍人不屑于回应,向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即有壮妇上前,三两下推开门前的侍婢,强行将内史拉开。

  侍婢本就战战兢兢,瑟缩不敢上前。这一刻被推开,顺势倒地翻滚到一旁。任凭内史叱骂,无一人敢再上前。

  “大胆狂徒!”内史满面怒色,骂声不断,却被壮妇制住无法挣脱。

  看穿他的色厉内荏,侍人冷笑一声,道:“内史忠心耿耿,不如与正夫人一起上路,成全这份情义?”

  伴随着话音落地,内史瞪大双眼,骂声哽在喉咙里,再未能出口。

  “内史不愿?”侍人步步紧逼,抬手令壮妇松开,还给对方自由,“既是赤胆忠心,理应随正夫人入陵,成全忠义之名。”

  “我、我不……”

  见侍人煞有其事,半点不似作假,内史心中打鼓,一时间陷入恐慌,额头冒出冷汗。

  他正要开口争辩,却被一只手按住肩膀,用力向后一推。

  内史措手不及,踉跄两步向后仰倒,背撞上紧闭的门板,发出一声钝响。

  响声过后,殿门纹丝不动,分明是从门内抵住。

  侍人眸光微闪,令人拉开内史,手指向前,冷声道:“撞开。”

  “诺。”

  内史被带至一旁,壮妇两人一组,轮换撞向殿门。

  砰砰声不绝于耳,门扉震颤,廊檐下飞落水线,连成清澈的流瀑。

  撞击声传入殿内,门后的正夫人惊慌失色,脸色煞白,守在她身边的婢女噤若寒蝉,张皇失措。

  恐惧的情绪在蔓延,绝望如岩浆喷涌,几要将人吞没。

  砰!

  又是一声巨响,抵在门后的木架倾倒,殿门猛然荡开,一扇撞上墙壁,自边缘向内攀爬裂纹。

  紫红的电光从天而降,恰好落向院内,击中台阶下的青石。

  侍人出现在门后,手捧木盒背光而立。侧脸被电光照亮,危险笼罩,目光更显阴翳。

  “参见正夫人。”侍人弯腰行礼,态度毕恭毕敬。

  殿内众人却如见到洪水猛兽,不约而同向后退,无不惊恐万状,面如土色。

  无视惊恐的婢女,侍人跨过门槛,迈步进入殿内,一步步走近正夫人。

  他每向前一步,正夫人便后退两步。

  一进一退,步伐趋同,直至正夫人被屏风挡住,反手触碰到漆金图案,再也退无可退。

  “奉先君旨意,正夫人殉。不从,绞。”

  说话间,侍人掀开木盒,一条素白的绢闯入眼帘。

  “不!”正夫人脸色煞白,拼命摇头,“你假传旨意,我不信,君上不会杀我!我要见我子,我子在何处?!”

  听正夫人嚷出公子煜,侍人眸光一厉,沉声道:“先君旨意岂容质疑,夫人还是早些上路。”

  他抖开绢布,随手抛开木盒。不需要多做吩咐,两名壮妇走上前,一左一右钳住正夫人的胳膊,使她动弹不得。

  殿内的婢女吓破了胆,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无一人拼死护主,更不可能上前阻拦。

  正夫人不甘殉死,开始拼命挣扎。动作间鬓发散乱,发上金钗坠地。钗首镶嵌的珍珠脱落,被侍人履底碾过,光泽变得暗淡。

  “我要见我子!”

  “公子煜,阿煜,怎能见我去死!”

  “不孝!”

  “冷心冷肺,不孝的孽……”

  恐慌到极致,正夫人状如疯癫。最后一句话没说完,丝滑的绢已绕过她的脖颈,一瞬间收紧。

  侍人双手用力,绢布交错绞紧,一点点剥夺正夫人的呼吸,令她无法出声。

  “公子煜德才兼备,卓尔不群,必为国之英主,岂容半字污蔑。”他继续收紧力气,见正夫人脸色发青,眼底爬上血丝,忽然弯下腰,低声道,“先君忧国太夫人旧事重演,要为公子煜扫清障碍。夫人,死到临头,您总该聪明一回。”

  正夫人眦目欲裂,眼角溢出血色。

  侍人目光冰冷,双手极稳,直至绢布绞至极限。清晰的骨裂声响起,正夫人头颅歪斜,彻底停止呼吸。

  停顿片刻,侍人曲起手指递至正夫人鼻端,又压了压她的颈侧和手腕,确定人已故去,方才取回白绢。

  “先君与正夫人伉俪情深。先君薨,正夫人哀痛万分,故为夫殉。”侍人退后半步,俯视被壮妇搀扶的正夫人,吩咐道,“为正夫人更换锦衣,梳发戴簪。”

  “诺。”

  又有两名壮妇上前,合力抬起正夫人的尸体。

  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四名宫奴抬棺行至殿前,肃穆伫立在雨中。

  “入殿。”

  等候半晌,台阶上走下几名侍人,替代宫奴扛起棺材,稳步登上高处,将木棺送入殿内。

  婢女因恐惧抖成一团,强撑着为正夫人更衣梳发。

  一切准备就绪,遗体被封入棺内。停灵三日,将随越侯一同入墓。

  内史瘫坐在廊下,外袍被雨水打湿,他却浑然不觉。

  侍人走出殿门,侧头看他一眼,漠然道:“正夫人已去,君好自为之。”

  话落,一行人迈下台阶,冒雨踏上宫道。

  目送侍人的背影远去,内史艰难转动眼球,对惊慌失措的侍婢视而不见,起身走入殿内,脚步摇摇晃晃。

  来到正夫人棺前,内史停下脚步。

  他肃然神情,迅速整理衣冠,继而伏身下拜。

  三拜后,他起身环顾殿内,对众人说道:“正夫人已去,吾将出宫守君陵,尔等自去吧。”

  话落,他从容跽坐在地,作势为正夫人守灵。

  侍人婢女从惊慌中回转,看向停放在殿内的棺椁以及棺前的内史,想起越宫内的规矩,没有四散逃离,而是陆续跪到内史身后,跟随他一起守灵。

  身为西苑的宫人,他们想活下去,必须跟随内史去守君陵,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殿内人声渐消,很快归于寂静。

  殿外狂风大作,雷声轰鸣,刹那间大雨如注,成瓢泼之势。

  侍人离开西苑,疾行来至正殿,在殿门外等候公子煜召见。

  一门之隔,大殿内灯火通明。

  於菟屏风落地摆放,金铸香鼎飘散青烟,丝丝缕缕,纤细袅娜。清香萦绕在空气中,驱散雨天潮湿的气息。

  殿内摆设不曾改动,金碧辉煌一如往昔。

  半人高的铜灯在台阶上错落,灯盘中托起夜明珠,与灯芯的火光交相辉映,晕染出七彩,似虹桥延伸交汇。

  楚煜坐在屏风前,面前堆满竹简。一卷铺在桌上,关乎国内政事,他却无心继续披阅。

  手边的茶汤已冷,溢出苦涩的味道。

  他端起茶盏递至唇边,嗅着若有似无的苦涩,眼帘低垂,黑眸中一片暗沉,窥不出半分情绪。

  “公子,铲自西苑归。”侍人在殿前禀报,躬身至地,头不敢抬。

  楚煜动作微顿,片刻后道:“知道了。”

  三字出口,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声音也未见变化,极尽淡漠。

  侍人不解他意,但也不敢多言,躬身退至殿外,原话转达:“公子言,知道了。”

  不同于他的满头雾水,铲心中了然,没有在殿外久留,当下转身离开。身影穿过回廊,很快消失不见。

  正殿前矗立铜鼎,鼎内堆有牺牲,是三只巨大的牛首。牛角经过打磨,异常尖锐。

  面绘彩纹的巫在雨中祝祷。

  雨水覆盖全身,声音不见减弱,反而愈发高亢。脸庞、脖颈和肩背上的图案愈发鲜明。肩头的兽首狰狞,似要活过来一般。

  “魂兮,安兮。”

  在巫的念诵声中,一道身影穿过雨幕疾行而来。

  来者是一名侍人,刚接到边境急报,抓紧送来正殿。

  由于跑得太急,侍人在绕过铜鼎时滑倒。起身之际,恰遇巫高举双臂纵身跳跃,两道身影短暂交叠,继而如光影撕裂,一向前行,一落向地,后者踏着雨水高唱巫言,脚下飞溅起大片水花。

  侍人全身湿透,护在怀中的急报完好无损,未被打湿一星半点。

  木简翻开,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楚有异,兵屯邳城。

  “兵屯邳城?”

  楚煜挥退侍人,起身离开桌案,来到屏风右侧的一张木架前。

  他抬手拉动系绳,一卷兽皮翻落悬挂,其上绘有山川河流及城池要塞,并有文字标注,巨细靡遗,极为详尽,赫然是一张南境舆图。

  “邳城。”

  站在舆图前,楚煜掠过几座城池,目光定在越楚两国交界,一座不起眼的小城之上。

  “我父薨,楚要丧期发兵,亦或是另有图谋?”

  沉吟半晌,楚煜忽然笑了。

  “来人。”

  “仆在。”

  “宣令尹及六卿,殿前议事。”

  “诺。”

  侍人领命退下,转眼消失在殿外。

  楚煜的视线定在图上,白皙的指尖划过两国边境,黑眸璀璨,却不染丝毫暖意,如嗜血的猛兽挣脱束缚,正要大开杀戒。

  越地阴雨连绵,多日不见晴空,阴云挥之不去。

  晋地则连日放晴,天空一片湛蓝,风中带来热意。

  丰城外,参与会盟的诸侯整装待发。

  国君驾车在前,氏族紧随在后。甲士全副武装,奴仆牵引牛马推动大车。各国队伍中戈矛林立,图腾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出发!”

  号角声传遍旷野,雄浑苍凉。

  晋君所部一马当先,诸侯的队伍陆续跟上。

  车轮滚滚,压出并排辙痕。

  骑兵策马驰骋,步甲排成长龙,大军如滚滚洪流,浩浩荡荡奔腾西进,向北荒之地碾压而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大军自丰地出发,前行两日,遇上自西而来的飞骑。

  骑士携带战报星夜兼程,大腿内侧被磨伤,翻身下马时站不稳,险些栽倒在地。

  “小心。”马塘及时托住他的胳膊,帮助他站稳。

  骑士心生感激,沙哑道:“多谢。”

  “君上召见,随我来。”马塘收回手,示意骑士跟上自己,一同去往林珩车前。

  君驾驻跸一座荒废的要塞外。

  要塞原属郑国,为郑庄公时建造。郑国强盛时期,此地一度扩建城池,屯兵两千余人。

  晋烈公在位期间,晋军所向披靡,国富民强,成为不折不扣的西境霸主。此消彼长,作为晋国宿敌,郑国战场失利,日渐变得衰弱,被晋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座要塞就是在当时废弃,数年间沦为荒城。

  待晋幽公登位,晋国内部氏族倾轧,十余年间无暇外顾,郑得到喘息之机,陆续恢复多座要塞,重新在要塞内驻兵,发誓要一雪前耻。

  可惜好景不长。

  上京放归诸国质子,林珩归晋,不到两年时间大权独揽,一战灭郑,结束两国百年征战,将偌大疆域纳入版图。

  现如今,要塞一片荒凉,人丁都被迁走,只余下破败的房屋以及坍塌的夯土墙,记载这里曾繁荣一时。

  林珩乘坐的伞车停在要塞南墙外。

  此处原本开有城门,还有悬挂的吊桥。如今城门消失无踪,剩下空荡荡的门框,边缘覆盖焦黑,还有箭矢留下的凹痕,昭示这里曾发生战斗,城门被焚烧殆尽。

  吊桥也不见踪影。地上散落着断裂的木头和绳索,多数半埋在土下,遇风雨侵蚀变得腐朽。

  林珩单手按住车栏,极目远眺,蔚蓝天空映入眼底。一道暗影掠过头顶,未知是流云还是振翅的飞鸟。

  “君上。”

  马塘引骑士来到近前,在车前行礼参拜。

  黑甲护卫在君驾两侧,气势凛然,军容森严。

  骑士一路行来,穿过林立的戈矛,不觉神经紧绷,下意识挺直脊背。

  见到林珩时,骑士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愈发紧张。

  他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逆光看向车上的国君。仅仅一眼,似被灼痛双目,匆忙低下头,霎时间心如擂鼓。

  想起边境军情,骑士压下心中震撼,取出贴身存放的兽皮,双手平举,正色道:“禀君上,犬戎十六部袭边,火焚边境村庄,杀伤边民,掠夺牛羊。入北荒之地,现被岭州及宁城县令率兵阻截,公子原回师途中,传信不日将至。”

  骑士一口气说完,手中的兽皮被马塘取走,送至林珩面前。

  为方便传递战报,往来飞骑多弃用竹简,改用绢布和兽皮。经过特殊工艺硝制,兽皮坚韧还能防水,比绢布更受欢迎。

  林珩展开兽皮,快速浏览上面的文字。

  笔锋锐利,仿佛带着血腥。一眼能够辨认出,这是壬章的手笔。

  “犬戎十六部?”

  “回君上,确为十六部,并有羌狄掺杂,能战的青壮多达数千。”

  犬戎十六部。

  羌、狄掺杂。

  西境国君都在近前,此时无不面露惊容。

  许伯的脸色尤其难看。

  想到和羌狄达成的约定,他不免心中唾骂。

  显而易见,这些部落首鼠两端,当面答应与他合作,背地里和犬戎勾结,趁机南下侵扰,分明是想发一笔横财。

  若非这份战报,他怕是仍被蒙在鼓里。

  思及此,许伯转过头,阴测测看向身边的老人,质问道:“政令,你可有解释?”

  羌人同犬戎沆瀣一气,彻底打乱他的计划。苦心孤诣多年,一朝付诸东流。他如何不心生恼怒。

  政令眉心紧拧,转动腕上的骨镯,速度越来越快。

  “君上,羌有多部,近者为东羌。同犬戎勾结的极可能是西羌和北羌。至于狄人,茹毛饮血之徒,纤芥之患,今日俯首称臣,明日即叛屡见不鲜,不足为奇。”

  政令自认理由充分,足以打消许伯的猜疑。

  许伯却不买账。

  他的质问不仅是出于疑心,更是对项上人头的担忧。

  见识过林珩的手段,他丝毫不怀疑剑锋一旦落下,他和政令都将尸骨无存,许国也会不复存在。

  见政令不解究竟,仍在言辞闪烁一味推脱,许伯怒气上涌,只觉有烈火在胸中燃烧,逼得他双眼发红。

  牢记现下场合,他强行抑制情绪,只求不表现出异样。

  可惜事与愿违。

  不知骑士又说出什么,林珩向马塘示意,后者领命来到队伍中,找到怒意难消的许伯,行礼后说道:“君上有请。”

  一言落地,四周陷入寂静。

  各种各样的目光刺来,有了然、有疑惑、有冷漠,也有幸灾乐祸。

  唯独没有同情。

  许伯深吸一口气,不再理会政令,独自驱车去见林珩。

  目送许伯的背影远去,政令冥思苦想,猛然间醒悟,面露惊骇之色。

  “危矣!”

  他终于看清许伯的担忧,怎奈明白得太晚。实在无计可施,只能捶胸顿足,陷入无尽的恐慌之中。

  战车缓慢前行,黑甲如潮水分开,自动让开道路。

  沿途无声,唯有风过耳畔,呼啸不停。

  许伯的心不住狂跳,近乎要蹦出嗓子眼。待他来至伞车前,直面晋国君主,凛冽森然扑面而来,恐慌和惊悸达到顶峰。

  “寡人有一事不明,需君伯帮忙解惑。”

  “君侯有所问,吾定知无不言。”许伯神情肃穆,开口时斟字酌句,不敢稍有疏忽。

  “许室与羌联姻,真否?”林珩掌心覆上车栏,手指轻叩,发出细微的声响。

  “真。”许伯点头。此事录于史书,诸侯皆知。

  “许国善羌,真否?”林珩继续发问。

  “真。”许伯再次点头。他隐约察觉到不妙,心慌的感觉骤然增强。

  “羌伙同犬戎袭晋地,害边民,焚村庄屋舍,许伯知还是不知?”林珩向前倾身,目光锁定许伯,眼底凝结霜雪,杀气凛然。

  预感成真,许伯顿时打了个寒颤。

  他顾不得失态,跳车扑向地面,叠手长揖至地,慌忙道:“羌有多部,许近东羌,与西羌甚是疏远,和北羌更无来往。吾未见真容,不敢言南下羌部为谁,但吾绝无犯晋之意,君侯明鉴!”

  “哦?”对于许伯的辩解,林珩不置可否。

  许伯压力倍增,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君侯,吾请为先锋,阵斩羌首以证清白!”

  前后无路,身陷死局,他不敢再奢望左右逢源,两面捞好处,只想保住性命,不使国灭。

  至于击羌的后果,他已无心去纠结。

  同羌部撕破脸,割舍数年经营,无异于自断一臂。饶是如此,总好过丢掉性命,国被晋所灭。

  许伯豁出去,有意置之死地而后生。

  林珩看穿他的意图,一句话打碎他的奢望:“许伯,寡人不信你。”

  许伯愕然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寡人前有言,最恶二三其德,左右摇摆。初见寡人,汝便鼓噪宋、曹等试探,欲陷寡人不义。大帐之内,汝自以为得计,欲效太公垂钓,殊不知东施效颦,贻笑大方。前曾放言羌狄对你俯首帖耳,依仗马市欺凌邻国,如今却矢口否认,言羌乱与你无干?”

  林珩言词犀利,层层递进,不留丝毫余地,将许伯逼至角落。

  许伯脸色煞白,想要开口争辩,奈何真相摆在面前,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

  曹、后、纪、巩等国的君臣却大感痛快。

  尤其是纪国和巩国。

  许国凭借马市掐住两国命脉,纵容羌狄劫掠两国边境,令他们苦不堪言。

  晋侯今日面折其非,指佞触邪,实在是大快人心。若非场合不允许,两国君臣恨不能痛饮狂歌,抒发心中喜悦。

  “君侯所言,吾不认!”濒临绝境,面临千夫所指,许伯仍要做最后挣扎。

  许国氏族察觉情形不对,尚未来得及行动,就被曹国和宋国的军队夹住。

  “矛!”

  “盾!”

  曹国氏族被控制,军中甲士被曹伯收拢,此时如臂指使。

  宋伯身陷刺杀疑云,为能彻底摆脱嫌疑,迫不及待有所表现。他亲自指挥军队,配合曹伯封住许国甲士的退路。

  许国政令向前望,晋国的黑甲赫然转向,同时拉开强弩,弩矢闪烁冷光。

  身后传来脚步声,竟是纪国和巩国的大戟兵和长戈兵,双方配合默契,断绝许国众人的逃生之路。

  前后左右都被封堵,许国众人如瓮中之鳖,别说是生乱,压根动弹不得。

  见此一幕,许伯和政令瞬间明白,林珩早有布置,端看何时动手。

  “吾请交出一人,换吾一条生路。”许伯能屈能伸,眼见情况不妙,立即出卖粟亮。

  “何人?”

  “其出身郑国粟氏。”许伯牢记蔡侯的教训,未言明粟亮是天子所派,只道出他在郑国的身份,相信林珩能够明白。

  果不其然,听到许伯所言,林珩眼底闪过了然。只是许伯想保住性命,交出粟亮远远不够。

  “不够。”心中这样想,林珩直接开口。

  “我知犬戎大部驻地,愿为君侯带路。”许伯咬咬牙,抛出最后的底牌。

  “几部?”

  “犬戎十六部,我知三部驻地,在荒漠中的胭脂山,山下就是犬戎牧马之地。”许伯道出深藏多年的秘密,就此断绝再与荒漠结交的可能。

  “你从何得知?”林珩冷睨着他,作势追根究底。

  明白心思被看穿,许伯索性和盘托出,不再有任何隐瞒:“许国马场中,半数良马来自犬戎。我曾派人混入羌部,设法刺探犬戎三部,得知牧马地。”

  他说话时,马桂带人搜查许国队伍,抓出混在氏族中的粟亮,强行押到林珩面前。

  “晋侯,尔乃逆臣,狂悖无德,不义不孝!”粟亮被带到车前,仰头怒视林珩,当场破口大骂。

  见林珩未被激怒,他心生毒计,狞笑一声:“晋侯,你几番遇刺,可知谁想杀你?是天……”

  一句话未说完,胸口陡然一凉。

  粟亮惊愕地低下头,就见一截刀尖从心口透出,反射森冷的白光,刺痛他的双眼。

  马桂站在他身后,反握刀柄,用力转动刀身,使刀尖透出更多。

  粟亮强忍住剧痛,还想要开口,第二柄刀划过他的喉咙,切断了他的气管。鲜血喷洒而出,泼开一片殷红。

  “郑国余孽阴谋行刺寡人,今日认罪,伏诛。”

  林珩淡然开口,对上粟亮震惊的视线,眸光幽暗,好似罩上一层黑雾,辨识不出丝毫情绪。

  话音落地的同时,马桂收回短刀。

  粟亮捂住伤处,却捂不住喷涌的鲜血。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气音,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血色渐浓,他的视线也被染红。

  他试图向前迈步,双腿却失去力气。猛然向前扑倒,单手前伸,仿佛要抓住些什么,双眼大睁气绝身亡。

  四周鸦雀无声。

  许伯面色青白,抑制不住牙齿打颤。

  诸侯们心有余悸,想到林珩方才所言,绷紧声音开口:“刺杀君侯理应诛杀,战前祭旗!”

  风过平原,染上浓烈的腥甜,蒸腾而去。

  位于齐楚交界的历城,公子项和公子弼刚结束一场谈判,作为门客随行的粟黑奉命抄录文书。

  刚刚写到一半,忽有疾风涌入室内,荡开一扇木窗。

  粟黑突觉一阵心悸,不由得停下笔,转头望向窗外。

  眺望堆集在空中的乌云,他拧紧眉心,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门外传来人声,将粟黑从沉思中惊醒。

  房门打开,一名侍人出现在门外,向粟黑躬身行礼,口称公子项召见。

  “此时?”粟黑合拢写到一半的竹简,看向侍人面露不解,“公子可曾言何事?”

  “并无。”侍人神情木讷,声音平板,看不出半分机灵。但能成为公子项近侍,自有其过人之处。口风严谨,楚侯宫上下无能出其右者。

  心知问不出什么,粟黑索性不再浪费口舌,收拾起桌上的竹简,仔细封入木箱,起身整理冠帽,旋即走出房间。

  历城位置险要,战火连年不断。

  城池几经损毁,又很快重建。城墙和道路房屋多次修复,综合齐、楚国两国的建筑特色,称得上独树一帜。

  县大夫的官邸位于城池东侧,内外三层,仿效要塞建造,遇袭关闭大门,防守固若金汤。

  公子项和公子弼驻跸官舍,一在北厢,一在南厢,以影壁为中轴,相隔庭院回廊,彼此泾渭分明。

  粟黑穿过廊下,恰遇数人迎面走来。

  认出彼此身份,几人隔空见礼,其后并肩同行。

  “公子忽然召见,不知所为何事。”

  “莫非盟约有变?”

  “齐人要食言?”

  “暂不得而知。”

  几人脚步飞快,转眼间穿过回廊,来到一间厢房前。

  房间门紧闭,两名侍人守在门外,一左一右垂手恭立。

  和传话的侍人相类,两人神情呆板,好似木雕泥塑。眸底偶尔闪烁精光,稍纵即逝,快得来不及捕捉,仿佛是错觉。

  粟黑等人停在门外,当即有人入内禀报。

  不多时房门敞开,公子项的声音从室内传出:“进。”

  来者皆是公子项门客,出身五花八门,既有楚人,也有粟黑一般的流亡氏族,还有慕名而来的各国贤才。

  无一例外,身上皆有过人之处,有拿得出手的真本事,否则也不会得到重用。

  几人压下心中揣测,各自整理冠帽,在门外除履,只着布袜走进室内。

  房间内点着七八盏铜灯,灯身铸成飞禽走兽,造型夸张,眼睛格外大,带有显著的楚地风格。

  灯身顶部延伸枝杈,枝杈末端托起灯盘。

  火光在盘中跳跃,照亮昏暗的室内。

  一架屏风落地摆放,屏风前未设桌案,散乱放着几只木箱。箱盖尽数敞开,箱中的竹简和绢一览无余。

  公子项斜靠在一只木箱上,单手握着一卷竹简,微低着头,半面隐于暗影,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

  “参见公子。”几名门客走进室内,一起叠手下拜。

  “免礼,坐。”公子项抬起头,示意几人不必多礼。手指地上的竹简,开门见山道,“召几位前来实为兵事。”

  门客的反应如出一辙,来不及安坐,纷纷探手拿起竹简。

  “越国调兵?”

  “观其势,恐三军齐出。”

  “吴有异动。”

  “魏君称病,对楚使避而不见。”

  “上京……”

  粟黑捧起一卷竹简,其中记录上京变故。出使晋国的刁泰回归,妄图挑拨天子执政,行事不秘被看穿,当日就以重罪下狱,家族也被连累。

  “刁泰下狱?”粟黑紧锁眉心,对天子和执政的关系心生茫然。都言君臣不和,如今来看,貌似还有转圜余地?

  “上京之事暂且不议。”公子项敲了敲竹简,吸引几人注意,使目光聚集过来,“越军突然调动,诸位如何看?”

  “越侯薨,丧礼未完,应是虚张声势。”一名门客说道。

  “不可轻忽。”另一人提出反对意见,“公子煜韬略过人,行事难测,不能以常理推断。谨慎起见,仆以为应慎重对待,命边境各城严密防范。”

  “仆也认同。”

  “尔等思虑过甚,公子煜固有才,国内根基不稳,有松阳君和钟离君在侧,必定束手束脚。之前诛灭梁氏和袁氏,想是越侯在背后推动。如今越侯已薨,君位定有争夺,稳固朝堂尚且不及,哪有余力向外发兵?”说到这里,门客朝向公子项叠手,信誓旦旦道,“公子日前屯兵邳城,想被公子煜知悉,这才调兵虚晃一枪,必在装腔作势。”

  “此言差矣。”持反对意见的门客表情严肃,声色俱厉,“汝要误公子,实乃包藏祸心!”

  “血口喷人!”被指责的门客勃然大怒。

  “公子,切勿听信石林之言,公子煜定有谋算,绝非虚张声势,万万不可掉以轻心。”粟黑在这时开口,认为必须重视越国的行动,“前有公子珩晦迹韬光,归国后锋芒毕露,短短两年大权在握,仆旧国被其所灭。今公子煜与晋盟,且有灭大氏族之功,焉能小视于他?旦有万一,追悔莫及!”

  石林不服气,仍想要开口再辩。

  公子项及时出声,打断几人的争论:“好了!”

  门客们同时一惊,转头看过来,见公子项面露不悦,马上意识到失态,不禁心中惴惴。

  “召尔等前来商议,不是吵架。”公子项坐直身体,对门客的言行极为不满,语气难免冰冷,“公子煜有经天纬地之才,不下于晋侯。其调兵必有所图,我意尽快与齐定盟,以防国内生变。”

  这番话出口,室内顿时一静。

  良久,一名门客开口道:“公子认为越会袭边?”

  “十有八九。”公子项环视众人,沉声道,“楚煜为人跌宕风流,洒脱艳逸。一场宫宴,强势威慑诸王子王女,贵族不敢言,天子无能指摘。此事后,上京无人敢惹。这样的人岂会行事无谋?”

  话音落地,石林等人脸色煞白,低头不敢言语。

  “赵弼忌惮晋越,不惜与楚结盟。我亦然。”公子项没有隐瞒众人的打算,直言道,“林珩远迈晋幽公,晋必行霸道。楚煜亦胜越侯,松阳君钟离君不过踏脚石,不死也会降心俯首,绝不敢有叛意。此二人结盟,必为楚心腹大患。与齐盟视同与虎谋皮,然当此时,楚别无选择。”

  “公子,上京……”

  “上京?”公子项嗤笑一声,转动拇指上的玉环,轻蔑道,“天子私心太重,执政有心无力。满朝贵族鼠目寸光,不足与谋。短暂联手尚可,长此以往无半分益处。况天子忌惮诸侯,楚也在其列。我同样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

  门客们陷入沉默,一时间寂然无声。

  粟黑正打算开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一名侍人捧着信鸟走入:“公子,国内有急报!”

  公子项接过信鸟,亲手解开信鸟腿上的木管,取出卷成筒状的绢。

  绢布展开,一行字闯入眼底,他的神情骤然一变。

  绢上赫然写着五个字:越军袭邳城。

  看过绢上内容,门客都是心头一紧,眼底闪过多种情绪,惊诧、愕然、难以置信,个别还有恐慌。

  后者以石林为代表。

  就在方才,他言之凿凿公子煜不会出兵。这一刻被现实打脸,他变得心慌意乱,耳畔嗡嗡作响。心中举棋不定,不知是否该为自己辩解,还是就此缄默不语。

  粟黑等人审慎思考,很快达成一致,开口道:“公子在邳城屯兵,越摆明针锋相对,定然所图非小。仆等赞同公子决定,与齐定盟,速归国。”

  公子项没有马上回应,侧身靠向木箱,手肘搭在箱盖上,沉吟许久才道:“齐商遍布各国,消息极是灵通。越攻楚,事情定然瞒不住。赵弼最擅把握良机,虑无不周。我若表现急切,难保他不会狮子大开口,在盟书上做文章。”

  门客们相视一眼,皆知公子项所言在理,绝非是在杞人忧天。

  以齐国的作风,雪中送炭不必想,投井下石、乘人之危更有可能。

  “公子,无妨以退为进。”粟黑向公子项进策。

  “如何以退为进?”

  “事情无法隐瞒,不妨对公子弼直言,道军情如火,公子需尽快归国。关乎盟约,采用昨日商定。如对方不愿,想要对楚予取予求,公子作势生怒,放言结盟作罢。”粟黑一口气说完,目光灼灼看向公子项。

  “有几成把握?”公子项问道。

  “五成。”粟黑实话实说。

  “仅有五成?”公子项皱眉。

  “公子,公子弼之所以与楚修好,晋必为要因。楚越将战,齐边境未必太平。晋邀西境诸侯会盟,欲成霸业,迟早会东出。届时,齐国将会如何?”

  粟黑一番话落,公子项当即陷入沉思。

  门客们默不作声,看向粟黑的眼神极为复杂。莫怪他最受重用,果真是心智卓绝,眼光锐利。

  公子项很快做出决定,采纳粟黑的建议。

  “明日见赵弼,汝在我身侧。”

  “诺。”粟黑叠手领命。

  大事定下,公子项挥退众人,准备书信国内严守边境各城,以防越军突袭。

  门客们离开房间,三三两两走在廊下。粟黑被簇拥在中间,面对各种恭维,始终宠辱不惊,稳如泰山。

  天空爬过闪电,雷声炸响,雨越来越大。

  门客们驻足观雨,提起邳城战事,都希望雨能多下几日,延缓越军攻势。

  “待公子归国,越定无胜算。”

  公子项膂力超群,有扛鼎之能。他擅使一杆铁槊,临战所向披靡,战场上罕逢对手。

  门客们对公子项信心满满,对战况也颇为乐观。

  唯有粟黑缄默不言,静静站在廊檐下,凝望飞落的雨瀑,眉心深锁,忧虑萦绕在周身,仿佛与旁人身处两个世界。

  “大雨不利攻城。”

  门客们言辞笃定,认为夏雨瓢泼,越军的攻势必会受阻。

  现实却恰恰相反。

  邳城连日被雨水笼罩,越军在雨中发起进攻,城内守军迫于无奈,只能在雨中鏖战。

  “越人疯了不成?”

  “又来了!”

  “速躲!”

  “小心,避开!”

  雷声轰鸣,风雨大作。

  破风声不断袭来,巨石断木接连砸落,女墙被砸出缺口,躲在墙后的守军躲闪不及,被滚动的巨石碾压,连声惨叫都没能发出就变成一滩肉泥。

  城下,越军推出攻城车,车上搭建两层木楼,上层擎起攻城锤和抛石器,下层悬挂挡板,如同一座藏兵塔,令人望而生畏。

  强壮的青牛拖动车辆,巨大的木轮压过地面,辙痕深达半米。

  “袭!”

  甲长指挥车辆,挥动手臂发出暴喝。

  巨石撕裂狂风,断木破碎雨幕,呼啸着砸向城头。

  数轮进攻之后,车上吊起挡板,藏在底层的甲士拉开强弓,点燃的箭矢接连飞出,悉数落在城头。

  火箭数量不多,对楚军的打击却非同小可。

  火箭点燃城头的旗帜,水浇不灭,扑打无用。一旦沾染火星,很快会被烈焰包裹,在火中失去性命。

  “为何?”

  “这是为何?!”

  “天火?”

  楚军惊骇欲绝,呆呆地望着火焰,竟然忘记了还击。

  直至甲长扯开嗓子提醒,楚军才匆忙拉开弓箭,与攻城的越军对射。

  城下,松阳君望见这一幕,同样心生骇然。

  他手按佩剑,不自觉握住剑柄。想起出兵前夜,楚煜召见他时的一番话,不由得头皮发麻。

  “此物乃晋侯相赠,仲父可观其用。”

  松阳君用力搓了一把脸,小心摸了摸脖子,庆幸头颅还在。

  智计过人,凶横残暴。

  这样的两个人,做对手势均力敌,难分伯仲。史无前例结成婚盟,天下谁能与之敌?


第一百三十九章

  越有攻城九械,名震天下。

  松阳君指挥大军攻城,接连推出尖兵利器。短短三日时间,邳城四面被围,城墙破损,墙头被砸出缺口,挡不住漫天箭雨。城门被撞出裂痕,变得摇摇欲坠。

  一夜鏖战,楚军打退又一次进攻,正要推倒搭上墙头的木梯,号角声突然响起,从越军背后传来,随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穿黑暗。

  楚军藏身在断墙后,巡声望去,就见一支队伍自东而来,直扑越军阵后。

  晨光大亮,驱散空中乌云,绽放一片蔚蓝。

  持续数日的雨水告一段落,凉风裹挟水汽飘荡,弥漫开浅淡的薄雾,氤氲广袤大地。

  号角声持续不断,阳光落下,图腾旗上的凶兽愈发狰狞。旗面撕扯间,似要挣脱而出大开杀戒。

  “援军!”

  “援军来了!”

  城内守军大喜过望。绝处逢生,无不欢呼雀跃。

  松阳君不慌不忙,命战车调转方向。

  待战车停稳,他举目远眺,认出飘在风中的图腾旗,握剑的手猛然一紧,双眼溢出凶光,杀气凛然。

  “鹄氏!”

  越威公之仇,越室上下铭记不忘。

  鹄氏献策,楚以结盟设陷阱,杀威公、宗室及氏族百余人,不世之仇刻骨崩心。

  此仇不共戴天。

  只要越室不灭,必将鹄氏斩尽杀绝。

  “变阵!”

  松阳君拔出佩剑,猛然向前一挥。

  军中响起战鼓,令旗连续挥动,后军变为前军,甲士军仆皆严阵以待。

  “盾!”

  鼓声隆隆,撼天动地。

  数百步甲持盾上前,竖起盾牌凿向地面。甲士并肩而立,盾牌左右相接,组成坚固的盾阵。

  战车在前,盾阵在中,持弓的步甲紧随其后。弓弦拉满,箭矢浮现冷光,锋利骇人。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

  楚军战车闯过清晨的薄雾,在号角声中你追我赶,纵横驰骋在平原上。

  车上有三名楚甲,一人驾车,两人持刀盾拼杀,与先时的两人一车迥然不同。

  “自晋灭郑,战车即生变化。”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松阳君再次挥剑,军中鼓点发生改变。

  “弓!”

  将官齐声大喝,弓兵动作整齐划一,箭头斜指向天,准备进行仰射。

  “晋一车三人,兼以骑兵,一战灭郑震惊天下。楚效晋,更有冶铁之能,战车定然更加牢固。”

  相比政治,松阳君更擅长军事。

  鉴于楚国的战车和兵器优势,他采用新的战法,果断下达命令。

  “放箭!”

  越楚相争多年,战场交锋各有胜负。可一旦遇见战车对撞,往往是楚国占据上风。

  今时不同往日,松阳君见识过火油的霸道,不再拘泥于正面对冲,改以箭雨洗地。

  “楚自号蛮夷,不遵礼仪。战场之上无三鼓,常有突袭乃至偷袭,仲父也该随机应变。”

  “先挫锋锐,再毁其势,继而灭其胆,末取其命。”

  “楚击应国,应襄公容楚军渡河,遵礼三军不动。楚不念襄公仁义,反嗤笑他迂腐,不击鼓而战,应国大败,应襄公郁郁而终。”

  “战楚无礼法,唯取胜。”

  松阳君仍记得楚煜说话时的神情,闲适慵懒,漫不经心,仿佛口中非关生死大事,而是在谈论风月。

  这番话颠覆松阳君对战争的认知,令他毕生难忘。

  “战楚无需遵礼,唯取胜!”重复咀嚼楚煜之言,松阳君的目光愈发坚定。

  楚国战车连连加速,车轮碾压雨后的泥地,留下并排辙痕。楚人的号角声持续不断,城头也传来鼓声,作势为援军助威。

  越军却迟迟不动,和以往的表现大相径庭。

  鹄奔驾车冲锋,随着距离接近,能清楚望见越军战阵,看清林立的战旗。

  令他疑惑不解的是,越军战车迟迟没有移动的迹象,好似猎食者耐心守候,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不安感涌上心头,鹄起惊疑不定,顿觉情况不妙。

  奈何战车飞速奔驰,无法中途调转方向,否则极可能翻倒。鹄起狠狠咬牙,唯有压下心惊驾车猛冲,直奔最醒目的一杆图腾旗。

  “杀!”

  楚军的号角再次响起,随之而来的却非城头的战鼓,而是密集的破风声。

  箭矢铺天盖地,呼啸着划过半空砸向地面。

  越甲开弓的速度惊人,眨眼间三轮齐射,箭雨遮天蔽日,中间夹杂着耀眼的火光,袭向渐近的楚国战车。

  攻城车调转方向,军仆合力转动绞盘,绳索发出吱嘎声响。填满石块的木兜被压至底部,下一刻猛然翘起,石块接连飞出,天女散花一般砸向楚军。

  楚国战车的车轴用铁加固,车轮增高,使得车身更加牢固,却也失去灵活。如此一来,中途更难停下,更不可能躲闪攻击。

  箭雨落下时,拉车的战马受惊,在奔跑中发出嘶鸣。部分战马受伤,没有立刻栽倒,而是因疼痛发狂失控,拖拽战车互相碰撞,当场人仰马翻。

  鹄奔的战车被夹在中间,眼看要被撞翻,他不得不挥剑刺马,在车辆相撞之前惊险冲出。

  脱险的一瞬间,他回头向后望,尚未来得及捕捉画面,耳边先传来一声巨响,两辆失控的战车撞到一处,马颈当场折断,膨出大片血雾。

  车身翻倒,甲士侥幸未死,迅速就地翻滚避开压下的车轮。

  “抓住!”

  有战车在身旁驰过,车上甲士探出手,地上之人只要还能动,立即纵身跃起,跳上同袍的战车。

  楚甲勇猛,个个悍不畏死,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

  “军将,楚国战车能载五人!”校尉看清战场情况,神情变得凝重。

  “楚有铁。”松阳君面不改色,心中固然羡慕,也不会在战场上表现出来,“停弓,迎敌。”

  “诺!”

  校尉执行军令,迅速挥动令旗。

  越甲停止射箭,将长弓背到肩后,抽出越国独有的长柄刀。这种刀外形独特,刀身厚重,刀柄足有手臂长,专为对抗楚国的铁器。

  “击!”

  鼓声告一段落,号角声取而代之。

  越军战车排成一行,正面迎击楚国战车。

  楚军先遇箭矢,又遭落石,半数车辆翻倒,人员也有损伤。表现依旧悍勇,四人或五人一车,飞驰中向越军挥刀,战意丝毫不减。

  两军相遇如浪潮冲击,霎时间犬牙交错,血肉横飞。

  战车擦身而过,刀锋收割生命,尸体从车上坠落,无头的战马前冲一段距离,轰然倒地,身后的车辆侧翻,上面早就空无一人。

  一次冲锋,双方的战车都没有转向,而是继续加速,冲向对手的步甲。

  鹄奔左肩受伤,箭矢从肩后透出,沾染血色。他反手折断箭杆,任由箭头留在伤处,单手持剑继续冲锋。

  “杀!”

  前方就是盾阵,楚军发出吼声,驾车猛撞上去。

  不等短兵相接,盾阵竟然自行分开,现出数条通道。

  战车冲入通道,接连落入包围圈。

  越甲横起长刀,凶猛斩向马腿,腥风扑面而来,尽是飞洒的鲜血。

  发现鹄奔陷入阵中,松阳君收剑还鞘,抄起一支短矛,平举起矛身暴喝一声:“鹄氏子,受死!”

  破风声袭来,鹄奔悚然一惊,本能矮身闪躲。不想被刀锋阻拦,进退不能,拼着手臂和肩膀受创才避开致命一击。

  短矛横穿过他的颈侧,扎入身后的车板,矛尾不停颤动,可见力量之强。

  鹄奔骇然不已,一边格挡袭来的刀锋,一边看向对面。目光所及,松阳君又抓起一把长刀,驾车直冲过来。

  “越室之人?”鹄奔不认识松阳君,从铠甲佩剑认出对方身份。

  “吾乃楚河!”松阳君驾车行近,甲士如潮水分开,迅速为他让出道路。

  鹄奔脸色微变,却非恐惧,而是愤怒,夹杂着仇恨,令他五官扭曲。

  “我兄鹄起葬身晋地,死于公子煜之手。你来得正好,用你头颅祭祀亡兄!”

  说话间,鹄奔单手持剑,另一只手抄起身后的短矛,命甲士驾车冲向松阳君,誓要将他毙于剑下。

  松阳君横起长刀,在剑锋袭来时侧身避开。徒手抓住荡来的矛身,手中长刀一递,穿透鹄奔的腰腹。鲜血滑过刀柄,染红松阳君的手背和衣袖。

  “威公之仇不共戴天,万世不灭。越室存一人,必灭鹄氏,斩草除根,鸡犬不留!”

  话落,松阳君向后收刀。

  他的动作极慢,冷意侵袭伤口,痛苦随之加倍。

  鹄奔张开嘴,鲜血涌出,吐字变得模糊。拼着最后的力气,他扣住松阳君的手背,艰难道:“越袭楚,师出无名,不义之战,必被天下所指!”

  松阳君停下动作,语气森冷:“我兄冬猎遇刺,刺客使用铁箭,上有楚文。楚国害我大兄,此番屯兵邳城,欲在丧期击越,实乃穷凶极恶,人面兽心。越击楚,师出有名!”

  鹄奔瞪大双眼,想反驳松阳君的指责,话却说不连贯,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听到松阳君在说:“天子封晋君为侯伯,公子煜同晋君有婚,书信一封即能出征伐,无需再告天子。”

  鹄奔气恨交加,大口喷出鲜血,不甘地仰倒在地。

  “将官死!”

  松阳君跳下车,亲自砍下他的首级,命人悬挂到旗杆上。

  楚军战车被包围,少数拼死冲出包围圈,同击退越国战车的同袍汇合,且战且退,向来时路逃去。

  松阳君下令追袭,却未能赶尽杀绝,反而损失数十人。

  “回撤,穷寇莫追。”

  楚军渐远,松阳君命令停止追击。

  甲士重新列阵,军仆开始清扫战场。整个过程中,邳城内一片死寂,战鼓声消失无踪,只剩下沉默和绝望。

  “公子言,围邳城,楚必救援。援兵至,则战事风闻天下。楚行恶事,奏疏递送上京,天子置之不理。越有悲情,誓要争一个公道!”

  松阳君声音激越,越甲齐声高喝。

  声音传入城内,守城的楚军终于明白,越军的目的不是攻入邳城,而是以城为饵,使楚落入陷阱。

  “公子煜!”

  县大夫胸前缠绕布巾,献血透出伤口,在布巾上洇出暗痕。

  他握拳捶向墙壁,望向城外的大军,对公子煜痛恨不已,却也生出万分忌惮。

  “此人阴险毒辣,行事不择手段,必为公子大敌!”

  大军清理战场时,一只信鸟飞过越国边境,振翅划过长空,在地面投下暗影。

  信鸟之后,数骑快马超尘逐电,马上骑士背负林珩亲笔国书,向禹州方向飞驰而去。


第一百四十章

  邳城战事如火如荼。

  继鹄奔之后,陆续有三支援军抵达。

  牟城援军被松阳君击退,县大夫甘庆侥幸未死,弃车上马奔逃数十里。另外两支队伍遇见溃兵,知晓城下情况,领兵的氏族下令停止前进,选择就地扎营。各自派斥候往城下打探,没有莽撞冒进。

  “军情如火,需书信公子增派大军。”

  “越非谋邳城,意在蔑楚。战不善,应早作打算。”

  大帐内,甘究和屠岩碰头商议,决定暂不近邳城,避免与松阳君交兵。派飞骑送信公子项,等待下一步命令。

  两人定策时,甘庆坐在一旁,样子闷闷不乐。

  他自牟城出兵,先两人一步驰援邳城,结果败于松阳君之手。侥幸保住性命,未如鹄奔一样死在战场,首级还被悬上旗杆,也是颜面大损,身边只剩下百余人,被越军追杀,一路上丢盔弃甲,闹得灰头土脸。

  遇上甘究的军队,越军不敌退去,他才终得以脱身。劫后余生,来不及感激,就被对方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若非看在同族的份上,如你这般冒进,实应予以严惩!”

  甘氏家族显赫,是楚国数一数二的大氏族。两人同为嫡支郎君,年龄相仿,官职爵位相当,名声却是天差地别。

  甘究文武双全,身上战功赫赫,被众人交口称赞。

  甘庆年少被对方压一头,及冠后蒙家族荫蔽得授官爵,赴任后一直不服气,总想做出一番成绩,誓要一鸣惊人。

  邳城被围的消息传来,他顿时摩拳擦掌,认为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立功心切,他连夜点兵出发,一路追风逐电,先甘究一步抵达战场,速度仅次于鹄奔。

  也因走得太急,与奔逃的败兵失之交臂。

  等他看到城下的图腾旗,认出旗上悬挂的首级,越军已经敲响战鼓吹起号角,如猛虎下山一般直扑而来。

  回想起当时情形,甘庆心有余悸,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脸色隐隐发白。毫厘之差,他就要命丧箭下。多亏身上的铁甲,方才能保住性命,只留下几道不致命的伤口。

  甘庆沉浸在回忆中,没留意帐内变化。等他回过神来,甘究和屠岩已经结束交谈,后者不打算久留,正起身告辞,准备返回营地。

  “慢走。”

  “君请留步。”

  甘究起身相送,见甘庆没有任何反应,不禁皱了下眉,借侧身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肩上传来压力,甘庆立刻站起身,随甘究一同送屠岩走出大帐。

  月黑风高,不见一点星光。

  天空聚起乌云,预示又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屠岩快步走出营地,登上停在门前的战车。回首望向火光通明的营地,目光微闪,旋即收回视线,口中道:“归营。”

  军仆挥动缰绳,马蹄声响起,甲士护卫车辆前行,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营内的甲士推出拒马,熟练地挡在门前。其后严守营门,轮换进行巡逻。

  大帐中,甘究与甘庆对面落座,见后者样子颓废,好似一蹶不振,不由得心中恼火,很是怒其不争。

  “松阳君刚毅勇猛,年少即上战场,受两代越侯重用,战功在越室中数一数二。你败于他手实属寻常,若因此萎靡不振,愧对家族教养,有负甘氏之名。”

  相比之前的痛骂,甘究的口气称得上温和。

  纵使如此,依旧让甘庆面红耳赤,羞惭得无地自容。

  “我知你的心思。”甘究决定一次说分明,免得甘庆再犯蠢,不小心拖累家族,“想立功无错,大丈夫立世焉能没有抱负。但行事不能莽撞,更不能轻敌。需知刀剑无眼,今日侥幸脱身,下次未必再有好运。越国强大,非是周边小国能比,不容随意碾压。父亲和几位叔父征战沙场,遇到松阳君也会谨慎行事,不会犯下这般错误。”

  “大兄,我知错了。”甘庆羞愤交加,脸色青白交错,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知错不够,还要能改。”甘究郑重其事,必要甘庆记下今日教训,“如要再犯,最好想一想今日。再有一次,我必禀报父亲,对你家法惩治!”

  甘庆低下头,压下心中不愤,谦逊听取教诲。

  见他这般表现,甘究勉强满意,没有继续训斥。其后话锋一转,提及邳城战场。

  “你与越军交锋,可曾看出什么?”

  “大兄的意思是?”

  “松阳君能征善战,你不是对手。然鹄奔非寻常之辈,临战必冲锋在前,勇猛不亚于鹄起。双方兵力固有参差,却非天差地别,不到半日被击杀实在不合常理。”

  甘究数次同越军交战,与越国三军都有过碰撞,自认了解越军实力。

  依他之见,鹄奔纵然落败,也该能从容撤退,而不是照面就丢掉性命,手下军队近乎死伤殆尽。

  闻言,甘庆神情微变,认真回想片刻,发现不寻常之处。

  “战法!”

  “战法?”

  “不错,正是战法!”甘庆握拳置于膝上,上身微微挺起,沉声道,“两军相遇,本该战车先行。越改为箭袭,佐以飞石,令我麾下方寸大乱。其后再以战车冲撞,刀盾兵击杀。我观其军中还有骑兵,九成是在仿效晋军。”

  仿效晋军?

  沉吟片刻,甘究摇了摇头。

  “晋国灭郑是冬日发兵,且以骑兵为主。越军战法或参考晋军,绝非全盘照搬。”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突然间想到粟黑,那名公子项身边的门客,眸光微冷。

  “晋侯在上京数载,始终名声不显,归国后锋芒毕露,一战灭郑,使得天下震动。楚越相争多年,越侯遇刺中毒,越国本该生乱。不承想神来一笔,公子煜与晋侯定下婚盟,搅乱整个局面。”

  越国与晋国结盟,两强守望相助。晋侯又在西境主持会盟,越国朝堂平稳过渡,楚国形势变得不妙。

  经过深思熟虑,公子项决定与公子弼会面,专为牵制晋国,腾出手来伺机袭越。

  屯兵邳城是为先手,既是震慑也是试探。

  换做越侯在位,定然谨慎行事,极可能也在边境屯兵与楚拉锯,不会轻启战端。公子煜行事出人意表,打破两国间的惯例,直接对邳城发兵。

  “我至邳城下,越人口口声声楚刺越侯,证据确凿。松阳君更言楚欲丧期发兵,实乃无恶不作。”甘庆低声道。

  甘究捏了捏眉心,抬手止住他的话。

  甘庆不清楚,他却心知肚明,越侯冬猎遇刺,背后确有楚的手笔。此事上京也有插手。当时的目标不仅是越侯,还有公子煜,可惜失手。

  这件事不是秘密,大氏族都一清二楚,只是不能宣于口,遇到质疑还要矢口否认。

  至于丧期发兵,绝对是无稽之谈!

  楚的确蛮横霸道,自楚共公之后屡有放肆,但非鲁莽无智。丧期出兵冒天下大不韪,除非有必胜把握,绝不会轻易去做。

  有成例在先,郑在丧期出兵激怒晋人,被晋孝公打得落花流水,战后国力一落千丈,再没能恢复鼎盛。

  楚国氏族不守礼,非是无脑。

  何况公子项奔赴历城,群龙无首,岂会擅动刀兵。

  甘究越想越是头疼,看向对面的甘庆,不免叹息出声。

  “大兄为何叹息?”

  “我叹公子煜凶狠,手段诡谲莫测,越军变化必同他有关。依你所言,攻邳城恐不为疆土,是为将消息传檄天下。”甘究再次叹息,对公子煜心生佩服,更多则是忌惮,“料定先机,断而敢行,且与晋同盟,日后必为公子大敌!”

  “攻邳城是陷阱?”甘庆终于恍然大悟。

  “不错。”

  “那该如何是好?”甘庆面有急色。派出援军就落入圈套,不派兵地话,难道眼睁睁看着邳城易手?如此一来,楚国上下岂非沦为笑话?

  “这是明谋,无解。”不同于甘庆的焦急,甘究猜出背后用意,明白焦虑无用,心态反而平稳。

  “大兄不急?”

  “急也无用。为今之计,只有等。”

  “等?”

  “不错。”甘究点点头,手指轻敲膝盖,沉声道,“如我所料不差,消息至历城,公子定会有旨意下达,目前只需等待。”

  公子项击败诸多兄弟,得以大权独揽,不日将取代父亲登上君位。他需要展示出更多力量,足够强势,才能让所有氏族心服口服。

  “两国交兵,实则上位者角力。公子项需胜,不胜也要不败,否则国内又会生乱。”甘究看得明白,道出可能的后果。

  话音落地,他忽然间顿住。

  莫非这才是公子煜的用意,让楚国再度生乱?

  思及此,甘究终于变了脸色。

  没有再理会满头雾水的甘庆,他迅速铺开一张绢,提笔写成秘信,召心腹入帐,命令道:“务必将此信送到公子手中!”

  “诺!”

  心腹领命,转身离开大帐。

  不多时营门大开,数骑快马鱼贯行出,蹄声犹如奔雷,在夜色中疾驰而去。

  大营外,一片茂密的草丛中,几丛草叶微微摇晃,短暂发出声响,很快又归于寂静。

  空中雨云堆集,一道闪电划过,雷声轰鸣。

  豆大的雨珠簌簌坠落,很快连成一片,势成瓢泼。

  邳城外,松阳君听完斥候禀报,立即写成书信,命人连夜送往禹州城。

  飞骑冒雨出营,城头楚军眺望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蜷缩进藏兵洞,抓紧时间养精蓄锐,准备迎接下一场鏖战。

  电闪雷鸣,邳城被大雨笼罩。天仿佛开了一道口子,紫红色电光砸落,雨瀑飞流直下。

  数百里外,禹州城同在落雨。

  雨水泼洒越侯宫,雨珠打在屋顶,顺着屋檐滑落,连成晶莹的水幕。

  寝殿内矗立数盏铜灯,灯芯在盘中跳跃,晕染一团团暖光。

  楚煜坐在灯下,面前摊开一卷竹简,是盖有印玺的国书。手中则是一张绢,寥寥数字力透纸背,昭示执笔人的性情。

  他单手撑着下巴,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长发覆在肩后,一缕滑落颈侧,同肤色极致对比,愈显靡颜腻理,公子如玉。

  “谁言君侯无情?”

  楚煜勾唇浅笑,叠起绢布放到一旁,又合拢案上的竹简,重新铺开一张绢,准备写成回信。

  修长的手指提起笔,没有立刻落下。

  他短暂陷入思考,笔杆末端抵住下唇,轻轻点了两下,心中有了主意。

  笔锋落于绢上,上百字一挥而就。

  起首两行感谢林珩的提醒,再之后内容急转,赫然又是一首缱绻情诗,字里行间热烈直白,诉尽倾慕之意。


第一百四十一章

  禹州城阴雨连绵,天空中乌云堆积,少见晴日。数千里外的北荒之地却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日上三竿,气温急剧攀升,热风卷着黄沙扶摇直上,聚成一个巨大的龙卷,顶端直触天际。

  广袤平原一望无际。

  入目所及,黄沙漫漫。形状各异的土丘散落在沙地中,个别是天然形成,绝大多数是人工建造。

  土丘的分布看似凌乱,实则颇富规律。

  根据建筑材料不同,夯土所造多在西北,砖石堆砌的主要分布在东南。彼此间有深沟纵横,形成天然的分界线。展眼望去,不同的土丘泾渭分明,一目了然。

  深沟嵌入大地,如同巨斧开凿。

  沟壑横穿东西,纵贯南北,几道在中途交汇,似经过冲刷和撞击,留下上宽下窄的石台,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为。

  沟底散落形状不规则的碎骨,并有破裂的贝壳,昭示这里曾有河流经过,在漫长的岁月中干涸。

  热风席卷大地,扬起漫天黄沙,呼啸声不绝于耳。

  在狂风背后,一个个黑影聚集地平线,缓慢向前移动,如同蚁群迁徙。

  距离渐近,黑影现出原貌,赤足披发,腰间系一张兽皮,个个袒胸露背,手中抓着兽骨和硬石打造的兵器,向北荒之地碾压而来。

  人群背后响起奔雷声,头戴骨盔的部落勇士策马奔驰,挥舞着手里的皮鞭,不断驱赶地面人群。

  “快走!”

  “别磨磨蹭蹭,想挨鞭子?!”

  呵斥声此起彼伏,鞭花接连炸响,破风声如约而至,鞭影甩过半空,狠狠抽打在一名犬戎背上。男人发出闷哼,背上鼓起青紫色的檩子。长鞭去势不减,陆续抽打十数下,更将两人抽出血痕。

  同样的情形发生在不同角落,鞭声响彻整支队伍。

  部落勇士策马穿梭在人群中,不断发出呵斥,甚至破口大骂。手中长鞭连续挥舞,好似在驱赶牛羊。

  效果十分显著,慢慢吞吞的队伍开始变快。

  为避开鞭打,部落成员纷纷加快脚步,速度比之前超出一倍。

  见状,勇士仍不满意,继续扬起鞭子。鞭身即将落到一人背上时,后者突然抓过身边的人挡住。

  鞭子抽打到脸上,倒霉的犬戎发出惨叫。

  他单手捂住脸,掌心染上鲜红。疼痛感剧烈,使得他凶性爆发,转身扑向抓他之人,挥舞着石斧直奔头颅。

  “啊!”

  骨裂声响起,随之而来就是一声惨叫。

  抓人挡灾的犬戎倒在地上,四肢不断抽搐。头顶被劈开一个口子,颅骨塌陷,血从伤口流出,混合粘稠的脑浆,缓慢覆上黄沙。

  队伍中死了人,犬戎却习以为常,没有给死者一个眼神,陆续从他身上踏过。

  勇士策马走近,居高临下看向杀人的犬戎,询问道:“你叫什么?”

  “蜥。”面对部落勇士,男人变得顺从,丝毫不见杀人时的凶狠。

  “你很勇猛。”部落勇士递出抽人的长鞭,见对方不敢接,直接丢到他的怀里,“这是晋人的马鞭,赏给你!”

  男人小心捧起长鞭,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前面有粮食,有布,有牲口,有女人。杀人,去抢,就能得到你们想要的一切!”

  “我冲入南边的土地,焚烧村庄,抢走粮食和牛羊。我杀了三个男人,可惜女人性子太烈,带不走,就只能杀掉。”

  “从这里南下,还有许多国家,他们不像晋人一样凶,能抢到更多!”

  部落勇士提高声音,宣扬自己的暴行。

  部落众人听得心驰神往,畅想着能得到的一切,很快凶相毕露。

  “春天不下雨,夏天酷热,牲口大量死去,天神降下噩兆。找不到草场,部落会变得衰弱。不想被吞并,拿起武器,去获得一切!”

  部落勇士的话极具有蛊惑性。在他们的煽动下,部落众人露出贪婪的目光,仿佛一群饥饿的豺狼,悍然闯入北荒之地。

  跨过边境后,各部延缓行动,率先派出一批勇士探路。

  百余人的队伍飞奔向前,越过一片熟悉的土丘,呈扇形分散开,十到十五人为一队,分别驰向西面八方。

  犬戎勇士擅长骑射,没有马具,仅以双腿控马,策马时如履平地,更能在马背开弓。

  一支十人的马队逆光而行,望见远处腾起的烟柱,以为是边境村庄,登时现出狞笑。

  “过去!”

  “不回去禀报首领?”

  “只有几道烟,村子一定很小。狼太多,肉就分得少。我们去抢,人都杀掉,烧光房子,没人会知道。”为首的勇士拍着胸脯保证,做得利落些,不会被人发现。

  “我们是勇士,本就应该多拿。”另一人附和道。

  “没错!”

  “我们去!”

  其余人被说动,贪婪的念头压过一切,不约而同调转方向,打马奔向青烟升起之处。

  马蹄声杂沓,似鼓点震动大地。

  烟气蒸腾,远望不觉如何,距离接近才发现烟柱异常。

  “不是灶火,不对!”

  “晋人的狼烟!”

  犬戎心中骇然,集体变颜变色。

  他们上次来时,北荒之地尚未移交晋国,越军也未驻扎,自然不会燃起狼烟。

  今时不同往日。

  北荒之地归入晋国版图,壬章、智泽等人提前布置,边境建起多座烽火台,犬戎勇士一时大意,竟然自投罗网。

  火焰熊熊燃烧,柴堆中投入狼粪,烟气乌黑,腾起时愈发浓烈。

  意识到情况不妙,十名犬戎不敢再向前,而是纷纷调转马头,试图逃离这片险地。

  “回去送信!”

  不想在同伴面前露怯,勇士们一边奔逃一边寻找借口,美其名曰发现敌情,回部落送信。

  跑到中途,十人遇上另一支队伍,看方向是从西南归来,样子焦急,显然也遇见了麻烦。

  骤然间相遇,双方都没打算开口,一门心思打马飞奔。

  破风声突然袭来,冷意逼近背心,马上的勇士察觉到危机,不禁寒毛倒竖。

  “趴下!”

  队伍中有人发出警报,二十多人同时压低身体,胸膛贴上马背,双腿夹紧马腹,双臂环住马的脖颈。

  他们的反应足够快,却快不过箭矢飞来的速度。

  冷意侵袭,破风声持续不断,惨叫声频繁响起。中箭的犬戎跌落马背,接二连三摔在地上。大多数摔断了腿,根本来不及躲闪,就被后来的战马踏伤甚至踩死。

  遭到箭雨突袭,二十余人仅剩下六人。其中四人被箭矢所伤,好在不致命,强撑着没有落马。余下两人未被箭矢射中,却是脸色惨白,显然被吓破了胆。

  嗡!

  怪声传来,不同于控弦声,令六人心头一惊。

  暗影划过天空,呼啸着砸向地面。

  战马受惊人立而起,受伤的四人再也坚持不住,先后滚落马背。两人仍在坚持,却在下一刻被巨箭穿透,连人带马被钉在地上。

  箭头穿过马身,深深楔入地面。

  犬戎勇士的胸膛被洞穿,骨头尽碎。血染红箭身,脸上的表情凝固在生命最后一刻,充满了震惊和恐惧。

  落地的四人中,三人摔断脖子,当场气绝身亡。一人侥幸未死,但腿骨摔断,两条腿不自然扭曲,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风中传来号角声,苍凉豪迈,于他而言无异于丧钟。

  犬戎勇士费力地抬起头,鲜血滑过额头,染红他的视线。他极力睁大双眼,光影仍在眼前扭曲,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伴随着号角声,地平线处冒出大量图腾旗,旗杆以金玉镶嵌,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图腾旗下,战车一排接着一排,宽大的车轮压过地面,前排留下车辙,转眼就被后排压过。

  战车后戈矛如林,枪戟耸立。

  全副武装的甲士在行进间列阵,单臂擎起盾牌,单手握紧长兵,一列紧随一列,迈出大步前行。

  骑士穿行在队伍中,数百黑甲最为醒目,军容森严,杀气凛然。

  阳光洒向大地,炽烈璀璨,为广阔的平原覆上一层金辉。

  大军排成长龙,近乎一眼望不到尽头。

  犬戎勇士趴在地上,双眼刺痛,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视野朦胧间,他望见数骑黑甲越众而出,直向他的方向奔来。马尾后垂挂长绳,绳索末端拖拽一个个人形物体,分明是探路的犬戎勇士。多数气息奄奄,身下拖曳出红痕,仿佛大地被刮擦出伤口。

  骑士奔至近前,打马绕过地上的犬戎。

  马身交错而过,光落在骑士身后,使骑士的面孔隐于暗影中,愈显森然可怖。

  暗夜一般。

  犬戎勇士试图握住兵器,手却使不出力气。他像落入陷阱的野兽,无力挣扎,只能任人宰割。

  一杆长矛突然袭来,锋利的矛尖扎入地面,距犬戎的眼睛不到一寸。

  “晋刀。”

  话音落地,矛尖破开黄沙,挑开犬戎的胳膊,现出他握在手中的兵器。

  一道冷光闪过,长刀被矛尖挑起,飞过半空,落到一名骑士手中。

  骑士翻过刀柄,查看刀背上的铭文,确认是晋国匠人打造,常为边民使用。只有一种可能,这些刀才会落入犬戎手中。

  “他们就是袭击村庄的犬戎。”

  骑士们不再多言,一人翻身下马,持刀大步走近。

  死到临头,犬戎陷入恐惧之中。他想要开口求饶,头顶的发忽然被拽住,力道大得近乎要掀起他的头皮。

  “边地三座村庄遇袭,房屋尽毁,村人死伤大半。君上有命,凡袭边者,一个不留!”

  冷光挥下,犬戎的视线突然抬高,他的头颅离开脖颈,被骑士单手提起,随即抛向地面。

  马后的犬戎被解开,都已经气息断绝。头颅被当场砍下,尸体堆叠在一处。

  骑士跃身上马,取走地上的长矛和巨箭,返回军中复命。

  来到林珩车前,费廉翻身落地,抱拳道:“君上,犬戎探子尽死,未走脱一人。”

  “善。”林珩单手按剑,举目眺望前方,正是犬戎南下的必经通道。

  壬章和智泽跟在他身侧。

  两人数日巡视边境,衣冠不复平日里整洁,却平添一股彪悍之气。

  待黑骑退下,林珩收回目光,扫视行在左右的西境诸侯,沉声道:“镇守西境,我等责无旁贷。犬戎袭边,罪不容诛。破其部,斩首筑为京观,以彰武功于诸胡,一战毕全功,荡清西境!”

  “从令!”

  无论彼此间关系如何,对上荒漠犬戎,西境诸侯总能保持一致。

  许伯曾是例外。

  但在此时此刻,为能保住性命,他必须和众人保持一致,甚至要更加铁血,以示同胡部彻底割席。


第一百四十二章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洛水奔流不息,似一条银带嵌入苍茫大地。

  水声涛涛,震耳欲聋。大群河鱼跃出水面,每条都有手臂长,流线型的鱼身闪烁银光,落下时溅起成片水花,如同雨帘倒悬。

  忽有奔雷声传来,闯入浩荡的水声,惊天动地。

  洛水上游,一支黑甲骑兵正在风驰电掣。

  公子原一马当先,左右擎起图腾旗,一路上快马加鞭,率军赶赴北荒之地。

  骑兵之后跟随三百辆战车,战车后是千名步甲,行进间拉开一段距离,追随晋军长途奔袭。

  这支大军从青州城出发,途中少有歇息,比预期提前一日抵近北荒之地。

  按照原计划,公子原派出斥候搜寻犬戎的踪迹,并放飞信鸟,希望尽快同壬章取得联系。

  “找到犬戎所在,速来禀报。”

  “诺!”

  斥候接到命令,陆续飞身上马,先大军一步长驱直入,很快消失在视野之外。

  公子原亲自放飞信鸟,下令大军停止前进,暂且原地休息。

  他选择的营地视野开阔,并且靠近洛水,骑兵轮换前去饮马,灌满随身的水囊。

  大军休息时,公子原靠着战马席地而坐,从马背上解下一只口袋,熟练地取出饼和肉干,搭配着冷水送下腹。

  换成数月前,他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种食物根本无法下咽。

  在军中时日久了,许多习惯发生改变。食物美味与否,都是用来填饱肚子,能入口就行。

  一阵香风袭来,公子原抬起头,就见蔡欢正带人走来。

  蔡侯被押往上京,此去凶多吉少。蔡欢独揽大权,成为蔡国的掌权者。

  此次犬戎南下,公子原率兵截击,她主动调兵策应,既是尽守土之责,也是借机肃清三军,将军权握在手中。

  “公子,我军中有厨,烹煮热汤,特来聊表心意。”走到近处,蔡欢笑吟吟开口,命人抬上盛满肉汤的鼎。

  和公子原不同,蔡欢沿途乘车,随从多人。休息时能吃到热食,不需要啃干巴巴的口粮。

  “多谢夫人。”明白对方在示好,公子原没有拒绝。

  鼎中肉汤滋味浓郁,还有大块炖肉,香气扑鼻。他没有独享,命人盛出大半分给军中将校。

  蔡欢目光闪了闪,笑道:“公子仁义。”

  “不当夫人夸赞。”公子原语气稍显生硬。他并非不能客套,也非不懂得寒暄,而是故意为之。

  他之前接到珍夫人的书信,获悉林珩的安排,心中很是感激。

  领兵在外多时,他却从未生出异心。

  一来是目睹林长的下场,深知林珩的厉害,更知自己斤两,无意以身试法;二来有血脉牵制,他不想自寻死路,更不想连累母亲。

  蔡欢尚未得到册封,却在国内大权独揽,身份不同往日。

  他手握虎符又领兵在外,更应该谨言慎行。和对方走得太近无半分好处,远一些方才妥帖。

  至于是否会得罪蔡欢,被对方记恨在心,公子原根本不在乎。

  堂堂晋国公子,唯国君马首是瞻。林珩之外,无人能让他低头。被记恨有何妨,越是恨他,他在国内的地位反而会更稳。

  心中打定主意,公子原对蔡欢始终疏离,态度不冷不热。蔡欢并非庸人,猜出他的心思,分寸拿捏恰到好处。

  两人各有盘算,多数时间公事公办,倒也称得上默契。

  肉汤分发下去,将校纷纷向公子原抱拳。他们大多出身氏族,固然家族微末,也不缺乏见识。一碗肉汤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公子原的态度。

  公子原没有收下众人的感激,正色道:“诸位同我一般,得君上赏识方有今日。理应牢记君上恩义,战场之上奋勇杀敌!”

  晋国氏族倾轧几十载,宗室内部也曾生乱。

  公子原牢记珍夫人教诲,不越雷池半步。母子俩能有今日实属不易,安守本分才是生存之道。不然地话,丽夫人和公子长就是前车之鉴。

  公子原表明态度,将校们各自归位,骑士们也收回目光。

  新军因何创立,应该忠于谁,军中上下铭记于心。

  公子原忠君且罢,一旦心生二意,把臂言欢的众人马上就会翻脸,将他五花大绑扭送到林珩面前。

  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一件件累积起来,影响也是非同小可。

  蔡欢目睹全过程,心中若有所思,嘴上却不置一词。告辞返回途中,对心腹慨叹:“晋君把握人心,无人能出其右。”

  大军休整期间,派出的斥候陆续折返,带回犬戎的动向。

  “多部集结,数量足有万人,多为青壮。”

  “暂未深入,驻扎土峰附近。”

  “观有探子四出,想是在刺探附近村庄。”

  综合斥候的情报,公子原左右衡量,决定不等壬章回信,马上出发突袭犬戎。

  “军情如火,机不可失!”

  此举有些冒险,一旦事成却是大功。

  他不想错过这次机会,腾地站起身,马上就要下令。

  偏在这时,暗影划过头顶,唳鸣声响彻耳畔。

  公子原仰起头,一只苍鹰闯入眼帘。

  苍鹰不住鸣叫,在天空中振翅,盘旋两周后落下,被一名不起眼的甲士接住。

  后者从苍鹰腿上解下木管,认出上面的标记,没有打开木塞,直接送到公子原面前。

  “公子,君上旨意。”

  甲士出身齐国苍家,在苍金析出家族后主动投奔。凭借一身本领加入新军,有意战场立功,为自己博一个出身。

  公子原打开木管,从中取出一条绢布。

  绢布仅有巴掌长,两指宽,上面寥寥数字,内容一目了然。

  “率军往北,阻犬戎北逃。”

  阻犬戎北逃?

  公子原先是一怔,思量片刻,登时面露恍然。

  “君上已至北荒!”

  军中将校聚集过来,正好听到这句话,不免感到惊讶。

  “君上不是在丰地?”

  “会盟应已结束。”

  “驱逐万名犬戎,莫非三军齐出?”

  “从肃州到北荒之地,调兵未必来得及。”

  “你们莫非忘了,丰地会盟,西境诸侯皆在。随扈少则百余,多则千人,整合即是一支大军。”

  “联军?”

  “天子封君上为侯伯。”

  公子原突然出声,截断众人议论:“君上有命,我等听命行事。随我行北阻塞要道,凡南下犬戎,不使一人脱逃!”

  “遵令!”

  众将校齐声领命,抱拳起身后返回队伍中,召集麾下整装待发。

  “夫人,兵贵神速,我将率军疾行。”公子原踩着马镫跃上马背,打马来至蔡欢车前,道出行军计划。

  “公子先行,欢稍后跟上。”蔡欢安坐在车上,很快做出决定。

  “君上已至北荒。夫人若是有意,可由苍鹰引路前去同大军汇合。”公子原给出建议,并召来驯鹰的甲士。

  “不必。”蔡欢摇摇头,谢绝公子原的提议,“晋君出兵定有安排,我不知详情,贸然前去难免不妥。万名犬戎横亘,一旦中途遭遇,恐使军情生变。稳妥起见,公子先行,我率军随后赶上,襄助截堵北上之路。”

  蔡欢主意已定,公子原不再劝说,当即同她告辞,双手猛一拉缰绳,率新军向北疾行而去。

  骑兵出发不久,蔡欢也不再耽搁,下令丢掉不必要的辎重,专为提高车速。

  “速行!”

  军中不吹号角,改以旗令指挥。

  蔡国甲士向北开拔,紧追在晋军身后,始终未被落得太远,体力和耐力着实惊人。

  与此同时,犬戎各部等候许久,迟迟不见探路的勇士归来,不免心中焦急,生出多般猜测。

  追溯既往,众人都以为这些勇士找到村庄,心生贪念乐而忘归。竟无一人想到他们是发生意外,根本无法归来。

  “还等不等?”

  各部首领聚到一起商量,纠结于是继续等下去,还是再派出勇士探路。

  “半日时间,足够跑个来回,迟迟不归必有原因。依我看,八成是遇见富裕的村庄,有意先挂满自己的马背,压根没想要回来送信。”髡部首领席地而坐,大咧咧地伸直腿,壮硕的身形如同一座小山。

  他所言正合众人心中所想。

  首领们交换眼神,都能看出彼此的贪婪和防备。心知继续讨论下去也是扯皮,干脆不再等,也不再派人探路,各部直接开拔。

  “我们有一万三千人,就算遇到晋军也能一战!”

  集合十三部的勇士,还有大量部众,犬戎首领底气十足。当下达成一致,直接大兵压上。

  “出发!”

  部众们正在休息,七倒八歪地躺了一地。突然接到出发的命令,匆忙从地上爬起来。动作稍慢一些,鞭子马上就会甩过来。

  “起来!”

  “出发!”

  “快些,别磨蹭!”

  人群太过拥挤,各部成员互相混杂。勇士们竭尽全力也很难将人群分开,索性一起驱赶。

  犬戎们陆续爬起身,为闪躲鞭子挤作一团,推搡间有人跌倒,乱糟糟一片。

  好不容易集结起队伍,各部首领陆续上马,正要命令部众前进,队伍前方忽然扬起沙尘,尘土中冲出十余道黑影,踏风疾驰而来。

  “什么东西?”

  风沙迷眼,犬戎一时间看不清来的是什么,只能辨认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马?”

  “部落的马!”

  伴随着一声声惊呼,十几匹战马冲至近前。奔跑时口鼻流出白沫,双眼赤红,哪怕撞上人群也未减速。

  几名犬戎冲上前,双臂抱住马颈,试图控制战马。

  不承想马没拉住,几人反倒被马掀翻,四仰八叉摔在地上。

  “那是什么?!”

  动作间,马背上的绳索断裂,挂在绳上的布袋松脱坠落,一股刺鼻的气味随风蔓延。

  有犬戎壮着胆子走上前,弯腰敞开袋口,数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出现在众人眼前。

  “是探路的勇士!”

  这一幕惊呆众人。

  犬戎首领迅速冲过来,看到地上的人头,都是脸色大变。哪怕再是愚钝,也能察觉到情况不妙。

  漫天风沙又起。

  沙尘滚滚,如雪球向前推动。

  沙尘背后隐现黑色长龙,数不清的旗帜林立,悍然冲出地平线。

  轰!

  战鼓敲响,继而是苍凉的号角。

  成百上千的战车齐头并进,速度由慢及快,大举压向惊慌的犬戎。

  “是晋人?”

  “不对,有纪人和巩人!”

  “后人?”

  “朱人,许人?!”

  认出冲锋的战车,犬戎惊骇欲绝。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次南下劫掠,竟然会引来这么多的诸侯国兵。

  观车上的旗帜,莫非西境诸侯国全部派兵?

  想到这里,上自犬戎首领,下至各部部众,无不惊恐万状,吓得魂飞魄散。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于犬戎而言,战车犹如巨兽,行进间的轰鸣即是丧钟。

  首领们拔高嗓门,竭尽全力主持局面。

  奈何部众吓破了胆,深植在心中的恐惧瞬间爆发,压根不敢上前迎战,纷纷转身想要逃离,场面混乱不堪。

  部落勇士不断挥舞长鞭,试图拦截部众,让众人冷静下来。怎料鞭打不再奏效,非但没能稳住局势,反而火上添油,使得混乱加剧。

  一万三千人乱作一团,局部发生踩踏,惨叫声和怒骂声此起彼伏。

  前方的人惊恐万状,不断向后推搡。后方的犬戎视野不明,只能看到漫天扬尘,耳闻轰鸣声,却不知发生何事,移动速度缓慢,阻塞逃生之路。

  部分人拼命想要脱身,另一群人却是一动不动,彼此间发生碰撞,浑似两股浪潮互相挤压,横亘在荒原之上。

  部落勇士陷入人群,奋力想要冲出,却发现寸步难行。

  部众惊慌失措,心中泛起狠意,为逃命不顾一切。

  有人盯上勇士的战马,趁勇士不注意,裹着污泥的大手从背后探出,指节粗大,指甲锋利,仿佛坚硬的兽爪,凶狠抓在勇士身上,强行将他拽下马背。

  “谁?!”

  突然间遭到袭击,勇士来不及抓住缰绳,带着恐慌向一侧栽倒。他挣扎着发出求救声,却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战马受惊扬起前蹄,被数人合力控制住。

  一名犬戎爬上马背,很快被另一人拽下。后者取而代之,马上遭遇到相同命运。

  围绕着一匹战马,犬戎展开激烈争夺。落马的勇士早被遗忘,淹没在人潮中,无法爬起身,手脚都被踩断,身体变成一滩肉泥。

  类似的场景不断发生,两军尚未短兵相接,犬戎已经自乱阵脚。

  首领们目睹惨状,逐渐看清楚局势,很快做出同样选择:“撤退,走!”

  逃跑或许还有生路,留下强撑只有死路一条!

  首领们迅速调转马头,为能顺利脱身,不惜挥舞兵器排开人群。

  “诸侯国兵至,随我撤走!”

  首领们一边大吼一边挥舞刀剑,不分哪部部众,胡乱砍杀一气,接连冲出混乱的人群。

  十几人全身染血,凶相毕露,先后召集部众向北逃窜。

  前方陷入混乱,队尾的犬戎还能带走。能跑多少算多少,回到荒漠就有活路。至于混乱纠缠的数千人,他们固然觉得肉疼,却也只能舍弃。

  “留下他们,或能抵挡战车。”髡部首领甩掉石斧上的碎肉,样子凶神恶煞,语气也是异常凶狠。

  既然带不走,就全部充当肉盾,用来拖延追兵,方便他们逃脱。

  首领们沉默不语,态度出奇一致,全部赞同髡部首领所言,没有一人提出质疑。

  “走!”

  犬戎一分为二,首领们率残部出逃,拥挤在一起的部众被舍弃,正面遭遇战车冲撞。

  上千辆战车一字排开,驾车的不是奴仆,而是全副武装的甲士。

  国君们站在车上,身侧并无甲士护卫,各自手持兵器当先发起冲锋。

  各国甲士紧随国君出战,军阵中有鼓车同行。

  顾名思义,车上架起战鼓,赤膊的军仆交替落下鼓槌,挥洒豪迈为大军助威。

  鼓声隆隆,一路向前。

  犬戎变作惊弓之鸟,集体陷入绝望。

  “杀!”

  林珩的战车一马当先,车身上的玄鸟图腾赤金耀眼,奔驰中拖曳金辉,如神鸟降临凡世。

  宽大的车轮压过地面,轮轴两端凸出尖刺,不仅能撞碎马腿,更能将人拦腰折断。

  战车飞速逼近,犬戎预感到大难临头,不再一门心思向后挤,试图从两侧绕过。

  想法虽好,终难以实现。

  控弦声突起,黑色箭雨漫过长空,飞跃奔驰的战车,呼啸着凿向犬戎。

  各国甲士一起开弓,晋的强弩,宋、后、朱等国的强弓,曹、巩、纪、许的长弓,以及蕲国的硬弓,皆在这一刻拉满。

  箭矢密不透风,铺天盖地。蔚蓝的天空被遮挡,恍如黑云笼罩,沉甸甸压向犬戎头顶。

  犬戎惊慌失措,数千人拥挤在一起,使得箭矢落下时根本没有空间闪躲。

  裂帛声中,血光飞溅。

  中箭的犬戎接连倒在地上,有的被射中要害,当场气绝身亡;有的一息尚存,未死在箭下,却遭遇族人踩踏,在混乱中断绝呼吸。

  经历过一波血洗,犬戎少去数百人,终于变得清醒。

  “不能乱,拿起武器!”

  “散开,冲上去!”

  “靠近战车,他们不敢放箭!”

  残存的勇士发出吼声,组织部众拿起兵器。

  诸侯国兵强悍勇猛,距离太近,逃跑必然是死路一条。不如豁出去搏上一搏,或许能绝处逢生找到一条生路。

  吼声中,多数犬戎拿起兵器,壮起胆子冲向诸侯战车。

  “杀!”

  犬戎主动送上门,机会不容错过。

  想起林珩之前的提议,哪怕是同胡部多有来往的许伯,这一刻也不免双眼放光,看向冲来的犬戎,活似在看大块的肥肉。

  “截杀!”

  战车奔驰间,国君们接连下令。旗令迅速传达,鼓声为之一变。

  追随在车后的骑兵和步甲变换阵型,从高空俯瞰,如同张开一只又一只口袋,只等猎物自投罗网。

  犬戎发现鼓声变化,却已经没有回头路。

  第一批部众冲至车前,尚未来得及靠近车身,直接被战马撞翻。

  战马发出嘶鸣,去势不减,踏着犬戎的尸体继续前冲。

  看到同族的惨状,犬戎不敢再硬碰硬,有意避开战马,从侧面攻击车上的国君和甲士。

  “从两侧冲!”

  “用箭射!”

  部落勇士尚存数百人,各自以双腿控马,解放双手在马背开弓。

  箭矢稀稀落落飞来,劲力不足,大多数被车前甲士挡下。少数越过甲士飞向车身,也被国君格挡开,根本未能造成损伤。

  一支骨箭飞来,准头不错,擦过林珩的肩膀,被他单手握住。

  掌心微凉,林珩眺望射箭的犬戎,折断箭身丢到车下,反手拿起挂在车内的强弩,对准马上的犬戎,手指扳动机关。

  箭矢破空,掠过冲锋的犬戎头顶,精准穿入勇士前胸,从背后透出。

  勇士低下头,带着满脸惊愕跌落马背,转瞬被人群淹没。

  “击杀骑马犬戎。”

  林珩下达命令,甲士擎起令旗,用力挥动数下。

  破风声骤然密集,黑骑在奔驰中挺起强弩,对准马上的犬戎陆续扳动机关。

  勇士接连中箭,部分跌落马背,部分顽强支撑。个别侥幸逃过一劫,生死关头丧失战意,竟趁着部众冲锋时脱离队伍,试图脱身逃跑。

  这一幕恰好落入蕲君眼中。

  “矛!”

  蕲国贫瘠,国库穷得叮当响,使用的武器在西境诸侯内属末流。但蕲人有一项独特本领,投掷的力量和技巧超类绝伦,在诸侯国间数一数二。

  锁定逃跑的犬戎勇士,蕲君放下盾牌,单手挺起木矛。

  矛身同眼尾平齐,矛尖微微上扬,有力的手臂平稳向后,短暂停顿,猛然向前掷出。

  木矛破风,尖锐的呼啸声袭至背后。

  犬戎勇士预感到危险,立即弯腰趴向前,胸膛贴紧马背。

  百试不爽的保命诀窍突然失效,木矛虽未击中他的后心,却穿透了他的脖颈,更带着他向前飞出,狼狈地摔向地面。

  咔擦一声,矛身折断,留下半节贯穿伤口。

  勇士试图撑地爬起身,手臂却失去力气。雪上加霜的是,后背突然遭遇踩踏,传来一阵剧痛。

  他用最后的力气转过头,只见一张狰狞的面孔悬在眼前,充满恶意地对着他。

  他恍惚间记起,对方是部落成员,不久前刚被他抽过鞭子……

  踩着勇士后背,男子用力碾压脚底,心中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意。他料定逃不掉,死前能出一口恶气也算是畅快。

  “平日耀武扬威,今日却想逃跑,做梦!”

  犬戎陷入癫狂,不断发出怒骂。

  见勇士一动不动,他终于收回脚,抓起勇士的长刀,冲向对面驰来的战车。

  田齐站在车上,遇犬戎袭击,从容不迫挺起盾牌。

  他的战车不高,车轮两端也没有木刺,车身相对狭窄,仅能站两人。然而有其弊定有其利,这样的战车更加灵活,最适合蜀国地形。且在行进间能够转向,和别国战车截然不同。

  犬戎冲到近前,举起长刀就要砍马。

  驾车的甲士扬鞭猛抽,车上的田齐抄起盾牌挥舞,展现出极少示于人前的力量,当场将两名犬戎撞飞。

  不等犬戎爬起身,宋伯的战车冲出来,车轮在两人腿上压过,登时引发一阵鬼哭狼嚎。

  宋伯几度晕厥,看似病病殃殃天不假年。今日走上战场,突然变得生龙活虎。

  他率领宋甲左冲右突,额外分出精力照顾田齐,切实履行在林珩面前的誓言,同之前的作风判若两人。

  “小心!”

  声音响起,宋伯头也未回,翻转剑身向后一刺,精准挑飞一名偷袭的犬戎。他转头看向田齐,后者已经收回视线,继续驾车冲杀,迅速同他拉开距离。

  宋伯倒也不恼,命麾下聚拢,依照原定计划驱赶目标。

  “骑马者杀,余着尽围。”

  战斗进行到中途,诸侯国兵互相配合,将数千犬戎逼进张开的口袋。

  犬戎察觉到情况不对,已经身陷重围,早就回天乏术。

  数千人被分隔驱赶,前后左右都是骑兵和步甲。反抗者就地格杀,脚下的泥沙都被染红。

  “杀!”

  “捕胡!”

  喊杀声四起,持续震荡在空气中。

  犬戎胆战心惊,之前鼓起的勇气如水泡一戳就破,瞬间消失无踪。

  骑士在马背甩出套索,犬戎一个接一个被拽倒,拖出一段距离后动弹不得。

  望着脚下延伸的血痕,还活着的犬戎终于崩溃,当场丢掉兵器匍匐在地求饶,恳求能饶他们不死。

  “饶命!”

  “求饶命!”

  一至十,十至百,再至千,求饶的犬戎越来越多,很快跪了遍地。

  从战斗开始到结束还不到两个时辰,相比诸侯国间的战争,胜利来得如此轻松,简直如探囊取物,令人难以置信。

  依照战前的约定,诸侯国各自抓捕犬戎,抓多少各凭本事。

  林珩的战车穿过人群,百余黑骑护卫在车旁。

  马上骑士倒提长矛,经过匍匐的犬戎头前,矛尖犹在滴血。

  “君上,未抓获胡首,恐已逃脱。”智陵策马行进,开口说道。

  林珩没有作声,举目向北眺望。

  一道黑影划过天空,在车顶盘旋两周,俯冲落到车前,双爪抓牢横栏。

  林珩抬起手,指尖挑过苍鹰的飞羽,解下苍鹰腿上的木管,取出藏在里面的绢。

  看过绢上内容,他眉目舒展,当即下达旨意:“传信各军,留人点清俘虏,清理战场。余者集结,继续发兵向北。”

  “遵旨!”

  骑士往各军传信,国君们迅速调拨人手看守俘虏,清扫战场。同时重新列队,向北追击逃跑的犬戎。

  “君侯言,一个不容走脱,果真是言出必行。”

  不只一名国君心生慨叹,行进间望向玄鸟车,既有钦佩也有敬畏。

  无论情绪如何复杂,有一点想法,众人始终保持一致:晋出英主,争霸势起,必彰武威于天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

  时近日暮,金乌西沉,绯红漫天。

  余霞成绮,笼山络野,大地覆上一层红。越向北行,色泽越是浓重,好似血色弥漫。

  杂沓的马蹄声传来,混合纷乱的脚步声,响彻荒原。

  地面腾起沙尘,如同狂风席卷,大片飞沙走石。

  一支杂乱的队伍冲出沙雾,皆是拔足狂奔的犬戎,正向北仓惶逃命。

  各部首领飞驰在前,不断扬起马鞭,胯下战马星奔川骛,一路播土扬尘。

  部落勇士行在左右,双腿牢牢夹紧马腹,单手持缰,另一只手握牢兵器,既为抵御追兵,也为防备部众,提防北归途中有人造反。

  勇士身后是奔跑的犬戎。被诸侯国兵吓破了胆,只顾着抱头鼠窜,落得满身狼狈。部分人甚至丢掉兵器,空着一双手逃离战场。

  犬戎各部集结南下,数量多达一万三千余人。短短不到半日,超过半数被留在战场,生死不知。

  五千多人惊魂未定,一门心思逃命,上至首领下至部众,无一人担忧同族的死活。一旦被追兵咬住,自己性命难保。自顾不暇,哪还有闲心去想别人。

  逃亡过程中,犬戎的想法出奇一致,保住自己的脑袋,竭尽全力逃回荒漠。

  尤其是缀在队尾的犬戎,万一诸侯国兵追上来,他们最先受到攻击,必定成为他人的肉盾,下场可想而知。

  不想埋骨北荒之地,犬戎们眼观六路,变得愈发浸提。一旦情况有异,不惜拖他人下水,只为自己能够活命。

  “前面就是边界,快!”

  长途奔袭之后,三座醒目的土台闯入眼帘。

  土台历史久远,常年风吹日晒,早看不出原本模样。从残存的基石推断,应为先民搭建,充为祭祀用途。

  现如今,台顶已经削平,四面台阶破损斑驳,表面覆盖黄沙。不仔细分辨,与沙石堆积的丘陵并无太大区别。

  土台一字排列,座落在北荒之地边界,冲出去就是广阔的荒漠。

  犬戎进入荒漠即如鱼入大海、鸟入山林,借助对地形的熟悉,必然能摆脱身后的追兵,顺利逃出生天。

  “快!”

  “再快!”

  犬戎首领连连打马,战马持续高速奔跑,体力渐有不支,嘴边滴落白沫。

  首领们浑然不觉,即便是察觉也不在意。只要冲出诸侯国的疆域,返回荒漠后去往胭脂山,自有好马替代。

  勇士的做法和首领如出一辙。遇到马速减慢,立刻扬起马鞭,唯恐中途掉队。

  为了逃命,犬戎拼尽全身力气,距离三座土台越来越近。

  眼看逃生有望,众人尚未来得及生出喜意,刺耳的破风声忽从正面袭来。

  “什么?!”

  箭矢呼啸而至,密集成雨。

  犬戎猝不及防,尽被箭雨笼罩。

  黑光袭来时,部落首领和勇士首当其冲。他们奋力拽住缰绳,却拉不住狂奔的马匹,被战马带向飞落的箭矢,接二连三中箭,当场被射成刺猬。

  个别人急中生智,侧身藏到马腹下,以马身为盾躲避攻击,惊险逃过一劫。

  见此一幕,犬戎部众骇然失色。他们因恐惧停住脚步,瞪大双眼喘着粗气。尘土遮挡下,脸色一片惨白。

  前排人停得太快,后方仍在奔跑,纷纷撞到一起,刹那间人仰马翻。

  不等犬戎爬起身,第二波和第三波箭雨连续袭来,血光连成一片。

  连敌人的真容都没看到,犬戎就死伤上百人。这种情况下,逃跑都相当困难,遑论是奋起反击。

  惨叫声不断响起,惊恐压向人群。

  数千犬戎瓦解星飞,各自东滚西爬狼狈逃窜。

  三轮齐射后,控弦声告一段落。

  残存的犬戎抬头望去,就见土台和丘陵后走出一道道身影。

  黑甲长刀,队伍中竖起玄色旗。遇沙风席卷,旗帜猎猎作响。

  “晋人!”

  “他们是晋人!”

  认出伏兵的同时,犬戎心如死灰,面如土色。

  即将逃出生天,不承想遭遇埋伏。更要命的是,对方还是晋人!

  看着越聚越多的晋骑,犬戎们陷入绝望。身后有大军追击,前方又遇骑兵阻拦,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剩下死路一条。

  “武!”

  公子原策马在前,拔出腰间佩剑,猛然向下一劈。

  剑身覆盖晚霞,锋锐雪冷,令人胆寒。

  骑士们倒提长刀,策马逼近犬戎。行进间排成长列,速度由慢及快,如洪流席卷向前。

  因首领和勇士非死即伤,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御,犬戎变得惊慌失措。不想死在马蹄下,只能转身逃跑。

  部分人心狠手黑,在逃跑途中拽倒同族,以期拖延骑兵步伐,为自己争取逃脱的机会。

  一名犬戎连续拽倒三人,成功绊住一名骑兵。

  遇到马蹄声靠近,他正想故技重施,瞅准的目标却先一步伸腿绊倒了他。

  “啊!”

  犬戎发出惊呼,控制不住前扑。

  落地的一刹那,飞驰的战车闯入眼帘。

  各色图腾旗下,西境诸侯策马飞舆,速度越来越快,瞬息逼至近前。

  “完了……”

  生命的最后一刻,犬戎的脑海中闪过两个字。

  冷光闪过,他的视线突然抬高,被旗杆泛起的金光刺痛双眼,终陷入一片黑暗。

  大军抵达,犬戎走伏无地,陷入穷途末路。

  有人想要西逃,很不走运,被蔡欢麾下拦截。有一个算一个,不想死只能退回原地。

  望见林珩车驾,公子原没有着急上前,而是继续指挥骑兵展开包围,配合大军压缩犬戎的生存空间,迫使他们拥挤在方寸之地,再也动弹不得。

  “依照前例。”林珩站在车上,交代黑骑送信各军。

  国君们一回生两回熟,各自开始行动,分片捕获犬戎。

  众人很有眼色,各取少数,绝大多数留给晋侯。

  “君侯运筹帷幄,方能拦截逃贼。吾等仰赖君侯,实不应多取。”曹伯代表众人发声,国君们一致点头,无一人提出异议。

  林珩没有推辞,接受众人的示好,命黑骑清点俘虏。

  “部落首领一个不留。”

  “反抗者杀,不驯者鞭,绳缚送回。”

  壬章出任岭州县令,城内偶有胡商往来,对荒漠诸胡有所了解。

  “犬戎,禽兽也。不识教化,唯惧刀锋。驯之以鞭,使惧,方能用。”

  壬章说话时,犬戎正被骑士驱赶,五人或十人站在一起,方便清点数量。

  整个过程中,骑士手段严酷,动辄呵斥鞭打。犬戎却是异常驯服,没有一人胆敢呲牙。

  公子原穿过人群,距离战车五步下马,迅速整理衣冠,叠手下拜:“参见君上!”

  “兄长请起。”林珩迈步走下战车,亲自扶起公子原,把臂笑道,“此役大获全胜,兄长居功至伟。归国之后,当以战功授田。”

  他没有刻意提高声音,却让周围人同时一静。

  战功授田,凭斩获首级论功行赏,事情早已经传遍国内,乡野老幼皆有耳闻。

  晋人多以为国战才能计功,听君上今日所言,斩胡也算战功?

  若真是如此……

  一念闪过脑海,晋军一齐望北,目光灿亮如星。

  在他们眼中,贫瘠的荒漠摇身一变,遍地都是金砖。游荡在荒漠中的胡部不再毫无价值,分明是唾手可得的战功!

  晋军越想越是激动,不由得心头火热。

  将众人的表情收入眼底,林珩有意再添一把火:“斩首十级,捕犬戎二十以上者,授爵一级。”

  此言一出,四周鸦雀无声。

  不仅是晋军,诸侯国兵都不免加重呼吸。

  战功授田,战功赐爵。

  做梦都不敢想,此刻正发生在眼前!

  经此一战,林珩说一不二、言出必行的形象深入人心。当众承诺授田赐爵,没人认为他会食言。

  晋军心潮澎湃,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同时举起戈矛顿地,并以刀背敲击盾牌,山呼声震耳欲聋:“君上武威!”

  军仆敲响战鼓,一记接着一记,鼓声铿锵有力。

  声音传遍旷野,久久回荡。

  犬戎被欢呼和鼓声惊吓,集体瑟缩在地上,挤挤挨挨靠在一起,睁大双眼一动也不敢动。

  各国甲士看向晋军,口中缄默不语,神情中满是羡慕。

  公子齐双眼发亮,恨不能当场记录下来,回国后仿效实行。经信平君叛乱,蜀国朝堂必要清洗,氏族们会老实一段时间,正好实施变法。

  西境诸侯则心情复杂。

  能坐稳国君之位,不会缺乏政治目光。他们能看出晋人的亢奋,能参透林珩的目的,却无法参照实行。

  “晋侯大权独揽,军队如臂指使,氏族俯首帖耳,实乃霸主之姿。”曹伯感叹道。

  长沂君站在他身边,转头看向兄长,低声道:“我观晋要变法,今后势不可挡。兄长也需早作打算。”

  “晋之法,曹不可行。”曹伯摇摇头,叹息一声,“国力不及,军队不及,财富不及,人心不及。为今之计,维系盟约,依附强晋,借机肃清国内,先保国祚安稳。”

  曹伯一度自暴自弃,如今找回希望,态度相当务实。

  他知晓变法的好处,但要切合实际,不能好高骛远。以曹国目前的情况,步子不宜迈得太大。

  “清理朝堂,使三令交权。请国太夫人荣养,断绝同前朝的联系。诸事妥当,方能再谈其他。”

  长沂君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当即道:“大兄所言甚是,是我冒进。”

  兄弟俩说话时,后、纪、巩等国的国君不言不语,神情变得凝重,心中各有思量。

  许伯很是后怕,寒意蹿升脊背。

  他一定是昏了头,才会想同晋侯玩心思。如果这次能活着归国,他一定祭拜太庙,献牺牲祭祀天地鬼神,感谢祖宗保佑。

  蕲君的想法与众不同。看着眼前一幕,他叫来随军的政令,商量道:“我找到一个新地方,适合迁都。”

  政令表情一片空白。

  又要迁都?

  “君上,为何想到迁都?”

  “我慕晋侯,离近些感沐风尚。蕲地狭民少,十年如一日穷困,长此以往国不能存。穷需思变,近强晋能得庇护,晋法习得一二受用无穷。”蕲君一口气道出想法,目光炯炯看向政令,“卿意下如何?”

  政令表情微变,明显被蕲君说动。

  蕲国穷得叮当响,国君的库房能跑马,氏族家里也没余粮。大家一样受穷,穷到没心思争权夺利,君臣关系相当融洽。

  “我国疆土虽小,有一处同晋接壤。”蕲君再接再厉,举起尾指,用拇指指尖比划出一小截,“就迁到这里。”

  “该处仅有一村庄。”政令提醒道。

  “无妨。”蕲君咧嘴一笑,“我年少时还住过草屋,顶多艰难些日子罢了。待安顿下来就召匠人造城,还可向晋君求助。”

  “若晋君派人前来,国都恐要氏晋。”政令压低声音。

  “附庸晋国,为晋臣属,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蕲君目光微闪,话中饱含深意,“大争之世,群雄四起。蕲国无能与人争,夹缝求生尤为艰难。不如依附强晋,赤胆忠心以保安稳。”

  政令听入耳中,没有再提反对意见,正色叠手下拜,沉声道:“遵君上旨意。”


第一百四十五章

  清晨,天刚蒙蒙亮,肃州城门大开,一骑快马飞驰而入。

  疾风掠过身侧,等候入城的人群纷纷避让,短暂出现混乱。待军仆出城维持秩序,嘈杂声很快停止,队伍重新变得井然有序。

  “入城!”

  城头传来鼓声,人群开始向前移动。

  中途又有飞骑驰过,同先时一般,骑士背插令旗,样子风尘仆仆。想是日夜兼程,中途不曾休息。

  “自西而来?”

  “君上在丰地,应是会盟已成。”

  几名庶人聚在一起,随着人群向前移动,口中不忘寒暄。提及方才入城的飞骑,几个人都是兴致勃勃。

  他们的谈话吸引来附近商人,还有部分村人。

  商人素来消息灵通,见他们提及会盟,中途插言道:“据我所知,会盟已成,君上率众西行。”

  “此言当真?”

  “不会有假。”商人信誓旦旦,道出不久前听闻的消息,“今夏荒漠遇灾,犬戎大举南下,劫掠多座村庄。君上西行想是伐胡。”

  商人说话时,队伍移动速度加快,距离城门越来越近。庶人和村人听得入神,脚步有些慢,难免引来抱怨。

  “速行。”

  “为何愣住?”

  声音从队伍后方传来,几人如梦初醒,发现同前方拉开距离,忙不迭大步追上。

  “伐胡,莫非送回的是战报?”

  晋国疆域广阔,北接荒漠,不时受到胡部侵扰,对以犬戎为首的诸胡深恶痛绝。

  晋人尚武,以战功为荣。林珩掌权伊始便发兵灭郑,携大胜威震诸国。如今顺利会盟,又率军讨伐犬戎,铁血强横正合晋风,实乃民心所向。

  随着人群涌入城内,相关猜测风闻大街小巷。

  商坊内聚集来自各地的商人,消息最为灵通,诸多传言整合起来,逐渐贴近真相,为众人津津乐道。

  苍金和苍化在商坊碰面,短暂交谈之后,结伴登上马车,去往苍金府上。

  马车穿过长街,车外熙熙攘攘,车内却异常安静。

  叔侄俩对坐,苍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示意苍金细看:“齐国苍家将你我划出族谱。”

  “我早有分家之意,不想仲父也能这般果断。”苍金笑着展开绢布,认出上面的字迹,眼底闪过诧异,“此事同父亲有关?”

  “不错。”苍化靠向车厢,掌心覆上膝盖,道出他同苍保的安排,“齐国苍家故步自封,外表光鲜,内如朽木,日复一日不可救药。如今正是良机,尔父让出族长之位,我们这一支入晋,同齐国苍家割席。”

  “父亲竟会同意。”苍金抬头看向苍化,满脸不可思议。

  难得见他这副表情,苍化哈哈大笑:“年少时,我与兄长仗剑多国,伪作游侠踏出数条商道。兄长胆壮心雄,行事常出人意表,至年长方才变得稳重。你如今的性子同兄长年少时一般无二,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待兄长入晋,你们父子详谈一番,就知我所言不假。”

  苍化言之凿凿,苍金仍半信半疑。

  记忆中不苟言笑,总是严肃持正的父亲,年少时还曾伪作游侠?

  不管怎么想,都无法联系到一起。

  苍化终于笑够了,马车也离开长街,停靠在苍金的府邸前。

  叔侄俩走出车厢,一前一后迈下车辕。

  相隔半条街道,又有两辆车停住,车上走出新贵,是在郑灭后投晋的淳于简和向寻。两人献上寻矿和炼铁之法,以功得爵,如今投身兵器坊,少见在人前露面。

  苍金和两人是邻居,对他们的身份有所了解。见苍化面现疑惑,他压低声音道:“此二人得君上重用,有秘法。”

  苍化心领神会,当即收回目光,不再多看一眼。

  叔侄俩进入府内,府门在身后关闭。

  门奴守在台阶上,精神奕奕,不见半分偷懒。

  街道对面,淳于简和向寻也在谈论这对叔侄。

  “听说是齐国商人,献驯鸟之法。由此得君上看重,赏赐宅邸,封官授爵。”向寻捋了捋嘴边的胡须,眯眼说道。

  “齐人?”淳于简皱了下眉,并不十分感兴趣。单手拉着向寻走向前厅,口中道,“恶金已经寻到,提高炉温法将成,此时需加倍小心,诸事谨慎,绝不能疏忽懈怠。”

  “我知。”向寻也变得严肃,“事关重大,我不会分心。自明日起,我便住进兵器坊。”

  “还有一事,我意奏请君上,将铁坊分出兵器坊。”淳于简拉着向寻走入前厅,挥退婢仆,反手合拢房门,确保两人的谈话不被第三人得知。

  “另建铁坊?”向寻讶然。

  “不错。”淳于简点头,进一步说清缘由,“君上大权独揽,政、军握于掌心。铁器之利,几能改乾坤,定不容氏族插手。然晋国勋旧树大根深,新起家族也是智略高远,非你我所能应付。兵器坊内存有多家势力,迟早会被君上肃清。你我不想卷入麻烦,最好能置身事外。”

  “分出铁坊,一切握于君上手中,氏族不能插手。”向寻沉吟片刻,不禁面露恍然。

  “正是如此。”淳于简再次点头,继续道,“唯忠君上,断绝朝中瓜葛,你我才能安稳。”

  晋国氏族凶狠强悍,在诸侯国间赫赫有名。

  经历过幽公时期的倾轧,扛过今上血洗,仍能屹立不倒,无一例外俱是人杰。

  如今的晋国朝堂,全无易与之辈。哪怕是末流家族,于两人而言也是庞然大物,轻而易举就能将他们碾死。

  为避开各家的拉拢和刺探,两人达成一致,奏请林珩另建铁坊。

  “未知君上何时归。”

  “应该不远。”

  两人说话时,入城的飞骑抵达晋侯宫,先后在宫门前下马。

  先至者携带战报,上书犬戎十三部南下,尽没北荒之地。后至者来自越国,怀揣公子煜给林珩的书信,飞驰来到晋都。

  林珩在丰地会盟,其后又带兵伐胡,归期延长。

  国太夫人继续执政,终日不得清闲。遇夏种还要往城外祭祀,献牺牲祈盼风调雨顺。

  每天面对奏疏,她仿佛又回到早年,甚至比当时还要忙碌。

  “国太夫人,君上派人送回战报。”缪良走入殿内,脚步无声,“另有公子煜书信。因君上不在丰地,送至都城。”

  “呈上来。”国太夫人放下看到一半的奏疏,抬手捏了捏额角。

  “诺。”缪良迈步上前,将两只木盒放到案上。

  木盒大小类似,颜色相近,做工也是大同小异。盒盖边缘嵌入盒身,严丝合缝,同木质纹理难以区分。

  国太夫人扫过两眼,推开刻有於菟的木盒,取过另一只,曲起手指敲了敲。指尖擦过盒身一侧,找到不起眼的机关,轻轻向内压下。

  咔哒一声,机关转动,盒盖向上掀开。

  盒中并非竹简,而是两张叠起的素绢。

  墨色透出绢布,笔锋遒劲,隐含杀伐之气。

  国太夫人取出一张,展开后细读。上书会盟经过,以及讨伐犬戎的缘由。末尾写明此战大胜,斩首数千,余下尽捕,未走脱一人。

  “斩首三千余,筑为京观,以彰武功于诸胡。”

  “捕犬戎以充人力,使耕种开矿。”

  “在北荒建城,固晋疆土,沟通西境诸国。”

  读完最后一行字,国太夫人不作声,叠起绢布放到一旁,随手展开第二张。

  同前者相比,绢上文字减少,内容之重却不相伯仲。

  “犬戎首级及俘虏计战功,依制授田,赏奴仆,封爵。”

  国太夫人凝视绢上文字,许久一动不动,好似看得入了神。

  缪良不敢打扰,安静地站在一旁,连呼吸声都低不可闻。

  不知过去多久,国太夫人合拢绢布,看向摆放在殿内的滴漏,声音有些缥缈:“大鹏展翅,扶摇直上。君侯之志壮于烈公。”

  闻言,缪良心头一动,抬眼看向上首。

  国太夫人却没有再做评价,叠起绢布放入盒内,重新扣上盒盖,决定明日宣于朝会。

  视线扫过另一只木盒,她无意打开,而是命人放到架上。待林珩归来,再亲自交到他的手中。

  “我依稀记得,公子煜此前也曾来信。”国太夫人回到屏风前,忽然间想起之前的传闻,“听说君上看信后颇为不悦。”

  “确有此事。”缪良实话实说。

  国太夫人拿起一卷竹简,看着上面的文字,脑子里却浮现楚煜同林珩相处时的情形。

  她的动作顿了一下,某个念头闪过脑海,又觉得不可信。

  “罢了。”她摆摆手,示意缪良退下,决定顺其自然,不再寻根究底。

  “仆告退。”缪良俯身叠手,倒退着离开大殿。

  行至廊下时,遇暖风袭来,振动他的衣袖。

  风中似带着花香,沁人心脾。

  缪良驻足仰望,蔚蓝天空如同水洗,不见一丝流云。先时的暴雨销声匿迹,洪灾的阴霾也不复存在。

  “风和日暖,不损夏种。”

  暖风卷过回廊,殿门在身后关闭。

  缪良收回视线,拾级而下。

  踏上青石铺设的宫道,他一步步向前,脚步愈发稳健。

  风起肃州城,刮过苍茫平原,进入北荒之地。

  靠近荒漠的战场上,血腥尚未消散,一座新的高台拔地而起。

  高台呈梯形,座落在几座土丘之间。筑造材料非石非土,分明是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

  “诸胡敢犯境者皆同此例。”

  京观造成,林珩命人取来巨石,警言铭刻石上,用以震慑荒漠诸部。

  “此间事毕,诸位回师,夏末再聚。届时兵发南境,讨伐逆贼信平君!”

  晴空之下,京观、巨石并排矗立。

  林珩按剑立于车上,目光如电,威势凛然。

  西境诸侯压下复杂的心情,不约而同垂手,齐声道:“从侯伯旨意。”

  热风卷过西境,掠过滔滔洛水。

  河水奔腾不息,中途分支,一条支流冲出广阔平原,穿过崇山峻岭,汇入南境大河。

  商旅沿河南行,空中信鸟掠过,带来西境诸侯会盟,一战灭万余犬戎的消息。

  南境诸国闻讯,有人惊讶,有人半信半疑,也有人惊恐难安。

  “晋侯邀诸侯至丰地,定讨二之盟。”

  “犬戎十三部南下,尽被诛灭。”

  “晋侯筑京观,勒石以警诸胡。”

  蜀侯宫内,政令手捧密信,读到中途忽然顿住,面现惊悸之色。

  在他上首,一名年约不惑,眼下挂着青黑的男子开口催促:“为何不读?”

  政令抬头看他一眼,硬着头皮继续道:“晋侯言,夏末发兵南境,讨信平君。”

  声音落地,殿内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向上首,看向刚刚催促的男子。

  后者目光阴翳,用力咬着后槽牙,猛然握拳捶向桌案,色厉内荏道:“晋侯仗势欺人,我必上书天子!”

  群臣面面相觑,无一人出言附和。

  沉默充斥在殿内,使人心惊。

  大殿外,一名不起眼的小奴躲在廊柱后。听到殿内传出的声响,小奴不敢久留,悄无声息溜走。

  有侍人发现他,仅是抬了抬眼皮,始终没有出声。

  小奴七拐八拐,千方百计避开侍人和婢女,来到关押公子路的偏殿。

  殿外有人看守,他不敢靠得太近,耐心等候许久,瞅准宫奴轮换的间隙,迅速跑到窗下,推开窗扇翻身跳入。

  室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小奴不敢站起身,贴着墙角爬行,无声来到床榻前。

  榻上躺着一名男子,身材修长,脸颊瘦得凹陷。双腿无力,膝盖处洇出暗痕,伤口一直未好。

  小奴看一眼窗外,凑到对方耳边,低声道:“公子,晋侯夏末出兵,公子齐将归。”

  声音入耳,榻上男子猛然睁开双眼。

  迥异于枯槁的外表,他双眼有神,眼底深处燃烧暗火,亮得惊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晋侯夏末出兵,信平君不能挡。”

  “大军至,阿齐将归。”

  公子路助公子齐出逃,被信平君痛恨,和母亲一同被囚困在宫内,更遭受髌刑,再也无法站立行走。

  信平君犹不解恨,命人打断他的右臂,多日不许用药,使伤口恶化,散发出一股腐败的味道。

  遭遇百般折磨,非钢铁之躯难以承受。公子路却宁死不屈,自始至终没有低头。

  信平君拿他无法,仍未取走他的性命,不过是想以他为傀儡,堵住悠悠众口。待到时机成熟,上京册封送到颍州,公子路就会伤重不愈,死得悄无声息。

  “扶我起来。”公子路饱受伤痛折磨,变得形销骨立,身体瘦弱不堪。他的声音极低,耳朵凑到嘴边才能听清。

  小奴回头看一眼房门,确定没有被人发现,才小心搀扶起公子路,用肩膀撑着他靠向床头。

  “撕开。”公子路的左手还能活动,只是动作缓慢。他指了指衣摆,示意小奴取下一条。

  “公子,用我的。”小奴扯开上衣,翻出里衣下摆,作势要撕开。

  公子路摇摇头,虚弱道:“听命。”

  几个简单的动作,他的额头就冒出冷汗。体力不支,脸色变得苍白,气咽声丝。

  小奴忧心万分,不敢再自作主张,遵照公子路的要求从长袍下摆扯下一块,上面还染着血痕。

  “铺开。”

  “诺。”

  公子路一句话,小奴一个动作。

  布料摊开在腿上,公子路咬破手指,以指尖在布料上书写。

  除了亲近之人,少有人知晓他能双手运笔,且左手更加灵活。信平君以为毁了他的右臂,他就会变成废人,实则大错特错。

  鲜红的字迹缓慢成形,中途颜色变浅。公子路再次咬破手指,刺痛感袭来,他始终面不改色。

  小奴守在一旁,满脸担忧,却不敢出声打扰。

  公子路坚持写完两行字,末尾手指颤抖,字形变得潦草,还有血迹滴落,愈显触目惊心。

  “收起来,送于我母。”公子路声音不稳,冷汗冒得更急,眼前一阵阵发黑,这是昏厥的前兆。

  他用力咬住嘴唇,直至尝到血腥味。

  趁意识还算清醒,他加快语速,力图将事情交代清楚:“告知我母,花氏想存,依此行。否则家破人亡。”

  最后一个字落地,公子路再也坚持不住,滑倒在榻上,全身犹如水洗。

  一声钝响传出,立刻引来门外宫奴的注意。

  房门吱嘎一声推开,小奴来不及逃离,抓着布条滚进榻下,身体紧贴内侧墙壁,屏住了呼吸。

  从他的视角看去,房门开启,光线闯入室内。

  两名宫奴前后跨过门槛,一人上前查看,另一人留在原地,貌似不想靠近。

  脚步声越来越近,小奴捂住嘴,心如擂鼓。

  宫奴站定在榻前,声音沙哑,如同砂石互相摩擦:“公子,恕奴冒犯。”

  话音落下,宫奴在榻前弯腰,听声响似在移动公子路,让他能躺得安稳些。

  他的动作十分小心,速度难免有些慢。

  另一人等得不耐烦,捂着鼻子抱怨道:“快些,这里味道太难闻。”

  他故意蔑视公子路,态度轻慢,明显有羞辱之意。

  “落地凤凰,早无翻身之日,何必伺候得这般精心。”

  昔日高高在上的诸侯公子,如今沦落成一个废人,任由他嘲讽辱骂,使他获取一种扭曲的快意。

  榻前的宫奴没有理他,扶着公子路躺好,掀起薄被盖到他身上。视线扫过缺失一块的衣摆,没有任何停顿,若无其事移开,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现。

  另一人仍在喋喋不休,宫奴被吵得心烦,不禁怒意横生。他猛地转过身,沉声道:“够了!”

  “你说什么?”突然遭到呵斥,抱怨的宫奴反应不及,不由得愣了一下。

  “我说够了。”榻前的宫奴忿然作色,怒视对面之人,斥责道,“若我没记错,你前曾犯下大过,是公子网开一面才能留下性命。如今公子落难,你不能感恩图报,反而落井下石,简直禽兽不如!”

  “你?!”

  “我如何?”榻前宫奴敢怒敢言,向前迈出两步,高大的身形罩下阴影,吓得对方连连后退。

  “你、你有歹意,我必上报信平君!”对面的宫奴脸色发白,色厉内荏道。

  “去啊,区区宫奴还想见信平君?别让人笑话。”高大的宫奴口出讥讽,使对方面红耳赤。

  蜀侯宫内人尽皆知,信平君视人命如草芥。在他眼中,奴仆同豕犬无异,根本不配称为人。

  宫奴的地位还不及侍人,真有胆子找上去,不等说明实情就会被拖下去杖毙。

  两人说话时,有几人在门外探头探脑,对着矮小的宫奴指指点点。

  身陷嘲讽之中,宫奴的脸色愈发难看,只能留下一句狠话,逃也似地冲出室内。

  “堂,你给我等着!”

  “好,我等着!”堂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矮小的宫奴神情晦暗,脚下走得更急。不料想在门前被绊倒。没等他爬起身,双臂忽然被反扭,嘴也被捂住。

  堂走出房门,对上他惊恐的目光,冷笑道:“你以为我会放你走?宫内哪天不死人,何况是不起眼的奴隶。”

  “呜呜!”宫奴奋力挣扎,怎奈无济于事。

  不知是谁脱下外衣,兜头盖脸裹住他,使他动弹不得。

  “勒死,丢进水里,利落些。”

  “放心吧。”

  宫奴们很有默契,几句话的功夫,矮小的宫奴就被勒毙,尸体被扛起来,很快消失在廊檐之下。

  堂转过身,光从背后落下,暗影覆上脸庞,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公子路侧过头,注意力在他身上短暂停留,旋即收回视线,过程中一言不发。

  堂同样没有作声,面向殿内匍匐叩首。起身后看一眼床榻下方,亲手合拢房门。

  一声轻响,室内重归昏暗。

  小奴从榻下爬出来,第一时间看向公子路。见他并无不妥,小心道:“公子,那些宫奴……”

  “你无需理会,去送信。”公子路打断他的话。

  “诺。”小奴顿时一凛,不敢再多言。转身快步行至窗前,见守殿的宫奴都在远处,且都背过身,双手一撑翻出窗外,身影消失在廊下。

  他离开不久,宫奴们各自归位。

  堂站在殿门右侧,垂手低头,样子毫不起眼,同先前的狠绝判若两人。

  偏殿内,公子路仰躺在榻上,一道光透过窗缝射入室内,恰好落在他的眼前。

  “阿齐,万幸你能平安。”

  年少时,幼弟被送去上京,他万般不舍却无能为力。

  这一次,他总算护住了他。

  “信平君!”

  公子路攥紧左手,指尖压入掌心。指腹的伤口崩裂,血线溢出指缝。

  酷刑,折磨,仇恨。

  一桩桩,一件件,他牢记在心,时刻不忘。

  大仇终是要报,必令其千百倍偿还!

  殿外忽起风声,呼啸卷过廊下,压向窗前。窗扇同时关闭,隔绝房间内外。

  光线迅速后撤,仅在窗下残留模糊的光影。

  公子路闭上双眼,强迫自己休息。

  他要设法积攒体力。

  如他所料不差,血书送到母亲手中,花氏定能很快得知。只要对方不是昏了头,尚有一分清醒,就知晓该如何做。

  “要么生,要么死。”

  身为蜀国大氏族,坐视国君遇害,嫡公子被迫离国,族女困在宫内,始终无所作为。

  想要明哲保身,亦或是坐收渔翁之利?

  简直是痴心妄想!

  正午时分,蜀国都城忽起大风。

  狂风席卷城内建筑,道路上的行人纷纷走避。路旁房屋的门窗被荡开,发出阵阵声响。

  风刮过不久,一场大雨突如其来。

  阳光普照,天空碧蓝,雨水湍急如银河倒泻,组成一幕奇景。

  “晴空落雨,许久不曾见。”

  城民们忙着躲雨,纷纷避至路边屋下。

  唯有一名老人逆人流而行,单手拄拐停在道路中央,全身被雨水湿透,站定后一动不动。

  他是蜀国的巫。

  信平君弑君篡权,妄图窃取国祚。获得上京册封是其一,要想大权在握,还需蜀国的十二名巫集体认可。

  时至今日,无一名巫为他所用。

  三人自戕,六人身陷囹圄,余下三人德高望重,他不敢再轻动,否则必遭反噬。

  暴雨中,一名巫站在街心,另有两人出现在街头和街尾。

  三人放平拐杖,手持皮鼓和骨铃,赤足踏着重步,跳出一支奇特的巫舞。

  “祭!”

  “咒!”

  他们在雨中跳跃,大声祈求天地鬼神,却非祝祷,而是一场诅咒。

  诅咒信平君灭亡,以最惨烈的方式消失在天地间,不被鬼神所容,终将死无葬身之地!

  “以我为祭!”

  三人聚到一处,同时手握骨刀,反手划过脖颈。

  鲜血喷涌,混合雨水染红脚下大地。

  城民们惊恐地看着这一幕,集体陷入恐慌,不知该如何是好。

  巡城甲士姗姗来迟,见三人倒在地上,从路人口中得知事情经过,无不头皮发麻。

  “速报宫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信平君和氏族尚未就晋侯出兵商议出对策,忽听侍人来报,三名巫在城内自戕,死前疑在诅咒。

  氏族们陷入惊悸,彼此相顾失色。

  信平君火冒三丈,猛一拍桌案就要暴起。心口骤然刺痛,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住,猝不及防向前栽倒,双眼紧闭人事不知。

  “使君!”

  氏族们发出惊呼,连忙冲上前,大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巫的血流入大地,宫内迟迟未下旨意,颍州城内流言四起,变得人心惶惶。

  雨水停歇,天空依旧碧蓝,城中却罩上一层阴霾。

  晋国都城肃州,此时则是艳阳高照,人声鼎沸。

  君驾归来,城池内外百姓夹道,都在翘首以盼。

  暖风袭过平原,带来苍凉的号角声。

  地平线处涌动沙尘,一杆接一杆图腾旗闯入眼帘。

  玄色旗面,金绣玄鸟,阳光照耀下浮动光辉,绚烂夺目。

  旗下驰出百余骑,在行进间分成两列,拱卫国君的战车。

  玄车出现的一瞬间,人群如滚水沸腾,激动的情绪蔓延开,山呼声此起彼伏。

  “贺君上!”

  林珩按剑立于车头,衮服冕冠,气势更胜往昔。

  公子原没有乘车,而是同智陵费廉一般骑马,摆正臣子身份。

  大军排成长龙,步伐整齐,大地为之震颤。

  另有一支长队缀在步甲身后,由军仆看守,全部是在北荒之地俘获的犬戎。

  看到这支队伍,人群短暂寂静。

  日前城内张贴告示,言明犬戎也能计做战功。想到家中子弟,众人心生喜悦,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

  “君上武威!”

  声音汇聚到一起,响彻云霄,震耳欲聋。


第一百四十七章

  林珩归来当日,肃州城外设祭台祭祀天地鬼神,并在祭鬼神的台下举行献俘仪式。

  两千多名犬戎俯跪在地,巫在人群前祝祷,随即从俘虏中拉出几人。

  犬戎大惊失色,因恐惧抖如筛糠。

  “献!”

  一名巫高举骨刀,反手划过犬戎的额头。

  血光迸溅,疼痛锥心刺骨,犬戎却不敢发出痛呼。皮肉烧焦的气味飘来,恍惚间,他想起上次闯入村庄劫掠砍杀的情形。

  死在他手下的有男人、女人、老人,还有孩童。

  亡者正从地底爬出,一个接一个向他走来,脸上爬满血痕,伸出双手挖入他的伤口,要他血债血偿。

  “啊!”

  犬戎发出惊恐的尖叫,马上被扭住双臂按倒在地。

  “放开我!”

  “不要杀我!”

  “救命!”

  犬戎因恐惧陷入疯癫,嘴里不断叫嚷,四肢拼命挣扎,恍如一头落入绝境的困兽。

  “献俘!”

  仪式仍在继续。

  在犬戎的嘶吼声中,骨刀再次划过,鲜血落入碗中,其后泼洒向篝火,用以告慰死在犬戎刀下的边民。

  被抓出的犬戎共有四十九人,无一例外是部落勇士,背负累累血债。

  战场之上,他们侥幸未死,藏在部众之间意图蒙混过关,再寻机逃回荒漠。

  可惜天不遂人愿,算盘终究落空。

  “祭!”

  在巫的唱诵声中,篝火猛然蹿升,焰舌高至数米。浓烟滚滚,黑色烟柱夹在祭台之间,笔直冲向天际。

  目睹晋人的祭祀,看到部落勇士的下场,犬戎无不惊恐万状,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祭祀接近尾声,巫没有再选人。

  余下的犬戎不必去死,全都被打上烙印,成为晋国的奴隶。

  “犬戎,禽兽也。数岁犯边,袭伤边民,抢夺钱粮,焚烧村庄,罪不容诛。集胡首以筑京观,震慑诸部。余者俘虏,发有功将士为奴。”

  林珩登上祭台,沐浴在夕阳下。

  玄服披覆晚霞,华贵神秘,惑人心神,夺人心魄。

  “今誓天地鬼神,日后皆同此例。”

  “敢犯晋者,诛!藏匿者同罪,灭其部,绝其血脉!”

  林珩的声音随风传出,清晰落入所有人耳中。

  短暂的寂静后,骑士全体下马,步甲单膝跪地,国人和庶人振臂高呼,声浪席卷犹如海啸。

  “君上隆恩!”

  “武!”

  以智渊和鹿敏等人为首的氏族抬头仰望,皆心情复杂。

  半晌后,氏族们收回视线,同时叠手下拜,对年轻的国君心悦诚服。

  “祭!”

  六名巫同时拔高声音,唱诵声穿透人群的音浪,响遏行云。

  燃烧的火堆轰然倒塌,万千火星飞溅,短暂膨胀为赤色火球,继而被烟雾吞噬。

  日轮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霞光消失。

  明月悬空,星光灿烂,巫的唱诵声告一段落,宣告整场仪式结束。

  “君驾回宫。”

  林珩走下祭台,穿过矗立的甲士,提步登上玄车。

  黑甲护卫在两侧,人群如潮水分开,迅速让出一条通道,前方直抵洞开的城门。

  城头亮起火把,在夜色下闪亮,连成一条燃烧的火龙。

  骑士擎起玄鸟旗,分两列策马向前。

  玄车穿过城门,氏族的车辆紧随其后。田齐的战车夹在中间,竟无半点违和。

  城内火光通明,迤逦在建筑前。

  人群聚在道路两旁,目送国君经过,不约而同驻足眺望,久久不肯散去。

  火光照耀下,林珩迎风而立,煞气萦绕周身,仿佛一柄出鞘的宝剑,锋芒逼人,森然渴血。

  直至玄车行远,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外,人群才如梦初醒,陆续回过神来。

  “君上威严更盛。”

  “英主在晋,必复烈公之治。”

  在议论声中,人群开始散去,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对会盟和伐胡津津乐道。

  “君上下旨,战有功授田赐爵。我子随军行北,最差也能得些田地。”

  “还有奴仆。”

  “不知何人能得爵。”

  几名高大的国人结伴而行。

  他们大多白发苍苍,面容苍老,身上带着数道伤疤,代表他们不止一次上过战场。有一人还是独臂,左肩以下空空荡荡,衣袖别在腰间。

  此刻,他们皆喜气洋洋,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

  “我有三子,一人斩首两级。”

  “我子仅一级,然为犬戎首领。”

  “我子不能战,五孙随君上出征,合计斩首十一级,俘二十余人。”

  独臂老人话音落下,周围顿时响起吸气声。

  “十一级,若为一人功,必得爵!”

  “五人各有战功,怎能归于一人。行事不公乃乱家根源。”独臂老人摇摇头,沉声道,“今上有烈公之风,怀霸道之志。从军征,立功机会无算。何必囿于一时,反倒让兄弟离心,得不偿失。”

  众人沉吟片刻,陆续点了点头,赞同独臂老人所言。

  “翁明智,我等自愧不如。”

  “虽不能得爵,凭战功也能分田,还有奴仆,家中不亏。”独臂老人哈哈大笑,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十分自然地揭过话题。

  彼时,君驾已至晋侯宫,骑士下马,玄车停靠宫门前。

  缪良和许放出宫门相迎,分左右站立。

  侍人分别站在两人身后,手中提着宫灯,照亮青石铺设的宫道。

  林珩走下玄车,恰遇夜风袭过,袖摆被鼓起,悬在腰间的玉环互相碰撞,发出一阵轻音。

  “恭迎君上!”

  众人磕头礼拜,迎接他的归来。

  “起。”林珩信步穿过宫门,召众人起身。

  许放和缪良跟上他的脚步,马桂和马塘退一射之地。

  兄弟倆步伐趋同,双手袖在身前,行动姿势一模一样,如同两道影子紧随前方的国君。

  行至中途,缪良告辞返回南殿。

  “转告大母,我稍候去问安。”林珩说道。

  “遵旨。”缪良躬身行礼。见林珩没有别的吩咐,再拜后转身离开。

  宫道尽头直连正殿。

  丹陛上有侍人站立,各自手握提灯,火光照亮脚下的台阶。

  林珩拾级而上,迈步进入正殿。

  一瞬间香风袭来,清爽的气息萦绕鼻端,驱散赶路的疲惫,令他精神一振。

  “恭敬君上。”紫苏和茯苓伏身行礼。随即笑盈盈抬起头,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起来吧。”林珩抬手示意两人起身,命她们取来衣履和发冠,同时大步绕过屏风,果然看到准备好的热水。

  “稍后去南殿。”林珩自行取下发冠,解开腰带,随手挂到木架上。

  紫苏和茯苓跟随他多年,行动十分有默契。闻言不再多说,一人送上衣袍和皮履,另一人捧来一顶玉雕发冠。

  “先下去。”

  沐浴时,林珩习惯独处,不喜旁人在侧。他挥退两名婢女,全身浸入热水中,缓缓呼出一口气。

  紫苏和茯苓退到屏风外,安静的守在近处,随时听候吩咐。

  为能缩短返程时间,林珩率军日夜兼程,途中罕见休息。如今回到宫内,骤然间放松,疲惫和困意一同涌上,让他昏昏欲睡。

  连打两个哈欠,他强迫自己睁开眼,保持住清醒。奈何困意不由人,睡意汹涌而来,终将他拉入黑甜乡。

  许久没听到水声,茯苓和紫苏相视一眼,同时起身来到屏风后,果然见林珩睡了过去。

  “去唤塘翁和桂翁。”紫苏一边说一边从架上取来里衣,就要披到林珩身上。

  柔软的布料刚刚触碰肩膀,她的手腕就被攥住。

  “君上?”紫苏未见惊慌,抬头看去,就见林珩已经睁开双眼,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茯苓停下脚步,不知是否还要去唤人。

  “更衣。”林珩声音响起,直接为她选择答案。

  从梦中被惊醒,林珩瞬间恢复清明。

  这是在上京时养成的习惯,时至今日从未曾改变。

  外袍是越绢裁制,领口和袖摆刺绣花纹,技艺巧夺天工。

  玉冠雕刻玄鸟,展翅包裹其上,不似晋人的手艺,更像是出自越人之手。

  “君上没猜错,确是越匠的手艺。国太夫人命人送来,衣袍、发冠和玉饰足足六大箱。”茯苓一边说,一边弯腰为林珩整理腰带。从盒中取出玉环悬在腰带下,同发冠玉质一般无二。

  林珩提起丝绦,指腹擦过玉环,不期然想起送出的那一枚。

  算一算时间,国书早该送到越国。假若齐楚联合,不知公子煜如何应对。

  短暂思量后,林珩压下念头,绕过屏风走出寝殿,迈步来至廊下,道:“去南殿。”

  “诺。”

  许放和马塘留在正殿,马桂率侍人提灯跟上。

  一行人走下台阶,穿过青石宫道,踏着夜色向南殿行去。

  星月交辉,流云飞动,恰似浮光掠影。

  银光洒下天空,笼罩恢弘的晋侯宫,为宏伟的建筑覆上一层冷辉。

  夜空晴朗,晋地摆脱暴雨侵袭,不复见洪水阴霾。

  与之相反,越楚交界少见晴日,雨势滂沱。

  暴雨连下数日,始终不见减小的迹象。数千越军包围邳城,楚军坚守城内,两军多次在雨中鏖战,越军明显占据上风。

  中途陆续有楚国援军抵达,松阳君采取伏击策略,连续击退三支援军,抓获数百俘虏,其中还有一名县大夫,战果十分辉煌。

  经历过三次失败,支援的楚军不再冒进,但也没有退走,而是同越军展开拉锯,貌似在等待着什么。

  入夜,越国大军鸣金收兵,城头守军不敢放松警惕,唯恐遭遇偷袭。

  越军大营内,松阳君身处大帐,正对不久前送抵的信件皱眉。

  “待命?”

  察觉到楚军有异,他不敢托大,迅速给都城送信。

  消息送出不久,一只信鸟飞入大营,带来楚煜的回应。

  “大军待命。”

  短短四个字,松阳君看过一遍又一遍,始终参不透楚煜下一步的计划。

  正在他凝神思索时,帐外忽起骚动,紧接着脚步声传来,帐帘被掀起,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帐中,身上的斗篷犹在滴水。

  松阳君本想呵斥,待看清来人的面孔,不由得惊讶出声:“公子?!”

  同一时间,一队骑士自北而来,直奔甘究大营。

  雷声轰鸣,紫红色的闪电碎裂云层,暴雨倾盆而下。

  电光落向大地,劈开一棵巨木,火光瞬间燃起,很快又被雨水熄灭。

  又一道闪电砸落,恰好击中前方道路。

  战马受惊,倒退着发出嘶鸣。

  马上骑士勒住缰绳,尽量安抚坐骑。动作间,俊美的面孔现于光下,纵然被雨水浸湿,仍不损半分风采,反而更添一抹冶艳。

  来者不是旁人,赫然是从历城赶回,亲赴边境的公子项!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公子项轻车简从,一路风驰电掣,黎明时分抵达甘究大营。

  彼时雷声轰鸣,大雨如注。天像开了一道口子,雨水倾盆而下,覆盖漫长的边境线,笼罩数座边境城池。

  甘究等人提前得到消息,全部冒雨出营,在营门前驻足等候。

  雷声不断,闪电爬过天空,紫红的电光撕裂云层,一道光柱笔直砸落,爆开刺目的电火花。

  百余骑穿过雨幕,飙举电至。

  马蹄声被雷鸣掩盖,似无声在雨中奔驰,瞬息闯入众人眼帘。

  队伍中不见旗帜,骑士的面孔被斗笠遮挡,蓑衣覆盖全身,唯有耳上的金环浮现光辉,成为醒目的标志。

  一行人来至营前,为首之人猛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阵嘶鸣。

  骑士们纷纷停住,在营前列成长队。

  雨水沿着众人的蓑衣滑落,下摆飞散开,稍显得臃肿,却掩不去高大魁伟。

  甘究等人伫立在雨中,长袍下摆被雨水浸湿,染上大片暗色。皮履抵不住积水的凉意,双足发冷,逐渐蔓延至膝盖。

  众人始终一动不动,腰背挺直,肃穆庄严。

  公子项骑在马上,单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折起马鞭,用鞭梢顶起斗笠,鹰目扫视而过,压力如有实质。

  “参见公子!”

  甘究等人叠手下拜,目光低垂,无一人敢同公子项对视。

  邳城受困至今,越军连战连捷,楚军却频频失利,众人实在面上无光。纵然对方设下陷阱,有心算无心,以两国之间的实力,这样的碾压也实属罕见。

  甘庆不敌松阳君,差一点命丧战场。此刻站在甘究身后,遇公子项视线扫过,头埋入胸口,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起。”

  公子项策马进入营门,径直穿过营地,来到竖立图腾旗的大帐前。

  粟黑和石林等人不敢倨傲,下马步行跟随,与甘究等人保持两步左右的距离。

  大帐内燃有铜炉,专为驱散湿气。

  多盏铜灯落地摆放,灯身造型夸张奇诡,人俑双眼奇大,近乎占据半张面孔。人俑头顶延伸出数根铜枝,末梢托起灯盘,盘中盛满灯油,燃烧中散发出一股奇特的香味。

  帐帘掀起又落下,公子项摘下斗笠,解开蓑衣。暗红色的长袍半湿,他却毫不在意,接过布巾擦拭脸上的雨水,振袖坐到屏风前,见众人还站在原地,简洁道:“坐。”

  “谢公子。”

  帐内空间宽敞,容纳二十人绰绰有余。

  甘究等人在右侧落座,粟黑和石林等位次在左,自然而然分成不同阵营,彼此间泾渭分明。

  楚国氏族性情高傲,家族争斗延续数百年。倾轧最激烈时,街头殴斗时有发生,不亚于晋国内斗。

  氏族间竞争激烈,互相看不顺眼,遑论是粟黑这样的外来者。哪怕身为公子项的门客,得公子项重用,依旧被楚国氏族鄙夷,从不被看在眼里。

  众人落座后,侍奴送上茶汤,熬煮时加入姜和蜜,苦后回甘,还有一丝辛辣,是楚人喜好的味道。

  粟黑有些喝不惯,饮下一口就放到一旁,不再端起茶盏。

  茶汤冒着热气,似白烟袅袅,轻纱状弥漫开。

  公子项托起茶盏,待茶汤适宜入口,缓慢送下腹,过程中一言不发。

  持续的沉默,使得不安急剧攀升。

  甘庆因战败惶恐,下意识看向甘究,希望兄长能给他指引。

  甘究眉心深锁,猜不透公子项的用意,心中七上八下,不敢贸然开口。

  他猜测公子项会有旨意,没料想对方会亲至战场。

  邳城被围至今,城内守军死伤惨重。越军围而不夺,分明是以城为饵,专为钓驰援的楚军。

  吃过三次亏,援军停滞不前,无人敢冒进。

  表面上是顾虑战场变化,避免踏入越军圈套。事实上各怀私心,不想损耗太多自身力量,更想让别人去消耗敌人,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私心不能明言。

  哪怕都是心知肚明,背地里的盘算也不能摆上台面。

  公子项洞若观火,来之前就看出众人的谋算,这才迟迟没有开口,实打实给了甘究等人一个下马威。

  咚!

  一声轻响,茶汤饮尽,茶盏被放下。

  盏底磕碰桌面,声音极低,却令众人同时一凛,齐齐循声望去。

  “说吧。”公子项扫视众人,掌心覆上桌面,下一刻又攥紧拳头,指节磕了两下,犹如砸在众人头顶,“越军围邳城,军力不过几千。集牟、矩、当、郾四城兵力,联合邳城守军,如何能败?”

  这番话直指要害,半点不给氏族颜面。

  字字不提他们的私心,却明白揭开真相,使他们倍觉羞惭,感到无地自容。

  事实正如公子项所言,援军集合起来,人数是越军的两倍。对方有攻城器械,楚军也有神兵利器,针锋相对,楚军不该连败,更不该落到如今局面。

  “我知诸君顾虑,然私心太重,恐得不偿失。”公子项沉声道。

  楚国雄踞南境多年,不断对邻国鲸吞蚕食,疆域持续扩大。

  随着楚国扩张壮大,国内氏族受益颇多。尤其是大氏族,手握大量土地人口,俨然国中之国,势力不亚于一方小诸侯。

  公子项归国后,以雷霆之势起兵,将兄弟逐一挑落马下,一口气灭数家大氏族,以绝对的强势执掌大权。

  甘氏和屠氏对他忠心耿耿,不会生出二意,氏族的弊病仍不可免。

  公子项停下动作,视线逐一扫过帐内氏族,一字一句道:“楚越大敌,国不灭战不休。尔等私心作祟,以致于连败,有负楚人之名!”

  此言一出,众人更觉寄颜无所。

  多谋擅辩的甘究也低下头,脸上青白交错,没有一言为自己辩解。

  “公子,臣愧悔无地!”

  甘究等人再也坐不住,唯有伏身请罪,神情羞惭不已。

  “事可一,不可二。”公子项看得分明,痼疾不除,类似的事会不断发生,迟早有一天会无法收拾。

  甚者,楚国内部分崩离析。

  他有意下手整治,但不能操之过急。变法是必须手段,先决条件之一,不能败于越国之手。免得外患未灭,内忧死灰复燃。

  “贻误战机乃大罪,依国法,氏族不能免。”公子享先抑后扬,话锋一转,“诸君于国有功,临战可酌情一二。”

  闻弦歌知雅意,氏族们心领神会,当即道:“臣等陈兵数日,请出战!”

  “善!”公子项朗笑一声,当场下达命令,“明日集结大军,开赴邳城下,破越军!”

  “遵令!”

  风雨晦暝,乌云遮挡天空,白昼堪比黑夜。

  屠岩等人走出大帐,准备回营布置,明日集结奔袭越军。

  公子项的策略十分简单,一力降十会。以绝对的数量优势碾压对手,解邳城之围。

  越军设饵埋伏,他便要踏碎陷阱。

  大军压上,不计损失发起进攻,誓要将城下越军歼灭,扫清楚军连败之耻。

  “楚煜狼狐之心,桀骜诡谲。此番出兵邳城,其意不在疆土,实为乱楚。故此战不能败,必要取胜!”

  公子项下定决心,不惜代价也要赢下这场战争。

  粟黑和石林对视一眼,起身叠手道:“仆奉公子,必竭尽忠智!”

  随着县大夫们归营,楚军迅速行动起来。

  暴雨遮挡视线,雷鸣压过人声,使行动变得隐秘。潜伏在营地四周的斥候察觉到异样,却无法探明大军的真实动向。

  相隔数十里外,楚煜进入越军大营,同时带来援军的消息。

  “季父留守国都,令尹及三令为佐。四千甲兵驻扎不远,随时可至邳城。”楚煜站在屏风前,展开一张舆图挂到木架上。

  舆图线条明晰,详细标注邳城附近地形。

  “这里。”楚煜手指一处,又点了点大军的驻扎地,“雨中行军稍慢,步甲改骑马,速度增倍。”

  松阳君看着舆图,回想楚煜方才所言,询问道:“公子料定楚将集结大军?”

  “不错。”楚煜从袖中取出一张绢,随手递给松阳君,“楚齐结盟,虽不知盟约细节,于越实不利。公子项出历城后,车驾归纪州,人却一直未在都城露面。我疑他至边境。”

  “公子项至边?”松阳君攥紧绢布,神情陡然变得凝重。

  “如我所料不差,他此时已在边地,至于在哪座营盘,暂时不得而知。”楚煜凝视图上,左手提起悬在腰间的一枚玉环,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口中继续道,“楚人天性不羁,氏族好各自为战,且私心颇重,伏击连胜盖出此因。公子项睿智强干,目光敏锐,必强令氏族集结兵力,大举压向邳城。”

  “楚援军至少万人。”松阳君沉声道。

  “无妨。”楚煜转过身,笑容清浅,莫名透出一股冷意,“邳城为饵,仲父麾下亦是。待楚军入瓮,四千骑突袭,里外呈夹击之势,谁胜谁负,唯战而已。”

  听完楚煜的计划,松阳君禁不住脊背发凉。

  围邳城而不下,以城为饵伏杀援军。

  再以他麾下诱使楚军集结,待对方以为胜券在握,再给予致命一击。

  环环相扣,果断狠绝。

  松阳君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想到之前的种种,不免心有余悸,从未有过的后怕。

  “仲父?”楚煜放下玉环,连唤两声。

  松阳君猛然惊醒,攥住掌心的冷汗,不敢再随意走神。

  楚煜策略已成,万事俱备,松阳君只需切实执行。

  叔侄俩谈过后,松阳君立即出帐安排。离开大帐前,目光不经意扫过楚煜腰间,看到他之前握在手中的玉环,视线微顿。

  若他没有认错,此玉并非越匠雕刻,分明是出自晋地。

  莫非是晋侯相赠?

  掩下思绪,松阳君掀起帐帘离开。

  雨水从天而降,让他愈发清醒。

  深思越晋婚盟,看清大兄的布局,他不得不佩服大兄的智慧。

  然而……

  松阳君驻足回首,凝望雨中的大帐,想到萦绕在楚煜周身的冷意,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大兄在时,楚煜固然冷血,仍能感受到人气。

  如今再看他,仿佛面对一头挣脱锁链的於菟,凶狠暴虐,残佞嗜血。

  “罢了。”

  松阳君摇摇头,压下心中不安。

  大争之世,越国需要有为的君主。

  暴君又何妨,亦能承先祖基业,霸道天下。


第一百四十九章

  越军秣马厉兵,楚军揎拳捰袖,都在严阵以待,准备迎接一场大战。

  松阳君麾下四千人,同楚军相比,数量远远不及。

  好在军中有攻城器械,放平即能抵御战车,大批杀伤步甲。足够引君入瓮,诱使楚军落入陷阱,实行内外夹攻之计。

  “战事起,仲父必艰难。”楚煜没有言辞闪烁,当面道出松阳君将面临险境。大军是饵,松阳君亦然。

  “公子放心,我虽无经天纬地之才,倒也知兵。能为饵,我心甘情愿,甚感荣耀。”松阳君笑声豪迈,无丝毫芥蒂。

  “若楚军迟迟不动,即派人宣扬我赴军中。”楚煜手捧茶盏,指腹擦过盏口,短暂触碰蒸腾的热气。目光深邃,使人捉摸不透。

  “此举太过冒险。”松阳君皱眉,不赞同楚煜的提议。

  “战机稍纵即逝,冒险才有更大的胜算。”楚煜莞尔一笑,“知我在军中,公子项定会生疑。哪怕猜出有陷阱,他也必须踏入,否则必使军心涣散。战再不胜,楚国不乱也难凝固人心。”

  听完楚煜的分析,松阳君不免吸了一口凉气。少顷平复心绪,赞叹道:“公子妙算神机,算无遗策,臣佩服。”

  两人谈话时,帐下禀报斥候归来,查明楚军有异动。

  “楚军各营连夜集结,万余人雨中开拔,直奔邳城而来。”斥候被召入帐内,单膝跪地禀报军情,“算其脚程,最迟半日将至。”

  “公子,臣率兵迎敌。”松阳君主动请缨。

  “仲父不必出营,全军留在营内,高挂免战牌。”楚煜姿态闲适,身体靠向桌案,单手撑着下巴,看不出半分紧张。

  “挂免战牌?”松阳君大惑不解。

  “不错,免战牌。”楚煜挥退斥候,略微坐直身体,“之前所料不差,公子项果然在边境,此次出兵是他的作风。需打乱楚军步调,弱其气势方为上策。”

  “战前三鼓,楚人从不遵守。”松阳君道出楚军常态。

  “不守规矩才好。”楚煜翘起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越击楚,兵围邳城,全因楚行刺我父,实乃师出有名。今在城下相遇,楚军不守礼,越稍有逾矩也是合乎人情。”

  不知为何,听楚煜提及“稍有逾矩”四个字,松阳君忽觉头皮发麻,一阵毛骨悚然。

  “仲父以为如何?”楚煜侧头看过来,黑眸深邃,目光幽暗。眼底似有寒光浮动,令人心惊胆颤。

  “公子之策甚佳。”压下突起的惊悸,松阳君沉声道。

  “善。”楚煜微笑起身,召随行甲士入帐,交给对方一枚铜牌,“传令熊罴,见此牌立即拔营。”

  “诺!”甲士抱拳领命,接过铜牌转身离开。

  松阳君也紧锣密鼓行动。

  楚煜调动援军时,他召来麾下将官,进一步细化营内布置。

  “火箭消耗最多,仅存少许。”一名曲长说道。

  在之前的战斗中,火箭发挥巨大效力。火焰遇水不灭,对楚军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几令城头守军崩溃。

  亲眼目睹火箭的威力,松阳君见猎心喜,战中频频使用。奈何数量有限,装火油的罐子即将告罄。

  “此物乃晋侯相赠,数量不多。”看到诸人的神情,即能猜出他们心中所想,楚煜摇摇头,实话实说。

  众将官颇为遗憾,倒也没有垂头丧气。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外物可以借利,胜负仍要靠自身实力。

  “拆除营内帐篷,拒马推至营门前。战车在前,骑兵居中,步甲在后。抛石器及撞车分左右,严防楚军从两侧夹击。”楚煜亲自排兵布阵,对进攻和防守序列稍做改动,“盾兵在前,弓手仰射。切记,楚军万人,援军未至前,务必不使其形成包围。”

  松阳君勇猛善战,帐下多猛士。

  随着楚煜的讲述,众人神情变得严肃,对公子煜的认知更上一层楼。

  “仲父,我与你同往阵前。”完成军阵布置,楚煜看向松阳君,道出心中计划,“我在军前露面,公子项方才无路可退。”

  闻言,众人皆是一震。

  楚煜在上京多年,美名传遍天下,风流俊逸人尽皆知。归国后屡有建树,灭梁氏、袁氏两族,铁面无私,雷厉风行。

  今次面临大战,展现出的气魄和决断令人折服。

  帐下众人同时站起身,向公子煜行大礼,郑重道:“我等必护公子安危,从公子调遣,惟命是听!”

  观此一幕,松阳君心生慨叹。短暂的沉默后,他迅速摆正心态。

  为臣就该有为臣的样子。

  不该想的不去想,早些放手未尝不是一种保全。

  众人离开大帐,营内再次调动。

  甲士和军仆各自忙碌,抛石器和撞车推到预定位置,车头向外,车轮前砸下木桩,甲士藏身车下,俨然是一座座小型堡垒。

  拒马布置在营门前,横向三排,竖行并不整齐,而是犬牙交错。地上还有木刺,尖锐锋利,足能扎伤马腿刺穿鞋底。

  营周栅栏经过加固,壁垒森严,能抵挡战车冲撞,不给楚军可乘之机。

  城头守军居高临下,发现越军营内变化,立即禀报城中县大夫。

  “越军似在防御。”县大夫和主簿登上城头,极目远眺。怎奈受到雨幕遮挡,看得并不真切。

  “若真是在防御……”主簿喃喃念着,突然间灵光一闪,“援军!”

  县大夫同他想到一处,不由得心头一喜,连箭伤的痛楚都少去几分。

  “快看!”

  正高兴时,一名甲长发出惊呼,手指雨中行来的大军,激动到声音有些变调:“睚眦旗,是睚眦旗!”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支大军自雨中行来。

  战车在前,横向一字排开。

  甲士持长戟在后,行进间排成队列,旌旗林立,森然有序。

  一驾战车行在队伍最前方,睚眦旗矗立车旁,赤底金纹,凶兽狰狞,有毁天灭地之势。

  车上人未披甲胄,锦袍高冠,腰间系玉带,冠上饰金,单耳悬金环,手持一杆铁槊,正是楚国公子项。

  “是公子!”

  “公子来了!”

  看不清车上人的面孔,从旗帜、车驾及兵器也能推断出他的身份。

  长久的绝望后,希望乍现,正如绝处逢生,城头人心振奋,在雨中发出欢呼声。

  欢呼声传到城下,越军不为所动。

  两名甲士走出营门,压根没看城头一眼,而是遵照公子煜的命令高挂免战牌,旋即返回营内,牢牢关闭营门。

  楚军距离城下愈近,隐约能听到守军的欢呼。

  “公子,守军不馁,人心可用。”粟黑夸赞道。

  甘究和屠岩等人也面有喜色。

  只要守军仍在,战后粉饰一下,颜面总能挽回几分。

  公子项却未出声。

  众人关注城头时,他目光旁移,看向盘踞在城下的越军大营。

  相比城头的喧闹,营地太过安静,安静得不同寻常,分明是情况有异。

  “来人。”

  “仆在。”

  “去探。”

  公子项直觉敏锐,当即下令停止前进,命人上前探查。几名斥候越众而出,先一步奔至城下,去往越军大营。

  见大军突然停在原地,城头守军心生诧异,陆续停止欢呼。

  斥候在此时抵达,望见营地周围的布置,看清高挂在营门前的免战牌,都是神情一变。

  “免战?”

  几人正要打马返回,忽见营内竖起一杆大旗,血底金纹,凶兽盘踞旗上,赫然是一头於菟。

  松阳君率军围城,阵前也擎於菟旗。然营内这杆旗非比寻常。旗杆以玉雕刻,旗色鲜明,於菟爪下按有山纹,象征越国君权。

  越侯已薨,纵观越国上下,唯有一人能用此旗。

  “公子煜!”

  “公子煜在军中!”

  “速报公子!”

  斥候们迅速调转马头,飞速奔回大军中。

  如楚煜所料,公子项听人禀报,得知他在营内,当即心生猜疑。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军不可能撤退,延迟进攻也非良策。

  公子项凝视前方,目光晦暗不明。

  “公子,人心易散,再聚艰难。”粟黑提醒道。

  公子项握紧铁槊,突然冷笑一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固有陷阱,吾一力破之。击鼓!”

  无视越军大营挂起免战牌,公子项命军仆擂鼓。

  战鼓声激昂,声声震荡雨幕,裂石穿云。

  大军排开阵型,战车前行一段距离,忽然向左右分开,百余骑先后奔出。

  骑士装束奇特,个个长发披肩,仅在额前勒一条皮绳,绳上串有兽骨和珍珠。全部身披半甲,袒露一侧肩臂,上臂束有金环。

  他们是出身南地的蛮人,部落附庸于楚国,随公子项出战。

  蛮骑冲向营地,手中挥舞的不是兵器,而是粗如手臂的套索。他们骑术精湛,胯下的马稍显矮小,却比寻常战马更加灵活。

  “他们要拖走拒马!”

  越楚交锋多年,营内甲士见状,立即知道蛮骑的来意。

  “果然不守规矩。”楚煜登上战车,望见营外的情形,对松阳君道,“仲父,还有多少火箭,一次用尽。”

  蛮骑数量不多,却是不小的麻烦。

  他们擅长抛投,灵活堪比猿猴,必须一次除尽。

  “遵令!”

  松阳君抬起右臂,当场下达命令。

  营外的蛮骑陆续甩出套索,正要拖走拒马,破风声陡然袭来,燃烧的箭矢呼啸而至。

  有人成功躲开,也有人被射伤。

  箭矢不算密集,看似威胁不大。起初蛮骑不以为意,仍忙着拉走拒马。直至灼烧的刺痛袭来,众人才大惊失色。

  火焰吞噬战马,在雨中不灭,瞬间腾起一道火墙。

  “为何遇水不灭?”

  “救命!”

  受伤的蛮骑翻滚落马,本能向周围求救。凡被他触碰之人,下一刻也开始燃烧。

  这一幕发生在瞬间,城头守军早看得麻木。援军大多是初次得见,无不骇然失色。

  “火油。”

  公子项眯起双眼,想起之前掌握的情报。

  “越晋结成婚盟,越送出北荒之地,不怪晋侯如此大方。”

  说话间,他放开铁槊,拿起挂在车上的强弓,轻松拉开,箭指向大军逃来的蛮骑。

  “临阵脱逃,杀!”

  杀字尚未落地,箭矢如流星飞出,精准贯穿蛮骑的胸膛。

  蛮骑中箭倒地,身上的火继续燃烧,很快包裹住他,燃烧成一枚火球。

  相隔明亮的火光,公子项举目望去,见飞出的火箭稀稀落落,心中有所猜测。

  “再去。”

  号角声传来,数百名军仆冲出战阵,徒步冲向越军大营。

  和寻常军仆不同,他们脸上刺字,皆是有罪之人。依楚国刑律,战场立功可抵罪。为能免罪,他们个个悍不畏死,踩过蛮骑的尸体冲向营前,顶着箭雨合力搬开拒马,不少人死在中途。

  “火油有限。”

  见不再有火箭飞出,公子项放出第二批军仆。

  公子煜既在营内,他便没有退路。

  此战必须胜。

  哪怕是用人命去填,他也要攻破营门,将这座大营碾为平地!

  “立功免罪,有赏!”

  公子项的命令传遍全军,军仆发出兴奋的吼叫,争先恐后冲向前方大营,活似一群嗜血猛兽。


第一百五十章

  数百军仆不惧生死,猛扑向越军大营。

  近百蛮骑倒伏在营门前,战马的尸体躺在不远处,大多已经烧焦。

  先至的军仆奔向拒马,两三人合力就要移开。尝试数次未果,发现拒马下竟埋设木刺,斜插在泥土中,尖端锋利无比。

  “啊!”

  惨叫声接二连三。

  不断有军仆踩中木刺,草履被刺透,脚掌被当场贯穿。剧痛感袭来,他们站立不稳,抱着伤脚摔倒在地。更多木刺扎入体内,鲜血喷涌,濒死之际的嚎叫惨绝人寰。

  这一幕太过惨烈,纵然是亡命之徒,此刻也不免胆寒。

  越来越多的军仆心生退意,前冲的速度明显减慢。

  公子项察觉到变化,抬起右臂向前方一挥。

  控弦声连成一片,后退的军仆都被射死,横七竖八压倒在一起。

  “后退者死!”

  持刀甲士排成一行,身材高壮魁伟,虎目迥然。手中长刀斜指地面,刀背厚重,刀刃雪冷,锋芒逼人。

  楚人天性洒脱不羁,年少时常扮作游侠四处游荡,动辄拔剑拼杀。由此,国内刑律格外严酷,和越法同出一源,在诸侯国间首屈一指。

  军法尤其酷烈。

  战时临阵脱逃,军仆枭首,甲士重役或绞,氏族夺爵乃至车裂。

  严刑峻法,坚兵利甲,使楚军纵横南境,横扫邻国,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方霸主。

  公子项决心踏平越军大营,不惜用人命去填,绝不容许有人中途后退。

  军仆不想死在楚甲箭下,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冲。为免被木刺所伤,他们竟以同伴的尸体垫脚,踩着尸体向前,总算搬开第一排拒马。

  看到营外一幕,越军不见惊诧,上至将校下至甲士皆稳如泰山。

  两国边境常起烽火,两军多次交锋,对彼此都很了解。

  这些军仆脸上刺字,分明是楚国的罪人。楚军不会在乎他们的生死。即便都死了,公子项的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公子,第二排了。”松阳君提醒道。

  “抛石器。”楚煜抬高视线,透过雨幕眺望前方,“一个不留。”

  “诺!”

  松阳君亲自挥动令旗,营内军仆拽动绳索,六架抛石器一并转动,木兜下压,拉至极限向前飞出。

  呼啸声中,巨石接连破风,越过营门砸向营外。

  军仆听到声音,本能抬起头,黑影闯入眼帘,体积越来越大,直至充斥整个视野。

  轰!

  巨石飞落,仿佛陨石坠地,几名军仆被压在石下,当场变成一堆肉泥。

  部分巨石砸出土坑,静止不动,下方涌动血色。部分落地后继续翻滚,不断向军仆碾压过去。

  “救命!”

  “啊!”

  “救命,别抛下我!”

  军仆惊恐万状,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

  他们大叫着转身逃跑,哪怕被箭射死,总好过被巨石碾压,落得粉身碎骨。

  呼啸声持续不断,巨石砸向地面,仿佛没有尽头。

  军仆惊恐不已,各自抱头鼠窜,惊慌中互相骀藉。有人未死在石雨下,反而被同伴推倒,当场被踩踏而死。

  “放箭。”公子项声音冰冷,情绪没有丝毫波动。

  控弦声又起,箭矢划过半空撞向落石,大批凿向乱跑的军仆。

  在营前陷入混乱时,数驾战车驰出大军,分两侧直扑越营。

  他们的目标不是营门,而是营地左右的栅栏。

  车上甲士挺起木制短矛,猛掷向横亘的栅栏。矛头改为爪钩,投出后牢牢抓住木料上方,矛身钉入绳索,随战车驰骋向后拖拽,巨力的作用下,一侧栅栏变得岌岌可危。

  “放箭!”

  楚军独辟蹊径,意图从旁侧突入。

  越军从容应对,调动军中弓箭手轮番进行平射,狙杀车前战马。

  楚国战车有伞,加上楚军身披铁甲,射人并不容易。战马则不然。越军擅长使用长弓,战中百不失一。三轮齐射之后,战马全部中箭,接连倒在地上。

  战马摔倒,战车仍去势不减,撞上马身发生侧翻。

  楚甲滚落在地,迅速爬起身,没有一人后退,而是悍不畏死冲上前,抓起脱手的绳索,三两圈绕过腰间,以人力向后拖拽。

  “给我倒!”

  几名楚甲发出暴喝,对飞来的箭矢不闪不避,合力拽倒栅栏。

  吱嘎!

  轰!

  木头分裂,绳索崩断,营地西侧的栅栏终于出现一道缺口。

  楚甲完成使命,带着满身箭矢仰面栽倒,当场气绝身亡。

  “越营已开!”

  战机突现,公子项没有片刻犹豫,立即下令击鼓,全军压上。

  他并非莽撞,而是不计损失。

  他必须获胜,用最快的速度拿下这场战斗,即便是血流成河。

  越军大营内鼓角齐鸣,甲士敲响盾牌,与楚军针锋相对。

  两部撞车被推到大营西侧,牢牢堵住缺口。始终紧闭的营门突然敞开,悬在门上的免战牌掉落,表面覆上泥浆,使字迹变得模糊,再也辨识不清。

  鼓声隆隆,楚军开始逼近。

  越军战车行出大营,隔着残存的拒马与对手遥遥相望。

  为首一辆战车上,楚煜绯服玉冠,玉带缠腰。冠缨垂挂肩头,末端镶嵌珍珠。珠光闪烁,辉映领口金纹,愈显金尊玉贵,昳丽无双。

  见他露面,公子项暂停攻势,同样驾车向前。

  越楚两国同源,如今却成死敌。

  两人隔空相望,同是一身绯色,图腾旗也同为血染,只是一为於菟咆哮,一为睚眦盘踞,凶猛强悍,霸道残佞。

  “楚煜,你兵围邳城,擅起战端,可曾想过如何对上京交代?”公子项先发制人,厉声质问。

  “楚刺杀我父,此仇不共戴天!我为父报仇天经地义,何须向上京交代?”楚煜反言相讥,语带嘲讽,“史书有载,楚共公问鼎天子,衅自楚开。若言不敬上京,楚当为先,尔有何立场诘问于我?”

  公子项怒极反笑,不认楚煜的指控:“越侯中毒而死,乃越国太夫人所为。越室杀亲不鲜见,母子相残竟想污蔑于楚,何其可笑!”

  “物证人证俱有,奏疏递送上京,楚国无从抵赖。”楚煜翘起嘴角,抄起架在车上的一杆长戟,直指对面的公子项,“前有设计害威公及宗室百人,今故技重施,猎场行刺我父,还欲杀我。践踏礼法,阴险卑劣,楚之行令人发指,天人共怒!今报亲仇,天理在越!”

  “一派胡言!”猜出这番话的用意,公子项杀心愈重。

  乱楚,恶楚,使楚沦为众矢之的。

  不仅是要楚内乱,更要使楚孤立于南境,这才是对方的最终目的!

  一次或许不成,但五次、十次乃至更多,又将如何?

  楚虽自称蛮夷,屡次视礼法如无物,却从没想过自绝于天下。楚煜之心何其歹毒,观越室诸君,无人能出其右!

  认清对手的可怕,公子项未见怒色,反而愈发冷静。

  流言拦不住,迟早风闻各国。

  楚国必然变得被动。

  既如此,就灭除一切的源头。

  他没有再口头争锋,而起抓紧铁槊,下令全军压上:“活捉公子煜赏百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楚军爆发强烈战意。

  万人摆开阵势,似洪水泛滥,气势汹汹压向越军。

  城头守军见状,在县大夫的带领下打开城门,加入对越军的围剿。

  楚军数量上万,越军只有数千,优势和劣势一目了然。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穿过雨云,在战场上空盘旋,发出尖锐的鸣叫。

  紧接着,苍凉的号角声震碎雨幕,在楚军身后响起。

  公子项顿时一惊,回首望去,只见地平线处黑压压一片。

  马蹄声压过雷鸣,赤红的甲胄刺痛双眼。

  四千越甲风驰电掣,策马奔向战场,敲响楚军的丧钟!

  中计了!

  三字闯入脑海,公子项顿时明悟。

  “公子,越有援,战恐有变。”甘究出言,神情无比凝重。

  “无妨。”公子项扫视众人,朗声一笑,“土鸡瓦狗,不过刀下战功。随我杀!”

  事到如今,双方都没有退路。

  公子项不能败,公子煜何尝不是如此。

  “楚煜,可敢与我一战?!”

  公子项有扛鼎之力,一人当百,拔山盖世。

  他带头撞阵冲军,氏族、甲士紧随其后。高大的战车撞开残存的拒马,直扑营前越军。

  军将勇猛,战不旋踵,则兵卒胆壮,敢于浴血搏杀。

  楚军一分为二,公子项直扑楚煜,甘究和屠岩在左右策应。甘庆欲立功雪耻,率部迎击熊罴率领的骑兵。

  战车猛然相撞,战马嘶鸣,霎时血光迸溅。

  两支强军相遇,战斗力旗鼓相当,没有步步为营,只有刀剑相抵,血腥拼杀。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两万人在雨中搏杀,鲜血染红大地。纵被水流冲刷,猩红未见减淡,反而愈发浓烈。

  万千红痕流淌在战场之上,纵横交错连成一片。从上空俯瞰,好似一张血网铺开,覆盖苍茫大地。

  信鸟盘旋在天空,不断振翅高鸣。

  两军在雨中鏖战,彼此势均力敌,残酷的厮杀不会结束,直至彻底分出胜负。

  战至中途,天际突现红光,在雨中愈显诡异。

  脚下发生震颤,大地开始摇晃。

  战马受惊狂奔,刀锋交错而过,发出铿锵嗡鸣。

  一声巨响,地面猛然下陷,断层错开,犬齿状的裂缝横贯边境。

  “地动!”

  声浪骤起,眨眼攀至顶峰。

  邳城内传出巨响,仅仅数息时间,三面城墙倒塌,房屋成排塌陷。三道地裂贯穿城内,周围一片残垣废墟。

  “公子,危险!”

  “公子快让开!”

  惊呼声同时响起,充斥慌乱和惊恐。

  楚煜和公子项的战车下突现地裂,战马拖拽战车飞奔,险况频生。

  眼看前方道路塌陷,两人果断飞身跳车。不料脚下地块碎裂,两人同时向后一滑,就要落入地裂。

  “公子!”

  望见这一幕,两军同时心生骇然,肝胆俱裂。

  肃州城,晋侯宫内。

  林珩在灯下奏疏,刚刚写下两个字,挽发的玉簪意外滑脱,掉落在桌面,发出一声钝响。

  林珩停下笔,凝视竹简旁的玉簪,突觉一阵心悸。

  他正要拿起玉簪,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马桂推门走入殿内,手上捧着一只信鸟,鸟背上是从南境送回的密信。

  “君上,庸呈密报。”

  林珩接过信鸟,解下鸟背上的木管,取出一张白绢。

  绢上仅有七个字:越楚发兵,战于邳。


第一百五十一章

  “邳城。”

  林珩铺开舆图,视线在图上逡巡,很快找到标注为邳的一座城池。

  “邳地属楚,楚悼公时建城,为楚国边境要塞。昔年穆王南巡途经此地,遇蛮夷部落,王驾及随扈千余人不知去向,迄今不知所踪。”

  觉得邳城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林珩搜寻记忆,回想起在上京翻阅的史书,关于这座城的来历和旧闻闪过脑海。

  穆王南巡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元凶为谁,数百年间未有定论。

  楚国嫌疑最重,可没有真凭实据,无法大动干戈。加上平王仓促登位,上京局势不稳,使得事情一拖再拖,最终不了了之。

  “越楚战于邳。”林珩凝视舆图,手指轻击桌面,频率不急不缓,始终如一。

  半晌后,他停了下来,随手叠起绢布,递到火上点燃。蹿升的火光映入瞳孔,照亮浓重的墨色,好似深渊无底,窥不出半分波澜。

  “传信庸,密切留意战场,速报战况。”说话间,林珩铺开一卷竹简,飞速写下一道旨意,“传旨临桓城,警惕楚,以防有变。”

  “诺。”马桂上前捧起竹简,行礼后退出殿外。

  走出殿门时,正遇马塘从廊下行来。

  两人擦肩而过,默契地互相颔首,过程中未发一言。

  马塘并非独自前来,身后跟着苍化和苍金叔侄,还有一名陌生面孔。

  男子年约四旬,身形高壮,五官硬朗。两腮虬髯连至下颌,浓眉斜飞,双目炯炯有神,愈显气势不凡。

  他身着一袭布袍,腰间勒一条皮带,头包布巾,明显是商人打扮。

  观其容貌,与苍化叔侄相似,应是血亲无疑。

  短短数息时间,马桂脑海中转过几个来回,大致推断出男子的身份。他看向马塘,后者脚步太急,只留给他一道背影,无法给他答案。

  压下心中的猜测,马桂收回视线,捧着竹简穿过回廊,迅速拾级而下。

  在他身后,马塘入殿禀报,少顷引三人入内。

  “参见君上。”

  苍金有爵位,还被封了官职,地位在苍保和苍化之上。但两人是他的长辈,依礼仍在他身前下拜。

  “起。”林珩坐在案后,舆图已经收起,奏疏也被堆在一旁。长发散落在肩后,黑瀑一般。手中转动一支玉簪,逗着栖息在木架上的信鸟。随簪身翻转,簪首的於菟和玄鸟交替出现,牵引出温润光泽,玉色夺目。

  “谢君上。”

  三人站起身,没有着急落座,而是碰出三只木盒,恭敬高举过头。

  “三条商路献于君上,望君上不弃。”苍金捧着木盒上前,口中道出商路详情,“一通南境,一穿东境,一往上京,通行十数载。”

  苍保和苍化没有作声,俯身高举双臂,姿态恭敬无比。

  林珩神色不变,视线扫过阶下三人,询问道:“商路属谁,齐国苍家还是仅你三人?”

  “禀君上,仆早已析出家族,同齐国苍家再无瓜葛。仆父及仲父亦然。商路实为仆父和仲父开拓,此前许苍家商队行走,非其所有。日前仆父携家眷离齐,三条商路全部收回。今献于君上,旁人不得染指。”苍金一口气说完,抬头望向上首,得到林珩允许,才将三只木盒呈上。

  他捧着木盒登上台阶,规行矩步,一举一动十分谨慎。

  穿过错落在台阶上的铜灯,火光照在他身上,象征晋大夫的金印悬在腰间,上刻的文字和图案闪烁光辉。

  行至案前,苍金放下木盒,当着林珩的面打开。

  盒身扁平,里面铺着香丸,中和兽皮的气味。

  经过特殊工艺硝制,兽皮变得轻薄,入手柔软,不亚于细布。且比布光滑,仅次于绢。

  “君上请看。”

  苍金取出兽皮展开,三张拼接在一起,连成三条完整的商路。

  来之前,苍保和苍化同他说过道路详情,此时告于林珩,言辞巨细靡遗,可谓是信手拈来。

  “齐都为始,商路纵贯齐地,南至纪州,北达上京。途中过崇山峻岭,有开辟的小路,除齐家商队无人知晓。”

  苍金侃侃而谈时,林珩凝视图上,始终不置可否。

  等到前者说完,他才手指图上,问出关键的问题:“苍家既知路径,焉能保证不道于他人?”

  苍金被问住,不由得锁紧眉心。

  父亲言商路收回,和家族再无干系。但以苍家旁支的作风,难保不会出尔反尔。甚至可能找上齐国氏族泄露商路所在。

  果真如此,这三条商路就变成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殿内气氛渐冷,苍金心中开始打鼓。

  苍保和苍化对视一眼,由前者出面解释:“君上,仆有言。”

  “讲。”林珩视线下移,看向台阶下方。

  苍金迅速侧开身,抬眸看向苍保。见父亲镇定自若,没有丝毫难色,登时心中大定。

  “商路穿过深山,腹地奇诡,司南无法指路,要靠老马识途,否则必被困住。”苍保心思缜密,当初继承家主之位,迫于压力借出商道,但也留下后手,暗中有所布置。

  商路是他和苍化一步一步踏出,风餐露宿,不辞劳苦,还有数次遇险,差点命丧深山。兄弟俩靠命换来的一切,岂容他人轻易夺走。

  “司南不能指路?”林珩好奇问道。

  “一旦走入该地,司南急转不停,无法辨别方向。山林腹地古木参天,终年不见日光,没有指引,常会东西易面,南北不分。”九死一生的经历,至今回想起来,苍保仍心有余悸,“偶遇一匹老马,仆兄弟二人才能平安走出。故仆驯马带路,再将马和奴隶分给族人,假言奴隶知途。此次离开齐地,仆以新马换老马,将识途的马全部带走,不留一匹。”

  苍保行事果断,一旦下定决心就不留任何余地。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新马换老马,言为弥补家族,缓和同族人的关系,为自己留一条活路。好话不要钱,很容易打消对方的戒心,掩盖真实目的。

  为更加逼真,他曾开口要回奴隶,族人却闪烁其词借口推脱。打得是什么主意,不必深思就能明白。

  既如此,他便遂了对方心意。

  至于留下的奴隶,他当面问过几人,估计得到好处,无一人想同他离开。

  “不怕君上笑话,仆是商人,最好锱铢必较。心生叛意之人,我必不予其活路。”

  奴隶们长年累月穿行深山,自以为摸透了方向。殊不知缺少老马带路,有一个算一个,必然会困在其中,休想再走出来。

  听完苍保的讲述,林珩笑了。

  苍保展露真实性情,不讳言手段狠辣,为人睚眦必报。这种坦白十分冒险,若被上位者不喜,势必要被冷待甚至厌弃。

  林珩却不介意。

  他能重用严酷的壬章,自然也能用苍保。

  狠辣狡猾未必是缺点,端看如何用,又是用到何人身上。

  “苍保,苍化。”

  “仆在。”

  “商路归晋,尔等有功,封下士,各赏十金。”

  “君上隆恩!”

  苍保和苍化大喜过望,伏地叩首谢恩。

  商路是两人开拓,也是两人主动献上,故两人得爵和赏金。虽是爵位中的末流,也实现阶级跨越,从商人摇身一变成为晋国氏族。

  苍金与商路关系不大,故此次未得赏。

  不过三人为一家,在晋国休戚与共。父亲和仲父得爵即是家族壮大,他同样喜上眉梢,当场笑逐颜开。

  完成献宝,得到赏赐,三人未在宫内久留,再拜谢恩后乘车归家。

  三人离开后,林珩命侍人移近灯火,细观绘在兽皮上的路线,凝视通往楚国的一条,心悸感再次出现。

  他垂下眼帘,摩挲着玉簪上的花纹,心始终难以平静。好似有事发生,关系重大,他却无法参透。

  复杂的情绪渐次涌上,让他难以集中精神。

  收起兽皮,取过一卷奏疏展开,时间过去良久,竟然没能看进一个字。

  “究竟怎么回事?”

  林珩放下玉簪,捏了捏额角。

  簪首的於菟扣向桌面,背面玄鸟收拢双翼,纹路细腻,浮现微光。

  彼时的邳地依旧是电神雷鸣,暴雨如注。

  地动已经停止,锯齿状的裂口纵横交错,大地伤痕累累,古老的城池毁于一旦。

  楚煜和公子项在地动中遇险,千钧一发之际,两人抓住突起的石块,没有继续下坠。

  他们的位置相当危险。

  下方是无底深渊,似有泥龙翻滚,不小心就会被吞噬。上方距地面有两臂左右的距离,寻常很容易攀登,如今风雨交加,岩层变得湿滑,实在难以借力。

  “公子!”

  “公子切勿放手!”

  头顶传来喊声,两人抬起手,数张面孔从两侧探出,熊罴和屠岩最为醒目。

  两名九尺大汉,战场上的绞肉机,此时都是满脸焦急,脸膛隐隐发白。

  吱嘎声响起,楚煜和公子项同时抬头,就见手中抓握的石块出现裂痕,随时可能断裂剥脱。

  不能再拖延,必须速离!

  念头刚闪过脑海,上方就垂下绳索。

  两人没有迟疑,各自抓住一条,脚下用力一蹬,借力向上攀跃。几乎就在同时,之前抓握的石块断裂,翻滚着落入地缝,眨眼间不见踪影。

  两人刚刚站稳,就有号角声传来。

  声音来自不同方向,一在东,一在南,前者打出魏国旗帜,后者挺起的则是吴国战旗。

  战车隆隆,步甲铿锵。

  数千人的队伍穿过暴雨,距战场越来越近。

  “魏人,吴人。”

  魏国附庸楚国,近期因晋弩一事,两国关系急转直下。

  吴国与越国有结盟之意,但盟书尚未签订,吴仍是齐国的盟友。齐楚尚能媾和,吴对楚越的态度难以定论。

  楚煜和公子项不曾相邀,魏军和吴军突然出现,时机还如此凑巧,究竟意欲何为?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电光石火间,答案闯入脑海。

  楚煜和公子项同时下令:“休战,集结!”

  於菟睚眦相遇,注定血流成河。

  凶兽水火不容,迟早要分出胜负。但有宵小试图渔翁得利,那就打错了算盘,必然要付出代价!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

  一场突如其来的地动中断两军交锋。

  地裂犬牙交错,数百辆战车陷落破损,战马死伤千余,甲士和军仆皆有伤亡。

  继续鏖战下去,损失难以估量。即便是心中早有准备,不计低价也要获胜的公子项,此时也不得不慎重考虑。

  双方想法趋近,难得步调一致。

  待楚煜和公子项被救起,两军将官停止厮杀,甲士保持警惕,开始有组织地脱离战场。

  不料异变陡生。

  三千魏军突然出现,四千吴军紧跟着现身,霎时搅乱战场局面。

  两者来意不明,事前未经联络,难言是敌是友。

  越军和楚军心生戒备,警惕对方的同时调转锋矢,对准正向战场逼近的两支军队。

  狂风骤起,雷声轰鸣,暴雨席卷边境。

  一道闪电砸落,电光爆裂,闯入者沉默前行。

  队伍中不闻鼓声,也未听见号角,只有杂沓的马蹄混合铠甲摩擦声,伴随着车轮滚滚,压向残破的城下。

  这样的行军方式,分明是来者不善。

  公子项的战车在地动中损毁,车轴断裂无法再用。他索性弃车上马,倒提丈八铁槊,猛一拉缰绳,喝令道:“举旗!”

  睚眦旗升起,凶兽狰狞,旗色如血。

  旗下传出号角,楚军快速集结,在跑动间组成战斗队形。

  大量战车不能再用,甲士就改为步战。弓、戟,刀、盾有序排列,将官各自排开,阵列间杀气腾腾。

  甘究和屠岩跃身上马,紧随在公子项左右。

  前者手持一把长刀,刀身以铁铸成,锋刃雪亮,刀柄镶嵌珊瑚,价值连城。后者持一杆长矛,矛头锋利,矛身以硬木制成,坚硬不亚于铜铁。

  甘庆晚到一步,策马跟上甘究。

  在和熊罴的交锋中,他被铜锤砸落车下,翻滚时左臂受伤,伤口横过上臂。

  经过简单包扎,血勉强止住,疼痛感愈发强烈。

  剧痛激发悍勇,在地动发生之前,他砍伤熊罴的战马,凭一己之力掀翻战车,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若非变故突生,公子项下令集结,他还在和熊罴鏖战。

  究竟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伤有碍否?”甘究侧过头,见到甘庆的表现,眼底闪过诧异。

  “无碍。”甘庆打马上前,手臂缠着布条,包裹至肩头。布料早被血浸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相比数日前的狼狈败逃,此刻的他全身浴血,看不出丁点颓丧,反而勇毅非凡。

  “魏人来者不善。”粟黑不善骑马,战车也有损伤,索性提剑下车,率两百步甲护卫公子项。

  “还有吴人。”石林补充道。

  两人关系不睦,互看不顺眼。遇大事却能戮力同心,为公子项出谋划策。

  公子项没有作声,短暂扫视逼近的两支队伍,旋即将目光移向越军。不出所料,对方也集结完毕,立起於菟旗,正严阵以待。

  楚军凶猛,越军强悍,两军皆训练有素。

  失去战车,楚军改为步战,准备强抵战车的冲撞。越军则是步甲立盾在前,斜持戈矛,骑兵跃马弯弓,随时准备先发制人。

  呜——

  号角声传来,是吴国的长角。

  吴侯长子峦在军前现身,长袍高冠,身量高挑。面容窄长,鼻悬鹰钩,双目细狭,嘴唇尤其薄,透出一股阴骘。

  战车向前行进,车轮压过地面。

  望见前方刁斗森严,他改变来时的主意,在车上扬声:“公子煜,吾来助你!”

  号角声持续不断。

  四千吴军加速行进,如猛虎下山直扑战场。

  楚煜眸光微闪,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笑得意味深长。

  助他?

  吴人无利不起早,可不会如此好心。

  如他没有料错,吴侯派长子出兵,应是做好两手准备:越楚两败俱伤,便坐收渔翁之利;事不成就倒向一方,一样能收获人情。

  “视我为鱼肉,也要看能否吞下。”看向装模作样进攻的吴军,楚煜抬起右臂,命大军散开,“自寻死路。”

  越军步伐整齐,令行禁止。

  公子煜一声令下,军中旗帜飞动,戈矛浪涌,阵型如潮水分开。

  吴军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越军让出通道,前方正是列阵的楚军!

  公子峦大吃一惊,正想下令停住,就遇箭矢呼啸破风,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箭矢钉进车壁,箭头全部没入,箭尾犹在颤动。

  脸颊一阵刺痛,公子峦抬手擦过,看到指腹上的血,登时瞳孔紧缩。

  “吴国之举,吾必铭记在心。”楚煜放下弓箭,语气不紧不慢,字里行间冷意森森,令人不寒而栗。

  话音未落,越军同时开弓,引而不射,威胁性十足。

  公子峦立刻明白,自己的算计被看破。不想死在乱箭之下,唯有率军冲杀。

  战车经过於菟旗,目光扫过旗下的绯衣公子,公子峦心一横,率领四千甲士冲锋,坐实“援兵”的名头。

  “杀!”

  吴国国力不及四大诸侯,但也兵强将猛,雄踞南境百年,疆域一度扩张,仅次于楚、越两国。

  吴军擅长车战,好使长矛。

  公子峦率四千甲士冲锋陷阵,气势相当惊人。

  表面上,他决意与楚军硬碰硬,暗中决定一触就走。既能维系体面,也能减少损伤。

  想法虽好,现实却大跌眼镜。

  他预设的对手是楚军,强敌难撼,吴军速败也是情有可原。

  不承想冲到一半,楚军突然散开,公子展率魏军冲了上来。

  怎会如此?!

  一念闪过脑海,公子峦和公子展隔空相望,同时心头一跳。

  这一幕何其熟悉,如同照镜子一般。

  糟糕!

  想到关键,两人脸色惨白,懊悔如出一辙。不仅算计成空,怕是要付出惨痛代价。

  在公子煜和公子项眼中,他们的心思无所遁形。

  卖人情无妨,必须拿出实际行动。

  无论之前有何打算,既然走上战场,口口声声相助,流血在所难免。

  “击鼓,壮吴声势。”楚煜笑吟吟开口,唇如染血,秾丽近似妖异。

  听到对面传来的鼓声,公子项挑了下眉,同样道:“擂鼓!”

  鼓声隆隆,惊天动地。

  公子峦和公子展嘴里发苦,却知不能后退。

  遇到楚军可以退,撞上越军也能撤,可对面的既非睚眦也非於菟,若是一触即走,传出去势必被人耻笑。

  吴国丢不起颜面,魏国也是一样。

  两人今日退去,使国沦为笑柄,今后注定与君位无缘。

  思及此,公子峦和公子展狠狠咬牙,不再瞻前顾后,一马当先冲了上去。

  奇怪的一幕就此发生。

  越军和楚军坚壁不战,站在外围冷眼旁观。

  吴军和魏军短兵相接,打得舍生忘死。数千人混战在一起,刀光森冷,血肉横飞,厮杀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

  鼓声不停,两军不歇。

  眨眼时间,战场上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楚煜眺望对面,公子项举目相迎。

  事情发展到如今局面,实在出乎两人预料。继续纠缠下去,难保不会有更多意外。

  最重要的是,脚下又开始晃动,地动恐再次发生。

  “此战非胜,但也未败。”公子项收紧下颌,脸部线条愈发凌厉,“息鼓,鸣金收兵。”

  几乎就在同时,越军的战鼓也告一段落。

  “目的已成,再战无益,收兵。”楚煜收敛笑容,果断下令退兵。

  军令传达下去,双方同时后撤。

  吴军和魏军砍杀许久,才发现外围清空,越军和楚军正在远离,顿时陷入茫然。

  越军和楚军走了,他们怎么办?

  继续打?

  还是撤退?

  “退兵!”公子峦当机立断,下令全军脱离战场。

  公子展也没有犹豫,紧随其后喊道:“后撤!”

  交战的两军快速分开,过程中互相警惕。直至退到安全距离,确定对方不会从背后袭击,才各自调转方向,追随大军而去。

  他们离开不久,轰鸣声自地底传来,岩层剧烈震动,裂痕进一步扩大,地表变得更加破碎。

  邳城下出现深坑,残存的城墙和建筑悉数塌陷。

  雨水汇聚而来,大面积冲刷过战场,顺着陷坑边缘垂落,悬挂成环形瀑布,注入地底淹没砖瓦。

  地上建筑全部消失,城内不存一人。

  昔日的邳城彻底消失,只余满目疮痍,诉说着无尽凄凉。

  余震断断续续持续数日。

  在此期间,邳城沦为无人之地,胆大的商旅都要绕路。

  越楚突然开战,又在中途戛然而止。谁胜谁负,两国不曾表态,旁人猜测不准,一时间众说纷纭。

  诸侯们目光聚集,上京也频频刺探。

  楚煜的做法干脆利落,来一个杀一个。抓到探子并不审问,直接绞杀斩首,尸首吊上城头,短短数日就连成一排。

  “公子煜嗜杀,暴虐不亚于晋侯。”

  类似的流言在南境传播,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一时间甚嚣尘上。

  楚煜毫不在意,看过林珩送来的书信,笑容明媚,色如春花。

  “晋君有心,吾甚悦。”

  怀着愉悦的心情,他提笔写成回信,当日送出禹州城。

  信使沿驰道疾行,脚程缩短一半。

  驰道记载于盟书内,路上不设卡,代之以多座兵寨,两国各有屯兵。

  路过两座兵寨,行到晋国掌管的一段,恰遇道路正在拓宽,信使减慢速度。

  彼时艳阳高照,上百人肩背绳索,拖拽一截滚木状的碾子向前迈步。伴随着众人行进,绳索一起绷直,碾子压平路面,缓慢向前滚动。

  信使背插稚羽,表明他的身份。晋军不曾拦截,直接放他通过。

  和队伍擦身而过时,信使侧目打量,发现拖拽碾子的并非寻常奴隶,分明是上百名犬戎。

  传晋侯大破犬戎,捕青壮为奴,果然不是虚言。

  短暂惊叹之后,信使告辞晋军,一路扬鞭策马向肃州城飞驰而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信使披星戴月,倍日并行,于黎明时分抵达肃州城。

  天刚蒙蒙亮,城门尚未开启,城头火光闪烁。

  城下大排长龙,等待入城的人群挤挤挨挨排成长队,一眼望不到尽头。

  数骑由远及近,马上骑士不断扬鞭,骏马风驰电掣,蹄声犹如奔雷。

  越国信使即将抵达城门前,先后被两骑超过。对方身披黑甲,背负一只狭长的木盒,手持一枚上宽下窄刻有兽纹的铜牌,扬声有丰、皋两城急报。

  “急报!”

  骑士仰望城头高举铜牌。恰遇旭日东升,铜牌反射金光,上面的兽纹愈发醒目。

  甲士自上方探头,确认来者身份,立即禀报甲长。

  “开城门!”

  城头火把陆续熄灭,鼓声隆隆响起,在晨风中震荡开来。

  厚重的木门后传出吱嘎声,门栓被取走,绞盘开始转动。

  厚重的城门向内敞开,一线光辉透入,照亮幽暗的门拱。光束漫射开,布满贯穿城墙的通道。

  鼓声告一段落,骑士率先入城,单手控缰,另一手高举铜牌,沿途畅行无阻。

  越国信使落后两个马身,出示象征身份的铜牌,亮出背负稚羽,确定身份无误,由军仆带路去往晋侯宫。

  时辰还早,城内已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随着入城的人越来越多,道路上车水马龙,人群挨山塞海。

  通向百工坊的一段路格外拥挤,近乎是水泄不通。商坊不遑多让,坊内行人接踵摩肩,举袖为云。

  信使行走在道路上,耳边尽是喜悦之声。

  两面石砖堆砌的矮墙前,国人、庶人挤在一起,各自踮脚翘首,都想要靠得更近。

  一阵锣声传来,几名主事艰难排开人群,展开几张麻布挂上矮墙。麻布上画有数样农具,图案旁配有文字,还有醒目的印章。

  “别挤!”见众人又向前拥挤,即将失去控制,主事扯开嗓子高喊,避免混乱中发生踩踏。

  “君上有旨,战功得爵,分田、农具、牲畜和奴隶。”

  “斩首一级可得农具,连枷、锄取一,镰刀取二。斩首五级以上者得犁,名册有录,凭户牍领取!”

  主事轮番高喊,相同的内容重复数遍。

  “农具在坊前领,牲畜去南城。奴隶分至民坊及乡邑,家人有战功俱可得。”

  主事喊话时,农具坊大开,大量的农具被抬出来,分类摆放在门前。

  十多名强壮的匠人一字排开,坊奴跟在他们身旁,专门负责维持秩序,避免有人趁乱生事。

  “排队!”

  “凭户牍来领!”

  听到声音,众人迅速排好长队,拿出不久前下发的户牍,盯着摆放好的农具,皆是目光灼灼。

  信使策马经过队尾,恰好听到几人议论,知晓户牍来历。

  “邑长带人挨家清点,记录名字年龄,还要记体貌特征。我之前觉得麻烦,不料今日就要用到。”一名虬髯大汉握着户牍,瓮声瓮气道。

  “五户一邻,五邻为里,各家相系,不法连坐。此前从未有过。”另一人说道。

  “我以为甚好。”一名面容稍显稚嫩的少年转过头,加入几人的谈话,“乡邑中有人偷盗,仗恃家人胡作非为。如今行连坐之法,匿罪也要受罚,岂非大快人心!”

  少年家中人口凋零,祖父、父亲和叔父战死,全靠祖母和母亲养家。

  家中生活本就清苦,养的犬和鸡还被偷。幼妹亲眼目睹,对方却矢口否认,其家人帮忙隐匿,使其一直逍遥法外。

  如今邻里连坐,不法之人必受惩治。

  连续几人被问罪,当众被鞭打,窃贼销声匿迹,乡邑中的风气为之一新。

  之前丢失的鸡犬财物寻不回,好在今后无人敢再欺上门。

  他和几个兄弟渐长,都能随军出战。只要能斩首一级,家中再不必担忧无粮果腹,祖母、母亲和妹妹也能有布裁衣。

  如少年一般的人不在少数。有人不满严刑峻法,对连坐颇有微词。他们却是交口称赞,对此举双手赞成。

  “严刑峻法破奸诡,慑贼盗,安国保民。”

  这番话出自壬章之口,被铸于鼎上,如今就摆在城内。

  壬章是连坐之法的制定者和推行者。

  先有清丈田亩,后有推行严法,他在晋国的评价两极分化,有人爱其公正,也有人恨之欲死。

  但说一千道一万,只要国君认可他的行事,继续重用他,他在朝堂的地位就无可动摇,迟早位列九卿。

  相比百工坊,商坊前更加热闹。

  距离半条街就能听到人群喧闹,似在轰然叫好。

  见信使有好奇之色,军仆循声望两眼,笑着说道:“今日大市,商坊有搏戏,胜者得钱。”

  “搏戏?”信使心生疑惑,不由得看向军仆。

  “坊内设一擂,自诩勇力者皆能上台,轮换举石拼力,徒手搏击。胜一场得十钱,连胜十场得百钱。连胜二十场可入新军,不分出身皆为甲士。”

  听完军仆的讲解,信使的疑惑得到解答,不觉心生羡慕。

  他到过肃州城,和上次来时相比,城中变化明显。

  同为强国,禹州城一样壮观宏伟,越人也是强悍勇猛,但晋人身上分明多出一种精神,蓬勃向上,发奋进取,似能力吞山河。

  接下来的一段路,信使收敛情绪,没有再现出好奇。

  军仆察言观色,心中有所猜测,当即不再多言,一门心思在前引路。

  靠近晋侯宫,人潮逐渐稀疏,氏族马车增多。

  尚未抵达宫门,前方已停靠数十辆马车,远超过平日之数。

  军仆不明所以,谨慎起见,引信使绕车而过。见到守门的甲士,快步上前通报:“越国信使,入城求见君上。”

  查验过信使铜牌,甲士唤来一名侍人,由后者引信使前往正殿。

  “今日朝会,君上论功行赏。各家郎君齐至,需至侧殿等候。”侍人在前引路,向信使说明情况。

  两人穿过宫道,来至正殿前,遇到守在殿门外的马桂。

  “桂翁,越国信使。”侍人三言两语说明情况,随即侧身让至一旁。

  “朝会刚启,君上暂不能召见,君请随我来。”马桂亲自为信使带路,将他安排在侧殿,命人送上食水。

  “多谢。”信使谢过马桂,在殿内落座。

  赶路时不觉如何,如今闻到食物的香气,他顿觉饥肠辘辘。净过手后饮下热汤,拿起糕点和肉干大嚼。

  见他姿态从容,马桂留两名侍人在内,自己退出殿外,转身返回大殿。

  彼时礼乐声刚停,群臣依次落座。

  相比之前的朝会,两班队伍多出一截,都是在北荒之地立下战功的氏族郎君。

  林珩身着衮服,头戴冕冠,背对一面金屏风坐在上首。

  马塘手捧一卷竹简,身边还有一只木箱,里面都是等待宣读的诏书。

  得到林珩允许,马塘展开竹简,当着群臣的面宣读:“君上有诏,行军功爵。爵分十二级,以敌首论功。”

  此事早有默契,勋旧、新氏族无一反对,当下齐声领旨。

  军功爵打破世卿世禄,动摇氏族根基,本该招来反对。无奈林珩强硬霸道,铁腕治国,氏族深知他的作风手段,没人想做出头的椽子。

  钝刀子割肉虽疼,总好过一命呜呼。

  智渊等人看得分明,新法得国人和庶人拥护,自颁布以来颂声载道。氏族若是极力反对,相当于站到国人庶人对立面。宫内情绪一旦激化,难保幽公末期的一幕不会重演。

  氏族再强,组成国家的基石却是国人和庶人。

  基石破碎,失去支撑,氏族安能存焉?

  “爵分二十级,斩首论功。”

  “爵不世袭,一代而没。赏赐田林、奴隶不收回,仍归其家。”

  “爵至十五级可入朝,与下大夫同班,俸禄、车马、宅邸亦同。”

  “爵至二十级领一军,位比上大夫。”

  马塘的声音在殿堂回荡,氏族们表面不动声色,看上去十分平静,实则心潮涌动,心中各有思量。

  公子齐得到特许,今日列班听朝,坐在公子原身旁。

  他仔细观察殿内众人,发现晋国氏族不仅能征善战,在政治上也极其老成炼达。不提智渊、陶裕和鹿敏等人,也不提陶荣、雍檀之辈,观年轻一代的智陵和费廉,都难辨别他们的真实情绪。

  君子藏器,待时而动。

  从晋国氏族身上,田齐清楚看到差距。回忆蜀国上下,多是信平君这样的小人,有识之士寥寥无几。莫怪晋能位列四大诸侯,数十年如一日强盛不衰。

  “北荒之战,灭十三部犬戎青壮。战有功,功必赏。”林珩声音平稳,没有太大起伏,却令群臣同时一振。

  “马塘,宣。”

  “诺。”

  马塘又展开一卷竹简,上面清楚记载新军将校斩获。

  他每念出一个名字,就有一名氏族郎君起身。右班以智陵、费廉为首,左班则以鹿霆为领头羊。

  与家中长辈一般,年轻一代仍保持距离,彼此间泾渭分明,关系难以融洽。

  林珩不同于幽公,无意朝堂倾轧。勋旧和新氏族难以调和,既有历史原因,也有部分刻意为之。双方不至于水火不容,仍彼此看不顺眼,很难站到一起。

  念完最后一个名字,马塘合拢竹简退至一旁,垂手不再出声。

  林珩扫视众人,亲自宣读爵位和赏赐。

  “封爵,赏田。”

  “智陵、费廉、鹿霆首功,赐铁剑。”

  铁剑?!

  此言一出,群臣大吃一惊。

  “君上言铁剑?”

  “莫非是楚剑?”

  殿内骤起议论声,众人心头火热。连素来八风吹不动的雍楹都睁大双眼,难掩心中激动。

  将众人的表情收入眼底,林珩向马塘示意,后者上前一步,扬声道:“君上赐剑!”

  声音传出殿外,三名侍人鱼贯走入。

  他们各捧一只木盘,盘中横躺一柄短剑。

  剑身长两尺,剑鞘乌黑,剑首嵌圆环,与剑鞘同色。

  众人的目光随短剑移动,聚集至上首。

  林珩起身走下台阶,拿起一把剑,右手握住剑柄,横向抽出剑鞘。

  一声清鸣,剑身出鞘。

  林珩竖起短剑,冷光浮现,清晰映入众人眼帘。

  “铁剑!”

  “果真是铁剑!”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林珩缓慢开口,抛出又一记惊雷。

  “此剑出于武器坊,乃我国匠人所造。”

  话音落地,殿内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氏族们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向林珩。除少数知情者,皆感到难以置信。

  直至林珩挥剑斩断铜灯,展示出铁器锋利,氏族们才终于回神。

  “晋有铁器!”

  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众人心潮澎湃,情绪如滚水沸腾。


第一百五十四章

  楚有铁器,霸道百年。

  楚共公问鼎天子,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天子召二十余诸侯共讨,却被楚军所拒,大军弃甲倒戈,上京兵挫地削,天子威望落入谷底。

  楚军之强有目共睹,雄踞南境绝非浪得虚名。

  这场战役中,楚军的强甲利兵发挥巨大作用。

  战场交锋时,联军箭矢不能破甲,卒伍气馁惊惧,半日时间就兵败如山倒。

  “神兵利器在手,军队如虎添翼。”

  林珩站在宝座前,手持一把铁剑,恰遇阳光投入殿内,剑身浮现冷光,照亮衮服上的玄鸟,在肩头振翅欲飞。

  “敢问君上,是否独有铁剑?”智渊从右班起身,正色问道。

  “非也。”林珩放平剑身,收剑还鞘。伴随着一声轻鸣,冷光消失,尽被乌墨覆盖。他抬眼环顾殿内,捕捉到众人表情,无意卖关子,直接道,“剑、矛、矢皆有。”

  话音落下,气氛骤然炽烈,众人的呼吸声都变得急促。

  “君上,仅此一批,亦或源源不断?”鹿敏紧跟着开口。少见他这般心急火燎,全因铁器关乎军队的战斗力。

  军队越强,战功必增。

  在场氏族有一个算一个,哪怕是稳重的雍楹,此时也不免现出几分渴望。

  “晋有恶金,且有冶炼锻造之法。”林珩扫视众人,锁定队伍中的两张面孔,扬声道,“淳于简,向寻。”

  “臣在。”

  两人早有准备,听到林珩召唤立即起身出列,并肩站在大殿中央。

  群臣视线移过来,看清两人的模样,疑惑稍纵即逝,眼底闪过明悟,心中一派了然。

  “原来如此。”赖白压低声音,喃喃自语。

  吕勇坐在他身侧,闻言看他一眼,目光微闪:“铁剑同他二人有关?”

  “显而易见。”赖白也不转头,视线紧盯在两人身上,“他二人乃降臣,得君上重用,日常出入宫廷和百工坊。日前百工坊分立,他二人常在武器坊,我早该想到。”

  顿悟的不只一人。

  部分氏族曾想拉拢两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前事不能改。唯恐林珩错会其意,认定他们有不轨之心,都不免心生忐忑。

  “尔等献恶金有功,爵升一级,赏百金。赐马车各一,奴隶五十人。”

  “君上隆恩!”

  淳于简和向寻叩首谢恩,起身后再拜,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林珩当殿赏赐两人,一为表彰其功,践行功必赏;二来警告氏族,不要试图插手武器坊。之前的拉拢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往不咎。今日之后再有任何动作,就是明知故犯,有何下场都需一力承担。

  淳于简和向寻领赏后归位,在左班并排而坐,激动的心情始终难以平复。

  赌对了!

  两人达成一致,忠诚晋侯,想方设法避开拉拢,不惜得罪晋国氏族。

  林珩将一切看在眼中,知晓他们顶住压力,自然会投桃报李。

  之前两人虽有官爵,终究根基不稳。今日之后,他们将摇身一变,以大功位列朝班,地位无可动摇。

  “铁器先配新军,其后分发三军。”林珩不与氏族商议,直接一锤定音。

  铁矿握在他手中,兵器坊也如铁桶,从源头上杜绝外人插手。对于铁制兵器的分配他有绝对话语权,无人能轻易置喙。

  殿内都是聪明人,不聪明的早就埋入地下。

  林珩态度明确,氏族识趣地表明立场,无人提出质疑。更齐声称赞国君英明,好话滔滔不绝,竟无一句重复。

  打破楚国对铁器的垄断,足以让众人喜出望外。若是贪心不足,难免有些不知好歹。

  公子原坐在左班上首,目睹氏族的表现,自始至终保持缄默。

  遥想先君在时,他也曾在朝会听政,还曾做过登上君位的美梦。如今回想起来,不免哂笑。

  “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不及林珩,远远不及。

  换成是他,晋国朝堂绝非今日局面。

  不提勋旧各家,新氏族也不会如臂指使,更不会俯首帖耳。鹿敏是他的舅父,必然会扶持他。但一切不是平白得来,势必要付出代价。

  氏族渴望权柄,这种渴望烙印在骨子里。

  不及林珩强势,缺乏缜密的头脑和铁血手段,迟早落得先君同样境地。

  先君还能把控朝堂,令氏族互相制衡,换成他和大兄,注定会被氏族压制,甚至沦为傀儡。

  公子原想得越深,对林珩越是钦佩。回想当时的自己,只觉目光狭隘,感到羞愧不已。

  见他深情变幻,田齐心有猜测,却是闭紧嘴巴一个字都没问。

  在林珩面前,公子原是萤火之光,不值得一提。换成旁人,例如自己,他仍是大国公子,手握虎符,率军屡立战功,短短两年声名鹊起,在诸侯公子中不容小觑。

  “皓月之辉,云泥之别。”田齐叹息一声,这就是大国与小国的区别。现实如此,自怨自艾无用,钻研学习、锐意进取方为存身之道。

  他陷入沉思时,林珩已转身登上台阶,重新在屏风前落座。

  智陵三人手捧铁剑归列,触碰铁的质感,难得情绪外露,嘴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下去。

  “丰地会盟之上,诸国定夏末出兵,讨逆信平君。”林珩再次开口,视线落在田齐身上,“公子齐,寡人助你归国平叛,望能信守承诺。”

  两人交情虽深,不能替代国家利益。

  林珩提出条件,田齐没有二话,心甘情愿接受。

  “齐誓言天地鬼神,归国之日,让炉城于晋,谢君侯相助,永结两国之好。”

  炉城是林珩提出的条件,他与田齐私下商定,一直未宣于朝中。

  氏族们听到这座城池,第一反应不是惊讶和质疑,而是茫然。

  炉城荒芜萧条,是一片不毛之地。虽在蜀国境内,却没有甲士屯守,邻国更不会争夺。这样的地界,晋人自然少有听闻。

  故而林珩提出炉城,群臣一片茫然,不知城池所在,也不知这座城有何不凡之处。

  “莫非土地肥沃?”

  “不曾听闻。”

  “人多?”

  “蜀地人口有限,国都也不过万人。”

  “那是为何?”

  众人想不明白,但无一质疑林珩的决断。

  在氏族们看来,国君行事高瞻远瞩,绝不会无的放矢。哪怕与公子齐交情莫逆,也不会枉顾晋国利益。

  “此地必不同凡响,只是我等孤陋寡闻,暂不得而知。”

  勋旧这般想,新氏族也是一样。

  君上不会做亏本买卖,一定是他们知道得太少。必要尽快查清此城,以免日后一问三不知,贻笑大方。

  晋国氏族战斗力强悍,行动力也难有人能出其右。

  待到朝会结束,众人出宫登上马车,一路上紧赶满赶,只为尽快归家找出答案。

  数十辆马车穿行城内,速度飞快,掠起一阵强风。

  这一幕落入城民眼中,引发诸多猜测。答案难以统一,一时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车辆陆续抵达城东,在各家门前停下。

  智氏宅邸前,智陵走出车厢,腰间佩剑已换成铁剑。

  智渊和智弘先后下车,瞧见他喜滋滋的模样,父子俩同时眯眼,打量的神情如出一辙。

  智陵预感不妙,下意识后退半步。

  “阿陵,我蹉跎半生,迄今未用过铁剑。”智弘开口,目的显而易见。

  “叔父,剑乃君上赏赐。”智陵还想挣扎一下。

  “借我用几日总无妨?”智弘继续道。

  “我……”

  “咳咳!”智渊突然咳嗽两声,打断两人的对话,“阿陵,且来搀扶。”

  “诺。”智陵快步走上前,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更加绷紧了神经。相比叔父,大父更难搪塞,他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老矣,不比早年。”智渊走进府门,慢步穿过庭院,不断发出感慨。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点到即可。

  智陵闷头向前走,很想装傻充愣,奈何现实不允许。

  “大父,此剑请您品鉴。”虽有不舍,他还是解下佩剑,呈到智渊面前。

  “阿陵孝顺。”智渊握住剑柄,脊背瞬间挺直,再不见半分老态,“我留两日,仍归你手。”

  说话间,智渊拔出剑身,刺向廊下木柱。

  仅一击,剑尖便没入柱身,深达数寸,远胜过家中藏剑。

  “好剑!”智渊收回手,凝视完好无损的剑刃,眼中异彩连连。

  智弘看得技痒,同智渊一番商量,索性不去厢房,转道去往演武场。

  “先去试剑。”

  晋国氏族好豢养私兵,大氏族家中有演武场乃至军营都不稀奇。演武场内有木人,正好用来试剑。

  父子俩见猎心喜,迫不及待见证铁剑锋利。

  智陵走在两人身后,心中暗自庆幸:幸亏是君上赏赐。若是战场缴获,这把剑他未必能留得住。

  无独有偶,费廉和鹿霆的铁剑也被长辈借走,还期未定。

  事实证明,姜是老的辣。想在大父和父亲手下成功溜走,实属于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晋侯宫内,林珩结束朝会,在侧殿召见信使。

  越国信使在殿前行礼,双手奉上雕刻於菟的木盒,表现得毕恭毕敬。

  马桂捧起木盒送至上首,放到林珩面前的桌案上。

  林珩扫一眼盒身,手指扣上盒盖,没有着急打开,而是询问道:“寡人闻越楚战于邳,战中地动,公子煜无恙否?”

  “回君侯,公子击敌逾万,安然归国,并邀吴公子峦同往禹州。”信使言简意赅,说明当日情况。

  “吴公子峦?”

  “战中,吴、魏军至,于城下交锋,死伤千余人。”想起公子煜的交代,信使实话实说,未有保留。

  吴军,魏军,战中现身。

  林珩垂下目光,凝视木盒上的花纹,手指擦过边缘,突然发出一声轻笑:“自作聪明,妄图蛇口吞象。”

  公子峦此行禹州,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不得不去。

  蚍蜉撼树,贪心不足,无异于自寻死路,有任何下场都不稀奇。


第一百五十五章

  越国信使离开殿内,林珩才打开木盒。

  盒身制作工艺精湛,带有明显的越国特色。

  盒盖内嵌金箔,掀起时反射金光,似有一头金色於菟脚踏山川昂首咆哮。

  “玉简?”

  合中叠放一张绢,背面隐隐透出字迹。绢上压着一枚玉简,色泽温润,质地通透,没有雕刻繁复的花纹,只有简简单单一行字,诉尽缱绻相思。

  林珩拿起玉简,看着上面的刻字,不由得蹙起眉心。

  反复琢磨楚煜的用意,最不可能的答案跃入脑海,偏偏最贴近现实。

  头疼。

  他将玉简扣在桌上,抬手捏了捏额角,压下突来的情绪,取出信件展开。

  越绢极薄,展开后近似透明。入手轻盈,似握着一捧水流。

  光自背面透入,上面的字迹愈发清晰。

  前车之鉴,林珩做好心理准备,以为会看到和玉简上相似的内容。结果却大出预料,第一句话就直入正题,没有半分赘言。

  “攻邳城,围而不占,诱楚来援,实行乱楚之计。”

  “公子项及公子弼会于历城,楚齐结盟。盟约虽不牢固,与越、晋仍大不利。需审慎对待,严加提防,必要时先发制人。”

  “吴侯好钻营,重利无义,国力渐盛仍不改其行。”

  “魏侯怀有私心,不甘于附庸,近年与楚渐远。其国大有可为,如时机到来,需君侯助一臂之力。”

  “上京有乱势,执政卧病,半月不曾在朝会露面。天子过府探望,君臣关系缓和,需早作计较。”

  林珩放慢速度,逐字逐句看过一遍,神情变得严峻。

  与其说这是一封书信,不如说是一分汇总的情报。囊括邳城之战,吴魏两国的变化,楚齐盟约,以及上京中的态势。

  越搜集情报的能力,在诸国间堪称翘楚。

  读完最后一行字,林珩放下绢布,指尖轻敲桌面,缓缓陷入沉思。

  “乱楚。”

  两万大军战于邳城,中途发生地动,越楚各自撤军,谁胜谁负众说纷纭。

  从信中内容来看,公子项必然吃亏。即使没在战场上伤筋动骨,国内也会掀起风雨,区别在于风力强弱,雨势大小。

  “临桓城需布防。”

  无论乱起与否,边境安稳至关重要。

  他要率军讨伐信平君,不日就将启程南下,这个紧要关头,边境绝不能有事。留下的人选必须慎重,军将的选择也不能随意。

  “何人能承担重任?”林珩停下动作,群臣面孔在脑海中闪过,走马观花一般。

  北荒之战中,新军立下赫赫战功,上至将校下至甲士,乃至军仆皆有封赏。

  不患寡而患不均。

  他要扶持新军,也不能忽略三军。这次联军讨逆需从三军中抽调,以免动摇军心引发不满,给人可乘之机。

  “上军,中军,下军。”

  中军素来掌于国君之手。

  幽公时期,勋旧和新氏族互相倾轧,朝堂上闹得乌烟瘴气,中军军权始终不曾旁落,这也是幽公最大的底气。

  现如今,这支军队握在林珩手中,参照新军进行扩充,甲士多达五千人,军仆更要多出两千。

  上军中勋旧居多,下军将官多出身新氏族。

  两军也在增员,力度不及新军和中军,与幽公时期已大相径庭,不能同日而语。军中上下受到激励,战意高昂,逐日趋近烈公鼎盛时期。

  林珩铺开一张竹简,边思量边落笔,一个又一个人名跃然纸上。

  智渊,费毅,雍楹,田婴,娄非。

  鹿敏,毕犷,赖白,冯胜……

  勋旧和新氏族逐一对照,本该与智氏并举的陶氏被剔除,率先不做考虑。

  “三军各取千人,军将择二,副将择四。”

  林珩以笔尖在竹简上勾勒,很快圈出几个人名,勋旧和新氏族各占一半,不是故意端水,实属于巧合。

  “田氏曾随烈公南下,此战田婴可往。冯氏名声不显,其祖源于西南,投晋后发迹,冯胜可用。”

  林珩有意提拔,任人唯贤,凡有真才实学绝不容埋没。

  田婴善战,驾战车所向披靡,有万夫不当之勇。冯胜心思缜密,专好谋定后动。有他二人在,信平君纵有三头六臂也是插翅难飞。

  留下的人中,智氏守晋阳御北,壬章及八家氏族郎君在西,临桓城有国人镇守,再增兵两千能保无虞。

  做好腹案,林珩将竹简放到一旁,决定明日朝会当殿宣读。

  又拿起楚煜的书信,重看关于吴、魏两国的内容,想起城内抓获的探子,目光微沉。

  “魏人潜伏百工坊多载,窃取制弩之法,代价总要讨还。”

  魏间偷走强弩箭,在国内仿造成功。虽然逊色于晋弩,威力同样不小。这是扎在林珩心中的一根刺,势必要向魏侯讨还。

  “国不接壤,无衅发兵不义,唯有另辟蹊径。”

  林珩单手托腮,笔杆在指间转动,在脑海中描绘魏国的疆域,发现出兵是下策,还可能促使其彻底倒向楚国,使之前的挑拨功亏一篑。

  “该如何?”

  他垂下眼帘,看到铺在桌上的越绢,想到魏国出产的一种麻,脑中灵光闪过,突然间有了主意。

  “此计歹毒。”

  事若成,魏必弱,甚至饿殍遍野。

  走投无路之下,魏国求上门,以楚国的作风未必愿意救济,最大的可能是趁机吞并,将魏国的疆域纳入版图。

  一旦两国彻底决裂,正可趁虚而入。

  林珩脑筋飞转,想法从雏形渐至完善。

  他取出一张空白的绢,提笔蘸墨,落笔成文,洋洋洒洒数百字一挥而就。

  “行此计弱魏,不动一兵一卒,唯商而已。”

  落下最后一个字,林珩停下笔,待到墨迹干涸,仔细折叠起绢布,放入一只木盒内,落下铜锁。

  “来人。”

  他的声音传出殿外,马桂在门前领命:“君上有何吩咐?”

  “交给越国来人,带回给公子煜。”林珩指了指锁紧的木盒,对马桂说道。

  “诺。”马桂入殿捧起木盒,恭敬退出殿外。

  时近傍晚,薄暮冥冥,天边染上火红。

  信使接到木盒,得知林珩所言,决定立刻动身,赶在城门关闭前离开肃州城。

  马桂亲自送他走出宫门,目送战马驰远,在宫门前驻足片刻,方才转身往正殿复命。

  登上丹陛,走到回廊下,他遇见南殿来的侍人。

  “国太夫人请君上前去,有要事商量。”侍人道明来意,在殿前等候通禀。

  马桂没有多问,先一步进入殿内,禀报信使已经启程,并道南殿来人。

  “让他进来。”林珩正翻开一卷竹简,头也不抬,直接开口说道。

  楚煜的来信已经收起,玉简还放在桌上,有字一面倒扣,只能看到光滑的背面。

  林珩手中拿着的并非奏疏,而是来自丰、皋两城的急报,由飞骑星夜送达。

  “商旅过境,疑刺探矿场,捉拿十数。查明齐商,并有上京之人。”

  齐商,上京,刺探矿场。

  林珩合拢竹简,心中有了衡量。

  误打误撞也好,有心为之也罢,在铁器投入战场之前,矿场必须严防死守,不允许内部泄密。

  无论来者何人,也不管背后站着的又是谁,来一个抓一个,一个也休想离开!

  “国太夫人请君上往南殿,有要事相商。”侍人进入殿内,立刻匍匐行礼,额头触碰地面。

  “大母可言何事?”林珩将竹简推到一旁,看向台阶下的侍人。

  “国太夫人言,为大觐准备。”仆人回道。

  “大觐?”林珩略一思索,当即面露恍然。

  自初代天子分封,诸侯三年小觐,五年大觐,逢大觐入上京朝见天子。

  平王迁都之后,上京权威日渐衰落,诸侯并起,大诸侯交替称霸。在此期间,小觐、大觐虽不断,诸侯对天子的态度大不如前。

  当今天子早年穷兵黩武,其后强索质子,犯下众怒。各国国君再不朝见,连小诸侯都不入上京。

  天子放归质子至今,这是第一次大觐,关乎是否入上京朝见。林珩身为一方大诸侯,受封侯伯,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想通背后关键,林珩轻叹一声。

  难怪国太夫人慎重以待,派人请他前往南殿。

  “回去转告大母,我稍后即至。”

  “诺。”

  侍人再次行礼,起身后退出大殿。

  殿门开启时,光束落入殿内,在地面投下光影。

  光影向前铺展,接近台阶下方才停住。

  屏风两侧设有灯盏,金色灯盘托起夜明珠,珠光柔和,似花朵绽放,驱散日月交替之际的昏暗。

  侯伯,大觐,朝见。

  不去则遗人话柄。

  去,此前种种沦为笑话。

  “计出执政还是天子?”

  林珩坐在屏风前,凝视灯盘下的暗影,瞳孔漆黑,幽暗无底。

  风过廊下,呜咽作响。

  夕阳余晖散尽,光影退出门外,如同潮水退去,悄然无声,不留一丝痕迹。

  相隔数千里外,上京城同被夜色笼罩。

  三声重鼓之后,城门关闭,城头亮起火把。火光闪烁,连成一条光带,在夜空下摇曳生姿。

  夜风呼啸卷过,掠过道路两侧的建筑,淹没在长街尽头。

  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是两队巡城的甲士,在道路上相向而行。

  这条街横穿城东,道路两旁皆是贵族宅邸,高门大屋,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甲士路过几座府邸,府内都是灯烛辉煌,隐隐有乐声和欢笑声传出,分明正在宴饮。

  行至道路中段,两支队伍正面相遇,擦肩而过时,不约而同向一侧望去。

  道路左侧,一座大宅包裹在黑暗中,凄凉冷清,灯火稀落,相比一墙之隔的热闹,显得格格不入。

  “刁氏府邸。”

  “介卿刁泰被关押,至今没有放出,也不许探望,不知是生是死。”

  “慎言,免得惹祸上身。”

  “贵族如何与你我何干,不如早些巡逻,回去还能多睡半个时辰。”

  甲士们脚步匆匆,很快离开府门前,消失在道路尽头。

  他们离开不久,道路对面的府邸内传出动静。

  伴随着吱嘎一声,厚重的大门敞开一条缝,一人闪身而出,探头环顾四周。

  确定甲士已经走远,该人反手关闭府门,飞速穿入路旁小巷,借夜色掩护向关押刁泰的囚牢潜行而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幽暗的囚室内,一灯如豆。

  狭窄的木窗贴近屋顶,月光从窗口投入,在地面留下苍白的剪影。

  铜灯靠墙矗立,灯光只及方寸之地。边缘触碰光影,似有看不见的屏障横亘其间,泾渭分明,难以融合。

  室内静悄悄,呼吸声都变得清晰。

  刁泰席地而坐,背部紧贴着墙面,双臂环抱蜷缩在暗影中,好似一头困兽。

  毒又开始发作。

  越室的毒阴损无比,不会马上致命,却令他备受煎熬。

  没有按时服下解药,症状频繁发作。剧痛自胸腔蔓延,如同万蚁噬心,很快遍及四肢百骸。

  刁泰软倒在地,因痛苦张大嘴巴,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哀鸣。冷汗浸湿全身,视线被汗水遮挡,意识变得模糊不清。

  他控制不住发抖,双手在地面抓过,留下一道道抓痕,斑驳凌乱,层层叠叠,部分还残留血渍,显然指尖已经磨破。

  疼痛折磨着他,他恨不能昏过去,怎奈无法如愿。

  囚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在阴冷的走廊间回荡,令他悚然已经。

  声音越来越近,中途忽然消失。

  来人停在他的牢房门前。

  刁泰艰难抬起头,视线投向牢门,看着紧闭的木门一点点敞开。火光大亮,一名高大的男子背光而立。

  室内充斥腐朽的气息,混合潮湿和腥甜,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男子浑然不觉,从牢奴手中接过火把,迈步进入囚室,径直走向刁泰。

  他的脚步声很重,刻意加重力道,引起对方注意。

  刁泰勉强抬起头,看清火光下的面孔,痛苦和诧异凝固在脸上,表情一阵扭曲:“尢厌?!”

  “刁介卿,许久不见。”尢厌手持火把,居高临下俯视刁泰。半张脸被火光照亮,半张隐于黑暗,愈现阴森可怖。

  “喜烽派你前来?”疼痛不如先时剧烈,刁泰强撑着爬起身。双腿虚软无法站立,他只能背靠墙壁坐在地上。发髻早就松散,脸颊沾上灰尘,样子十分狼狈。

  “家主命我给刁介卿带话,执政染病,天子亲自过府探望,君臣尽释前嫌。介卿一番苦心付诸东流。”尢厌是喜烽的门客,奉命夜入囚牢,买通牢奴见到刁泰,专为碾碎他的希望,“刁介卿,你出不去了。”

  刁泰瞪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

  “这不可能!”

  天子对执政多番猜忌,一度要借三令之手分其权柄。执政心灰意冷,君臣间的关系落入冰点,根本难以修复。

  只有君臣不睦,日复一日互相猜忌,达成公子煜的目的,他才能获得解药摆脱痛苦。尢厌却告诉他,天子突然改变态度,没有趁执政病重分权,反而亲自探望,两人重归于好。

  刁泰不愿相信,更不敢相信。

  若对方句句属实,前事都将化为泡影,他岂止是走不出囚牢,更会连累家族,使刁氏一落千丈,再无法立足朝堂。

  “为何如此,为何会如此!”

  刁泰痛苦地抱住头,实在想不明白。

  天子生性多疑,近年来诸事不顺,使他的疑心越来越重。

  执政身为群臣之首,曾主张放归质子,目的是缓和上京与诸侯的关系,维持天子威严。不承想事与愿违,质子归国后,上京与诸侯的关系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恶劣。

  以晋为例,公子珩出兵讨伐郑国,竟然不请示天子,甚至没有告知一声。此举无疑是将天子的颜面扯下来丢在地上,再狠狠踩上一脚。

  天子震怒不已,却拿晋侯毫无办法,只能迁怒执政。

  这件事不是秘密,上京贵族众所周知。

  如此情况下,君臣关系还能缓和?

  刁泰实在难以置信。

  看出他的惊讶和不信,尢厌走近一步,将火把插到地上,坐在他对面,丝毫不介意长袍沾染尘土。

  “五年大觐,诸侯入京朝见,是为君臣之礼。自天子强索各国质子,诸侯再不入上京,朝见之礼形同虚设。如今天子封晋侯为侯伯,大觐之时,他朝与不朝都能使上京立于不败之地。执政病中上奏,奏疏递至天子面前,隔日君驾就去探病,君臣握手言和。”

  话说到这里,尢厌刻意顿了顿,见刁泰脸色青白,冷汗冒得更急,从袖中取出一只陶瓶,拨开瓶塞倒出一丸药,送至刁泰唇边。

  “服下,能缓毒发。”

  声音传入耳中,刁泰本能张开嘴,吞下苦涩的药丸。

  药效很快发挥,疼痛迅速缓解。

  他看向尢厌,多种情绪交替出现,惊讶、疑惑、难以置信,纠结在一起,凝固成一片晦暗。

  “喜烽勾结公子煜?”

  若非如此,如何解释他手中有解药?

  “非也。”尢厌收起药瓶,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轻声道,“家主与公子煜并无瓜葛。”

  刁泰看着他,电光石火间,答案浮现脑海。

  “你是越人!”

  尢厌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他缓缓勾起嘴角,下半张脸在笑,目光却异常冰冷,诡异阴森,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刁介卿,我是何人,同你关系不大。你现下应该关心执政重归朝堂,你之前的作为必被提及,即便是杀鸡儆猴,执政也不会放过你。所谓斩草除根,刁氏也不能幸免。”

  “你是何意?”刁泰沉声道。

  他使晋归来,数次挑拨离间,使天子和执政间的关系急剧恶化。

  不久前事发,他被天子下狱,一直关押在牢房,无人进行审问。

  依照他对天子的了解,真有心处置他,早就夺爵驱逐,绝不会等到今日。最大的可能就是天子疑心难消,表面要严办他,实则对执政从未打消戒心。

  保持这个信念,他始终不曾放弃希望。然而尢厌今日前来,彻底打碎他的期盼。

  “刁介卿,你是聪明人,应该知晓事情后果。”尢厌看着刁泰,不紧不慢说道,“以执政的手段,不会容你继续平安。是否供出幕后主使,你都必死无疑。以命最后一搏,或能保全家族。端看你如何选择。”

  刁泰低下头,凝视手指上干裂的血痕,许久没有出声。

  尢厌没有催促,平静坐在对面。

  火把立在两人身侧,火光跳跃,烟气攀升。火焰倏地膨胀,中心处发出一声爆响,惊醒沉思中的刁泰。

  “如何做?”他抬头看向尢厌,沙哑开口。

  尢厌向前倾身,单手按住他的肩膀,附到他耳边道出一番话。

  刁泰脸色惨白,完全失去血色。

  “非此不可?”

  “然。”

  “我死后,家族能保?”

  “七成。”

  “我如何信你?”

  “信与不信,做与不做,全在介卿。”尢厌收回手,笑容冰冷,“就算刁介卿供出主使也无妨,届时,刁氏会彻底湮灭,鸡犬不留。”

  刁泰手脚冰凉,霎时间如坠冰窖。

  看着尢厌,他不免心生怒火,恶声道:“喜烽可知你是越间?”

  “我是何身份,同样不重要。”尢厌回到原来的位置,好整以暇说道,“刁介卿莫非忘记喜氏本为中山国宗室,遇氏族叛乱窃国,举家奔逃上京,求天子主持公道。结果如何?”

  听尢厌提起中山国,刁泰脸色骤变。

  “天子寻借口搪塞,拖延数月不闻不问,最终竟册封叛乱的氏族,使喜氏失去国祚,宗庙也被推倒。这其中,当时的介卿和政令功不可没。”尢厌看着刁泰,轻声说道,“据悉中山国氏族送入上京十车金,有三车在介卿府上。认真算起来,喜氏和刁介卿祖上有大仇。”

  灭国之仇,夺家之恨。

  喜氏对历代天子忠心耿耿,却被氏族夺权窃国,天子还下旨册封,让他们如何不恨!

  “比起我是否是越间,家主更想介卿一家族灭。从我之计,刁氏才能留存血脉。介卿以为如何?”

  尢厌轻声细语,语速不紧不慢。

  刁泰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定格在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自己没有第二种选择。

  “我明白了。”他勉强坐正身体,直视尢厌,“我依计行事,望你也能信守承诺。”

  “那是自然。”尢厌拿起火把,递出剩下的解药,旋即站起身,准备离开囚室,“执政病情大好,明后日就能上朝。不想事情生变,刁介卿最好快些动手。”

  “我知道。”刁泰握紧陶瓶,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尢厌又看他一眼,没有再多言,转身走出牢门。

  牢房外,两名牢奴在左后等候。

  尢厌对两人示意,又朝门内指了指。牢奴连连点头哈腰,谄媚笑道:“您放心,一定办好。”

  “事成之后,另有重赏。”尢厌抛给牢奴一枚金,没有在走廊久留,快步走出暗牢,消失在夜色之中。

  囚室内,刁泰枯坐许久,终于有了动作。

  他打开陶瓶,一口气吞尽药丸。其后打碎瓶身,用碎片划破掌心,以手指蘸血在墙上写下一行字:执政结王子害,我知其秘。

  最后一个字,他故意写得扭曲,遗落两笔。

  待血迹洇入土墙,染血的掌心重重压下,覆盖一个血手印,触目惊心。

  做完这一切,刁泰以碎陶片横过脖颈,猛然一划,鲜血飞溅,地面洒落点点红痕。

  月光如水,皎洁明亮。

  光影穿过窄窗,落入昏暗的室内。

  灯盘倒扣,压灭了火光。

  残存的灯油缓慢流淌,覆上苍白的光影,侵蚀出一片暗色。

  刁泰趴在地上,血从脖颈涌出,手指抓握两下,很快变得无力。生命之火燃尽,双眼逐渐暗淡,他在月影下气绝身亡。

  暗牢外,尢厌没有立即返回喜烽府上,而是穿过两条夹道,三绕两绕来至一扇挂有铜锁的木门前,抬手在门上连敲三下,重复三次。

  少顷,门后传来声响,紧接着大门开启,尢厌闪身而入。

  “告知公子,事已成。”

  尢厌在门内停留片刻,很快从另一道暗门离开。

  他走出不久,院内飞出三只信鸟,接连振翅穿过夜空,乘风向南飞去。

  风中弥漫水汽,信鸟越向南飞,水汽越重。

  进入越国境内,蔚蓝消失不见,天空被乌云遮挡,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越侯宫内,上京来使脚步匆匆,随侍人穿过宫道,冒雨去往正殿。

  他手捧一只木盒,盒中是册封越侯的诏书。这封诏书早该送达,但因种种原因拖延到今日,早引得越国上下不满。

  使者来至殿前,朝会尚未散去。

  侍人入内禀报,不多时至殿前宣:“来使入殿!”

  使者的发冠和衣袍被雨淋湿,脚下踩出水印,如此面君极不合礼仪。越国君臣却像是忘记了这件事,任由他全身湿透进入大殿。

  使者有心发作,跨入大殿后却全身一冷,对危险的直觉令他寒毛倒竖,百般计较登时烟消云散。

  越国建筑以华丽闻名于世。

  越侯宫是集大成者,飞檐反宇,珠窗网户,恰似神霄绛阙。

  大殿内铺设金石,两侧圆柱雕刻於菟,兽身饰以金箔,兽眼镶嵌彩宝,与夜明珠的光芒交相辉映,愈显富丽堂皇。

  越国氏族分坐两班,皆是峨冠博带,宽袍大袖。腰间束金带,带下悬金印玉饰,袖摆和领口的花纹华丽非凡。

  大殿尽头设一面金屏风,凶猛的於菟盘踞其上,尖牙利爪,昂首咆哮。

  屏风前是国君宝座,绯袍玉冠的越国公子高踞其上,轩然霞举,美如冠玉,不负盛名。

  没有天子册封,公子煜自登宝座并不合礼仪。秉持立场,使者理应直言不讳。但在这一刻,他突然不敢开口。

  似鹿置身狼群,随时将要丧命。又如面对凶残的猛虎,危机感挥之不去。

  出于对危险的直觉,他丝毫不敢造次,手捧木盒上前半步,恭敬道:“单氏信,奉旨使越,参见公子。”


第一百五十七章

  单信立在大殿中央,不善的目光刺在身上,压力如有实质。

  他行礼时,殿内异常安静,落针可闻。

  因冒雨穿过宫道,他全身湿透。又因神经紧张,冷汗不断冒出额角。凉风袭入殿内,雨水混合汗水一同滑落,隐没在衣领中,加深领口的暗色。

  木盒捧在手中,诏书不过一卷竹简,此时如有千钧重。

  “礼令单信,参见公子。”单信二度开口,捧起木盒的手微微颤抖,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据我所知,礼令单冲刺杀晋侯,死于晋。”楚煜终于出声,口中的话却让单信一凛,猛然抬起头。

  他仰望上首的楚煜,只见对方靠坐在宝座上,姿态放松,不似殿内氏族庄严肃穆。五官明艳近似锋利,嘴角带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似一头慵懒的凶兽,随时能亮出尖牙利爪将目标撕成碎片。

  美丽,却也极其可怖。

  短暂的失神后,单信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想到越晋两国的婚盟,他不由得嘴里发苦。

  单冲死在晋国,身后背负骂名。

  晋侯的奏疏递至上京,明知事情存在蹊跷,天子也无法追究。

  殷鉴不远,得知要出使越国,满朝文武避之唯恐不及,礼令这个官位成为烫手山芋。经过数日拉锯,世代出任礼官的单氏被赶鸭子上架,接下这次出使的任务。

  单信是单冲的堂弟,入朝不过五载,名声才干不显,未有多大建树。

  单冲未出事前,礼令一职压根轮不到他的头上。如今情况不同,族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族长联合族内长辈施压,他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一番谈话之后,单信被迫点头。

  单氏阖族举荐,并有政令、刑令同举,天子不作任何质疑,直接下达任命。

  一般而言,家族有人出任三令,必然要大排筵宴予以庆贺。

  单信接到任命诏书,隔日就要出发使越,宴席庆祝全部省略。在多数人的观念中,他此去怕是凶多吉少,极可能落得身首异处,就此葬身越国。

  “天子压下公子煜册封,迟迟不肯下诏,越国上下很是不满。此去务必小心,凡事谨慎,存身为要。”

  母亲的殷殷教诲犹在耳畔,单信用力一咬牙,进一步放低姿态,口中道:“单冲刺杀晋侯,实是胆大包天,死不足惜!”

  这番话态度鲜明,无异于与上京割席。

  公子煜挑了下眉,不置可否。

  殿内氏族心生诧异,不由得面面相觑。他们设想过使者态度,也做好多种预案,万万没想到,同为上京贵族,还出自一家,单信竟会是这般反应。

  对方不上钩,无法公然撕破脸,事情难免有些棘手。

  众人的目光扫过单信,悉数聚向上首,落到楚煜身上,等待对方做出决断。

  见此一幕,单信暗暗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做对选择。

  同为贵族又如何?

  同出一家又怎样?

  家族对他不仁不义,弃他如敝履。出发前一日不设宴席,连虚情假意都没有。凭什么要他安守本分,心甘情愿去死?

  他父兄早逝,自幼靠母亲养育,受家族恩惠少之又少。及冠后承袭父亲官职,家中刚有了起色,就被族长当做弃子,明摆着送他去死。

  他不肯,更不愿!

  单信暗暗发誓,他会不惜一切保住性命。如果能平安返回上京,势必要向家族讨一个公道。

  “信奉命前来,送上天子诏书,请公子过目。”说话间,单信双手捧高木盒,没有以使者的身份宣读诏书,而是直接呈给楚煜。

  他不走寻常路,言行屡屡出人预料。

  氏族们不由得皱眉,看向他的目光颇为复杂,难断此人是担小惜命还是另有所图。

  楚煜凝视单信,笑容里溢出血腥气,直逼得对方额角冒汗,才令侍人上前取走木盒。

  “公子……”令尹想要阻拦,中途遇上楚煜的目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重新坐回到原位。

  左右氏族见状,默契地不发一言。

  史官在奋笔疾书,不做任何修饰,忠实地记录这一幕。

  木盒易手,单信仍不敢松口气,保持恭敬姿态站在原地。

  侍人捧着木盒登上台阶,躬身呈至楚煜面前。

  屏风浮动金辉,凶兽威风凛凛,华贵却也骇人。

  楚煜斜靠在宝座上,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掀起盒盖,取出装在盒中的竹简,随意展开浏览一遍。

  “我父薨后,请封奏疏递上许久,迟迟不见动静。难为天子还记得下诏,寡人感激不已。”

  语气懒洋洋,话中充满嘲讽。

  不至于说他犯上,却也明摆着傲慢不逊,对天子缺乏敬意。

  单信对此全无反应,眼观鼻鼻观心,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好似与他无干。

  殿内氏族见状,推断出他的态度,既感到惊讶又不免觉得讽刺。上京三令之一,官位仅次于执政,出使时是这般姿态,当真是匪夷所思。

  然而他不开口,不代表事情就此过去。

  “单礼令,越国请封合乎礼仪,为何要拖延数月?”钟离君率先开口,语气充满质疑,不容对方回避。

  单信心头一紧,心知躲不过去。好在他早有准备,当即回道:“单冲伏法,礼令空悬数月。信平庸之辈,为官数载无甚建树。出使前日得金印,仓促就任情非得已。君所疑,信实是无言解之。”

  单信态度诚恳,有一说一,既无掩饰也无夸张。

  他不惜自揭短处,专为让众人知晓他无德无才,手无权柄,不过是一枚弃子。如果楚煜处置了他,正合天子心意,八成会借机责难,让越国陷入不利境地,有理也会变得没理。

  “君侯,信无才德,唯求存身。望能网开一面,信感恩不尽。”

  说话间,单信长揖至地。知晓形势对自己不利,他干脆豁出去,直言自己只求保命,希望楚煜能高抬贵手。

  他不在乎颜面,不在乎被指责小人,只想留住脑袋,不落得和单冲一样的下场。

  “我观君胆大心细,断而敢行,绝非材朽行秽之人。”楚煜起身离开宝座,信步迈下台阶,来到单信面前。

  衣袂摩擦声近在咫尺,单信抬起头,入目一片殷红。

  “君胸有沟壑,行事不凡。至今湮灭无闻,非君之过,是缺乏慧眼识才之人。”白皙的手指搭上单信的手肘,楚煜面含浅笑,亲自扶起他,态度同之前大相径庭。

  “君侯盛赞,信愧不敢当。”被大诸侯当面夸赞,单信难免心情激荡。强压下心潮澎湃,告诫自己谨慎,绝不能得意忘形。

  “寡人知君难处,惜君之才。”楚煜继续道,“君暂留宫中,容寡人尽地主之谊。三日后送君出城,保君平安返回,无人能伤。”

  单信正要感激,突然品出弦外之音,不由得心头一跳。

  无人能伤?

  越人之外,谁会想要他死?

  他奉命出使越国,从离开上京那一日起,命运就不在自己掌握。

  天子同诸侯博弈,身为一枚棋子,下场就是任人摆弄,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单冲就是前车之鉴。

  比起越国上下,天子和执政或许更希望他葬身在此。

  思及此,单信不由得齿冷。

  “君侯之恩,单信没齿难忘。今后但有驱使,信惟命是听!”

  “善!”

  楚煜莞尔一笑,召来侍人引单信去侧殿更衣歇息。

  单信没有推脱,叠手行礼,随侍人离开大殿。

  待他的背影消失,楚煜回到屏风前,振袖落座。他收起脸上的笑容,目光扫视殿内,单手提起天子诏书,询问群臣:“诸卿如何看?”

  殿内短暂响起议论声,半晌后声音消失,氏族们接连出列,道出多种可能。

  “天子故意压下册封,如今下诏定有所图。”

  “邳城之战,楚之行大白于天下。上京至今不问,暗中必有瓜葛。”

  “下诏册封一国之君,出使之人临时提拔,视同轻蔑。或是要激怒君上,陷越于不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方向各有不同,看法殊途同归,上京不怀好意!

  “君上,大觐将近,五年一朝。”令尹在众人之后开口,道出他的见解,“自天子强索质子,诸侯集体不朝,迄今已有数年。上京一直压下册封,则君上不朝合情合理。如今下诏,且在大觐之期,君上需早做计较。”

  还有一点,令尹没有明说,众人却心知肚明。

  单信是不折不扣的弃子,若他死在越国,上京必要问责。

  “单信为使,无由暴死,上京必罪越,责君上不敬。甚者,借口晋君为侯伯,促其发兵征讨。晋不出兵是公然违命,楚、齐等大可借机发难。晋若是出兵,则盟约形同废弃,两国必然反目成仇。臣或杞人忧天,然前有厉公夺爵之事,上京手段防不胜防,君上需引以为戒。”令尹浸淫政治大半生,见多波诡云谲,言辞有理有据,绝非无的放矢。

  “令尹所虑甚是,寡人必慎重对待。”楚煜颔首,采纳令尹所言。

  钟离君想到另一关键,补充道:“君上,越晋同盟,上京谋越,亦会谋晋,臣以为当书信晋侯。”

  “正是。”松阳君在一旁点头,难得两人会想到一处。

  群臣也纷纷开口,赞同钟离君所言。

  “季父言之有理。”楚煜高踞上首,听完钟离君的见解,忽然想到父亲对他的评价。父亲慧眼识人,只可惜……

  思绪翻转间,杀意又起。

  目标虽非殿内众人,仍让众人感到心惊,不知楚煜的杀意因何而来。

  莫非是针对上京?

  在群臣的忐忑中,礼乐声响起,宣告朝会结束。

  殿外雷声稍歇,雨却未停。

  众人行出大殿,由侍人撑伞送出宫门。因雨势太大,长袍下摆被打湿,留下大片暗痕。

  楚煜返回寝殿,尚未来得及更换外袍,就听侍人来报,去往晋国的信使返回,携带晋侯书信。

  “宣。”

  楚煜解下发冠,随意丢到托盘中,任由长发披散在身后。

  转过身时,长袖振动,袖摆带起一阵风,霎时间冷香萦绕,沁人心脾。


第一百五十八章

  信使等候在殿前,手捧一只木盒,上刻玄鸟纹,象征晋室图腾。

  侍人先一步入内禀报,数息后折返,引他前往殿内。

  “君上在殿内。”

  听出侍人称呼的变化,信使不由得一怔,想到入宫时的听闻,迅速收敛心神,迈步进入殿门。

  殿外阴云密布,大雨滂沱,白昼堪比黑夜。

  殿内矗立数盏铜灯,灯身铸成鸟兽,灯盘形似花瓣,或被鸟喙衔起,或被兽掌上托,火光在盘心跳跃,释放橘红的暖光。

  一架漆金屏风落地摆放,屏风前不设桌案,仅有一张矮榻。

  数级台阶横亘在矮榻下方,上雕精美图案,鸟兽栩栩如生,鱼虫惟妙惟肖,工艺精湛,在他处难得一见。

  楚煜斜靠在屏风前,绯红的袖摆铺展,袖口刺激金纹。金红辉煌,犹如一团烈火,刺痛观者双眼。

  信使上前半步,躬身叠手,呈上雕刻玄鸟的木盒。

  “禀君上,仆至晋都拜见晋君,晋君问公子安好,书信命仆带回。”

  木盒送至面前,盒盖上的玄鸟纹流淌金光,鸟瞳竟是一枚彩宝,色泽艳丽,浑似凝固的血珠。

  “晋君问我安好?”

  “正是。”

  白皙的指尖擦过盒盖,触感微凉。

  猜测林珩的本意,楚煜轻掀嘴角,无声地笑了。

  “下去吧。”

  “诺。”

  信使再拜后站起身,维持垂首的姿势退出大殿。

  一门之隔,暖香瞬息消散。

  风雨袭入廊下,雨珠落到信使肩上,干爽的衣袍又被打湿,让他不自觉皱眉。

  望向烟灰色的雨幕,耳边闷雷声不断。料定一时半刻不会雨停,信使没有在殿前久留,顺手接过侍人递来的雨具,快步穿过廊下,冒雨踏上宫道,向宫门疾行而去。

  殿内,侍人移近灯盏,使灯光愈亮。

  楚煜打开木盒,看到盒中堆叠的竹简和绢,眸光微动,抬手挥退左右侍婢。

  “下去,无召不得入。”

  “诺。”

  侍人婢女鱼贯退出殿外,无声合拢殿门,分别守在廊下。

  风雨短暂飘入大殿,随即被门扉阻隔,仅在门槛处留下几点水痕,很快被暖意蒸干。

  竹简以布绳系紧,绳结处盖有蜡封。从晋都到越都路途遥远,蜡封依旧完好如初。

  楚煜取下发上的玉簪,以簪尾划开蜡封,轻松挑开绳结。

  信使星夜兼程,途中遇到连日暴雨,木盒也被保管得十分妥当,始终未染水汽,竹简和绢都不曾被浸湿。

  系绳脱落,竹简展开,遒劲的字体闯入眼帘。矫若游龙,入木三分,乍一看,似有杀伐之气迎面袭来。

  “君侯的字着实与在上京时不同。”

  轻笑一声,楚煜逐字逐句看下去,笑容开始收敛,深情逐渐变得严肃。

  “以商谋魏?”

  林珩用词简练,三言两语说明要点。

  楚煜一眼看出关键,放下竹简陷入沉吟,思量此计是否可行。

  “大量向魏购麻,诱之以利,使魏人少种粮乃至不种粮,断其储。”他垂下目光,摩挲着竹简上的字迹,推断事成后的结果。

  此计若能成,魏不灭也会伤筋动骨。

  楚未必会施以援手,更可能乘人之危鲸吞蚕食。

  “可行。”

  不过,如何下手还需从长计议。

  邳城之战,魏国和吴国想做渔翁,不承想事与愿违,没能坐收渔利,反而在城下损兵折将。吴国公子峦被请至越国,魏国公子展则被迫入楚,至今未能归国。

  遭遇这番打击,魏国君臣必然会变得收敛,戒心会比以往更强。

  “欲要成事,越和晋还不够。”楚煜喃喃自语,指尖轻点桌面,许久陷入沉思。

  灯光微暗,他随手拿起玉簪,发转簪身,以簪尾拨动灯芯。

  火光闪亮,焰舌跳跃。

  灯芯一团幽蓝,外层包裹着明亮的橘红。

  暖色照亮芙蓉面,长发如瀑流淌,迤逦在绯红的长袍之上,浓烈到极致,非凡间之色。

  “齐人好经营,齐商遍布天下。知晓有利可图,必蜂拥而至。”

  楚齐结盟,盟约并不牢靠。

  魏附庸于楚多年,不甘于久居人下,两国间的关系变得岌岌可危。

  施行弱魏之计,齐国若为推手,事将如何?

  思及此,楚煜掀起嘴角,笑意不断加深。明亮的火光映入眼底,眼尾染上一抹红,冶艳秾丽,勾魂摄魄。

  “来人。”

  声音传至殿外,立即有侍人应声:“仆在。”

  “宣令尹入宫,言有要事相商。”

  “诺。”

  侍人领命而去,不多时消失在廊下。空出的位置立刻被填补,几名侍人并肩而立,随时听候国君吩咐。

  殿内,楚煜合拢竹简,暂时放到一旁,从盒内取出叠起的绢。

  有弱魏之计在先,他颇有些好奇,这张绢上会写些什么。

  楚,齐,亦或上京?

  绢布纹理细密,不同于越绢的薄透,略有些厚,分明是晋国织匠的手艺。

  绢上内容不长,迥异楚煜之前的猜测,一目十行看过去,令他颇感意外。

  在这封信中,林珩丝毫不提及军政,更无天下大事,专门评价楚煜之前送出的情诗,言辞直白,甚至有些过于直白,让人不知该作何反应。

  “珩不擅诗词,不慕风月。公子高情,珩恐负知音。”

  简而言之,楚煜的诗他收到了,也读过了,写得很好。可惜他不擅长风花雪月,为免浪费时间,下次别写了。

  捧着这张绢,楚煜凝视半晌,眸光深邃。倏而有一抹情绪闪过,在眼底蔓延,充斥无尽的暗色。

  殷红的嘴角勾起,现出一抹魅人的弧度。笑意缓慢流淌,充满捕食者的艳色。只需一眼,便如青丝缠绕,铁石心肠也能融化,为之神魂颠倒,色授魂与。

  “君侯如无意,区区诗词岂会放在心上。”

  看入眼,印入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刻意写下这封信。

  “煜不觅知音,唯慕君侯。”

  楚煜铺开一张绢,提笔写下这行字,不召信使,直接命人提来信鸟。

  “收到此信,未知君侯如何应答?”

  亲手将装有绢的木管绑在信鸟腿上,楚煜行至殿前,在廊下放飞信鸟。

  信鸟振翅高飞,盘旋一周划过云层,向越侯宫外飞去。

  暗影掠过宫门时,令尹的马车恰好抵达。

  车门推开,奴仆撑伞等候在一旁。

  令尹子非走出车厢,皮履踏上地面,不慎踩入水洼,短暂溅起积水,打湿长袍下摆。

  车奴见状大惊,迅速匍匐在地,任凭雨水湿透全身。

  “无碍,起来吧。”令尹无意发作,命车奴起身。继而提步穿过宫门,由侍人引路去往正殿。

  他迈过宫门时,信鸟恰好从头顶飞过。

  天地之间,雨幕相隔。

  一道电光闪过,模糊的剪影短暂落下,随即隐入云层。

  信鸟发出清鸣,飞离越侯宫,飞出禹州城,越过高耸的城墙,振翅向西而去。

  越向西雨云越薄。

  穿过漫长的边境线,进入晋国境内,倾盆大雨消失无踪,沿途风和日丽,天空一片湛蓝。

  傍晚时分,金乌西沉,晚霞映红天边。

  雄伟的城池被霞光笼罩,披覆一层暗红。建筑和街道浸染落日余晖,融入光影,远远望去竟有几分朦胧。

  夕阳西下,光影如潮水退去,大片被暗色取代。

  城头亮起火把,排成一条长龙。

  大街小巷亮起灯光,星星点点汇聚,光芒闪烁,如银河倒悬,下落九天。

  城内最明亮处是晋侯宫所在。

  此时宫门落钥,侍人提灯穿过宫道,迎面遇上手持灯盏的婢女,两队人擦身而过,灯光明亮,彩裙翩然。

  侍人继续巡逻宫苑,婢女一路去往南殿。

  打头的婢女持灯照路,中间几人提着食盒,盒盖与盒身严丝合缝,仍有少许热气飘散,带出食物的香气,引得人馋涎欲滴。

  婢女快步来至南殿,在廊下稍停,当真内史的面打开食盒,将冒着热气的菜肴送入殿内。

  大殿内灯火通明,飘散着暖香。

  乐人鼓瑟吹笙,敲打着小鼓。韵律轻快,几名舞人踏着鼓点飞旋。

  年轻的身躯轻盈矫捷,似山间的羚羊。

  双足交替落地,与鼓声同频。

  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乐声停时,近乎要乘风而起。

  “赏。”舞蹈赏心悦目,国太夫人心情愉悦,赐下绢和酒食。

  “谢国太夫人赏赐!”舞人和乐人伏地叩首,大声谢恩。随后膝行退出殿外,面上喜色难掩。

  乐舞告一段落,热食送上。侍人守在廊下,婢女留在殿内伺候。

  屏风前设有两张长桌,国太夫人和林珩各踞其一。

  炖肉的鼎抬到殿内,鼎内热汤翻滚,大块的羊肉已经炖得酥烂。

  两名厨守在鼎前,用长叉插起肉块,盛在盘中,分别送到林珩和国太夫人面前。

  “君上,大觐之期将近。”国太夫人拿起匕首,切入冒着热气的羊肉。

  “大母放心,我已有安排。”林珩端起酒盏饮下一口。盏中是越酒,不如晋酒醇厚,入口甘冽不易醉人。

  闻言,国太夫人停下动作,抬眸看过去:“朝见之事,君上已有决断?”

  “正是。”林珩颔首,道出心中腹案,“夏末出兵西南,料想数月能归。届时,西境诸侯齐聚,一同奔赴上京,共朝天子。”

  “带兵朝见?”国太夫人吃了一惊。

  “昔楚共公兵入上京,问鼎于天子,天子不究其过,反赐车马弓刀,臣妾百人。我仿效行之,未为不可。”林珩浅笑出言。

  楚能为,晋亦能为。

  棋局既开,分出胜负之前无人能停,天子也是一样!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上京。

  天刚蒙蒙亮,大街小巷冷冷清清,人迹寥落。巡逻的甲士经过长街,全都打着哈欠,样子无精打采。

  “昨夜诸王子入宫,至今未出,不知发生何事。”

  “同你我不相干,慎言。”

  有人刚刚挑起话头,立刻被年长的同袍截住。拦他的人环顾四周,确信没被旁人听见,这才压低声音道:“妄议宫内,你不要命了!”

  “我就是好奇。”

  “好奇也不行!”甲士正色厉声,警告对方祸从口出,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巴,“不想丢掉性命就老实一些。开口之前摸一摸脖子,看看自己有几个脑袋。”

  这番话不可谓不严厉,但绝非危言耸听。

  暗牢中死了人,听说还是个大官,出身贵族刁氏。这几天风声频传,城外匪盗猖獗,城内愈发不太平,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情势十分不妙,躲且来不及,还要四处打探,岂非是嫌命太长,想要自寻死路。

  “自从暗牢里出了事,城东没少抓人,宫内也发落一批。不想落得身首异处,最好安守本分,别胡乱打听。”年长甲士好言相劝,只盼对方不要糊涂。

  好在年轻人听劝,被当面说明厉害,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老实地闭上嘴,不再想着问东问西。

  队伍穿过长街,途经两条道路交汇处,遇见数辆贵族马车。

  车行得急,车奴奋力挥动缰绳,相隔一段距离就在高喝:“让开!”

  甲士和奴隶,身份天差地别。车奴大声斥喝,行径无礼之极。甲士们却敢怒不敢言,非但没有叱骂车奴,反倒要让至一旁,容车辆通过。

  车奴耀武扬威,故意加快车速,掀起大片尘土。

  几名甲士怒目而视,近乎要忍不住怒气。被同袍按住肩膀,强行扣住手腕,才没有拔剑冲上去。

  “别冲动!”

  见甲士闷声不语,车奴得意洋洋,驾车扬长而去。

  一辆又一辆马车从身边经过,车身上雕刻贵族图腾,车上的奴仆傲慢放肆,仰仗车中人狐假虎威,睥睨路旁的甲士,全无半分敬畏。

  “刁奴!”眼睁睁看着马车走远,甲士气得牙痒。

  “行了。”甲长喝止众人,劝说道,“近日风声紧,莫要生事。”

  甲士们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自从农令家中出事,宫内下达旨意,巡城的甲士被严格约束,稍有不对就要问罪捉拿。

  农令全家被屠,财物被劫掠一空,作案之人早就逃之夭夭。听说在城郊落草为寇,成了远近闻名的盗匪。

  贵族们不想着缉盗,只缩在城内耍威风,对甲士百般施压。时至今日,甲士的地位一降再降,以至于贵族家奴都敢白眼相看,如何令人不怒。

  “我等甲士,怎容刁奴欺辱!”

  “城内行商言,晋行变法,国人、庶人能以战功得钱绢,还能得官爵。我等守卫天子城池,如今反不及诸侯国庶人,还被奴仆轻蔑,何其可笑!”

  甲士们愤懑不已,都是郁结于心,长期得不到排解,如一座座活火山,只需一个诱因就会爆发。

  “我何尝不知,然我等身在上京,家业亲人皆在此,又能如何?”甲长没有制止甲士的抱怨,也未如先前一般劝说众人,而是不断摇头叹息,心中无限悲凉。

  队伍陷入沉默,众人都没再出声。

  天子日益昏聩,贵族们穷奢极欲,百姓怨声载道,又能如何?

  相比之下,诸侯国蒸蒸日上,四大诸侯各自雄踞一方,小诸侯争相依附,天下共主空留虚名,权威一日不如一日,迟早荡然无存。

  “早知道……”一名甲士喃喃念着,后半句话含在嘴里,很难听清楚。

  左右之人看过来,他猛然闭紧嘴巴,无视对方的疑惑,再不肯多言。

  他没有告诉同袍,他与城郊盗匪相识,其中一人还曾邀他入伙,被他婉言拒绝,自那之后再没有联系。

  早知今日,他宁愿跟随对方出城,带着家人一起走,省得留在城内受气。

  接下来的一段路,众人异常沉默。想到今后的日子,都是意兴阑珊,提不起太多力气。

  前往城门的途中,身边陆续有马车经过,车上雕刻贵族图腾,观方向皆是去往王宫。

  “今日没有朝会,入宫是何缘故?”

  甲长察觉到异样,碍于身份所限,也猜不出所以然。

  一行人来到城下,同另一队甲士相遇,才从对方口中得知,今晨宫内来人,传天子口谕,要求紧闭城门,无诏不得开。

  “不开城门?”

  “正是。”

  “奇怪了。”

  这件事委实古怪,甲长凝神思索,猛然间想起昨夜之事,不由得神情一变。

  诸王子夜入王宫,至今未出。

  贵族齐聚宫内。

  城门紧闭,无诏不得开。

  线索串联起来,越想越是恐慌,甲长脸色发白,额头冒出冷汗。

  他不敢再深想,急匆匆告辞同袍走下城头,一路策马返回家中,第一时间召集家人,告诫父母妻儿不要外出。

  “城内或有大变,家中严守门户。”

  甲长郑重其事,家人们虽有不解却未出言反驳,依他所言进行安排,直至风波过去。

  诸事吩咐妥当,甲长独自坐到桌前,拿起杯盏一饮而尽。盏中水已凉,顺着喉咙滑下,刚好缓解心头燥意。

  他放下杯盏,起身走至门前,一把推开房门,眺望王宫方向,期望是他庸人自扰,最糟糕的情况不会发生。

  “但愿如此。”

  单手按住门框,甲长仰望天空,口中自言自语,紧锁的眉心始终不曾舒展。

  旭日东升,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道路上渐渐有了人声,却远不如平日里热闹。

  有商人想要出城,却被告知城门不开,无宫内旨意不能进出。

  “这是为何?”商人大惑不解,却不敢硬闯,只能带着队伍原路返回。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被拦住,封闭上京的消息传遍城内,一时间人心惶惶。

  有老人想起早年间的事,不由得心生惶恐。

  “今上登基前,城内也有这一遭。”

  天子继位之前,有王子和贵族起兵叛乱。事情未成,乱军被扼杀在萌芽中,宫内仍是血流成河。

  当年的事太过惨烈,至今回想起来仍让人心惊胆寒。

  “昨夜诸王子入宫,莫非……”

  有人心生猜测,却不敢宣之于口。

  谨慎之人立即回家,直至城门开启,打定主意不出家门半步。

  不到半个时辰,大街上人迹罕至,家家关门闭户。

  青天白日之下,竟比夜晚还要冷清。

  道路上不见行人,只有贵族马车时而经过。车轮压过路面,留下浅浅的辙痕,一路向王宫行去。

  上京城四门紧闭,王宫中也是一般无二。

  待贵族全部入宫,天子下令关闭宫门,门前由虎贲把守,不许任何人出入。

  贵族们聚在丹陛下,暂时未入大殿,依礼等候在殿外。

  日头高升,气温越来越高。

  殿前没有遮挡,阳光径直落下,被高温烘烤,众人脸上冒出热汗,陆续开始站不稳。

  执政大病初愈,面颊枯瘦,身形有些佝偻。

  他独自站在众人之前,正面紧闭的宫门,目光低垂,面无表情,没人知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扑通一声,队伍中有人摔倒。

  倒下之人是新任的农令,不具才德,仰赖家族得授官爵。经不住高温昏倒在地,当场不省人事。

  动静闹得有些大,一名侍人上前查看,旋即入内禀报。

  侍人去后不久,紧闭的殿门终于敞开。

  伴随着门轴的吱嘎声,宏伟的大殿呈现在众人眼前。

  玉石铺路,盘龙绕柱,龙楼凤阁尽显奢华,能窥出王宫落成时的壮阔盛景。

  “宣群臣入殿!”侍人高踞台阶顶端,扬声宣召。

  以执政为首,贵族们依序登上台阶。

  昏倒的农令也被唤醒,由家族之人搀扶走在队伍中,几乎是一步一喘。

  殿内悄无声息,静谧异常。

  半人高的铜灯全部熄灭,窗扇紧闭,阻隔明媚的日光,空旷的大殿愈显昏暗。

  殿门敞开,阳光大举投入,仅能铺至群臣脚下,却无法触及王座。

  光的边缘停滞不前,数不清的灰尘在光中旋舞,富丽堂皇的建筑笼罩一层暗影,灰蒙蒙,如同垂暮的老人,日薄西山,再难觅强盛的影子。

  群臣背光而立,仰望上首,只见天子坐在宝座上,神情冷峻,不言不语。

  五名王子跪在他的脚下,最年长的王子害匍匐在地,王子肥和王子典分别跪在他左右,三人之后则是王子盛和王子岁。

  观此情形,众人皆是心头一跳,生出不妙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见天子抬起头,目光如电,逐一扫过群臣,最终定在执政脸上,一字一句道:“逆子害犯上作乱,欲毒杀我篡位,大逆不道!”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天子未立太子,几位王子中,除死去和驱逐的三人,王子害年纪最长,有少许贤名,继承大统的机会最大。后因流言频传,牵涉到执政,册立的旨意迟迟未下。

  以王子害的为人,言其焦躁倒有可能,但胆大到毒害天子,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执政,你如何看此事?”天子锁定执政,目光晦暗不明。

  “陛下,臣不知详情,不敢妄言。况为天子家事,自应陛下独断。”执政表情不变,语气平稳,摆明置身事外。

  众人的目光来回移动,想到之前的传言,都不免心中打鼓。

  喜烽站在队伍中,表面上同旁人无异,心中却在暗喜,子弑父,真也好,假也罢,都是无义之人的报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名侍人出现在殿前,颤抖着声音说道:“陛下,蔡侯吞金,薨在偏殿!”

  “什么?!”

  天子腾地站起身,执政也是脸色骤变。

  数日之前,介卿刁泰在牢中自戕,朝中传得风风雨雨。天子和执政的关系缓和不久,又因他的死变得危如累卵。

  事情尚未解决,关押在上京的蔡侯又死于非命。

  蔡侯是晋国押送而来,关系到晋侯遇刺的主使。就这样吞金而死,上京势必背负骂名,被疑杀人灭口。

  天子想得清楚,执政也是一样。君臣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感到棘手。此事处理不好,别说借大觐设局,恐怕要被晋侯反咬一口,受到天下责难。

  相比之下,君臣间的猜疑反倒成为小事。

  “陛下,需彻查蔡侯为何吞金。”执政再无法置身事外,当即开口说道。

  “此事交给执政。”天子果断下旨,全权托付给执政。

  “诺。”执政领命,眼中寒光毕现。

  群臣缄默不语,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稍有不慎,上京就要背负擅杀诸侯以脱罪的恶名,再次引发众怒。这样的后果,任谁都无法承担。

  跪在殿内的五名王子不敢出声。

  王子害绝处逢生,心知罪名未定,自己就有翻盘的机会。

  王子肥和王子典对视一眼,虽然心有不甘,也不好在此时开口,否则极可能引来天子怒火。

  “当真是好运。”王子肥冷睨王子害一眼,刻意压低声量,不使第三人听见。

  王子害神情扭曲,终究压下怒火,什么也没说。

  贵族队伍中,喜烽低下头,尽量掩盖情绪,不被任何人察觉。

  刁泰死了,蔡侯也死了。

  前者之死有他推动,后者为何吞金,他一无所知。

  不过,不妨碍他借题发挥。

  喜烽眯了眯眼,想到之前送来重金的越人,心下很快有了主意。

  越晋有婚盟,消息送到越国,想必晋国也能很快知晓。以晋侯的作风,天子必定焦头烂额。

  想到那个场景,喜烽就大感畅快,用力捏住拳头,仍抑制不住兴奋,指尖微微颤抖。

  与此同时,楚煜的信鸟飞入晋国都城,在晋侯宫上空盘旋一周,径直飞入宫殿。

  不凑巧地是,林珩不在宫内。为即将到来的出征做准备,他率黑骑奔赴新军军营,田齐驾车同行。

  信鸟找不到林珩,误打误撞飞入南殿,落到了国太夫人宫内的鸟架上。

  饲鸟的宫奴见其陌生,不敢专断,立刻禀报内史缪良。

  缪良认出木管上的标记,带着信鸟去见国太夫人,当面禀明情况。

  “於菟纹,是阿煜。”国太夫人解下木管,命缪良立刻去往城外,“去新军处告知君侯,公子煜来信,或有要事。”

  “诺。”缪良领命退出大殿,亲自去往新军大营。

  他离开之后,国太夫人拿起木管,没有急着打开,而是看着上面的刻印,思量究竟是何要事,才使得信使都来不及派,直接放飞信鸟。

  “莫非关乎上京?”

  心中这样想,国太夫人心中一凛,神情变得凝重。


第一百六十章

  内史缪良奉命出城,为节省时间弃车上马,一路风驰电掣赶赴新军大营。

  烈日当空,火伞高张,风中都带着热意。

  一行人策马扬鞭,掠过等待入城的人群,引来好奇和探究的目光。

  “观衣履,应是宫中内史。”

  “此去何故?”

  “不知。”

  众人议论纷纷,多种猜测出炉,很难达成一致。

  在议论声中,队伍快速向前移动,不多时就少去一截。

  城下的甲士持矛戈维持秩序,登记和分发木牌的主事忙得不可开交。眨眼间数只木箱清空,主事抹去额头汗水,命人再去取。

  “速去速回。”

  “诺!”

  壮奴领命转身,一溜烟不见踪影。

  主事手捧竹简,继续笔耕不辍,详细记录入城者的身份、姓名和体貌特征,不敢有丝毫马虎。

  遇好事者询问,守在一旁的军仆代为解释:“君上有旨,晋人造册,各家登记户牍,抄录留官邸保存。君自别国来,在晋未有造册,需登记领取木简,方便随时查验。”

  商人觉得麻烦,下意识皱眉,就听军仆继续道:“凭木简在商坊市货,与晋人同税。”

  闻言,商人眼前一亮。

  事情虽然麻烦,好处却是实实在在。

  “君需报实情,不能隐瞒含糊。否则日后查出,必以晋法惩处。”军仆表情严肃,遵照上峰指示,丑话说在前头。

  除非商人再不踏足晋国,不然被查出身份造假,或是记录的内容有出入,必会受到严惩。

  见商人笑得轻松,全然不放在心上,军仆好心提醒:“君莫要不以为意,日前查出有魏国商人冒用他人身份,罚金绢不算,还要在商坊前示众两日,之后被驱逐,再不许入肃州城。”

  军仆既是在告诫商人,也是给周围人提醒,千万不要抱有侥幸心理,以为自己能浑水摸鱼。尤其是以市货为幌子,专为刺探情报之人,不被查出且罢,一旦被揪出来,等待他们的绝非示众驱逐那么简单。

  这番话落地,人群出现短暂骚动。

  多数人泰然处之,个别人脸色微变。百般衡量之后,十余人离开队伍,悄无声息溜走。

  瞧见这一幕,军仆立刻禀报城门处的甲士。

  后者未有太大动作,仅是朝身后扫过两眼,几个不起眼的庶人接连行出,有男有女,都是做乡人打扮,在城外分散开,追向溜走的可疑目标。

  几人离开后,取木简的壮奴结伴返回,肩扛手提,带回数只沉重的木箱。

  箱身落地,发出一声钝响。

  箱盖陆续掀起,里面堆满形状相同的木简,正面刻字,背面暗藏玄机,方便日后核对,也能避免造假。

  木简送到城下,队伍入城的速度随之加快。

  主事下笔如飞,不停在竹简上刻印勾勒,其后交给入城之人。后者接过木简,来不及细看上面的文字,就被身后之人催促快走,不要耽搁时间。

  “速行,别磨蹭。”

  催促的次数多了,脾气暴躁的难免生出火气。

  好在有甲士站在一旁,尖锐的长矛抵至近前,怒火上涌也不能发作,只能强压下情绪,各自退让一步,气哼哼大步入城。

  城下的队伍逐渐减少,队尾变得稀稀落落,忙碌半日的主事总算能松口气。

  “今早城门刚开,君上就驾车出城,至今未归。”

  “夏末出兵西南,此次有公子齐同行,八成是去了军营。”

  “上次征犬戎,我大兄携两子立功,得田十亩,还有数名奴仆。这次出兵西南,机会千载难逢,若在军中谋一个职位,必能收获匪浅。”

  “此言在理。”

  几名主事接连加入谈话,兴致勃勃展开讨论,都对随大军出征充满向往。

  只可惜僧多粥少,一个萝卜一个坑,想要达成所愿,必然要经历一番激烈的争夺。最终鹿死谁手,需看各自的运气。

  与此同时,缪良一行人正追风逐电,距新军大营越来越近。

  风从正面袭来,蒸干脸颊和脖颈上的热汗。

  缪良握紧缰绳,望见座落在平原上的营盘,正要加快速度,忽有一阵激昂的鼓声传来。

  “战鼓。”缪良心神微动,猛一勒缰绳,战马发出嘶鸣,前蹄猛然扬起,重重踏向地面。

  他举起右臂,身后的侍人接连停住,一边安抚战马,一边抬头向前望去。

  只见黑色营盘如猛兽盘踞大地,壮观恢宏。

  鼓声中营门大开,数千甲士列队行出,脚步整齐划一,大地为之震动。

  在大营两侧,另有三支队伍出现,分别是勋旧率领的上军,新氏族统率的下军,以及拱卫国君的中军。

  新军在北列阵,中军自行加入,同前者比邻。

  上军和下军互看不顺眼,此时却不得不站到一起,与对面的两军分庭抗礼,呈犄角之势。

  四支队伍列阵完毕,数辆战车出现在阵前。

  玄车居中,林珩手按宝剑立于车上,玄服玉冠,目似寒星。

  智渊、费毅、田婴和鹿敏等人分在他左右,都是长袍高冠,腰悬佩剑,象征官爵的金印附在剑旁,上铸的兽首异常醒目。

  田齐的战车本在氏族中间,被林珩特意叫到近前,以示对他的重视,为他树立起威严。

  “讨伐信平君,诛灭逆臣,尔当归国掌权,不应如此随意。”

  林珩一片好心,田齐自然不会不识好歹。他亲自驾车靠近,感谢林珩的提点。

  在晋国这段时日,田齐耳闻目睹,无时无刻不在成长。同离国时相比,他变化巨大,言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别看他在林珩面前坦诚憨厚,若真以为他胸无城府,随意就能欺凌,迟早会自吞苦果。

  三声重鼓之后,两队黑骑行出。中途如潮水分开,绕过林珩的车驾,分别立在四军阵前。

  骑士手擎令旗,旗色如墨,上绘玄鸟及各家氏族图腾,在烈阳下反射金光。

  林珩驱车上前,环顾两方将士,扬声道:“下月出征西南,讨伐逆贼信平君。今日演武,最勇者为先锋!”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晋人好战,先锋最勇,临战斩获最多战功。

  国君旨意下达,四军将士皆斗志昂扬,当仁不让。

  “战!”

  鼓声又起,比先时缓慢,却更为厚重。

  四军将士各取布条缠缚手臂,方便短兵相接时辨别敌友。

  鼓声告一段落,号角声取而代之,入耳苍凉豪迈。

  黑骑策马返回,拱卫国君战车。

  氏族们神情严肃,凝望演武的家族子弟,竟比亲自上阵还要紧张几分。

  “阵起!”

  伴随着一声声号令,双方阵型发生变化。

  上军和下军延袭晋军传统,车、马、弓、步分别阵列。弓箭开路,战车冲锋,其后步甲压上。在传统之上,两军增设骑兵,有马具为依托,骑兵的机动性远胜战车,能在交锋时成为支应。

  中军和新军的战阵则有较大变化。

  阵前排开战车,骑兵分列左右,随战车一同冲锋。

  战车后是成建制的弓兵。值得一提的是,弓兵全部用弩,半数是连弩,射程较断,能连发十矢。半数是强弩,射程不亚于长弓,需两人配合才能拉开。

  步甲分成三阵,一阵持戈矛,一阵持长刀,还有一阵持盾和短刀。三者互相配合,即便被打散,也能形成新的战阵。

  新军和中军已经开始换装,超过半数使用铁制兵器。

  尤其是步甲手中的长刀,刀柄足有成年男子的手臂长,刀身狭长,刀刃锋利,能吹毛断发,冷光逼人。

  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都是知兵之人。见到中军和新军的阵列,观其换装的兵器,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智渊、费毅和田婴都曾与楚军交锋,深知铁器的厉害。

  以这样的军队讨伐信平君,分明是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与其说是出西南的演武,更像是为另一个对手准备。

  智渊距离林珩最近,趁演武开始之前,开口询问:“君上,西南国弱,讨伐逆贼何须如此强兵。”

  林珩莞尔一笑,单手扣上车栏,没有绕圈子,直言道:“外大父洞若观火,应知新军之敌不在西南。”

  “君上言楚?”智渊心中猜测,一句话脱口而出。

  林珩笑意加深,举目眺望演武场,意味深长道:“大父在时,晋雄踞西境,成就数十年霸业。然史书有载,大父临终遗憾,晋军未能东出。我为晋室子孙,理应承大父之志,挥师于外,霸道天下。”

  挥师于外,霸道天下。

  智渊目光微闪,仔细咀嚼语言背后,不免心头狂跳。

  国君之志岂止是东出,分明是欲效楚共公雄霸四方,问鼎于天子!

  两人说话间,演武正式拉开序幕。

  除去箭头的箭矢铺天盖地,密集遮挡天空。黑云一般,在半空中交织碰撞。

  战车开始推进,同时加速,冲撞中掀起劲风。

  骑兵在阵中穿插,长矛横扫,交错而过时抓握住对方的兵器,用力一带,竟然双双落马。

  步甲配合默契,从四面压上,骑士不甘就缚,翻滚起身持矛步战。

  四军甲士实力相当,战斗从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

  彼此打出真火,铁器的威力开始显露。新军和中军互相配合,意图分割包围下军和上军。

  后者看出端倪,由智氏、田氏、费氏和鹿氏率领,波浪状发起反攻。这是与楚军交锋时总结出的经验,如今用到演武场,一样能发挥作用。

  “武器固利,成事依旧在人。”田婴开口说道。

  听到他的话,智渊等人一起看过来,表情中充满惊诧。

  这番话直指关键,竟出自田婴之口!

  田氏是出了名的莽夫,印象中缺乏谋略。如今再看,莽夫并不鲁钝,分明是大智若愚。

  战况陷入焦灼,上军和下军武器稍逊,但战场经验丰富,总是能把握住战机,从危险中突破。中军和新军缺少磨合,不如敌方默契,错失两次机会,只能同对方继续拉锯。

  演武预定两个时辰,眼看时间将到,新军中的弓兵突然丢弃弓弩,拔出背负的长刀,充作步甲加入战场。

  他们的加入改变了局势。

  智渊和鹿敏看出关键,同时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随着这股力量的奇袭,下军被攻破,完美的防守撕开一角,如洪水决堤,瞬间抵定胜局。

  “胜负已分。”

  上军和下军落败,意味着氏族败于国君。

  无论采用何种战法,也不管优势多么微弱,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战果说明一切。

  “击鼓。”

  林珩下达旨意,战鼓声又起,宣告演武结束。

  混战在一起的甲士迅速分开,各自归入队列。不少人鼻青脸肿,背过身时呲牙咧嘴,转身后又恢复严肃,半点看不出满身淤青。

  队伍集结完毕,缪良一行终于能够上前。

  穿过大军阵前,缪良翻身下马,快步走向林珩,相隔两步叠手下拜,恭敬道:“君上,公子煜来信,国太夫人请您回宫。”

  楚煜来信?

  林珩有些惊讶。

  算一算时间,他的回信应该送达禹州不久,来信如此匆忙,莫非有要事发生?

  思及此,林珩无意在城外久留,决定立即回宫。临行之前,他有一件事需要宣布。

  “演武精彩,诸君勇猛,不负晋之威名。四军各调五百人为前锋,随寡人出征!”

  旨意下达,演武场内欢声雷动。

  “君上武威!”

  四军甲士齐声高喝,声音响彻云霄,在旷野中回荡,经久不绝。


第一百六十一章

  日暮时分,演武结束,三军各归营盘,新军大营关闭,君驾启程回銮。

  彼时夕阳西下,火云缭绕,晚霞映红天边。赤金笼罩大地,蚕食苍茫平原,为雄伟的城池覆上一层轻纱。

  奔雷声传来,数百黑骑风驰云走,一路扬尘,距城池越来越近。

  骑士护卫一架玄车。

  车身雕刻玄鸟,象征晋国国君。

  车前六马神俊无比,踏着夕阳追风逐电,雨鬣霜蹄一路绝尘。

  城门外是一条平坦的土路,玄车经过时印下并排辙痕,每条深达数寸。夕阳的余晖落在车上,玄鸟浮动金光,好似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起直冲九霄。

  氏族的战车紧随在玄车后。私兵护卫在战车左右,参照携带的兵器以及身上的皮甲,大致能推断出隶属哪家。

  队伍抵达城门前,城头敲响暮鼓,点燃成排火把。

  “君上归城!”

  鼓声中,厚重的城门完全敞开,甲士持戈矛排成两列,催促行人闪至一旁,确保车驾能畅行无阻。

  城头之上,火光连成一片,乍一看似火龙盘踞墙后。

  几名军仆一字排开,交替挥舞臂膀,鼓槌重重落下。鼓声隆隆犹如闷雷,一记接着一记震撼寰宇。

  夜风刮过城头,带动火光摇曳。

  焰光在风中跳跃,倏地向上蹿升,中心处发出爆响。大团火星飞溅,成百上千的光点膨胀爆闪。

  进入城门前,黑骑集体开始减速,动作整齐划一,百人如同一人。火光自城头落下,照亮骑士身上的甲胄,头盔和胸甲浮动暗泽。

  玄车穿过城门洞,车奴挽住缰绳,控制马匹的速度。

  短暂的昏暗之后,视线豁然开朗。

  道路两旁人群拥挤,车马骈阗。众人都在翘首以待,希望能一睹国君风采。

  马蹄声最先传来,杂沓交汇犹如奔雷。紧接着是车轮压过路面时,车轴转动的吱嘎声响,一阵阵不绝于耳。

  在前行过程中,黑骑分成两排,阻隔路边人群。

  马上骑士倒拖长矛,锋利的一端朝下,既能排开人群清空道路,也能防止意外伤人。

  黑骑逐次经过,车轮声越来越近。

  众人屏息静气,国君的玄车终于出现。

  路旁竖起火把,光线依旧昏暗,林珩坐在车内,看不清面容,仅能看到一个轮廓,人群仍爆发极大的热情,山呼声络绎不绝,震耳欲聋。

  道路一度阻塞,变得水泄不通。

  君驾回宫的时间一拖再拖,直至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再不见一缕阳光,路上的人群才逐渐散去,车速得以加快。

  途经城东,氏族的战车陆续停住,没有继续前行。

  以智渊和鹿敏等人为首,氏族们没有立即归家,而是分别守候在道路两旁,目送林珩的车驾行远,方才各自调转车头,分散至坊内各处。

  玄车加速前行,骑士擦亮火镰,点燃数只火把,照亮前方道路。

  抵达晋侯宫前,第一眼望见矗立的刑鼎,鼎后是洞开的宫门。

  宫门两侧有甲士守卫,门上凸起金色兽首,肃穆庄严。

  门后直连青石铺设的宫道,侍人提灯站定在道路两旁,灯下光芒舒展,沿着宫道铺开一条光带。

  车奴拉住缰绳,玄车缓慢停住,林珩步下车辕。

  想到楚煜送来的信件,他没有返回正殿,而是方向一转,去往国太夫人所在的南殿。

  玉钩当空,繁星点点。

  银辉洒落大地,皓彩覆盖宫阙。

  清晖如水波流淌,缱绻缠绵,却也透出一股清冷。

  林珩穿过宫道,步行至南殿。

  他的身影出现在台阶下,立即有侍人奔向大殿禀报。

  殿内烛光闪烁,国太夫人斜靠在屏风前,单手撑着额角闭目养神。

  一名婢女守在她身后,轻捏着她的手臂和肩膀。另有一人坐在台阶上,身前摆着多种香料和工具,分明正在调香。

  两人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生得柳眉杏眼,冰肌玉骨。

  调香的婢女略有些清瘦,看似纤纤弱质,温和无害,实则身手利落,杀人不见血。即便没有刀剑在手,只凭她头上的一支木钗,一样能置人于死地。

  婢女有条不紊地选取材料,在石钵中研磨成细粉,逐一投入香鼎。

  她的动作不紧不慢,一举一动如行云流水,自带一股韵律,观之赏心悦目。

  最后一味香料投入,她拿起铜壶,倾斜壶身,将融化的香膏注入鼎内,其后拿起银匙搅动。

  伴随着她的动作,一股独特的清香自鼎内溢出,弥漫在大殿之中。不同于惯常使用的暖香,香气中带着些许清凉,格外提神醒脑,正合国太夫人心意。

  “不错。”国太夫人睁开双眼,看向调香的婢女,夸赞道,“手艺又精进了。”

  “国太夫人过誉。”婢女垂首浅笑,将调制好的香料盛放入盒中,扣上盒盖,能够保存许久。

  仰赖这股清香,困倦逐渐消散,国太夫人挥退身后的婢女,缓缓坐正身体。

  她没有梳髻,随着起身的动作,银灰色的长发滑落肩头。她握住一缕,看着发丝在指间流淌,不免叹息一声:“老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有侍人禀报:“禀国太夫人,君上至。”

  闻言,国太夫人压下突来的情绪,命调香的婢女退下,独自等候林珩到来。

  “下去吧。”

  “诺。”

  婢女离开之后,殿内恢复寂静。仅有焰心偶尔爆闪,发出一阵轻音。

  少顷,殿门再度敞开,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玄服玉冠,腰缠玉带。带下悬挂宝剑,袖摆和衣领刺绣玄鸟,在火光下流淌金辉。

  夜风穿过廊下,继而卷入殿内,纠缠明亮的火光,迟迟不愿离去。

  光影旖旎,在墙壁上拉长。

  国太夫人望向殿门,神思有短暂恍惚。

  旧日的记忆闯入脑海,逐渐变得清晰。同样是这样的夜晚,烈公携大胜归来,全身犹带着血腥气,出现在她的殿门外。

  时间太过久远,她以为自己忘了,突然回想起来,却发现遗忘过于奢侈。

  曾经的一切历历在目,深深刻印在她的脑海,想忘都忘不掉。

  “大母。”

  林珩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国太夫人的回忆。

  她垂下眼帘,捏了捏额角,招手让林珩近前,有些疲惫道:“人老了,精神不济,总是会恍神,君侯莫怪。”

  “大母身体不适?”林珩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关心地看向国太夫人。

  “没有大碍。”国太夫人摆摆手,从桌旁拿起一只木管,推到林珩面前,“信鸟今日送来,上面有於菟纹,应是公子煜亲笔。”

  木管封存完好,没有打开的迹象。

  林珩接到手中,没有急着取出信件,而是看着国太夫人,认真道:“大母,还是召谷医问诊。”

  国太夫人笑了,拉过林珩的手拍了拍,道:“君侯信我,我当真无碍。近日天热,我有些困乏,大概是苦夏,天凉些就好了。”

  “大母,不可讳疾忌医。”林珩仍不放心。

  “君侯不必担忧,尚未见到晋霸天下,我岂能甘心,自会保重。”国太夫人再三保证,笑容愉悦,林珩的关怀让她开心。

  林珩皱了下眉,正想要再劝,却被国太夫人岔开话题,指着他手中的木管,认真道:“这封信来得急,想是有要事。”

  国太夫人坚持不召医,林珩不好强求,只能顺其意暂时揭过,拿起木管打开。

  木管以蜡封口,蜡有些厚,需用锋利的器具划开。

  “用这个。”国太夫人递过一支刀笔。

  林珩顺手接过,翻转笔身,熟练地除去蜡封,拔出木塞,取出里面的绢。

  绢极轻薄,展开近乎透明,是越绢中的上品。

  这样的越绢出产稀少,在上京能卖出天价。如今却被裁剪传递书信,如被上京贵族看到,必然会痛心疾首,大骂暴殄天物。

  在展信之前,国太夫人和林珩想法一致,都以为信中必为要事。

  信件展开之后,祖孙俩看清上面的文字,都是动作一顿,表情一片空白。

  “知音,仰慕?”国太夫人回过神来,回想起之前的端倪,不禁恍然大悟。原来不是错觉,也不是她看错,阿煜果真是这种心思。

  林珩眉心深锁,惯性地敲击手指。

  “大母,我与公子煜结婚盟,实为权宜之计。”三番五次收到情诗,他特意写信婉拒。不承想起了反效果。

  “君侯,知慕情爱,人之常情,不必如临大敌。”看出林珩的僵硬,国太夫人的笑容愈发欢快,“阿煜心思多诡,实美甚。君侯果真不动心?”

  “大母,我暂无此心。”林珩捏了捏额角,顿觉头疼。

  “既如此,君侯就不必介怀,更无需为此伤神。”国太夫人看似玩笑,实则认真提出建议。

  林珩顿了顿,沉吟道:“真能如此?”

  他遍读史书,计策谋略信手拈来,少有事能让他为难。

  唯独楚煜。

  这位越国公子风流不羁,行事出人意表。突如其来的坚持,的确令他感到棘手。

  以他对楚煜的了解,寻常手段未必能解决问题。

  林珩捏着细滑的越绢,凝视上面的文字,认真思量一番,仍是感到头疼。

  “大母,此事我会认真考量。”他习惯速战速决,不喜好模棱两可。他需要见楚煜一面,两人当面说清。

  “如此也好。”国太夫人颔首。她只是提出建议,具体如何处理还要林珩自己决断。

  两人结束谈话,林珩起身离开南殿。

  月上中天,夜空一片暗蓝,点点繁星闪烁。

  林珩踏月光而行,来到正殿前,见到等候在殿外的马桂,脚步一顿,吩咐道:“召谷医,我有事相问。”

  “诺。”马桂当即召来一名小奴,命其往偏殿去找谷珍。

  小奴领命,快速穿过廊下,拐过一条岔路,一溜烟不见踪影。


第一百六十二章

  宫门尚未落钥,小奴持通牌离宫,疾行去往药坊。

  遵照国君旨意,百工坊进行拆分。武器坊、织造坊、药坊等各立门庭,由宫内任命匠官,下设五到十名主事,并有文吏若干,彼此间分工明确,共掌坊内事务。

  药坊建在城西和城南交汇处,比邻商坊和匠人坊,足足占据半条街道。

  坊内有八座药房,有门脸对外收取药材,也有良医每日坐诊。国人。庶人皆能问诊取药,价格十分公道。

  这是林珩颁发的政令,属于变法中的一环,被晋人交口称赞,夸为仁政。

  天色已然不早,药坊内仍是灯火通明。

  几名药奴站在门前,各自手持火把。

  台阶下停靠两辆木板车,车上堆放数只藤筐和麻袋,里面装满乡邑村人挖掘的药材。

  一名主事走下台阶,左手捧着竹简,右手持笔。

  他身旁跟着一名总角孩童,穿着麻布短袍,腰间系革带。容貌与主事有几分相似,应是他的子侄,跟在他身边学习。

  药奴打着火把上前,逐一掀开藤筐,解开鼓鼓囊囊的麻袋。

  主事亲自翻检车上的草药,分门别类进行记录,一边书写一边教导小童:“此乃防风,根粗色棕,花白果狭,味辛,常生于向阳处,能发汗驱风。”

  小童记性绝佳,主事口述一遍,他就能完全复述,一字不落。他手中也拿着竹简和笔,快速记录学到的知识,方便日后重温。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配合得相当默契。

  周围人早习惯这般场景,都是见怪不怪。有机灵的趁机偷师,不说掌握十成,能学到两三分已是受益匪浅。

  几名身高体壮的男子守在车旁,都是裋褐草履,腰间勒麻绳。各自背负一根短棍,棍上有斑驳的痕迹,分明是干涸的兽血。

  他们来自城郊乡邑,入城需过一处山林,遇到野兽稀松平常。只要不是成群结队的狼,一般都能应付。

  杀死的野兽剥皮剔骨,兽皮卖入城内,肉和骨头带回家,能让家人饱餐一顿。

  车上的草药是全村挖掘,他们负责运送到药坊,领钱后回去分发。

  其中最高大一人是邑长,面容刚毅,一条长疤横过眉尾,差一点就伤及左眼。这道疤是在战场留下,象征他的勇猛。无人以为仇,父母妻儿更以此为荣。

  主事经验丰富,动作熟练,不到一刻钟时间,全部药材记录完毕。

  他命药奴抬走藤筐,全部在药坊前过秤,依照定价给付钱币和粮布。

  “八种药材,价在此。诸位要粮、布还是钱?”主事运笔如飞,写下药材的种类和数量,又指了指挂在墙上的木牌,上面刻有简单文字,清楚写明收取药材的价格。

  “不能换农具吗?”邑长代众人开口。

  “可以换。不过今日天晚,农具坊已关,需等到明日。”主事没有推诿,详细说明情况。

  “我们需要农具,麻烦主事。”邑长说道。

  “不麻烦。”主事摆摆手,让小童取来木简,分别抄录药材的种类数量,以及能换的钱币,吹干墨迹后交给对方,“收好,明日去农具坊,凭此交换农具。能换一具犁,连枷、锄和镰亦可。”

  “多谢。”邑长接过木简,用布缠裹起来,仔细放在身上。

  今日天色已晚,城门早就关闭,他们来不及出城,决定去城西找一处落脚点。

  城西是商坊所在,从上月起夜间不闭。

  坊内有规格不同的栈房,主要供商人歇脚并提供食宿。乡邑村人来不及出城也会在这里住上一晚。

  “整日赶路,腹中实在饥饿。快些走,还能吃上热食。”邑长拖起一辆清空的板车,将绳索挂在肩上,带头向商坊走去。

  两名村人上前推车,让他能轻松一些。其余人拖拽另一辆大车,紧跟上他的步伐。

  几人饥肠辘辘,腹中轰鸣,脸上却满是喜色。想到明日能领取的农具,更是笑开了花,嘴角咧到耳根。

  “大兄,明日换连枷,还能做兵器。”

  “村中无犁,应该换犁。”

  “我觉得锄更好,镰也不错,上战场一样能用。”

  几人一边走一边商量,途经长街拐角,同急匆匆赶来的小奴擦肩而过。

  小奴脚步飞快,跑过几人身侧,掀起一阵风。

  主事正准备迈入坊门,就听身后有人声召唤:“慢行一步!”

  小奴快跑至药坊前,大步登上台阶,喘息未定就举起铜牌,对满脸惊讶的主事说道:“君上召谷医入宫,敢问谷医可在坊内?”

  “在。”主事认出铜牌上的文字,确认小奴身份,亲自带他进入大厅,再经中庭去往后坊。

  两人来到一间厢室,被守门的药奴拦住:“谷医在制药,不许打扰。”

  药坊上下皆知谷珍看似平易近人,实则脾性古怪。他制药时不容打扰,否则下场难料。

  主事知晓谷珍的脾气,目光看向小奴,对他简单说明。

  小奴不为难药奴,当场举起铜牌,对门内高声道:“谷医,君上召见,宣你即刻入宫!”

  夜阑人静,小奴故意提高嗓门,声音清晰传入室内。

  没过多久,门后传来脚步声,房门向内打开,谷珍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君上有不适?”他身上带着一股药香,手指还有未清洗的药汁,看向小奴的目光充满询问。

  “仆不知。”小奴摇摇头。

  看出他知晓得不多,谷珍没有再问,回身背起药箱走出房间,准备和小奴一同入宫。

  临走之际,他谨慎关好房门,吩咐药奴严守门外,寸步不能离。

  “我归来之前不许离开半步,也不许任何人入内。”

  “诺!”

  谷珍郑重其事,态度格外严肃。

  药奴不敢有丝毫马虎,连忙答应下来,分左右守在门前。

  “走吧。”谷珍提了提药箱,大步穿过庭院。

  小奴不及他步子大,只能跟着他小跑,一路行出药坊。

  谷珍出行习惯乘车,药坊前早就备好车马。

  小奴随他一同上车,在他对面坐定。

  待车厢门关闭,车奴立即扬鞭,哒哒的马蹄声响起,沿着长街向晋侯宫行去。

  已过落钥时间,宫门仍未关闭。

  马车抵达时,小奴率先走出车厢,见有侍人等候在门前,认出是正殿内熟悉的面孔,立刻猜出是马桂安排。

  “桂翁方才还遣人来问,幸好回来得快。”侍人迎上前,对小奴低声说道。

  “我年纪小,办事不牢靠。兄长行事稳妥,更被桂翁信重。”小奴素来机灵,嘴巴极甜,总能说到对方心坎上,三两句话就哄得侍人喜笑颜开。

  两人说话时,谷珍走出车厢,提步进入宫门。

  见他踏上宫道,两人立刻停止交谈。

  侍人向谷珍欠了欠身,口中道:“君上在正殿,君请随仆来。”

  谷珍点点头,没有多言,当即迈步跟了上去。

  婵娟高挂,月明星稀。

  夜风袭过回廊,呜咽作响。

  谷珍来到正殿前,透过半开的殿门,能见烛光明亮。

  “君上召见,谷医请。”马桂走出大殿,袖手站在廊下。

  谷珍向他颔首,迈步走入殿门。

  殿内萦绕清香,一缕缕飘过鼻端,沁人心脾。

  十余盏铜灯落地摆放,灯光照亮屏风,映出坐在屏风前的身影。

  林珩除去玉冠,长发以簪束起,发尾落在肩后。

  长袍以越绢裁剪,墨色为底,织纹在灯光下流淌银辉,似星辰落入天河,匠心独具,巧夺天工。

  长案上摆放数卷竹简,还摞有绢和兽皮。

  砚台在他的右手边,旁侧是竖起的笔架,架上悬有数只毛笔,下方则是两只刀笔。

  林珩面前铺开一张绢,他悬腕其上却迟迟没有落笔,貌似在迟疑,还有些许为难。

  谷珍的好奇心并不旺盛,短暂扫过两眼就收回目光,毕恭毕敬叠手行礼:“仆奉召前来,参见君上。”

  林珩抬头看向他,道:“起。”

  谷珍从容起身,抬头看向林珩,询问道:“君上深夜召仆前来,未知有何吩咐?”

  “寡人今日见大母,观其精神不佳,神色倦怠,不免心存担忧,故召君前来。”林珩将笔放到一旁,合拢一字未落的绢布,讲明召见谷珍的原因,“近日君可曾入宫为大母诊脉?”

  谷珍凝神思索,回想上次入宫时的情形,实言道:“君上,仆五日前入宫见国太夫人,奉养身汤药,未曾诊脉。”

  “养身汤药?”

  “国太夫人不耐暑热,有苦夏之症。”谷珍回道。

  “大母确是苦夏?”林珩仍不能完全放心,遂道,“君今夜留在宫内,明日随我去见大母,为大母诊脉。”

  “遵旨。”谷珍俯身领命。起身时想到林珩之前的吩咐,当即打开药箱,取出一罐药粉,“君上,伤药配成。”

  药粉装在陶罐里,打开时弥漫一股苦味。

  谷珍向林珩介绍药效,言药粉能止血,防止伤口溃烂,只是用时激痛,堪比火燎。

  “选用的药材都很常见,方法也简单,坊内药奴就能大量配制。”谷珍又取出一只陶罐,里面是桂圆大的药丸,“此药内服,能止发热。”

  两只陶罐摆在面前,林珩捻起一撮药粉,搓了搓指腹,发现颗粒细碎,即便通晓药理也难辨别出全部成分。

  “善。”

  晋有虎狼之师,将士勇猛,在战场上悍不畏死。

  大军出征遇到强敌,伤亡不可避免。为减少死伤,武器甲胄至关重要,伤药也不能或缺。

  林珩登位之前,军中不发辎重,战马、武器和皮甲都要自备,伤药更加没有。他有意改变这种状况,从新军开始着手,发放武器、甲胄和伤药,贯彻军功爵,尽揽人心,真正做到军权在握,军队上下如臂指使。

  为检验药效,林珩拿起刀笔,以刀尖划过掌心。

  鲜红滴落,谷珍大惊失色。

  “君上不可!”

  “无妨。”

  林珩抓握两下手指,看着血线流出掌缘,滑过手腕,蜿蜒成醒目的红。

  他从陶罐中抓取药粉,直接撒到伤口上。刺痛瞬间袭来,火燎一般,却非不能忍受。相比被箭簇贯穿肩膀,这种程度的痛倒也不算难捱。

  他凝视掌心的伤口,肉眼可见,流出的血在减少,效果远胜他之前使用的伤药。

  刺痛逐渐消失,林珩以指腹按压掌心,嘴角牵起一抹弧度。

  他抬起头,灯光映入瞳孔,笑意盈盈,却让谷珍脊背生寒。

  “谷医,你有大功。”

  “君上过誉。”谷珍不敢居功,说话间从药箱中取出干净的布条,上前为林珩包扎伤口。

  “谷医太过谦虚。”林珩平放手臂,看着布条绕过掌心,话锋一转,“解瘴气的药可有眉目?”

  谷珍动作微顿,随即将布条系紧,回道:“仆暂无头绪,但有一事奏请君上。”

  “何事?”

  “毒氏擅制毒,毒氏女或有方。”

  “毒氏女?”

  林珩收回手,神色不明。

  西南有瘴气,遇之伤身,甚至能殒命。

  他特地问过田齐,对瘴气有了更多了解。此次讨伐信平君,逆贼的军队不堪一击,唯有瘴气不能不防,需谨慎对待。

  思及此,林珩决定采纳谷珍的建议。

  “马桂。”

  “仆在。”听到林珩召唤,马桂出现在殿前。

  “明日朝会后,召见毒氏女莲。”

  “诺。”

  马桂在殿外听得分明,知晓毒氏女有用,当即垂手领命,决定明日亲自往西苑一行。


第一百六十三章

  晋侯宫,西苑。

  莲夫人用过早膳,将自己关在侧厢,专心致志研磨药粉。

  依照她的要求,房间重新布局,屏风、桌榻都被移走,腾出更大空间,方便摆放木架和药柜。

  木架上堆满瓶瓶罐罐,瓶身和罐口贴有标签。

  三只药柜靠墙矗立,顶部抵近屋顶,两侧紧贴墙缝。大小相同的抽屉填满柜身,里面装有各种药材,药味从缝隙溢出,弥漫整个房间。

  莲夫人穿着一身布裙,腰间系宽带,袖摆束在前臂,更加方便活动。

  她手提一杆小秤,熟练的称重药材,逐次放入研钵中。同时提笔记录,以备日后查阅。

  最后一味药材投入钵内,她放下小秤,拿起一旁的药杵,开始将切碎的药材研磨成粉。

  这个过程漫长且枯燥,重复相同的动作,不多时就手臂发酸,额头和鼻尖沁出薄汗。

  她却甘之如饴。

  巷道的日子是挥之不去的噩梦,无论如何她也不愿再回去。只要有一丝机会,只要她对君上有用,她就能留在西苑,余生不必再受煎熬。

  莲夫人一下又一下碾压药杵,偶尔抬起手臂抹去汗水,避免落入钵中影响药性。

  日复一日,她逐渐养成习惯,送出的成药越来越多。守在西苑的侍婢了解内情,极少会在这时打扰。

  今日却有异常,药材研磨到一半,敲门声忽然响起,令她心生诧异。

  “何事?”莲夫人停下手,起身走到门前,双手拉开门扉。

  阳光洒落廊下,光亮刺目,她下意识眯起双眼。

  待到刺痛感稍减,她定睛看去,马桂的面容闯入眼帘,登时让她心头一跳。

  “毒氏女,君上召见。”见莲夫人现身,马桂没有赘言,直接道明来意。

  猜不透林珩的用意,莲夫人心中忐忑,难免惴惴不安。她有心想问,下一刻想到自己的处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毒氏莲领旨。”

  短暂的惊慌之后,她迅速整理情绪,利落解开手臂上的布条,落下袖摆走出房门。

  马桂侧身引路,随他前来的侍人微微欠身,各个眼观鼻鼻观心,窥不出任何情绪,模样如出一辙。

  见状,莲夫人暗中松了口气。

  看样子是要用到她,不是送她回巷道。既如此,她就要打起精神,牢牢抓住这次机会。

  两人走出西苑,侍人鱼贯跟上。

  一行人穿过宫道,碰巧遇上入宫的宣夫人和女公子乐。

  林乐已经开府,封地也已经定下。她听从宣夫人的建议,主动向林珩请旨,希望封于西北为国守边。

  同样开府的还有公子享。

  碍于公子享年幼,无法管理封地,林珩下旨许他留在肃州城,封地暂由家丞代掌。

  莲夫人同先氏女有约定,公子享开府后,毒氏可迁往他的封地。如今条件达成,自然要践行承诺。

  公子享的家丞经验老道,手段果决。在毒氏启程之前,先一步将族人打散,确保其无法拧成一股绳,不会在公子享的封地搅起风雨。

  关于毒氏的经历,莲夫人有所耳闻。

  趁林珩在外会盟,家族托人送信入宫,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向国太夫人禀明。

  事发之后,送信之人被清除,毒氏遭到惩戒,灰溜溜离开肃州城,对她有诸多抱怨。

  莲夫人独坐半日,想通之后愁云消散。

  她好不容易离开巷道,绝不想重蹈覆辙,再因获罪被关押。即便时光倒转,她仍会做出同样选择。

  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她已经竭尽所能,做到能做的一切,自认对家族仁至义尽。从今往后,她只想为自己考虑。

  双方在宫道相遇,抬眼看清对面人的模样。

  宣夫人锦衣丝履,裙衫飘逸。乌发挽成高髻,三枚金簪插入发间,簪首镶嵌彩宝,在烈日下浮现彩光,绚丽夺目。

  莲夫人则是布裙麻履,除了一双耳铛,全身上下再无一件饰品。

  幽公末年,莲夫人盛宠在身,自入宫之日起就风光无两。宣夫人因出身勋旧备受冷落,生下女公子乐后就默默无闻。

  现如今,两人的境遇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真是风水轮流转,此一时彼一时。

  看清莲夫人的模样,宣夫人眸光微闪,并未出言讽刺,也不打算落井下石。

  她选择无视对方,含笑向马桂颔首:“桂翁。”

  “折煞老仆。”马桂连道不敢,躬身行礼之后让到一旁,“女公子先行,夫人请。”

  林乐正是好动的年纪,探头看一眼马桂,尚未来得及开口,宣夫人握住她的手忽然紧了紧,对她摇了摇头。

  领会到母亲的暗示,林乐端正神色,先一步越过马桂,和宣夫人一同去往南殿,依礼拜会国太夫人。

  母女俩经过莲夫人身前,都是目不斜视。

  莲夫人神情如常,没有现出一丝一毫的窘迫。

  马桂看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转身踏上宫道,继续引路去往正殿。

  在两人身后,宣夫人忽然停住,转头向后望,神情莫名。

  林乐拉住她的手,语气中充满疑惑:“母亲,您在看什么?”

  “阿乐,你要牢牢记住,登高望远,却不能孤高自大。不要小看任何人,谨慎方为存身之道。除非有深仇大恨,最忌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我记住了,母亲。”

  “这就好。”

  宣夫人笑着抚过林乐的头,随即转过身,牵着她的手继续向南殿行去。

  夏日的风带着热意,卷过青石铺设的宫道,包裹雄伟的宫殿。

  莲夫人来至正殿,朝会尚未结束。马桂召来一名侍人,引莲夫人去往侧殿。

  待两人的背影消失,马桂几步来到大殿前,声音穿过殿门闯入耳中,夹杂着咆哮,足见争执激烈。

  “怎么回事?”马桂询问一旁的侍人。

  “铁兵器。”侍人压低声音,三言两语说明情况。

  今日朝会之上,林珩定下出兵日期,下旨大军不日集结。

  军将和前锋定下,名单宣于朝堂。出征的甲士从四军调拨,人数均等,群臣皆无异议。

  问题出在一批兵器上。

  “君上言新军和中军换装,现有千余弓弩长矛,还有铁箭簇,分发上军和下军。几位上卿争执不下,彼此互不相让,这才吵了起来。”

  “原来如此。”马桂面露恍然。

  千余件兵器,听起来很多,分到两军连水花都溅不起来。

  勋旧掌握上军,新氏族统率下军,为能得到这批兵器必然要据理力争,寸步不让。

  “下军多弓兵,箭簇理应多分。”

  “上军多步甲,擅使长兵,矛戈应归上军。”

  “下军步战亦强!”

  “笑话,上军更能开强弓!”

  “比试一番如何?”

  “比就比!”

  田婴和毕犷争得脸红脖子粗,摩拳擦掌就要动手。

  费毅和鹿敏互不相让,竟然当殿扯开嗓门。

  雍楹一改八风吹不动,智珠在握的模样,对着冯胜连连冷笑,颇有几分阴森。

  赖白和吕勇家族实力不够强横,却也不甘示弱,撸起袖子和勋旧唇枪舌剑,坚决寸步不让。

  氏族们吵成一锅粥,仿佛回到幽公时的朝堂。区别在于当时多为争执而争执,如今是在争夺切实利益,更不可能退让。

  宝座之上,林珩目睹这一幕场景,没有出面制止,而是单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他的举动十分突兀,落入群臣眼中,意外让殿内安静下来。

  众人齐刷刷看向上首,目光落在国君身上,自然也看到了包扎布条的左手。

  “吵啊,怎么不吵了?”

  林珩翘起嘴角,语气懒洋洋,没有半分怒意。

  氏族们却如临大敌,集体打了个寒噤,不由得头皮发麻。

  “臣等无状,君上恕罪!”

  智渊和鹿敏最先反应过来,立刻起身请罪。

  勋旧和新氏族有的明悟,有的仍在云里雾里,本着从众心理起身请罪,话出口才灵光一闪,登时冒出冷汗。

  氏族们站在殿内,不见方才的暴躁,都是静默垂首,样子恭敬无比。

  林珩靠向身后的屏风,目光扫视群臣,手指轻敲着膝盖,一下接一下,十分有规律。

  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氏族们一动不敢动,冷汗顺着下巴滑落,砸碎在地面,洇出斑斑点点的暗痕。

  良久之后,林珩终于开口,声音流淌在大殿,令众人心头一紧:“晋有恶金,有匠人,何愁没有更多兵器。今日有千件,明日就有两千,三千,五千,乃至上万。寡人言分于两军,就不会一军独占。缘何争执不下,莫非是疑寡人不公?”

  “臣等不敢。”众人忙道。

  “不敢?”林珩冷笑一声,语气森然,“我观诸卿胆壮心雄,分明是故意为之。”

  此言一出,群臣变颜变色,惊得魂飞魄散。

  “君上何出此言,臣等绝无此心!”

  “有也好,无也罢,这番话寡人此前说过,今日再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林珩收起冷笑,环顾殿内群臣,一字一句道,“据理力争,可。私心倾轧,不容。寡人与先君不同,要的是下情上达,政通人和,要的是兵强马壮,冲坚毁锐。战场上车无退表,当赏,朝堂上互相骀藉,必罚。”

  “铸刑鼎,定军功爵,是为变法强晋。凡阻拦者,即是寡人之敌!”

  “寡人非幽公,无需以乱制衡。诸卿为晋休戚,理当摒弃成见勠力同心,追随寡人承先祖烈风,霸天下!”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氏族皆感汗颜。

  如国君所言,晋有铁矿,有冶炼锻造之法,还有技艺娴熟的匠人,何愁没有更多兵器。

  此次讨伐信平君,军队战斗力悬殊,铁兵器非是必不可少。

  之所以针锋相对,争抢不下,未尝没有试探和作戏的成分。

  经历过幽公末年,有些习惯难以磨灭,勋旧和新氏族都在迟疑,国君是否真正乐见两方握手言和。

  这是一次粗浅的试探,一眼被看破,却意外给了他们答案。

  勋旧和新氏族互看不顺眼,数十年不可能弥合,但如今日这般作为,此后再无必要。

  林珩用实际行动告诉众人,私下里如何吵他不管,敢公器私用,将老一套搬到他的朝会上,势必要吃到教训。

  “寡人之言,诸卿听明否?”

  了悟国君用心,群臣再次下拜,齐声道:“臣明白,遵君上旨意。”

  争端就此消弭,君臣都得到想要的答案。

  千余兵器做出划分,考虑到上军和下军的作战方式,长矛多分入上军,大半弓弩和箭簇归入下军。

  “诸卿可有异议?”

  “君上公允,臣无异议。”

  事情得以解决,朝会也终于结束。

  礼乐声起,群臣向林珩叠手下拜,伴随着乐声离开大殿。

  待乐声告一段落,林珩正准备去侧殿,就见马塘快步走来,手中提着一只木架,架上栖息着一只信鸟。

  “君上,上京消息。”

  马塘托起信鸟,解下密信呈给林珩。

  林珩接过信件展开,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蔡侯吞金。


第一百六十四章

  蔡侯吞金,薨于上京。

  执政奉旨严查,至今未能查明是自戕还是为人所害。事情悬而未决,天子有意隐瞒,结果还是被人传出消息。

  林珩手执密信,反复浏览上面的文字,其后将绢布折起,动作不紧不慢,慢条斯理。

  “派人使蔡,告知蔡欢此事。”他将叠起的绢递给马塘,迈步走向殿外。

  “诺。”马塘躬身领命,立即下去安排。

  夏日晴朗,碧空万里,天际不见一丝流云。

  林珩信步穿过廊下,袖摆轻振,肩扛的玄鸟浮现金辉,与冠缨相映,跃起斑斓光晕。

  马桂跟在他身后,一路来至侧殿,上前一步推开殿门。

  吱嘎声中,门扉向内敞开,阳光落入殿内,照亮地上的石砖,铺开扇形光斑。

  莲夫人听到声音,迅速转过身,匍匐在地行大礼。

  “参见君上。”

  “起。”

  林珩走入殿内,衮服下摆掠过莲夫人的视线,纵横纹路尽是玄黑,犹如墨色。

  殿内设有屏风,上面雕刻大朵花卉,花瓣边缘漆金,在光中绚烂绽放。

  林珩停在屏风前,转身振袖落座。

  莲夫人始终低垂着头,态度恭谨,表现得谨小慎微。

  “毒氏擅制药,西南有瘴气,未知可有解法?”林珩没有赘言,直接开门见山,道出召见莲夫人的目的。

  瘴气?

  莲夫人神情微变,不由得咬紧嘴唇。

  她猜到国君要用自己,不承想是为西南瘴气。

  毒氏擅制药也能制毒,家族中有关于瘴疠的记载,她年幼时读到过,至今牢记于心。

  氏族各家藏有文献,大多敝帚自珍。除了血亲族人,罕见透露给外人。

  她若告知国君,必被家族所弃。

  究竟该不该说?

  莲夫人陷入两难,脑海中天人交战。

  她迟迟不出声,林珩没有催促,而是垂下目光,等她自己做出决断。

  阳光透过窗缝流入,光束覆上地面,留下斑驳光影。

  莲夫人沉吟许久,终于做出决断:“君上,毒氏有藏卷撰写瘴疠。卷上记载有药,婢子记得药方,愿尽力而为。”

  “善。”林珩令侍人送来竹简和笔墨,尽数放到莲夫人面前,“写下所需药材,寡人会着人备齐。”

  “诺。”莲夫人没有扭捏,当场提笔蘸墨,默写出记忆中的药方。

  马桂守在殿内,一直默不作声。待她停下笔,立刻弯腰捧起竹简,对林珩道:“君上,仆去药坊。”

  “速去速回。”林珩道。

  “遵旨。”马桂俯身行礼,捧着竹简离开殿内,身影消失在门后。

  殿内只剩下两人,林珩起身走到莲夫人面前,佩在腰间的玉环丝绦轻轻晃动,摇曳出微光,令莲夫人微微晃神。

  距离不到一步,林珩忽然开口,声音落在莲夫人头顶:“日前朝会,寡人问策群臣,西南有瘴气,何能解。”

  听到这番话,莲夫人猛然抬起头,红唇翕张,嗓子似被卡住,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当日氏族列朝,毒氏亦在末班。然至朝会结束,始终一言不发。寡人大失所望。”

  担忧成为现实,莲夫人脸色煞白。

  她明白林珩言下之意,假若药方是真,毒氏就是隐瞒不告,坐视大军为瘴气所难;如果药方为假,她便是欺君,何止被关回巷道,怕是性命难保。

  “毒氏确有藏卷,婢子亲眼所见,绝不为假!”莲夫人信誓旦旦,不惜发下重誓,只为林珩能够采信。

  电光石火间,她猜出毒氏的命运。

  国君数次梳理宫廷,清除的耳目不知凡几,可见对此事的忌讳。多数人审时度势,再不敢向宫内伸手。

  唯有毒氏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国君西行会盟期间联络宫内,千方百计递送消息。国太夫人施以惩戒,却未伤筋动骨,怕是没有真正吃到教训。

  君上在朝会上问策,明明手握药方却不言不语。出于私心且罢,尚有转圜余地,若是心存怨尤才不肯说,亦或是另有盘算,怕是难以善了。

  莲夫人神情变幻,忧色难掩。

  林珩眼带审视,确定她对毒氏作为一无所知,方才收回视线,沉声道:“毒氏所为与夫人无干,夫人无需担忧。”

  “君上……”莲夫人欲言又止。心中情绪复杂,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不敢轻易求情。

  “毒氏对寡人有怨,不宜随公子享就封。全族迁往岭州,交壬章治下。”林珩道出对毒氏的安排。

  窥伺宫内,暗中送信,毒氏犯了大忌。

  大军出征西南,如能献药解瘴气,毒氏便立下大功,未必不能用。可惜这个家族一错再错,目光短浅,注定要被抛弃。至于能否东山再起,端看能否大彻大悟,家族中是否能出一个清醒的掌舵人。

  听到对毒氏的处置,知晓林珩已经是法外开恩,莲夫人感激涕零,当即俯身在地,真心实意道:“叩谢君上隆恩!”

  “起来吧。”

  林珩示意莲夫人起身,越过她走向殿门,声音留在身后:“毒氏不违法,然背德无义。若有下一次,莫怪寡人心狠。”

  话落,他越过殿门,身影消失在光中。

  莲夫人抬起头,怔怔望着空荡荡的殿门,直至双眼被阳光刺痛,才艰难地收回视线,牵起一抹清浅的笑容。

  “君上果然不类先君。”

  有此雄主,晋必大盛。

  离开侧殿之后,林珩迈下丹陛,直接前往南殿。

  谷珍等候在宫道旁,身后跟着两名药奴,一人背着药箱,另一人捧着木盒。盒盖没有关严,流淌出丝丝缕缕的药香。

  “参见君上。”谷珍叠手行礼,药奴匍匐在地。

  “不必多礼。”林珩召谷珍起身,扫一眼药奴手中的木盒,询问道,“这是何药?”

  “国太夫人苦夏,不喜汤药,仆配成丸药,里面加了蜜,更容易服用。”谷珍据实以告,抬手掀开盒盖,现出里面的陶瓶。

  “随我来。”林珩没有再问,照原定计划去往南殿。

  两人到时,殿内萦绕乐音,飘出阵阵欢声笑语。

  缪良守在殿前,见到林珩立即迎上来,行礼后解释道:“君上,宣夫人及女公子乐今日拜见国太夫人。”

  听缪良提到林乐,林珩想起之前接到的奏疏。

  他的几个姊妹中只有林乐愿意开府,并自请西北封地,愿意为国守疆。

  这其中有她的意愿,也不乏宣夫人的教导。宣夫人身后则是雍氏,雍楹智慧绝伦,雍檀有出使之功,以其家族底蕴,只要不犯大错,日后不会亚于智氏。

  与之相反,曾与智氏并举的陶氏屡次判断失误,已有走下坡路的迹象。不能痛下决心摒弃旧习,家族迟早没落。

  念头闪过脑海,林珩只是浅笑,未曾感到唏嘘。

  殿门向内推开,他迈步走入殿内,迎面一阵暖风,熏香浸透其中,还有丝丝缕缕的甜,应是晋室女子喜好的胭脂。

  大殿内设有三席,国太夫人位于上首,宣夫人和林乐在她下首落座。

  三人面前摆放数只碗碟,碗中是甜汤,碟中是多种糕点,有甜有咸,小巧精美,明显是越厨的手艺。

  几名乐人席地而坐,乐声在殿内流淌。

  一名舞人在殿内飞旋,腰间缠绕彩带,身段高挑劲瘦,眼角和肩膀勾勒彩纹,仿效鸟雀舞蹈,一举手一投足尽是轻盈欢快。

  林珩走入殿内,乐声戛然而止,舞人停止飞旋,迅速伏身在地。

  “大母。”林珩径直走向上首,笑着与国太夫人见礼。他仍穿着上朝时的衮服,玄色厚重,金纹刺目,纵然带着笑容也难掩煞气,予人压迫之感。

  “君侯来了。”国太夫人邀林珩落座,命婢女送上甜汤。

  在此间隙,乐人和舞人倒退着离开大殿,脚步无声。

  林珩振袖落座,宣夫人和林乐站起身,一同恭敬行礼。

  “参见君上。”

  “夫人有礼。乐长高不少。”

  听到林珩的话,林乐顿时双眼一亮,难得没听宣夫人的叮嘱,主动接近林珩,开口道:“君上,我长高了,能马上去封地吗?”

  “为何这么急?”林珩端起甜汤正要饮,闻言放下杯盏,含笑看向对面。

  “我听舅父言君上变法,实行军功爵,我想立战功!”林乐兴致勃勃,样子十分活泼,与曾经的害羞寡言有天壤之别,简直判若两人。

  见她这般表现,宣夫人暗道不好,无奈来不及阻止,只能低下头权当没看见。

  她的反应委实有些奇怪,林珩诧异扫过一眼,视线重新回到林乐身上,道:“你年纪尚小,无需如此着急。”

  “君上,我不小了。”林乐样子认真,就差当面掰手指,“晋女及笄可成婚,我想多娶几个,自然要早做打算。”

  林珩刚刚饮下一口甜汤,闻言差点喷出来。

  “你说什么?”

  “君上,我母不愿再嫁,也不想养男妾,注定只我一女。我今后要去封地,难能承欢膝下。我多娶几个,多诞子女,她就不会寂寞。听说爵位越高能娶的越多,我要多立战功,努力升爵!”

  这个理由相当实际,显然她酝酿许久。

  宣夫人满面通红,感动也不是,尴尬也不是,只能以袖遮面,尽量把自己挡起来。

  国太夫人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停都停不住。

  她一边笑一边招手,把林乐叫到身边,环抱住她,摩挲着她的头顶,对林珩道:“君侯,阿乐孝顺,何不成全她的心意。阿乐告诉大母,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晋国没有就去越国找,总能找到合你心意的。”

  “貌美,体健,好生养。”林乐脱口而出。

  国太夫人再次笑出声,连道数声“好”。

  林珩也哑然失笑,惊讶于林乐的想法,偏偏她还无比认真。

  笑过之后,林珩轻咳两声,神情变得严肃。他看向林乐,正色道:“你为晋室女,要学习掌管封地,懂得体会民情。战场乃死生之地,领兵需磨砺,无需急在一时。”

  林珩郑重其事,林乐也收敛起稚气,离开国太夫人的怀抱,面向林珩叠手下拜:“遵君上教诲。”

  两人说话时,宣夫人恢复娴静,不再满脸尴尬。她看到等候在殿前的谷珍,心中有所猜测,当即向林乐示意,决定起身告辞。

  君上前来分明有事,她们不便久留,自然该早些离宫。

  “乐告退。”林乐正身行礼,和宣夫人一同走出大殿。

  母女俩离开后,林珩召谷珍上前,对国太夫人说道:“我不日出征,国内诸事仍需仰赖大母。谷医为大母诊脉,我才好放心。”

  听到林珩这番话,国太夫人只能伸出手,笑道:“君侯不必担忧,不过是难奈暑热,天凉就好。”

  谷珍搭上国太夫人的手腕,停顿片刻换上另一只手。

  事实正如国太夫人所言,她并无大碍,困倦的确是因苦夏。但她年事已高,身体不比早年,自应加倍留意。

  “仆配有丸药,国太夫人需按时服用。”

  “放下吧。”

  谷珍留下丸药,收起药箱,随即退出大殿。

  国太夫人挥了挥手,殿内侍婢一并离开,仅留下祖孙二人。

  殿门关闭,她方才开口:“君上今日来,应有要事。”

  “一为大母身体,大母康健我才能放心。”林珩没有隐瞒,选择实话实说,“其二,我收到密信,蔡侯吞金,已薨。”

  “蔡侯薨了?”国太夫人皱眉。

  “消息今日送到,暂不知是自戕还是为人所害。我已遣人告知蔡欢。”林珩说明安排。

  以蔡欢的政治目光,绝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蔡侯曾言是天子害我,押送上京之后,迟迟未有结果。如今吞金而死,究竟是杀人灭口还是另有隐情,总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天子若是避而不谈,身为侯伯,他便只能带兵入上京,代西境诸侯寻求一个答案。


第一百六十五章

  越国,禹州城。

  持续半月的阴雨告一段落,浓重的乌云散去,天空终于放晴。

  气温陡然升高,积水蒸发入空气中,闷热且潮湿。

  都城内熙熙攘攘,街道上人头攒动。行人接踵摩肩,不多时就冒出一身热汗。热风拂过脸颊,汗水快速被蒸干,非但没有半分清爽,反而更加闷热难熬。

  城头甲士披坚执锐,笔直站在烈阳下,脸膛被晒得黑红。

  甲胄闷不透气,汗水不断涌出,顺着肩背和胸膛流淌,干涸后留下一颗颗盐粒,脖颈甚至被晒得起皮。

  鼓声按时响起,闷雷一般传遍城头。

  “换班了!”

  三鼓之后,轮班的甲士登上城墙,替换的众人如蒙大赦,迅速退到墙影下,成排席地而坐。

  众人抹去脸上的热汗,接过军仆递上的水碗,从木桶中舀起清水,猛灌几大口,缓解燥热和干渴。

  “这鬼天气!”一名甲士饮尽碗中的清水,反手抹去下巴上水渍,仰头看一眼天空,嘴里不停抱怨,“昨天还在下雨,今天就这般热,真是难熬!”

  “年年如此,习惯就好。”脸上有疤的甲士坐在他身边,长矛撑在肩头,从怀里掏出一张饼,搭配清水送下肚,嚼得津津有味。

  越人制饼喜好先蒸后烤,外皮脆硬,内里暄软。一口咬下去能听到脆响,还能尝到丝丝甜味。

  一张饼不算大,疤脸甲士几口吃完,连饼渣也捡起来送进嘴里,绝不浪费丁点粮食。

  周围的甲士也各自取出口粮,搭配清水吃下肚。有人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肉干和小把的豆子,滋味相当不错,就是要起来颇费牙口。

  这队甲士在墙后休息,轮班的同袍站到烈阳下,不多时就热出一身大汗。饶是如此,城头也无一人偷懒,足见越甲军纪严明。

  正逢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城下仍是大排长龙,既有入城的越人也有远道而来的商旅。

  沿着队尾眺望,远处忽见扬尘,铺开数十米。

  察觉到异样,甲士迅速警惕起来。

  休息的众人也陆续站起身,在女墙后极目远眺,就见热风中冲出数辆马车,车后跟随百余名甲士,正向城下疾行而来。

  “是吴国氏族的战车,车中人至少为中大夫。”甲长手按墙砖,见到车前四马,认出队伍中的旗帜,一眼断定对方的身份。

  “击鼓!”

  甲长一声令下,两名甲士回身抄起鼓槌,抡起臂膀敲响战鼓。

  隆隆的鼓声传出,在风中震荡,响彻云霄。

  一队甲士快速冲下城墙,手持戈矛走出城门,分别立在城门两侧。

  另有一人跃身上马,疾驰穿过城内,赶往越侯宫送信。

  彼时,朝会已经结束,群臣出宫,令尹被留在大殿,和楚煜商议弱魏之策。

  “事情需做得隐秘,以防节外生枝。”令尹说道。

  “诱之以利,引齐、楚入局。”楚煜面前铺开两张绢,一张是上京送来的密信,写明蔡侯吞金,天子命执政严查;另一张来自楚国,据探子回报,邳城一战后,楚国隐有乱象,但被公子项强力镇压。他又拿出和齐国的盟书,风波暂被平息,没有真正酿成大乱。

  “公子项目光敏锐,公子弼行事谨慎,不会轻易入局。”令尹实话实说,从不小看越国的对手,“利益不够大难使人动心。反之,必会引来警惕。再则,若越出面,更会使人猜疑。”

  “我不会亲自动手,需借力。”楚煜叠起两张绢,逐次递到火旁点燃。眼看着上面的字迹被火舌舔舐,最终化为一团灰烬。

  “借力?”令尹不由得皱眉,心中闪过疑惑。

  “不错。”楚煜拂开残烬,取过绢帕拭手,笑得意味深长,“现成的人选就在宫内。”

  现成的人选?

  令尹苦思冥想,试探着开口:“君上是说公子峦?”

  “不止,需知上京使者也有大用。”楚煜丢开绢帕,正要继续解释,就听殿外传来人声,侍人禀报吴国来人。

  “吴国来人?”

  “回君上,战车数辆,四马牵引,甲士逾百。”侍人伏身在地,语速飞快,口齿十分清晰。

  君臣对视一眼,令尹心生诧异,惊讶于来得如此巧,楚煜却是笑了。

  “来得正好,宣入宫。”

  “诺。”

  楚煜又唤来一名内侍,命其往偏殿传话:“请公子峦来正殿。”

  “诺。”

  侍人领命离开,脚步声很快远去。

  吴国来人即将入宫,公子峦转眼将至,余下的时间不多,楚煜无意卖关子,索性长话短说:“齐吴两国有盟,多年往来密切。然吴国有摇摆之意,多次联系我国,盟约随时将破。我困公子峦在越,吴使至禹州,借机诱之以利,慑之以威,由其出面引齐国入局,应能事半功倍。齐、楚日前结盟,齐插手魏国,楚该当如何?”

  楚煜三言两语说明情况,令尹立刻掌握重点,随后提出担忧:“此计虽好,仍存隐患。吴国若是执意不肯,或是表面答应,转身就告知齐国,该如何处置?”

  “吴有争强之心,否则不会生出背盟之意。只需动动嘴就有利可图,怎会不为之所动?上京使者还在城内,借他之口传魏麻价贵,就算齐不入局,上京贵族也会蜂拥逐利,魏在劫难逃。”楚煜笑容明媚,不见一丝狠辣,仿佛在闲叙春光夏花,而非灭国之策。

  诱吴以利,慑之以威,再借吴国之手引齐国入局。

  单信被家族舍弃,此前发誓效忠楚煜。借他之口传出流言,定会不遗余力,千方百计取信于人。以上京贵族的贪婪,必会成为一把好刀。

  “麻贵谷贱,魏人必舍粮谷而种麻。民无粮则乱,军无粮则怠,国无粮则弱。无需动兵戈,一至两载可成事。”楚煜提起一支笔,随意转动两下,轻松折断笔杆。如同魏国的命运,操控于股掌之间。

  “君上英明。”令尹赞叹。

  “计出晋君,我不过完善一二。”楚煜靠向桌案,想到信鸟带回的书信,笑容愈发灿烂,“晋君日前书信于我,有意在近期一晤。此计当速行,不好拖延。”

  听完楚煜的分析,令尹慨叹之余不免心存担忧。

  窥一斑而知全貌,晋侯足智多谋,神机妙算,君上智慧绝伦,断而敢行。两人若为对手,胜负在伯仲之间,注定两败俱伤。

  所幸两国定有婚盟。

  短短数息之间,令尹脑中闪过多个念头,最终得出结论:先君高瞻远瞩,非常人所能及。

  目睹令尹神情变化,隐约猜出他的想法,楚煜莞尔一笑,并未多言。他留令尹在大殿,召人送上茶汤和糕点,等待吴国使臣和公子峦到来。

  “新送到的茶,令尹尝尝看。”

  “谢君上。”

  迥异于楚煜和令尹的轻松,公子峦随侍人前来正殿,一路上忐忑不安,样子忧心忡忡。

  邳城下一战,他没能捞到半点好处,反而损兵折将,被强行请到禹州城。

  楚煜没有苛待他,反而衣食优厚,待遇不亚于吴国宫内。只是无法对外联络,也不能离开越侯宫,形同软禁。

  公子峦数次求见,结果都被拒绝。

  见不到楚煜的面,他实在没有办法,主动提出赎金,愿意以城池换能回国,对方依旧不置可否,没有任何回应。

  日复一日,他心中惴惴,夜间辗转反侧,肉眼可见变得憔悴。

  就在他无计可施,几乎要陷入绝望时,侍人突然出现在偏殿,传话楚煜要见他。

  “君上召见。”

  公子峦大喜过望,腾地站起身,因激动脸颊泛红。

  等他走出殿门,随侍人穿过回廊,来到大殿门外,兴奋骤然冷却,发热的大脑冷静下来,不安重新涌上心头。

  这种不安持续扩大,直至他看到对面行来三人,登时变作诧异。

  “随礼令?!”

  “见过公子。”

  吴国礼令随伟站定脚步,叠手问候公子峦。

  在他身后,礼官亥义和亥午正身长揖,头上高冠镶嵌明珠,在烈阳下闪烁微光。

  “越侯遣使递送国书,言公子在越。君上派臣前来,专为迎回公子。”随伟年过半百,高大魁梧,容貌刚毅。他出身大氏族,自青年时起就能征善战,是吴国数一数二的良将。

  公子峦受困越国,一直不能归。

  越使入吴递送国书,措词毫不客气,吴侯颜面大失,险些当场背过气去。

  等到越使离开,他一把挥落竹简,在寝殿内大发雷霆,还拔出佩剑砍断桌案,吓得侍婢噤若寒蝉。

  发泄完怒气,吴侯急召三令商议,最终定下礼令出使,设法迎公子峦归国。

  “越人奸诈,卿务必谨慎。”

  吴和越几番接触,对彼此都有一定了解。

  越楚在邳城交锋,吴国趁机发兵想要渔翁得利。

  怎奈人算不如天算,吴军非凡没能占到便宜,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在城下损失惨重,公子峦都被押入禹州城。

  公子峦是吴侯长子,不能任由他留在越国不闻不问。

  万般无奈之下,吴侯只能抱着割肉放血的心态派出使臣,只为能换回公子峦。

  见到随伟和亥氏兄弟,公子峦心知回国有望,不由得心中一喜。但见对方神情凝重,想到越人的行事作风,又不禁脸色发白。

  此番真能回国,想必要付出不小的代价。父君定然不悦,他的几个弟弟也会趁机发难。多年的努力或将功亏一篑。

  见公子峦脸色苍白,礼令随伟有心开口,却被侍人的声音打断:“君上宣召,诸君请入殿。”

  话落,侍人侧身让至一旁。

  知晓不是开口的良机,随伟只能压下到嘴边的话,向公子峦示意,请他先一步入殿。

  “公子。”

  简单两个字成功警醒公子峦。

  他迅速振作起精神,压下心中情绪,当先迈步进入大殿。

  今后如何暂不可知,重要的是眼前。

  楚煜狡诈如狐,凶狠如狼,不知会提出何种条件,他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绝不能出丝毫差错。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吴让出渠国,换公子峦归国。”

  礼令随伟肩负使命,此行专为迎回公子峦。

  此前两国几番接触,他曾面见楚煜,对后者有一定了解。心知其智慧过人,狡言蒙蔽实为下下策,干脆单刀直入摆明条件。

  “渠国?”楚煜高踞上首,单手覆于案上,指尖划过桌面上的纹理,对吴国提出的条件不置可否。

  渠国夹在吴、魏两国之间,一座边城与楚国接壤,有驰道贯穿南北,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为换公子峦归国,吴主动让出渠国,貌似诚意十足,实则背后大有文章。

  渠国早为吴国掌控。经过数代联姻,渠国国君对吴侯惟命是听,国内氏族也以吴国附庸自居。

  楚煜当真收下渠国,渠国上下定然不满。事情一旦闹大,诸侯闻听,上京就会有借口发难。

  这是交换的条件?

  分明是设置的陷阱!

  “吴侯的诚意,当真令寡人刮目相看。”楚煜垂下眼帘,手指弹在茶盏边缘,发出一声轻响。

  令尹目凝霜雪,神情冷峻,出口的话毫不客气:“邳城之战,吴军因何而来,随礼令心知肚明。我国邀公子峦入越,处处以礼相待,未有半点苛待。君上亲笔国书遣使入吴,吴侯真有诚意,公子峦自能归国,越不会横加阻拦。万没想到尔等这般不识好歹,妄图陷越于不义,分明是恩将仇报,狗彘之行,卑鄙无耻!”

  令尹怒斥吴国君臣,当场骂不绝口。

  亥氏兄弟终究年轻,顿觉颜面受损,变得面红耳赤。

  公子峦先是一阵脸热,继而疑窦丛生。这样的谋算太过浅显,一眼能够看穿,不似礼令所为。

  他侧头看向随伟,就见其面不改色,任由令尹子非破口大骂,始终稳如泰山,一派镇定自若。

  莫非另有谋算?

  一念闪过脑海,公子峦眸光微闪,故作惶然低下头,没有着急争辩或是告罪。

  对于他的反应,随伟十分满意。

  一时陷入困境不可怕,怕的是自乱阵脚,在不清楚真相的情况下自作主张。

  越国令尹的话的确尖刻,却在他意料之中。

  渠国的现状不是秘密,吴国不会真让,越国也不会乐意收下。之所以如此,不过是一次粗浅的试探,也为让越国认清吴非小国,不会轻易任由摆布。

  为换回公子峦,吴侯不得不割肉。但让步也有底线。假若越国狮子大开口,想要予取予求,吴国绝不会坐以待毙。

  “我国意在迎公子峦归国,自有万般诚意。君侯若是不满,大可实言以告。”待令尹骂声稍停,随伟沉声开口。

  楚煜认真打量对面之人,语气中透出玩味:“吴有诚意,何妨先言邳城之下,数千甲士为何而来?”

  “自然是助君侯一臂之力。”随伟抬头直视楚煜,目光不闪不避,嘴里振振有辞,“越楚战于邳,公子峦率军增援,与敌激战于城下,君侯亲眼所见。”

  吴军同魏军交锋,在城下死伤数百人,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揪住这一点不放,更能反咬越国一口,公子峦率军增援,事后没有感谢,反被困在禹州城,实在是没有道理。

  之所以没有这样做,并非是出于正直,而是随伟心中清楚,以越人的强横,不可能任由他颠倒黑白。万一激怒楚煜,别说公子峦,连他都未必能走出禹州城。

  鉴于此,他选择避重就轻,重点提及吴军的损失,对吴国想要乘人之危,渔翁得利一事只字不提。

  “礼令能言善道,实在令人佩服。”楚煜没有发怒,反而笑意盈盈,“有忠臣如此是吴侯之幸。”

  “谢君侯夸赞。”随伟没有谦虚,坦然道,“能得君侯夸赞亦我之幸。”

  两人言辞交锋,一方漫不经心,始终面带浅笑;另一方时时保持警惕,不敢有半点疏忽。

  令尹没有再出言斥责吴国,而是在一旁静观。目光偶尔扫过公子峦,令后者心生忐忑,面容更显阴骘。

  亥义和亥午坐在下首,始终保持沉默。

  两人随礼令出使,事事以其为先,非必要不会出声。

  和随伟不同,两人初次见到楚煜,霎时为艳光所迷,赞叹不负盛名。短暂的恍惚之后,理智迅速回笼,迎面袭来的煞气令他们同时一凛。

  抬头望过去,楚煜已然收回目光。

  煞气却迟迟不散,压力如有实质,使他们再不敢陷入迷思,时刻绷紧了神经。

  “吴国因何派兵,我知,君亦知,狡辩伪饰不过贻笑大方。“出乎随伟预料,楚煜在口出夸奖之后,没有顺势揭过此事,反而继续较真,让他无法回避。

  “君侯……”

  “先不忙解释。”楚煜截断随伟的话,身体微微前倾,明明是光风霁月,花容月貌,周身却有血腥萦绕,如猛虎蓄势待发,“君能口吐珠玑,也不过是口舌之辩。寡人执意追究,大兵压境,吴能挡几何?”

  “吴有国人数万,披坚执锐能够一战。”随伟强做镇定,沉声道。

  “我若联魏,又当如何?”楚煜出其不意,随伟猝不及防,直接愣在当场。

  公子峦神情骤变。

  明知楚煜所言未必是真,这番话仍让他心惊不已。

  吴魏两国纠缠多年,前者同齐国结盟,后者背靠楚国,屡次交锋打个平手,都没占到太大便宜。

  近年来吴国势起,渐有争强之心,导致与齐国矛盾增多,彼此渐行渐远。

  魏国也暗怀心思,趁楚国内乱不休,有脱离掌控的苗头。

  心知与齐国的盟约不会长久,吴侯试图拉拢越国,借越国之势。不想一念之差,在邳城之战中判断失误,才落到如今窘境。

  公子峦越想越是懊恼,恨不能时光倒流,他一定会阻止吴侯派兵,更不会亲往邳城。

  奈何世上没有后悔药。

  错已经铸成,只能设法挽救。

  绝不能让越国倾向魏国,否则吴国危矣!

  “君侯,我愿送出五城。”公子峦下定决心,抢在随伟之前开口。

  “五城?”楚煜看向他,目光明灭,使人心生寒意,“未知是哪五城?”

  “别又是慨他人之慷。”令尹讽刺道。

  “五城皆为峦的封地,位于吴国边境,与镐国接壤。”公子峦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明城池所在。

  闻言,楚煜终于有了几分兴致,令尹也微微侧目。

  镐国国土面积虽小,人口却很稠密。国人擅长耕种,国内有两熟稻,一直被邻国觊觎。为保平安,镐国主动向越国入贡,甘愿成为越国附庸,两国间的关系十分紧密。

  五城同镐国接壤,越国接手十分容易,足见其诚意。

  公子峦道出这番话,没有去看随伟的表情,一心一意等待楚煜的回答。

  封地属于他,他有绝对的处置权。以封地换取归国,今后固然会麻烦不断,总好过继续困在禹州城,终日提心吊胆。

  他相信随伟对吴侯的忠诚,却不信对方能竭尽一切帮助他。

  父亲膝下有六个儿子,还有四个女儿,不缺少继承人。他是长子不假,却非不能舍弃。

  “君侯,峦诚心实意。”公子峦加重语气。

  看出他的打算,随伟不免心情复杂。之前还赞赏他不会自作聪明,这一刻却只想叹息。

  “我知公子诚心。”楚煜从案上拿起一张绢,随手递给公子峦,示意他细读,“公子且看。”

  公子峦怀揣着疑问上前,双手接过绢,展开后通读一遍,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绝魏之粮?”

  “公子意下如何?”楚煜点点桌案,看向满脸震惊的公子峦,“我放公子归国,公子助我一臂之力,如何?”

  此前随伟曾言,公子峦至邳城专为助楚煜一臂之力。

  现下,当真要公子峦身体力行践证这句话。

  “君侯所言是真?”公子峦需要确认。

  “寡人从不妄言。”楚煜笑容不变,给出肯定回答。

  公子峦攥紧绢布,脑海中天人交战。

  认真衡量之后,他做出目前最好的选择:“峦愿助君侯,天地鬼神为证!”

  随伟和亥氏兄弟被抛在一旁,只听到“绝魏之粮”四个字,尚不知具体如何实行,就见公子峦同楚煜三击掌,当场发誓践诺。

  “此事成,公子定为吴主。届时,寡人与君盟,何如?”楚煜又发一言,令公子峦短暂僵硬,其后攥紧手掌,眼底跳跃暗火,是熊熊燃烧的野心,更是对权柄的渴望。

  “借君侯吉言。”他索性不加掩饰,明白展现出自己的野心。

  看到这一幕,随伟目光微闪,亥义和亥午不约而同低下头,比先时更加沉默。

  “为免节外生枝,公子和礼令需暂留禹州城。五日之后,寡人送公子出城。”楚煜语气和缓,话中却无任何商量余地。

  “一切听君侯安排。”公子峦没有反对,坦然接受对方安排。

  殿内不再剑拔弩张,气氛瞬间变得融洽。

  楚煜召唤侍人,引公子峦和随伟三人前去侧殿,晚间再来赴宴。

  几人没有推辞,同时起身告辞,随侍人离开大殿。

  殿外艳阳高照,热风吹在人身上,燥热感挥之不去。

  行至侧殿时,身上冒出一层薄汗,衣领都被汗水浸湿。

  待侍人推开殿门,四人迈步走入殿内,隔绝炽烈的阳光,热意总算少去几分。

  “公子,越侯果真要绝魏?”殿门合拢,随伟迫不及待开口。

  “不错。”公子峦递出绢布,交给礼令过目。

  大量市魏麻,以利引齐入局。

  短短一句话,字里行间充满血腥,使人不寒而栗。

  “麻贵粮贱,魏人必弃粮种麻。齐人好商,知魏麻暴利定会趋之若鹜。事发之后,楚必疑齐,两国盟约将坏。”随伟越说越是心惊,握住绢的手愈发用力,指关节隐隐发白。

  “不止如此。”公子峦补充道,“魏国无粮必乱,我国可趁机裂其土,收其民,以壮国祚。”

  这番话豪气十足,随伟却不如他乐观。

  魏国不存之日,越、楚势必要分一杯羹,齐国也会插手。吴国逐年强盛,终不及三尊庞然大物。与三者相争,吴国没有半分胜算。

  心中这般想,他却没有开口,更无意泼公子峦的冷水。

  无论如何,弱魏乃至灭魏都有利于吴,最终能得多少好处,端看天意如何。

  随伟再看手中的绢,回想起大殿中的一幕,仍不免感到心惊。

  越侯不仅智慧绝伦,更加心狠手辣。其与晋侯定下婚盟,南境局势注定要变。莫怪楚齐会放下成见,破天荒结成盟约。

  “大争之世。”

  大国尚且如此,何况小国。

  群雄环伺之下,吴虽有争强之心,怕也难能如愿。

  一阵微风流入侧殿,带走随伟的叹息声。

  风尾卷过廊下,未带来丝毫凉爽,反而愈加闷热。

  宫殿上方掠过黑影,一只信鸟从天而降,熟门熟路地飞入大殿,落到屏风旁的木架上。

  楚煜刚刚送走令尹,正翻开一卷竹简,耳畔传来鸟鸣,回首就瞧见木架上的信鸟。

  信鸟收拢翅膀,腿上绑着一只木管。

  楚煜抬起手,信鸟立刻飞向他的掌心,讨好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木管上有刻印,是象征晋室的玄鸟。

  楚煜划开管口的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绢,展开之后,一行字闯入眼帘:月末出兵,不日至西南,望与君侯炉城相见。


第一百六十七章

  骄阳如火,赫赫炎炎。

  高温扭曲光线,大地在烈日下炙烤,河流水位下降,水洼陆续被蒸干,现出龟裂的地面。

  一阵沙风掀起,奔雷声由远及近,数骑护卫一辆马车向上京城飞驰而去。

  骑士身着皮甲,背负硬弓,腰间勒三圈皮绳,绳下悬挂一柄短剑。观其衣履武器,分明是蔡国甲士。

  马车行在队伍中段,车前有三马牵引,象征车中人的身份。车厢朴实无华,没有雕刻花纹,也不见氏族图腾。车厢两侧插有旗帜,遇热风席卷,旗面猎猎作响,撕扯开鹿形花纹。

  队伍闯过热风,一路疾行,中途不作歇息,于午后时分抵达上京城。

  夏日里火伞高张,接近一天中最热的时段,道路上少见行人,守城门的甲士都是无精打采,撑着长矛站立,样子懒洋洋,有两人还不停打着哈欠。

  队伍来到城下,骑士拽住缰绳,战马发出嘶鸣,终于引来守城甲士的注意。

  一名甲士走上前,例行公事横起长矛,声音有气无力:“入城需查验身份。”

  声音尚未落下,车厢门从内推开,车内探出一只手,递给骑士一枚金印,还有一片雕刻巫文的骨甲。

  “蔡大夫卢成与蔡巫抵上京,迎先君归国。”

  骑士打马走上前,向甲士展示金印和骨甲。

  得知车内有巫,甲士顿时肃然起敬,再没有漠然置之。

  甲长亲自翻看金印和骨甲,确认车内人的身份,没有多加盘查,当即予以放行。

  “入城。”

  骑士送回金印和骨甲,调转马头扬鞭先行。

  车奴挥动缰绳,马车缓慢驶过城门,轮轴转动发出声响,车轮压过地面,留下并排辙痕。

  车厢门关闭,车窗半开,因窗扇向下遮挡光线,从车内能看清车外,外边的人却很难看清车内情形。

  想到车中有巫,甲士下意识让出距离,全部退至城门两侧,方便马车通行。

  卢成坐在车窗旁,看到甲士的表现,回首面对同车的蔡巫,道:“幸有巫同行。”

  蔡巫年近古稀,身体依旧硬朗。

  他上身穿着短袍,腰间缠绕一条兽皮裙,用皮带系紧。足上无履,头上未梳髻,灰白的发披散在肩后,仅在额前勒一条皮绳,绳上串连数枚形状不一的骨片,既有兽骨也有鸟骨,还有一片鱼骨。

  听到卢成的话,蔡巫半睁开眼,脸上满是沟壑,一双眼却分外明亮,似能看透人心。

  “分内之事,君不必多言。”

  他的语气十分生硬,卢成却毫不介意,继续抬眼看向车外。

  城中十分冷清,路上行人寥寥无几,车马偶尔驶过,显得行色匆匆。本该热闹的商坊变得萧条,大多商铺门可罗雀。

  上京正在衰败,日暮西山,百业萧条,如垂暮之年的老人。

  相比之下,诸侯国正如日中天。以晋为代表的强国施行变法,诸多变革方兴未艾,能预见国运昌隆,注定一日千里。

  马车穿城而过,真实的上京城映入眼帘。

  看到的越多,卢成感触越深,回想在晋国时所见,不免发出叹息:“大势所驱,不能阻也。”

  队伍先过城民坊,又过贵族坊,穿过一条青石铺设的宽道,抵达天子所在的王宫。

  王宫座落在城池北面,占地颇广。宫墙高过三米,墙内建筑金碧辉煌,兼有箭楼和瞭望塔,可谓城中之城。

  马车停在宫门前,一名虎贲上前询问,得知来者身份。

  “蔡大夫卢成,携国书求见天子。”

  卢成站定在车前,手中捧着一只木盒,盒中是盖有国君印章的奏疏。

  奏疏是蔡欢亲笔所写,开头两行问候天子,态度还算客气。另起一行风云突变,字句如同刀剑,质问蔡侯的死因,怀疑上京包庇凶手。

  蔡欢写下这封奏疏时,卢成就在一旁,清楚记得她笔下每一个字。

  可以想见,天子观后定会暴怒,必然火冒三丈。

  一般人知晓国书内容,多会担忧天子暴怒,心生胆怯不敢出使。卢成却反其道而行,主动向蔡欢请缨,有意和蔡巫同赴上京。

  “晋侯遇刺一事尚未查清,先君突然吞金而亡,天子必定焦头烂额。除非丧失理智,否则不会斩杀使臣。”

  蔡侯曾言之凿凿要杀林珩的是天子,刺客实为上京所派。林珩将他送入上京城,交给天子审问,结果案件没查清,蔡侯就死得不明不白。

  自戕也好,遇害也罢,天子的嫌疑注定洗不清。

  这个关头蔡国来人,为的是迎回蔡侯尸身,除非天子昏了头,否则绝不会动卢成一根毫毛。就算天子被怒火烧毁理智,执政也会竭力劝阻。不然地话,上京必会权威散尽,被天下诸侯所恶。

  卢成表明来意,站定在宫门外,等着虎贲向内禀报。

  蔡巫安坐在车内,始终没有露面。车厢内静悄悄,若非窗口现出人影,压根想不到车中还有人。

  等候的时间格外漫长。

  卢成站在阳光下,脸颊冒出油汗,渐觉热不可耐。

  就在他将要无法忍受时,一名侍人小跑出现,相隔宫门见礼,道:“天子言今日不便,君先往驿坊。”

  天子避而不见在卢成意料之中,他丝毫不感到意外。

  他没有强求之意,从善如流登上马车,由一名宫奴引路去往使臣下榻的馆舍。

  数月前小觐,诸侯国使臣齐聚上京,驿坊内人来人往,馆舍前车马骈阗,显得热闹非凡。

  现如今人去楼空,一座座屋舍前铜锁把门,除了守门的奴仆难见人影,很是寂寥冷清。

  蔡国的馆舍位于长街尽头,与郑国馆舍相邻。

  如今馆舍仍在,郑国却已灰飞烟灭,馆舍前的木柱被移走,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圆坑,尚未被土填埋。

  “使君请移步。”

  马车进入驿坊,早有奴仆去禀报主事。

  后者急匆匆赶来,脚步有些凌乱,一边向前跑一边按住头上的布帽,生怕来得迟了得罪人。由于跑得太急,脸和脖颈冒出一层热汗。

  若是小国使臣,主事不会如此。问清来的是蔡国大夫,他立刻不敢怠慢。

  蔡国如今是女子主政,传闻依附晋国,唯晋侯马首是瞻。得罪蔡国有可能引来晋国不喜,实在得不偿失。

  怀抱着这种念头,主事一路小跑来到馆舍,喘息未定就笑呵呵走上前,叠手问候卢成:“使君安。”

  为能结个善缘,他亲手打开铜锁,引卢成一行进入门内。

  “稍待。”卢成叫住主事,在原地等候蔡巫下车。

  主事扭头看过去,见到走出车厢的老者,认出他的身份,登时肃然神情,态度愈发恭敬。

  “劳烦引路。”卢成的态度十分客气。

  “使君请。”主事不敢再东想西想,推开馆舍大门,老老实实在前带路。

  卢成一行人随他穿过前院,很快来到馆舍大厅。

  建筑内布局规整,影壁后是黄土铺设的庭院。庭院前方直连回廊,回廊缠抱大厅,大厅两旁有厢房对立,足够安排所有人住下。

  “稍后会送上食水。如有旁的需要,使君尽可吩咐。”主事叫来两名奴仆,交给卢成和蔡巫差遣。

  询问过巫的意见,卢成留下两人,却不许他们靠近厢房,有需要自有随行的家仆带话。

  主事看在眼里,并未多作置喙。

  一切安排好,他没有在馆舍久留,识趣地告辞离开。

  甲士们各去歇息,卢成和蔡巫先后走进厢房。

  窗户敞开,房门紧闭。

  两名奴仆被遣到远处,即使拉长脖子也难知室内情形。

  “王城现状需告知君上。”

  进入厢房后,卢成打开随身的木箱,取出兽皮和笔,飞速写下一封信。

  箱旁还有一只鸟笼,掀开蒙布,笼中栖息一只灰羽信鸟,源于晋侯相赠,方便传递消息。

  短信写成后,卢成打开鸟笼,将兽皮绑在鸟腿上。

  他提步走到窗前,向守在门外的家仆示意。后者引开馆舍的奴仆,他才放飞信鸟。

  信鸟振翅鼓翼,乘着热风飞出城外,越过蔓蔓荒野,在烈日下向西飞去。

  彼时,晋国大军集结完毕,在号角声中出城,浩浩荡荡出征西南。

  队伍中旗帜林立,国君的玄鸟旗在先,氏族旗帜追随在后,凶兽猛禽盘踞旗上,凶悍狰狞。

  队伍行进时,骑兵在先,战车居中,步甲在后。

  步甲后跟随数百辆大车,由驽马牵引,军仆在车旁护卫。车板上堆满辎重,在蒙布下高高隆起,远望仿佛一座座小山,在地面蜿蜒成一条长龙。

  骑兵策马奔驰,在马背吹响号角,声音苍凉雄浑,随风传遍荒野。

  伴随着队伍前行,号角声持续不断,鼓声被留在身后,随肃州城一并越来越远。

  玄车一马当先,林珩站在车上,袍袖被风鼓起,腰间玉环浮现白光。

  在他身后,氏族的战车分左右行进,田齐自成一行,代表他的身份。

  出城之后,队伍不断提高速度,比预期提前半日到达边境。

  边城外,后、蕲、朱、曹等国的军队先一步抵达,各自扎下营盘,等待晋侯和公子齐到来。

  宋国军队不在此地。

  大军南下需借道于宋,宋伯率军留在国内,抓紧整肃朝堂,该杀的杀,该抓的抓。关押在牢中的三令全部处死,家族驱逐,朝堂风气焕然一新。

  对他突来的雷厉风行,满朝上下瞠目结舌。

  唯独公子有看清背后,猜出晋侯和公子齐将至,不由得心生喜悦。

  许伯姗姗来迟,见到林珩时颇为局促。之前在丰地会盟,他差一点失去性命,勉强保住脑袋归国,立即与狄羌反目,亲自带兵击胡,连夺两处胡人的养马场,准备入贡献给晋君。

  曹伯与他前后脚抵达,面貌与会盟时截然不同。

  他与长沂君通力合作,借助林珩之势彻底把握曹国军政大权,将国太夫人及依附她的势力清出朝堂。

  此次出征西南,曹伯领兵在外,长沂君留在国内,为的是安稳朝堂,防止国太夫人的势力死灰复燃。

  日暮时分,西境诸侯齐聚边境,一座座营盘铺开,威势赫赫,煞气凛然。

  入夜后,营盘中点燃火把,诸侯应邀前往林珩营内,商定明日天明拔营,继而围着篝火畅饮。

  蔡欢持盏起身,笑着看向林珩,恭维道:“君侯武功盖世,此战必旗开得胜。”

  林珩饮下蔡欢的敬酒,随即邀众人共饮:“诸君饮胜!”

  在场诸侯同时起身,双手托起酒盏,声音洪亮:“敬侯伯!”

  篝火跳跃,焰舌翻卷热浪。

  爆裂声从焰心传出,成百上千的火星飞散,在晚风中扶摇直上。

  大块的肉在鼎中翻滚,酒香弥漫在空气中。

  鼓声响起,一队雄壮的甲士出现在宴会中,手持戈矛拼刺,以武为宴会助兴。

  夜空下,一道黑影出现在营地上方,瞅准大帐所在,似流星飞落。

  马桂守在帐前,耳畔听到风声,身体纹丝不动,仅抬起一条手臂,轻松接住飞落的信鸟。

  信鸟腿上绑着一只木管,马桂借火光照亮,看清管身上的花纹,赫然是一只於菟。

  猜到信鸟从何而来,他叫来一名随军侍人,在对方耳边吩咐几句,指向篝火闪耀处,道:“速去报于君上。”

  “诺。”

  侍人领命,当下脚跟一转,向林珩所在的方向奔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

  宴会持续到深夜,气氛极其热烈。

  国君们推杯把盏,看似在互相恭维,好话一句接着一句,完全不重样,实则暗中较劲,以祝酒互相比拼。

  祝酒演变成拼酒,酒瓮陆续清空。

  气氛烘托下,无人愿意示弱。至宴会后半,多数人酒意上头,变得醉眼朦胧。

  至月上中天,林珩出面结束宴会,众人想到明日大军开拔,不能误了正事,这才不情不愿地散去。

  营门大开,诸侯车驾停于外。

  车前插有旗帜,车身上绘有各家图腾。图案千奇百怪,有的写实,能一眼辨出虫鸟鱼兽;有的抽象,线条粗犷狰狞,更贴近先民的绘画。

  甲士守在车两旁,手持戈矛长戟,列队时昂首挺胸,样子威风凛凛。

  同为西境诸侯,同样参与过丰地会盟,彼此地位相当,谁也不愿屈居人下。

  各国国君齐聚一堂,表面和和气气,不至于剑拔弩张,实则暗潮涌动,背地里互别苗头。国君之下,氏族、甲士乃至军仆都有意争强,彼此间不甘示弱。

  诸侯们走出大营,一个接一个登车。车奴挥动缰绳,伞车陆续驶离,在夜色下行远。

  最后一名国君离开,军仆推出拒马,关闭营地大门。

  营内篝火即将燃尽,军仆熟练地竖起木架,撑起大量火盘。

  拳头大的火球在盘中跳跃,明光散落在帐篷之间,光线串联成甬道,照亮整座大营。

  荒野空旷,一望无际。

  夜风呼啸而过,带来狼群的嚎叫,凄厉刺耳。

  巡营甲士举着火把走过,绕过两座帐篷,迎面遇上另一支队伍。

  后者的组成稍显特殊,队伍中跟随两头狼,尖牙锋利,胸脯厚实,狼眼在黑暗中闪烁幽光,样子很是骇人。

  这样两头凶兽出现在营地本该引发警惕,甲士们却习以为常,未见半点慌乱。与对面的同袍打过招呼,几人的目光落在狼身上,语气中不乏羡慕:“狼爪,如能生下狼崽,切记留给我一只。”

  “一定。”狼爪点头应道。他开口说话时,两头狼靠在他脚下,身体蹭过他的腿,亲昵显而易见。若非獠牙尖锐尾巴低垂,同家养的犬并无多大区别。

  狼嚎声持续一段时间,绿光游弋在大营外,迟迟不愿离去。

  狼爪拍了拍脚下的狼,一头仰头嚎叫,另一头紧随其后。声音一度压过营外的狼群,威慑力十足。

  大概是感知到威胁,营外的狼嚎声逐渐减小,狼群调头远去,明灭的绿光消失不见。

  狼爪抓了抓狼的后颈,赞许它们的表现。

  甲士们见怪不怪,收回羡慕的眼光,继续巡逻营地。

  夜色浓重,天空中聚起厚云,遮挡明月星光。

  狂风平地而起,刮过边城旷野,席卷诸侯营地。风旋撕扯竖立的图腾旗,旗杆摇晃,旗面翻卷,在风中猎猎作响。

  风力太过强劲,连续刮倒数只木架。架上的火盘翻落,火星爆裂飞溅。部分飞向近处的帐篷,眨眼间燃起火光。

  幸亏军仆就在附近,及时赶过来扑灭了火苗,将火势掐灭在萌芽之中。

  “仔细些,防有火起。”

  晋军大营加强巡逻,发现火情立即扑灭,损失微乎其微。

  其他诸侯就没有这么幸运。

  起风时,火光在营内蔓延,多座帐篷被烧毁,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这场大风来得诡异,在夏季极其罕见。世人笃信鬼神,心中难免多想。

  林珩身在大帐,刚朦胧有了些睡意,听人禀报营地起火,立即披衣起身,快步来到帐门前,一把掀开帐帘。

  一瞬间,强风迎面袭来,风中卷着沙粒不断打在他身上,使他睁不开双眼。

  林珩抬袖遮在眼前,强顶着风走出大帐,出现在众人面前。

  “君上,风邪,请归帐!”马桂和马塘飞速挡在他身前,异口同声请他返回大帐,不要以身犯险。

  “无碍。”林珩推开两人,任凭狂风鼓动长袍,掀起散落的长发。他抬眼环顾四周,捕捉到众人脸上的神情,没有片刻迟疑,立即扬声道,“召巫,行夜祭!”

  大战之前人心动摇实为兵家大忌。

  形势瞬息万变,人心向背关系到他接下来的计划,无论如何不容有失。

  林珩一声令下,紧闭的营门被打开,数骑飞驰而出,前往各个营盘送信。

  “晋侯有令,召巫,行夜祭!”

  旨意传达不久,国君们接连有了回应。

  营盘一座接一座打开,不同国家的巫徒步走出,手持祭祀所需的器具,由甲士护送去往晋君大营,在营门前聚集。

  诸国国君紧随其后。

  部分人已经歇息,睡梦中被吵醒,连忙从榻上爬起身,重新套上长袍戴上发冠。如此一来,难免耽搁时间,落在人群之后。

  各国的巫师聚集起来,有的手捧骨甲,有的背着铜器,还有的头挂禽羽或是顶着野兽的颅骨,模样迥异。

  唯有一点相同,不管出自哪国,参与夜祭的巫皆跣足披发,腰缠兽皮,脸颊、脖颈、肩背和前胸绘满巫文,使用的颜料以血制成。

  人员到齐,林珩在营前现身。

  不同于诸侯的正式,他套着一件宽松的长袍,领口微敞。长发披在身后,样子洒落不羁。

  他走出营门的一刻,四周鸦雀无声,无一人指责他衣冠不整,更无人言他有失礼仪。

  “牵牺牲,夜祭!”

  事发突然,来不及提前准备,只能临时把军中的羊牵来一用。

  林珩带头献出牺牲,诸侯也命人牵羊,准备献给天地鬼神。

  蕲君献上的是一头鹿。非是有意特立独行,全因蕲人以放牧为生,除了牛羊和马,还驯养了大群的鹿。这次出征西南,蕲君特地带上十头鹿,专门为祭祀准备。

  林珩下令行夜祭,这些鹿正好用上。

  人员各自就位,牺牲也被牵来,巫命军仆架起三座柴堆,同时引火点燃。

  风比先时小了一些,然而依旧强劲。军仆数次点燃柴堆,火光刚刚亮起就被熄灭。

  见状,林珩命人取来火油,大量泼洒到柴堆上。这次投入火把,火光终于燃起。

  “献牺牲!”

  巫围在篝火旁,齐声唱诵祭词。祝祷的巫言汇成一股,如雷鸣彻耳,一度撕裂风声。

  以林珩为首,各国国君拔出佩剑,逐一上前刺穿羊身和鹿颈,将牺牲投入火中。

  “祭!”

  巫集体伏跪在地,样子虔诚无比。俄尔挺起上半身,高举双臂仰望苍穹,声音高亢近似尖锐,充斥在风中,互相纠缠撕扯。

  众人敛容屏气,气氛肃穆庄严。

  伴随着巫的唱诵声,西境诸侯齐聚在三座篝火下,共祭天地鬼神。

  祭祀中途,风力骤然减小,呼啸声戛然而止。

  乌云悄然散去,暗蓝的夜空中繁星闪烁,一轮明月高悬。

  月色皎洁,星辉明亮。

  光芒落向大地,似轻纱覆盖穿过边境的河流。

  河面泛起银光,水波粼粼。

  鱼群逆流而上,接连跃出水面,在空中短暂滞留,落下时砸出大片水花。

  这一幕奇景闯入眼帘,众人心神剧震,抽气声此起彼伏。

  巫望向河面,各自进行卜谶。龟甲、蓍草、兽骨、竹签等一一摆出,方法各不相同,卜出的结果大同小异,主要预示吉兆。

  “大吉!”

  卦象展示给众人,霎时驱散阴霾,心中的担忧如流云散去。

  在场的巫都卜出大吉,无疑能大举提振士气。因狂风而来的忐忑荡然无存,众人面露喜意,对这次出征信心十足。

  夜祭接近尾声,三座篝火同时燃尽,柴堆轰然倒塌,压住化为焦炭的牺牲。

  国君们各自归营,甲士护卫在车旁。和来时不同,众人都是面带笑容,心中的忧虑一扫而空,看上去无比轻松。

  巫继续守在柴堆前,直至火光完全熄灭,指挥军仆扒出牺牲的头颅,亲手进行掩埋,才彻底结束这场祭祀。

  林珩回到大帐,再次躺到榻上,却是了无睡意。

  仰望帐顶许久,实在睡不着,他干脆坐起身,披衣绕过屏风,重新打开楚煜的书信。

  信中内容不长,只有寥寥十数字,却成功扰乱他的心神,令他眉心紧拧。

  “君侯知煜心意,喜甚。盼与君侯相会,一叙情意。”

  林珩放下绢布,抬手捏了捏眉心,不禁开始怀疑,邀楚煜炉城相见究竟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他抬头望向帐帘,凝视火光落在帐上的暗影,突然想起国太夫人的提点,有所思才会放在心上,放在心上才会百般介意。介意带来彷徨,彷徨促成烦乱,终致心绪难平。

  “当真不介意,随他去就是,何必放在心上。”

  反复咀嚼这句话,林珩眸光暗沉,答案浮现脑海,似拨云见日,捕捉到一切的源头。

  不过是几首情诗,几句情话罢了,竟让他乱了方寸,仿佛不历世情的稚子。

  “简直荒谬。”

  这不是他的性格,也非他的作风。

  纵然视而不见,问题依旧存在。不想再被扰乱心情,就该当面解决问题。

  他了解楚煜的为人,曾坚定认为两人不能为友。结果世事难料,晋越再结婚盟,盟约存续期间,两人的关系难以分割。

  强硬、霸道、蛮横才是他的秉性。

  想要就去夺,去抢,直至握在掌心,再不容他人染指。

  至于如何确定心意,确认后又该如何做……

  林珩执起架上的金簪,以簪尾拨亮灯芯,凝视跳跃的火光,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於菟凶猛,驯服一头猛兽想是万分有趣。


第一百六十九章

  砰!

  一声钝响,茶盏掉落在地,顺着台阶滚落。茶汤飞溅开,洇出大片暗痕。

  侍人匍匐在地,头不敢抬。耳闻上首的咆哮声,禁不住瑟瑟发抖,额头冒出冷汗。

  信平君拍案而起,挥袖扫过桌面,竹简、笔架、印玺等均被扫落,桌案四周一片狼藉。

  侍人抖得更加厉害,耳畔忽起风声,他下意识向左躲闪,仍被飞来的刀笔划过脸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刺痛感袭来,血线沿着下巴滴落,他却一动不敢动,只将头埋得更低。

  “竖子!”

  “贼徒!”

  “可耻的小人!”

  “见风使舵之辈!”

  信平君咬牙切齿,怒不可遏。

  他抽出佩剑胡乱劈砍,因用力过猛,一剑砍中桌面,剑身入木半寸,一时间拔不出来。

  他更是雷霆大怒,双手握住剑柄用力向后拽,剑身脱离桌面的瞬间身体仰倒,结结实实撞上屏风,发出一声巨响。

  “主君!”

  见信平君摔倒,侍人大惊失色,匆忙从地上爬起身,就要上前搀扶。

  刚刚登上台阶,不久前的一幕闪过脑海,回忆起被抬出大殿的尸体,想到麻布覆盖下的惨状,侍人突然心生迟疑。

  他踩在台阶上,看向信平君跌坐的地方,正撞见对方狰狞扭曲的面容,不禁打了个寒颤,直接僵在原地,再不敢靠近半步。

  “怎么,区区奴婢也要叛我?”信平君撑着佩剑站起身,发冠向一侧歪斜,恶狠狠盯着侍人,眼底爬满血丝,形似疯癫。

  侍人面如土色,颤抖着向后退,不慎被脚下的杂物绊倒,惊呼一声摔倒在地。

  他来不及爬起身,信平君已经持剑扑来,森冷的剑锋划过,一条手臂齐肩而断,滚落在地面。

  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侍人半身。他单手捂住伤口,因剧痛发出惨叫,奋力爬着向后躲,仍躲不开挥落的利剑。

  殿门紧闭,声音传出殿外,门后始终静悄悄,无一人推门闯入,遑论是救他性命。

  血腥味越来越浓,惨叫声却渐趋微弱。

  直至声音彻底消失,信平君在殿内唤人,守在廊下的侍人才敢推开殿门,躬身进入殿内,熟练地抬走尸体。

  侍人被砍断一条手臂,脸上和身上遍布剑痕,血近乎流干,死状惨不忍睹。

  抬起他的侍人神情麻木,好似早已经习惯。利落地用布蒙住尸体,用最快的速度抬出殿外。

  整个过程中,两人面无表情,不见半分悲戚。

  直到跨过殿门,远离信平君的视线,他们才缓慢抬起头,露出猩红的双眼。

  不到半月时间,死在正殿的侍人超过十数。从最初的惊惧恐慌,到如今的愤怒仇恨,侍人胸中燃起滔天烈火,非信平君的鲜血不能扑灭。

  两人走到廊下,即将越过拐角,遇见守在暗处的身影。

  在前的侍人不动声色,擦身而过时嘴唇微启,道出信平君暴怒的原因:“大军将至,求助被拒,殿内大怒。”

  侍人的声音极低,除两人之外,连身后的同伴都难以听清。

  宫奴得到想要的情报,迅速转身消失在廊下,奔向关押公子路的偏殿。

  夕阳西下,火云流淌天际,为大地覆上一片红。

  蜀侯宫笼罩在落日余晖中,亭台楼阁变得朦胧,昏黄、暗沉,似有血色晕染,透出不祥的征兆。

  宫奴小心避开人迹,一路小跑,抄近路来到偏殿。

  堂守在门前,另有两张生面孔,宫奴没有见过,不由得多看两眼。

  “回来了,可有消息?”堂望见宫奴,招手示意他近前。

  宫奴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台阶,来到堂身侧,附在他耳边低语数声,复述正殿侍人传出的消息。

  “大军将至,信平君求助被拒,正大发雷霆。今日又杀一人。”

  两人说话时,殿门始终紧闭,守在门前的生面孔背对门内,单手按在腰间,时刻关注四周。

  宫奴心生疑惑,堂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诫他不要好奇。

  “继续盯着正殿。”

  “诺。”

  宫奴素来谨慎,否则也不会被委以重任,专门刺探正殿消息。受到堂的提点,他收起好奇心,低眉顺眼离开,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目送他走远,堂站回原来的位置,不着痕迹移动目光,同时竖起耳朵,时刻关注殿内的动静。万一察觉到异常,他会立即破门而入。

  一门之隔,公子路靠坐在榻上,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他对面。

  老人穿着一身绢袍,面容清癯,三缕长髯飘在胸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手握一张绢,上面的字浸染暗红,是由公子路书写,借夏夫人的手送出宫。

  “公子当真要逼花氏?”老人是花氏家主,名巨。从血缘关系论,公子路要唤他一声外大父。

  “我不是在逼迫,而是在救花氏。”公子路遭受酷刑,刑后被关押在偏殿,终日不见阳光,也无良医诊治,备受伤痛折磨。有复仇的心气支撑,他才能活到今日。

  听到公子路所言,花巨心头微沉,目光变得凌厉:“公子身陷囹圄,尚且自身难保,何言救花氏?”

  “我不能出偏殿,却非聋子瞎子。我知花颜使晋至今未归,反倒有一封血书现世,满篇斥信平君谋逆,传言出自他手。如今晋侯大兵压境,公子齐就在军中,战报频频传回,多城不战倒戈,想必花大夫早有耳闻。”公子路身体虚弱,说话时声音低哑,气势却分毫不弱,反而有些咄咄逼人。

  他所言句句属实,花巨无从反驳,脸色愈发难看。

  “日前信平君书信邻国,盼能出兵相助。如我所料不差,回信已到宫内,他所求实属奢望。西境大军神兵天降,晋侯有侯伯之名,代天子讨逆名正言顺。西南诸侯多思明哲保身,不会有人愿意蹚浑水。”

  公子路分毫析厘,鞭辟入里。

  花巨神色变了几变,既有赞叹也有惋惜。赞叹他才智过人,惋惜他遭遇大难,再也无法站立行走。

  “公子早能一展才华,何至于今日。”花巨意有所指。

  “阿齐是父亲和正夫人之子,是我的血亲兄弟。他自幼敦厚,好与人为善。天子强索质子,他孤身入上京九载,遭遇的风霜刀剑何其多。好不容易平安归国,无人能与他争,我不能,父亲的其他儿子不能,宗室之人更加不能。”公子路加重语气,脸颊瘦得凹陷,颧骨突起,一双眼却亮得惊人,“所以,信平君该死!”

  花巨陷入沉默,心中天人交战,难断是否该孤注一掷。

  看出他的犹豫,公子路强撑着坐直身体,剧烈咳嗽两声,继续说道:“信平君害死我父,囚禁正夫人及我母,花氏不闻不问,对恶行置若罔闻。何其短视懦弱,愧有大氏族之名!”

  花巨脸色阴沉,目光陡然锋利。

  公子路夷然不屑,满面讥讽:“大军将至,信平君断无生路,跟随他注定死路一条。想必看清这一点,花大夫才入宫见我。既如此,何必故作姿态,反倒引人发笑。”

  这番话异常直白,无疑将花氏的颜面踩到地上。

  花巨本该勃然大怒,他却意外冷静下来,凝视公子路,沉声道:“花氏改弦更张,公子能代公子齐许诺?”

  公子路发出一阵低笑,笑花巨的不知深浅,笑他仍在做春秋大梦。

  “外大父,难道你没看出来我是在救花氏,不欲我母家族绝灭。”他突然改变称谓,未见多少亲近,反而愈发讽刺,“花氏同逆贼为伍,理应族灭。现如今不过亡羊补牢,不至于血脉断绝。您竟妄想获取好处,还想着待价而沽,岂非是异想天开?”

  嘲讽毫不留情,花巨面红耳赤,腾地站起身,怒气冲冲就要离开。

  公子路没有出言挽留,只是面带讥讽地看向他。

  花巨不会走,也不可能走。

  正如公子路所言,一旦西境大军攻入颍州,信平君必死无疑,助纣为虐的氏族无从逃脱,花氏同样岌岌可危。

  僵持片刻,花巨终于收敛怒色,主动坐回到原位。

  “公子欲我何为,无妨直言。事成之后,望公子能信守承诺,不忘今日之事。”

  “那是自然。”

  伤处又泛起剧痛,冷汗逼出额角,公子路却状若无事,看向对面的花巨,缓慢点了点头。

  在花巨放松神情时,他眼底闪过诡色。

  承诺,践诺,对象当为诚信之人。如花氏这般首鼠两端,卑劣无耻的小人,合该吃下教训。

  世人会如何看待他,史官又将如何记载,公子路全不在乎。他至今撑着一口气,不过是要为父亲报仇雪恨,要亲眼看到信平君酷刑而死,更要送阿齐登上君位。

  待到心愿了结,他死而无憾。身后名如何,任凭世人去说。

  花巨不知公子路的打算,在殿内同他密谈许久。听到门外的暗号,知晓必须离开,方才起身告辞。

  “公子放心,不出两日必安排妥当。”

  “敬候外大父佳音。”

  两人结束谈话,花巨披上侍人的外袍,伪装的身影消失在廊下。

  堂迈步走入室内,移走凭几,俯身到榻前,向公子路禀报正殿得来的消息。

  待他说出邻国拒绝出兵,信平君孤立无援时,公子路不禁展颜:“不出我所料,苍天有眼!”

  “公子,正殿多日死人,逆贼癫狂,要防他狗急跳墙。”堂提醒道。

  “我有安排。”公子路笑意不减,成竹在胸,“花巨能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偏殿,自然也能把手伸入正殿。不出两日,必有一场好戏。”

  闻言,堂不再多说,扶着公子路躺下,为他拉上薄被。

  金乌沉入地平线,夕阳的余晖彻底消散。

  黑暗笼罩大地,颍州城亮起点点火光,道路上行人稀少,远不如白日里热闹。

  一骑快马飞驰到城下,马上骑士满面风尘,嘴唇起皮,带回又失两城的噩耗。

  骑士被送入宫内,信平君急召群臣入宫。

  待众人齐聚大殿,骑士被带到殿前。由于连日赶路,他变得疲惫不堪,无视殿内凝重的气氛,一口气把话说完:“角城不战而降,城内县大夫率众迎公子齐。丹城县大夫被缚,国人打开城门。”

  听到又失两城,众人神情巨变。

  西境大军入蜀连战连捷,迄今拿下六城。继续这样下去,无需多久就会攻入颍州。

  届时,谁能抵御刀锋?

  关系到身家性命,氏族们的态度变得微妙,看向信平君的目光闪烁不定。

  花巨不言不语,暗中观察众人。看清氏族们的表情变化,心知要快些动手,不然极可能被他人抢先,未必能完成和公子路的约定。

  信平君捏着战报,看着上面刺眼的文字,对林珩恨之入骨。

  “晋侯,晋侯!”

  若非田齐奔晋,得到晋侯庇护,他早就斩草除根坐稳国君之位,何能落到今日困境!

  再看殿内群臣,分明是各怀鬼胎。

  能叛一次,就能叛第二次。

  之前是蜀侯,如今轮到他了。

  信平君冷笑连连,心生狠意。他如今无路可退,就算要死,也要拉着这些人一同垫背!

  殿内火光通明,光亮聚集却生颤栗,正如即将到来的命运。

  数百里外,一支大军在夜色中行进。

  甲士手持火把,明光穿过整座山谷。从上空俯瞰,宛如一条巨大的火龙。

  玄车行在队伍前方,林珩在车头眺望,捕捉到朦胧的暗影,转头看向田齐:“过了这座山谷,前方就是炉城?”

  “正是。”田齐给出肯定回答。他心中十分不解,炉城并未战略要地,林珩为何要兵分三路,坚持亲自走这一趟。

  “君侯,我有事不解。”实在想不明白,田齐干脆道出疑惑。

  “不解为何分兵,还是为何要来炉城?”林珩笑着反问,火光映照下,愈显面如冠玉,雅致不凡。

  “皆有。”田齐实话实说。

  “分兵是为加强攻势。诸侯争功,定会你追我赶。战报频传,逆贼或生内乱,下颍州易如反掌。”林珩面含浅笑,语气不急不缓,“至于去炉城,一为亲观地貌,二来,是去见一个人。”

  说话间,天空掠过暗影,一只信鸟振翅盘旋,找到玄车所在,鸣叫一声飞向车前。

  林珩举起手臂,接住飞落的信鸟。

  发现鸟腿上的木管,看到其上的於菟文,他不禁笑了。

  不出意外,他等的人很快将至。


第一百七十章

  炉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蜀国初立时,蛮人数岁袭扰边境,蜀侯伏兵于炉地,借地势险要以少胜多,杀蛮部头领二十余人,并筑京观震慑诸蛮。

  此战之后,蜀侯声名鹊起,一度成为西南诸侯的领头羊。

  天子为表嘉奖特派使者入西南,赐蜀侯短弓百张,长弓百张,骏马五十匹,牛十头,羊两百只。并赐虎贲五十,奠定蜀国在西南的地位

  蜀侯荣耀加身,不满足于现有疆域,率氏族国人开疆拓土,十余年间灭数支蛮部,招安六部。余者沦为惊弓之鸟,接连遁入山林,就此销声匿迹。

  当时的蜀国有山河之险,能战甲士逾万,边境稳固,国势强盛,在西南诸国间风头无两,不亚于今日的四大诸侯。

  可惜好景不长。

  两代明君之后,三代蜀侯壮年而逝,第四代蜀侯资质平庸,偏宠妾夫人和幼子,欲弃嫡长传位庶幼,公然违背礼仪,使得国内一片哗然。

  大部分氏族不能容忍国君肆意妄为,连日上疏进谏以期拨乱反正。

  少数人逢迎拍马,趁机进谗言,妄想攫取好处。

  妾夫人母族的表现出人意料,坚持反对改立幼子,为此不惜将妾夫人逐出家族。

  反对声浪巨大,蜀侯却固执己见,始终不肯悔改。他甚至驱逐正夫人,命人毒杀自己的长子。

  事情败露,引燃滔天怒火。

  群情激愤之下,愤怒的宗室和氏族冲入宫内,强逼蜀侯退位,将他的长子送上君位。

  新登位的国君不忘恩义,向宗室和氏族放出军权。

  消息传入宫中,被幽禁的蜀侯捶胸顿足,连道:“逆子昏聩!”

  史官忠实记录于笔下,不曾更改一字。

  起初众人不解其意,直至军权彻底旁落,宗室尾大不掉,氏族居功自傲,国君的权柄不断被压缩,明眼人才幡然醒悟。

  奈何错已铸成,悔之晚矣。

  或许是看出长子的性格缺陷,蜀侯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改立幼子。不承想弄巧成拙,事情非但没成,反而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自那以后,蜀国君臣陷入一个怪圈,国君每次想要收回军权就被宗室和氏族合力反对,本该握在手中的权力反而变成不能触碰的禁忌。

  宗室和氏族也非铁板一块。围绕着军权和朝堂上的话语权,双方展开激烈争夺,内耗持续加剧。

  年复一年,蜀国国力不断消耗,从西南数一数二的大诸侯跌落。氏族和宗室忙着争权夺利,国内甲兵废弛,山林间的蛮人卷土重来,开启了长达三十年的战祸。

  “蛮人逐之不尽,每每袭扰村庄,一度焚烧边城。都城发兵就立刻作鸟兽散,很难觅其踪影。”

  在前往炉城的途中,林珩想起读过的史书,和田齐谈起旧事。

  事情发生在百年前,田齐虽未亲身经历,却常听父亲和兄长谈起,可谓耳熟能详。

  “蛮乱持续太久,宗室氏族皆不能镇压。非是军队不敌,实因彼此防备甚至互扯后腿,导致蛮部屡屡逃脱。”

  回忆父兄的教导,田齐不由得咬牙切齿。

  “当时庄公在位,坚持亲自出兵剿灭蛮部,趁机收回军权。蜀人苦蛮日久,宗室氏族不能反对,否则必被国人唾弃。”

  说到这里,田齐突然发出慨叹,蜀庄公雄才大略,擅长把握良机,奈何天不假年,不及而立便染上重病,壮志未酬死于回师途中。

  “庄公未染病,必当收回军权,蜀不至于此,信平君之辈断不会有可乘之机。”田齐愤愤道。

  林珩挑了下眉,对田齐所言不置可否。

  蜀庄公颇具雄心,也懂得把握时机,给他数年时间,或许真能收拢军权。然而现实是他病故,一切只能存在于假设。

  不过,他死在回师途中,时间实在太过凑巧。

  解决了蛮人隐患,不会使国内动荡。继承人年幼,坐稳君位需要扶持,自然无法逼迫宗室和氏族交出军权。

  太过于凑巧,就未必是巧合。

  “阿齐,史书上载蜀庄公是遇瘴疠染病,随扈甲士、侍人乃至宫奴皆有病亡,宗室和氏族却安然无恙。你不觉得奇怪吗?”林珩眺望远处,在黑暗中捕捉山形轮廓。目光并未转向田齐,只有声音流入他耳。

  田齐表情微变,短暂发出一声苦笑:“何曾没有,只是已盖棺定论。”

  “既知有异,理应查出究竟,使真相大白于天下。”林珩的声音不见起伏,却饱含撼动人心的力量,“水落石出,即是弑君大罪。”

  “弑君大罪。”认真咀嚼这四个字,田齐似有所悟,表情渐生变化。

  弑君非家仇,比同国仇。此恨不绝,百世犹可报。

  正因如此,蔡侯吞金而亡,上京就变得风声鹤唳,蔡使入城,天子选择避而不见。若不能给出真凭实据,证明蔡侯之死和上京无关,哪怕是天下共主也难以交代。

  这种情况下,蔡欢做得出格些,世人不会予以指摘。

  在田齐身上同理。

  “信平君谋逆,不容其脱罪,必当杀之。依附他的氏族若要倒戈,你容是不容?”林珩话锋一转,在黑暗中看向田齐,“不想容该如何处置?灭家诛族总要有理由,是也不是?”

  战车缓慢前行,车轮压过地面,碾碎石子土块,崩裂声不绝于耳。

  骑士从车旁行过,手中的火把跳跃橘红。

  火光落在林珩肩上,他背光而立,淡红的唇角勾起,双眸黝黑,似暗渊深不见底。

  领会林珩话中深意,田齐嘴唇动了动,下意识攥住拳头。一股情绪充斥胸膛,犹如滚水沸腾。

  看到他的模样,斗圩和斗墙相顾一眼,都不敢发出声音,眼底闪过担忧。

  “阿齐,此战后,你将为一国之君。欲要丰岁太平,需当断则断,铲除一切阻碍。”林珩再次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流淌,告诫田齐认清现实,“根既腐朽,剪枝无用。理应连根拔除,再培新芽。”

  晋国勋旧树大根深,也不妨碍新氏族崛起。

  经历过信平君谋逆,倒向他的氏族有一个算一个,杀之不冤。

  以林珩的性格,必要杀个血流成河,彻底杜绝隐患。换成田齐,他只能建议,不能越俎代庖。具体如何做,需要田齐自己选择。

  “阿齐,我不能一直推着你,前方的路要你自己去走。”林珩语重心长,希望田齐能真正明白。

  “我清楚。”田齐抛开所有顾忌,借火光看向林珩,郑重道,“君侯放心,我定会牢记父辈教训,绝不会心慈手软。”

  “善。”林珩微微一笑,对田齐颔首,旋即将目光投向远处。

  前方即是山谷出口,夹在绝壁之间,数百年前曾是水道,地面堆积大量破碎的贝壳和鱼骨。

  一侧绝壁有奇木探出,树干崎岖,树冠像张开的巨伞,顽强撑在半空中。

  数骑出现在绝壁下,马上骑士身着黑甲,背负短矛,强弩挂在鞍下,手中举着明亮的火把,正是先一步探路的黑骑。

  玄车行近山谷出口,费廉打马上前,向林珩叠手道:“君上,出山谷不远即是炉城。城门大开,城内不见火光,甚是奇怪。”

  闻言,林珩转头看向田齐,问道:“阿齐,炉城县大夫是谁?”

  “炉城贫瘠,土地没有出产,人口逐年减少,氏族不愿就任,城中早就没有县大夫。”田齐苦笑着道出实情。

  蜀国初立时,炉城赫赫有名,城外还有蛮人头颅垒起的京观。

  数百年岁月沧桑,流经该地的河流改道,国人庶人大批迁走,城郊乡邑被废弃,城内也变得空旷,昔日的雄城变成一片不毛之地。

  当初林珩提出要炉城,田齐就曾说明该地情况,希望林珩能换一座城。

  只是林珩没有点头。

  “城内无人?”林珩总结道。

  “应该如此。”田齐点头。即便之前有,此时应已跑走,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不必担心埋伏,林珩下令全军加速。

  “速行!”

  命令传达下去,战车提速,骑士扬鞭,步甲加快脚步。军仆赶着大车缀在甲士身后,车辆分成两列,两两并驾齐驱,陆续冲出山谷。

  山谷外峰峦叠嶂,植被繁茂。

  古老的城池座落在崇山峻岭之间,一侧临近悬崖峭壁,足见造城人的巧思。

  城门外有隆起的土堆,远望像是祭台,近看才发现土下掩埋大量头骨,有的还带着箭簇,应为数百年前垒起的京观。

  战车抵达城下,林珩举目望去,果然如骑士所言,城内静悄悄,不见一点火光。

  这座城没有县大夫,也无甲士驻守,甚至找不到一个城民。

  “不入城,在城外扎营。”

  “诺。”

  谨慎起见,大军停在城外,清理杂草扎下营盘。

  林珩和田齐走下战车,另有一人被从后车带下。该人身着蜀国长袍,头戴高冠,面容有些憔悴,分明是出使晋国的花颜。

  在出征之前,花颜被从暗牢带出,随军前往西南。

  经历过牢狱之灾,他变得十分沉默,时刻战战兢兢,谨小慎微。

  他手写的血书传遍西南。无论他愿与不愿,在旁人眼中他已投向公子齐,与信平君乃至家族割席。

  看到花颜,田齐冷哼一声,如往日一般对他不理不睬。

  斗圩和斗墙迈步上前,前者拉住田齐的衣袖,提醒道:“公子,花氏当诛,花颜尚能用。”

  田齐侧头冷睨花颜,想到林珩之前的提点,到底压下情绪,对花颜道:“花大夫,且近一步。”

  数日以来,田齐第一次对他开口,花颜受宠若惊,忙不迭迈步上前:“公子有何吩咐?”

  “入颍州时,我要大兄安好。”田齐凝视花颜,沉声道,“我知花氏在宫内有人手,我要你将这番话原封不动传给花巨。若能做到,我不会对花氏斩尽杀绝。”

  “公子,需借我人手。”花颜知晓自己的处境,没有讨价还价,直接承认他有办法联系花氏。

  “可。”田齐点头,随后加重声音,“如果办不到,亦或是阳奉阴违,我入颍州之日,就是花氏族灭之时!”

  “公子放心,颜一定办到。”花颜脸色发白,看着面前的田齐,仿佛看到晋侯的影子。想到晋侯的种种手段,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无论如何要把事情办好,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当夜,大军在炉城外扎营,营盘的火光绵延数里。

  连续数日行军,人困马乏,不多时帐篷里就响起鼾声。除了巡营的甲士和照顾牛马的军仆,营地内不见任何走动的身影。

  大帐内的灯火迟迟未熄。

  林珩坐在榻前,手中展开一张绢,全无半分睡意。

  一旁的木架上,信鸟将头藏在翅膀下,显然已经睡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珩估算一下时辰,终于叠起绢布,起身走向矮榻。

  他刚准备歇息,帐外忽起嘈杂声,紧接着有人禀报,一支队伍自南而来,观数量超过千人。

  “君上,其直奔大营。”

  马桂话音刚落,林珩已经掀起帐帘走出。

  周围的帐篷也传出声响。

  甲士迅速出帐集结,排开战斗队形。军仆将大车推向营地四周,防御战车和骑兵的冲击。

  奔雷声越来越近,来者的身影冲出黑暗,闯入众人眼帘。

  金车红甲,骠骑如火。

  战车行至近前,队伍中竖起於菟旗。火光照亮旗帜,於菟栩栩如生,似要咆哮山林。

  林珩站在营门后,眺望队伍最前方的战车。

  车前六马,马额饰金,不再是一国公子,分明是越侯出行的礼制。

  待火光照亮车身,他终于看清车上人的模样,绯衣炽烈,容色绝艳,正是美名传遍天下的越国新君。


第一百七十一章

  楚煜在行军途中放飞信鸟,其后日夜兼程,与林珩同一日抵达炉城。

  火光照亮骑士身上的红甲,马蹄声犹如奔雷。

  认出来的是越军,晋军虚惊一场,暂时解除防御,只是仍没有放松警惕。

  两国虽为盟友,却非亲密无间。

  天下群雄并起,背盟之事比比皆是。纵然是利益一致的盟友,依旧不会托付信任,彼此间始终有所防备。

  晋军加强巡逻,巡营的甲士增多一倍。营内燃起更多火光,大量的火把擦在地上,明光覆盖整座营盘。

  越军自禹州城出发,一路上鞍马劳顿。抵达目的地后,立即组织扎下营盘,准备抓紧时间歇息。

  越军扎营时颇有讲究,选定的位置和晋营相对,确保能看到对面的营门,距离恰到好处。

  营盘刚刚扎下,营内点燃篝火,楚煜没有进入大帐,而是再次登上伞车,长驱直入前往晋军大营。

  林珩早有预料,提前在营门前等候。

  见到穿过黑暗的伞车,他轻击车栏,驾车的车奴挥动缰绳,玄车车轮滚动向前,正面迎了上去。

  两人身旁不见氏族,各有数十名甲士护卫。

  田齐好奇想要跟随,被斗圩和斗墙拦住。

  “公子,越侯连夜过营必有要事,不宜打扰。”斗圩道。

  “阿珩说要会一人,原来是越侯。”经过忠仆提醒,田齐想起林珩之前透出的话锋,不禁恍然大悟。

  他没有继续向前,驻足原地眺望营外。看到行驶的越国战车,望见在暗夜中闪烁的金伞,成功被晃了一下眼。

  “越人好奢华,诚不欺我。”

  感叹声落地,就见玄车迎了上去。

  车上人短暂碰面,随即调转方向,一并驶向营内。

  六马引车,诸侯礼制。

  身披玄色的是晋君,绯红如火的是越侯。

  两人的车驾连镳并轸,一同穿过营门。晋甲和越甲护卫左右,皆是全副武装,各自摆出仪仗。

  晋骑和越骑互相打量,评估对方的战斗力,心中都有忌惮。

  晋骑的强弩所向披靡,在诸侯间独一无二。魏人仿造其形却未得精髓,造不出一样的强弩,只能制出小弩,威力不及五成。越骑背负强弓,弓身和弓弦材料千挑万选,临战万箭齐发,以擅射闻名的俞国也难以匹敌。

  车驾穿过大营,道路两旁竖起火把,并有甲士持长戟对立。

  车轮压过地面,火光照亮车身,车上的雕刻浮现金光。玄鸟振翅,於菟咆哮,在焰光下凶狠嗜血,气势骇人。

  穿过几排帐篷,道路尽头就是大帐。

  车驾在帐前停住,林珩和楚煜先后走下车辕。甲士停在战车后,侍人也被留在帐外,非召不得入内。

  帐帘掀起又落下,隔绝山间的夜风。

  帐内立有数盏铜灯,半数火光微弱,使光线稍显昏暗。

  地面铺开兽皮,两层叠加,隔绝夜间潮气。

  一张屏风落地摆放,矮榻设在屏风后,被挡得严严实实。

  信鸟被声音吵醒,瞧见走进帐内的楚煜,立即发出欢快的鸣叫,振翅飞离木架,稳稳落在他的肩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信鸟由猛禽驯化,难得如此亲人。

  林珩见状挑了下眉,先一步走到屏风前,抬臂邀楚煜落座。

  “君侯,请。”

  楚煜顺势走上前,振袖坐到林珩对面。

  信鸟从他肩头飞起,没有落回架上,而是飞向帐帘,分明是想要出去。

  “应为捕食。”楚煜深谙信鸟的习性,出言为林珩解惑。

  林珩点点头,召唤帐外侍人:“来人。”

  声音传出片刻,帐帘即被掀起。信鸟从空隙飞走,眨眼不见踪影。马桂的身影出现在帐前,俯身听候命令。

  “茶汤,糕点。”

  “诺。”

  马桂听命退下,不多时再次现身,身后跟着两名侍人,一人送上茶汤,另一人提着食盒。

  茶汤装在壶中,注入杯盏时仍冒出热气。

  食盒共有三层,逐层打开,糕点多达九种。还有两盘肉干,一盘加入蜂蜜,更合越人的口味。

  一切安排妥当,马桂和侍人俯身行礼,倒退着离开大帐。

  三人离开后,楚煜提起茶盏,侧眸看一眼落下的帐帘,嘴角噙笑转向林珩:“在上京时,君侯身边常随两婢,如今倒不曾见。”

  林珩正饮下一口茶汤,闻言神情不变,慢悠悠咽下茶汤才开口:“我竟不知君侯这般观察入微。”

  “煜仰慕君侯,自是时时关切。”楚煜笑意盈盈,不见半分尴尬。

  “哦?”林珩转动茶盏,抬眸看向他,神情淡然,明摆着不信。在上京时,楚煜顶多是看在国太夫人的面子上对他有所关照。至于其他,未免太不可信。

  楚煜收起笑容,双眼凝视林珩,瞳孔中映出他的影子,语气无比认真:“我与君侯结识于少时,见君侯智慧英毅,横折强敌,钦佩不已,心生仰慕之意。”

  以楚煜的为人,剖析内心殊为罕见。

  林珩手中托着茶盏,透过袅袅热气看向他,纵然早就熟悉,仍不免为艳光所慑。

  绯衣乌发,眸光潋滟。

  眼角晕染微红,在灯下恍如一尊玉人,瑰质无双,秾丽绝色。

  楚煜凝视林珩,静静等待他的回答,不容对方含糊。

  过于艳丽的外表具有极大的迷惑性。

  他年少时就懂得发挥长处,利用外表隐藏真实的性情。即便是在危机四伏的上京城,他一样能如鱼得水。偶尔展露锋芒,不过是锦上添花,斩断纠缠和刺探。

  世人闻其盛名,知其美貌,却少知他蛮横霸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愿意向林珩坦言,非是给予选择,实是当面表明态度。

  他想要的从不曾失手,区别仅在于早晚。

  巧合的是,林珩的想法也是一样。

  咚。

  一声轻响,茶盏落地。

  林珩迎上楚煜的目光,未见含情脉脉,反如敌手厮杀。

  凶兽相搏,谁为猎手,谁又会是猎物?

  势均力敌,旗鼓相当,方才有驯服的价值。

  “楚煜,你果真爱我?”

  “不曾假言。”

  “好。”

  林珩突然站起身,上前半步拉起楚煜,绕过屏风来到榻前,单手按住对方的肩,一把将他推倒。

  猝不及防陷入锦被,楚煜眼底闪过惊讶,本能要站起身。

  林珩在此时欺身而上,居高临下压制住他,浅笑说道:“仰慕我,为何不从?”

  听出林珩话中深意,楚煜眨了下眼,低头看向按在领口的手,不由得挑了下眉:“君侯当真?”

  “当真。”林珩俯身靠得更近,未束的长发滑过肩头,落到楚煜身侧。

  一抹凉意划过嘴角,楚煜抬手握住,红唇轻启,咬住了发尾。

  极致的黑,浓烈的红,难以交融,却纠缠成最绚丽的色泽。

  楚煜忽然间放松,袖摆铺展在身下,似红莲绽放。

  四目相对,他唇角掀起浅痕,笑意印入眼底。

  “君侯。”

  两个字出口,尾音缠绵,诉尽缱绻。

  他慢慢撑起手肘,视线不离林珩,抬手取下发冠,一瞬间黑瀑流淌,充斥林珩视野。

  林珩握住一缕,微微有些闪神。

  “君侯,长夜苦短。”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白皙的手覆上他的肩头,殷红铺天盖地,下一刻视线颠倒。

  林珩有些诧异,却没有生怒。视野的改变反倒令他觉得新奇。

  握住落在领口的手,他单手撑着头,视线扫过楚煜全身,在他腰间短暂停留,认出之前送出的玉环。

  “此玉一直佩在身上?”

  “自然。”楚煜被林珩握住右手,也不挣扎,左手指尖擦过林珩的下巴,滑过他的脖颈,描摹着长袍上的花纹,力道不轻不重,勾得人心痒,“君侯相赠,日夜不舍离身。”

  林珩笑了。

  甜言蜜语信手拈来,倒是不负风流之名。

  提起风流……

  林珩眯了眯眼,缓慢坐起身,手指捏住楚煜的下巴,危险道:“君侯风流,未知宠幸几人?”

  楚煜愣了一下,一改之前的从容,似有些迟疑。

  林珩靠得更近,一手捏住楚煜的下巴,另一只手扣住他的腰,压迫力十足,甚至隐含威胁:“莫非人太多,数不过来?”

  “无有一人。”楚煜反握住腰间的手,微微用力。

  “一个都没有?”林珩愕然不已,感到匪夷所思。

  “君侯如此惊讶,难道是颇有经历?”楚煜笑容灿烂,却莫名透出狠意。

  林珩的表情僵在脸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和楚煜一样,压根没资格嘲笑对方。

  “风流之名是假的?”

  “君侯有何立场笑言?”

  两句话后,大帐内陷入沉默。

  考虑到现实问题,两人默默站起身,各自整理衣袍,十分自然地绕过屏风,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茶汤已冷,糕点仍能入口,两人却无心再用。

  “我母早逝,父君不喜,总角之年离国,故无人教导。君侯又是为何?”林珩性情使然,遇事从不逃避,必要找出究竟予以解决。

  “我自幼不喜与人亲近,母亲安排的宫人有异心,被我当场斩杀。自那以后再不许人近身。”楚煜道出早年事,原因十分简单,却也惊心动魄。

  从上京归国后,他忙着肃清国内,其后又遇上父亲被刺杀,诸事缠身,这类事早被抛到脑后。

  再之后就是越晋婚盟。

  大国之间定盟势必要慎之又慎,考虑到方方面面。除非盟约结束,两人身边不会有妾。

  前因说明,大帐内再度陷入寂静。

  “宫内应有密卷。”林珩率先打破沉默。

  “君侯所言甚是。”楚煜表示赞同。

  两人对视一眼,当面确定心意,却无心潮澎湃之感,反而略感荒谬。

  片刻后,不约而同摇头失笑。

  “时辰不早,我先告辞,明日再会君侯。”楚煜说道。

  “也好。”林珩一边说,一边起身相送。他不介意同楚煜亲近,借由方才的试探已经确认。但他习惯独自安枕,自然不会留下对方。

  楚煜走出大帐,在火光下登上伞车,驾车返回大营。

  林珩送他到营前,目送他远去,方才转身返回大帐。

  侍人重新注入灯油,灯光比先时变得明亮。

  茶盏和糕点被撤走,林珩除去外袍,仰面倒在榻上。鼻端萦绕一缕冷香,不是他常用的香料,应为楚煜身上沾染。

  林珩翻过身,意外有了困意。

  意识朦胧间,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楚煜此行除了见他,是否还有别的意图?

  思及此,他猛然睁开双眼,视线凝固在帐顶,光影在眼底跳跃,转瞬被黑暗吞噬,不复见半分亮色。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东方欲晓,晨光熹微。

  日轮跃出地平线,金辉照耀山谷,刺穿缥缈的晨雾。

  光芒投向营地,燃烧整夜的火把均已熄灭。篝火的残烬上架设木柴,军仆抬出大锅,向锅内注入清水,开始准备照食。

  人声逐渐嘈杂,沉寂整夜的大营骤然鲜活。

  营门敞开,几匹狼鱼贯奔出,一头在前,余者在后,目标明确冲向山谷。

  狼爪和数名甲士紧追狼群,甲士身后还有军仆,各个手持弓箭和投矛,肩膀上扛着绳索,全是为狩猎准备。

  狼行如风,眨眼消失在山谷入口。

  狼爪等人停在山谷外,分别守住出口,聚精会神紧盯前方,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山谷内迟迟没有动静。

  狼爪自幼生活在狼群,时常跟随狼群狩猎,深知狼的习性,等候时耐心十足。甲士和军仆却有些不耐烦,纷纷握紧手中的兵器,随时准备冲入谷内。

  好在功夫不负苦心人,一阵风声吹来,狼爪动了动耳朵,立即朝左右示意。

  众人配合默契,甲士拉满弓弦,军仆张开包围,集体屏息凝神,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嗖!

  异响声频传,几道灰影似流光闪过,撞入众人眼帘。

  “快!”

  狼爪率先开弓,骑士同时控弦,霎时间箭如雨下。被驱赶出山谷的野兽一个也未能逃脱,全部被钉在地上。

  狼群紧跟着现身,仰头发出嚎叫,似骄傲又似在邀功。

  狼爪做主分出三只猎物,其余带回营内,为朝食增几分肉味。

  打猎的队伍不只一批,除了狼爪一行人,收获皆是不多。还有两支队伍连猎物的踪迹都没发现,只能空手而归。

  军中的庖利落剥皮斩肉,厨负责烹煮肉汤。不保证所有人能吃到肉,至少能分到一碗肉汤,搭配粟饭或是饼,全都能够饱腹。

  肉汤逐渐沸腾,肉块变色翻滚,浓郁的香气弥漫在营内。路过的甲士和军仆不约而同放慢脚步,十分一致的抽了抽鼻子,五脏庙轰鸣声此起彼伏。

  林珩的朝食盛在小鼎内,由侍人送入大帐。

  田齐同在帐中,向寻和淳于简也被召来,有幸和国君一同用膳。

  马桂和侍人进到帐内时,林珩正在架上悬挂舆图,询问田齐可有错漏之处。

  舆图源于卢义,他当年号召弭兵,坚持走遍各国,身后留下这份瑰宝。卢成继承祖先遗产,投效林珩之后,耗费数日重绘舆图,成为晋侯宫内的藏卷。

  架上这张囊括蜀国大半地貌,仅在边境土地和个别城池存在出入。

  林珩手指炉城所在,又点了点周边城池,询问田齐各城人口、官员势力以及兵力布置。

  “人口几何,县大夫为谁,驻军多少?”林珩连续抛出几个问题。

  田齐搜肠刮肚,认真在脑海中回忆,仅能给出半数答案,余下一概不知。

  在肃州城时,他曾见林珩手绘疆域,标注晋国各城,对氏族的势力分布及主要城池的情况了如指掌。

  当时只觉得震撼,感到钦佩不以。

  如今面对蜀国的舆图,遇到相关问题,他竟有大半答不上来,他很是感到羞愧。

  “你归国后,蜀侯上疏请封世子,这一切你理应知晓。但你不知氏族封地,不知其势力所在,可见君权旁落已成事实。”林珩清楚这番话的打击有多大,但他必须说。正如之前所言,他不可能一直推着田齐向前,许多事要他自己面对。

  “诛灭逆贼不是结束,仅为开始。不能改变蜀国现状,设法重振君权,野心之徒会不甘寂寞,谋逆之事定会重演。”

  林珩语重心长,田齐听得认真,不断在心中思量自己应该如何做。

  向寻和淳于简专心致志用饭,秉持着不闻不问,始终不发一言,将知趣和识时务演绎得淋漓尽致。

  “君侯,我知道该如何做了。”田齐正色道。

  正如林珩所言,诛杀信平君不是结束。

  他的敌人不只是信平君,蜀国的氏族和宗室几乎人人皆敌。他们不会轻易放弃权力,历代蜀侯无计可施,迫于压力只能妥协。

  他则不然。

  借晋侯之势归国,局面大好,绝不能半途而废。

  他不怕背负骂名,不惜杀尽群臣,也要彻底改变蜀国朝堂,一次性解决隐患。

  彻底明确目标,田齐匆匆用过朝食,告辞返回自己帐内,铺开竹简撰写政令。

  向寻和淳于简没有着急离开,两人继续留在大帐内,静候林珩旨意。

  “大军明日拔营,予你二人两队甲兵,军仆百人,暂留炉城勘矿。”林珩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图上,以炉城为中心画出一圈,“不可过界。蛮人侵扰可杀,耳目刺探可杀,遇不决报我。”

  “诺!”

  向寻和淳于简叠手领命,没有任何异议。

  昨夜光线昏暗,看不清地形地貌。今日晨起四顾,密卷中的文字和图画闯入脑海,两人同时生出一个念头,此地必然有矿!

  至于是哪种矿,两人不能马上断定,需要实地勘察才能确认。

  “君上,臣请今日出营。”淳于简开口。他已有大致方向,迫不及待亲自前往。

  “可。”林珩颔首,“尔等先去准备,巳时出行。”

  “诺。”

  两人再拜后起身,身影消失在帐外。

  林珩召马桂入内,命其去见费廉:“传我旨意,从新军调两队甲士,百名军仆,随淳于简和向寻出营。”

  “遵旨。”马桂领命正要离开,又被林珩叫住。

  “告知费廉,择为人谨慎者,需胆大心细。今日出营避开越军,不可泄露消息。”林珩叮嘱道。

  “诺。”马桂躬身垂手,静等片刻,见林珩没有别的吩咐,这才转身走出大帐。

  日头越升越高,阳光炽烈。

  山谷间的雾气尽数消散,现出光秃秃的河道,乱石密布,竟无一根杂草。

  林珩站在舆图前,反转刀笔在图上划过,估算另外两军的速度。

  “想是争惜寸阴,不舍昼夜。”

  这次出征,西境诸侯急于有所表现,晋国氏族当仁不让,一样迫切追寻战功。

  他将大军一分为三,进军的速度比预期更快。料想无需多久,先锋就会逼近颍州城。

  “入城以谁为首?”

  林珩凝视图上,双目锁定颍州城,心中不断衡量,答案缓慢浮现脑海。

  “君上,越侯过营。”马塘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珩转身看向滴漏,随即快速卷起舆图,收藏妥当后走出大帐,亲自去迎楚煜。

  艳阳高照,伞车停在大营门前,金辉沿着伞面流淌,耀眼夺目。

  楚煜站在车上,衮服冕冠,腰佩一柄长剑。剑首形似猛虎,虎眼是两枚打磨过的红玉,精雕细刻,巧夺天工。

  除了甲士护卫,楚煜身后还跟随一人,长袍高冠,年约不惑,容貌称得上英俊,却透出一股阴骘。

  林珩脚步微顿,想起楚煜之前的来信,马上猜出该人的身份。如无意外,这名男子应是吴国公子峦,在邳城算计不成,反被楚煜“请”回都城。

  三人见面致礼,公子峦向林珩叠手,主动表明身份:“吴公子峦,拜见晋君。”

  “公子有礼。”林珩向公子峦颔首,侧眸看向楚煜,戏谑地挑了下眉。他昨夜的想法果然没错,楚煜这次西南之行,见他只是其一,想必还有别的目的。

  “君侯,不妨入帐详谈。”楚煜迎上林珩目光,未做辩解,有意入帐再做解释。

  “好。”林珩点点头,“君侯请。”

  两人一番眉眼官司,公子峦全程目睹。

  他不意外晋侯年轻,却惊叹于他的容貌,更为他身上的气势所慑。

  纵然面带笑容,语气温和,煞气依旧不减。以鲜血和杀戮堆砌而成,仿佛拥有华丽外表的凶兽,以绝色惑人心智,却在下一刻亮出尖牙利爪,将猎物撕成碎片。

  相类的气质,他仅在一人身上看到过,就是越侯楚煜。

  两人太过相似,为敌势均力敌,必然导致生灵涂炭。如今结成盟国,还是婚盟,其势不可挡,霸道尽显。

  难怪楚国和齐国突然摒弃前嫌,破天荒在历城结盟。

  大国尚且如此,况乎小国。

  思及此,公子峦愈发感到后悔。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一定不去邳城。

  不仅如此,他还会竭尽全力劝说父亲,有争强之心也要面对实际,越国和楚国已是庞然大物,如今大诸侯又开始联合,吴偏安一隅还能自保,若是不自量力妄图搅动风雨,怕是要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公子峦愁肠百结,却不能表现在脸上。

  他强行压下情绪,跟随林珩和楚煜走入大帐。

  与昨夜相比,帐内布局未见变化,只是多出几盏铜灯,驱散边角的暗影。

  三人分宾主落座,侍人送上茶汤,随后退出落下帐帘。

  马桂和马塘守在帐外,分立在帐门左右。透过帐帘的缝隙能看清帐内,稍有哪里不对,他们会立即冲进去护卫林珩。

  楚煜饮下两口茶汤,品味唇齿留甘。他没有言辞闪烁,直截了当道出带公子峦过营的目的:“弱魏之策需借吴之手,公子峦愿鼎力相助。我送其归国,为免节外生枝,故借道于炉城。”

  话中言炉城而非蜀,料是知晓炉城易主,已归入晋。

  林珩清楚越间的厉害,楚煜既不讳言,他不会斤斤计较。这则消息未必是从他身边流出,更有可能是田齐。

  越间能力卓绝,堪称无孔不入。早在上京城时他就深有体会。

  “我明日启程。”林珩道出计划。

  “我与君侯同日出发。”楚煜轻笑道。

  “一起?”林珩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倒也无妨。过炉城即是襄城,逆水道出蜀可入镐国。”

  镐乃越的附庸,对越忠心不二。

  公子峦从镐国归吴,消息不会泄露,能保万无一失。

  两人说话时,公子峦始终保持沉默,不轻易插言。

  直到楚煜重提弱魏之策,林珩的目光看过来,他才终于开口:“欲魏人弃粮种麻非一日之功。要让魏人相信麻供不应求,出产皆能市出。故仆请君侯衣魏麻,引氏族仿效,以此抬高麻价。齐人逐利,上京好市侩,或先后入局。纵不能两者也必有其一。”

  公子峦的建议能打消魏人的顾虑,使计划更加顺利,极具可行性。

  魏麻在晋、越价高,附庸两国的小诸侯也会效仿。

  现实利益摆在面前,目标定会落入陷阱。

  待到收网时,晋侯和越侯不再衣麻,也不过是改变兴趣,理由光明正大,无人能予以指摘。

  魏人要恨也只能恨齐人,恨上京,甚至是恨吴国。毕竟从他们手中市麻的并非晋越两国。

  林珩看向公子峦的目光微生变化。

  能想出这样一条计策,才智不缺,手段也足够毒辣。若非夹在大诸侯之间,未必不能成一方枭雄。

  对上林珩的视线,看出对方的欣赏,公子峦心如止水。

  经历过邳城之事,他变得异常清醒。

  大争之世,群雄并起,吴不弱,却非最强。

  争强不为过,但不能不自量力。

  看不清现实就会落到魏国一样的下场,注定国破家灭,前路断绝,从诸侯国间被彻底抹除。


第一百七十三章

  深夜,颍州城。

  乌云遮挡天空,星月不见踪影。大地笼罩在黑暗中,万籁无声。

  城门紧闭,道路上不见人迹。城内家家门窗紧闭,萧索荒凉,恰似风雨欲来,草木皆兵。

  城头闪烁火光,守军藏身女墙后,未如平日里一般巡视,反而背靠墙壁席地而坐,兵器搭在肩头,全都不言不语。

  黑暗中,城内突起一阵脚步。

  火光照亮长街,人群从四面八方聚集,涌向笼罩在暗夜下的蜀侯宫。

  脚步声中夹杂着马蹄声,还有兵器铠甲碰撞的声响。

  音浪席卷长街,继而传至城头,女墙下仍是静悄悄,守军靠坐在一起,犹如同外界隔绝,对城内这一幕视若无睹。

  “袭宫!”

  长街上的队伍不断汇聚,人员数量超过两千。

  为首的数人在火光下现身,各自乘坐一辆战车,身披甲胄手持兵刃。

  “信平君犯上作乱,罪不容诛。今夜拨乱反正拿下逆贼,迎回公子齐!”花巨的战车越众而出,他单手按住车栏,另一手高举宝剑,声音铿锵有力。

  左右氏族群起响应,口口声声讨伐信平君,斥其为逆贼。

  就在不久之前,众人还在朝堂集思广益,为信平君出谋划策,发誓同西境大军势不两立。还不到一日时间,他们就改弦更张,摇身一变成为诛灭逆贼的忠君之臣。

  两千余人全是氏族私兵。他们被氏族豢养,对氏族忠心耿耿,言听计从,动手时从不辨对错。

  蜀国氏族之前追随信平君,他们就奔走千里追杀田齐。如今各家调转锋矢,他们没有半分迟疑,马上对信平君举刀。

  “随我来!”

  花巨一声令下,车奴挥动缰绳,战车飞驰向前。

  私兵跑步跟随,洪流一般穿过街道,涌向蜀侯宫。

  道路两旁的房舍始终寂静。屋内没有亮灯,也未传出半点声响,门窗后却有目光注视,紧盯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兵变。

  氏族率私兵袭宫,动静委实不小,竟无一人向宫内报信。

  众人早有默契,即使没有领兵出现也安居家中,别说向信平君通风报信,甚至不曾露面。

  氏族如此,宗室亦然。

  除了花巨的多方游说,还要归因于连日来的战报。

  在与西境大军的交锋中,蜀军连战连败,至今未有一胜。

  西境大军分三路袭向颍州,两路速度飞快,途经城池皆望风而降,上自县大夫下至守军战意全无,败局早已注定。

  在利益的驱使下,蜀国氏族和宗室联合起来扶持信平君篡权。如今大势已去,为保全性命,双方再一次联手,信平君就此沦为弃子。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花巨回想起和公子路的谈话,想到公子路残废的双腿以及花氏错失的机会,不由得狠下决心。

  有前番种种,荣耀和权柄注定被剥离。

  今日将功补过,家族或许没落,终不至于血脉断绝。只要血脉还在,终能有复兴的一日。

  怀抱着这种念头,花巨组织并发动了这场兵变。

  火光照耀下,清癯的面容变得狰狞。周遭氏族皆是杀气腾腾,一个个凶相毕露。

  数千人涌向蜀侯宫,声势相当骇人。

  氏族们准备充分,无一人泄露情报。直至宫门遭到撞击,侍人满脸焦急的扑入寝殿,信平君才得知消息。

  由于战况不利,向邻国求助无果,他派人向上京求救。使臣昨日刚刚离开,不想今夜就发生兵变,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信平君被侍人唤醒,赤脚踩在地上,双手抓紧侍人的领口,硬是将他提起来,几乎令侍人喘不过气。

  侍人脸色煞白,双腿发软,强撑着发出声音:“城内兵变,正、正撞宫门。”

  他说得磕磕巴巴,好在内容分明。

  信平君怒不可遏,一把甩开侍人,回身拔出宝剑就要冲出寝殿。

  走出两步他忽然停住,眼底闪过一抹异样,踹一脚趴在地上的侍人,阴沉道:“去把先君的正夫人带来,还有夏夫人和公子路。”

  侍人愕然抬头,对上信平君扭曲的表情,不由得胆丧心惊。他的脖子被勒伤,声音变得沙哑,说话时嗓子隐隐作痛。他却不敢触碰伤处,小心翼翼道:“主君,公子路不良于行,恐……”

  一句话没说完,侍人又被踹翻,咆哮声在他头顶响起:“不能走就抬来,拖来!”

  眼见信平君有疯癫之兆,侍人唯恐惹怒他丢掉性命,迅速爬回原位叩首,随后飞也似地冲出大殿。

  殿外聚集二十多人,既有侍人也有宫奴。

  看到侍人脖颈和额头的淤青,不必猜也知道殿内都发生过什么。

  “主君有命,带先君正夫人,夏夫人以及公子路。”侍人开口道。

  廊下众人不敢违命,各自分头行事。

  几名宫奴走在队伍中,暗地里打着手势,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依照常理,上一任蜀侯去世,他的妻子当尊为国太夫人。

  信平君篡权,还巴望得上京册封,有意在独揽大权后断绝先君血脉,自然不会照规矩办事。

  先君妻妾都被关押,公子路遭受酷刑,公子齐被迫离国,氏族和宗室不闻不问,显然是默许。

  “今夜兵变,分明是要弃我。”

  “岂会让尔等如愿!”

  信平君没有走出殿门,而是回到榻前,找出一直放在身边的衮服冕冠,召侍婢服侍他更衣。

  “速!”

  婢女脸色发白,因恐惧抖个不停。

  信平君感到不耐烦,提剑刺穿她的心口。血色飞溅,吓得周围人魂飞魄散,却不敢惊叫出声,只能颤抖着跪在血泊里为信平君系紧衣带。

  一名侍人捧起冕冠,小心翼翼为信平君佩戴。

  旒珠垂落,轻轻摇晃,信平君猛然抬脚踹翻了侍人。

  侍人摔倒时不慎撞翻灯盏,半张脸被灯油烫伤,额角划出血痕。他发出一声惨叫,捂住脸痛苦翻滚。

  信平君情绪暴躁,拔剑刺穿侍人,继而迈过侍人的尸体,大步走出殿外。

  鲜红的血在地面流淌,侍人表情痛苦,大睁着双眼死不瞑目。周围人目睹他的惨状,皆心有戚戚焉,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一阵风吹入殿内,卷走血腥气,摇曳残存的灯火。

  昏黄的灯光下,侍婢不约而同看向殿门,紧盯信平君远去的背影,半张脸隐于黑暗中,目光明灭。

  信平君穿过回廊来到大殿前,双手推开殿门。

  门轴的吱嘎声传出,在夜色中愈发刺耳。

  他迈步走入殿内,越过落地摆放的铜灯,走向大殿尽头的宝座。

  夜风席卷,呜咽作响。

  恢宏的殿宇寂寥冷清,宝座之下空空如也,灯盘中也不见火光。

  乌云短暂散去,月光落入殿内。

  借助苍白的月辉,信平君登上台阶,回身振袖落座,大马金刀地占据国君尊位,双目直视前方,等着兵变氏族到来。

  宫门前,私兵再一次冲撞,门栓终于断裂,厚重的门扉向内敞开。

  “捉拿逆贼!”

  人群蜂拥而入,喊杀声震耳欲聋。

  宫内的甲士不见踪影,侍人和婢女惊慌四散,宫奴瑟缩在角落,压根不敢上前阻拦。

  花氏在宫内有耳目,这一刻主动现身为众人带路。

  “逆贼在正殿!”

  “捉拿逆贼!”

  氏族陆续下车,持兵器徒步前冲,径直扑向大殿。

  信平君坐在殿内,听到声音越来越近,正夫人和夏夫人母子却不见踪影,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好,好得很!”

  他猛然站起身,赶在氏族冲入大殿前离开,直奔关押正夫人的偏殿。

  刚刚走到廊下,就与花巨等人正面相遇。

  “逆贼休走!”花巨挥剑阻拦,氏族们迅速封住新平君的退路,使他沦为笼中鸟,瓮中鳖,休想逃出生天。

  私兵手中举着火把,照亮信平君此刻的模样。

  他身着衮服,头戴冕冠,手里握着天子赐给初代蜀侯的宝剑。目光扫视众人,脸上带着狞笑,死到临头却不见慌张,难免令人生疑。

  “花巨,你以为抓住我,花氏就能平安?”信平君不问旁人,只盯着花巨,“先君薨,田齐出逃,田路受髌刑,花氏不曾有任何作为。如今见我大厦将颠,便纠众袭宫,口口声声说我是逆贼,你又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乘风使舵,见利忘义的小人!”

  “还有你们!”

  信平君挺起宝剑,剑尖指向在场氏族,眼底燃烧火光。

  “我胜时,尔等阿谀谄媚,曲意奉承。见我将败,便是翻脸无情。不过同花巨一般钻营的小人,无耻之尤!”

  信平君骂得痛快,氏族们惊怒交加,面上青白交错,脸色异常难看。

  “住口!”花巨厉声喝止,反斥道,“逆贼谋害先君,残害公子路,囚禁正夫人,追杀公子齐,罪大恶极。我等今日就要拨乱反治,再正乾坤!”

  “谁敢上前!”信平君剑术超群,连续击杀三人,脚下被鲜血染红,“我为叛贼,我认。我毒杀先君,尔等皆为帮凶。我死,尔等也休想脱罪。”

  听到这番话,花巨瞳孔紧缩,怒声道:“杀了他!”

  死无对证。

  只有杀死信平君,才能有挽救家族的机会。

  私兵冲上前,将信平君团团包围。他纵然有一身本领,奈何敌人太多,渐渐力有不支。

  一名私兵瞅准机会,举刀就要砍向他的脖子。

  千钧一发之际,忽有黑影飞来,砸中私兵的手臂,成功使刀锋偏离方向,顺着他的肩膀划过。

  回廊外亮起更多火光,竟是侍人和宫奴,手持兵器包围氏族和私兵。

  私兵没有全部入宫,大部分留在宫门外,专为提防城内的宗室。

  这给了宫中人机会。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侍人和宫奴聚集起来,人数是私兵的数倍,足以对其形成威慑。

  “公子路来了!”

  人群背后响起声音,侍人和宫奴如潮水分开,现出一条通道。

  几名强壮的宫奴抬着矮榻,公子路靠坐在榻上,双腿孱弱无力,脸颊凹陷,瘦得不成样子。双眼却格外亮,赛过燃烧的火光。

  “信平君谋逆,理应问罪。待世子归来依律惩治。诸位今夜拿下逆贼,我定如实告知世子。”

  言下之意,信平君该死,但不能现在死,必须活着交给田齐。

  氏族们迫切想要杀人灭口,不约而同看向花巨。

  花巨当场拧眉,正打算开口,就见人群中又走出数人,全部是先君的妻妾,为首者正是田齐的母亲,蜀侯的正夫人。

  “公子路所言即我之意。”正夫人说道。

  氏族们顿时陷入两难。

  不杀信平君,堵不住他的嘴,他们寝食难安。

  若是强行动手,无异于站到正夫人和公子路对立面,这与初衷不符。

  西境大军在外,一路摧枯拉朽,公子齐不日将至颍州。他们是为求生,不可能将正夫人和公子路灭口。

  那么,选择就是唯一。

  花巨目光黯然,回想前番与公子路密谈,忽然变得不确定,公子路是否会真正践诺。

  如果他出尔反尔,那么花氏……

  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花巨不由得心惊,脸色骤变。

  氏族们见他不出声,心知事不可为,只能放开包围,任由信平君被带走。

  信平君穿过人群,突然哈哈大笑,笑氏族愚蠢,笑宗室短视,笑花巨自诩老谋深算,却被一个废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今日,便是尔等明日!”笑够了,信平君阴森说道。

  氏族们脸色骤变,碍于公子路和正夫人,到底没有动手。

  “田路,我小看了你。”信平君被押到公子路面前,凶狠道,“早知有今日,我该杀了你!”

  “我死,世子在外,你照样难逃。”公子路直视信平君,拍了拍自己的腿,一字一句道,“这双腿拜你所赐,总要偿还。”

  “你敢!”信平君愤怒挣扎,可惜徒劳无功。

  “带他下去,剥去衣袍,捆缚手脚,塞口,每日鞭二十,直至世子归来。”公子路点了点正殿的侍人,“尔等负责看守。”

  “诺!”

  侍人们押住信平君,想起死去的同伴,想到长久以来的胆战心惊,怒火熊熊燃烧,眼中迸发恨意,几欲将信平君刺穿。

  “押下去。”

  信平君被押走,氏族们退出蜀侯宫。

  走出宫门时,众人发现宗室齐聚宫外。以宗伯为首,身边拱卫大量甲士,与私兵的数量不相上下。

  看到这一幕,花巨明白自己彻底败了。

  “后生可畏。”

  他竟不知公子路与宗室也有联络。

  黑白棋子,两两牵制,需要的只是一个突破口。

  西境大军就是破局的关键。

  “终日打雁,终是被雁啄了眼。”

  花巨叹息一声,突然变得颓废。

  他已不奢望更多,只盼公子齐性情不移,仍心存仁厚。如此,花氏或能留下一条血脉,不至于全族绝灭。

  一场兵变,彻底改变颍州城的局面。

  隔日,公子路的信使就从都城出发。

  因不知林珩和田齐所在,信使派出多人,怀揣同样的书信,分别奔向三路西境大军。

  林珩在进军途中接到公子路的书信。

  信上内容不长,笔锋稍显无力,仍能看出执笔人的风骨。

  田齐认出信上的字迹,当即道:“君侯,是我大兄亲笔,不会有错!”

  得到田齐确认,林珩召信使当面回话,其所言和信中一般无二。

  “城中兵变,信平君被捉拿。正夫人安然无恙,公子路现掌宫内,迎世子齐,请侯伯入颍州!”


第一百七十四章

  颍州城兵变,信平君下狱,宗室、氏族集体倒戈。一夕间风云变幻,蜀国都城易主,信平君麾下势力荡然无存,大势已定。

  公子路派出两拨信使,第一波直奔西境大军,主要为迎回公子齐并邀晋侯入颍州。

  第二波携盖有国君印的诏令奔赴各城,命各城县大夫放开道路,送西境大军通过。

  “事急从权,仆斗胆越俎代庖。世子归来之日,仆袒身负荆出城请罪。”

  公子路无心争权,掌君印是为安定城内。

  宗室老奸巨猾,氏族虚伪狡诈。前有背叛国君,全不念君臣恩义,今又抛弃信平君,对他弃如敝履。林林种种令人发指,需时时提防,绝不能掉以轻心。

  公子路遭遇酷刑,若非信念支撑,不可能活到今日。

  他与田齐是亲兄弟,性格中存在相似的一面。遭遇非人折磨,曾经的温厚善良消失无踪,阴暗狠辣取而代之。

  他不信任氏族,也不信任宗室,甚至对亲生母亲都有防备。

  仅存的亲情留给了田齐。这份情感让他心底保有一分柔软,不至于彻底铁石心肠,再无半分人气。

  “公子,信使归来。”堂出现在门前,声音传入殿内。因有功在身,他与偏殿的宫奴皆被提拔,调至公子路身边,成为他的近侍。

  “召。”公子路靠坐在榻上,腿上盖着兽皮毯,手边摆着几卷竹简。他的气色比之前大有改善,只是身体依旧虚弱,瘦骨嶙峋。

  堂领命退下,不多时带来信使。

  后者披星戴月,昼夜兼行,入城后直奔蜀侯宫,根本来不及梳洗,看上去风尘仆仆。

  “参见公子。”信使伏地叩拜,双手高举过头奉上两封书信。

  公子路行动不便,堂代为取过书信,恭敬送到他面前。

  书信写在绢上,外层用兽皮包裹。

  其中一封盖有玄鸟印,笔力遒劲,力透纸背,不意外出自晋侯。

  信中文字简练,内容简明扼要,道大军征西南专为讨逆,今逆贼被拿,兵事可歇。

  “寡人亲送公子齐入颍州。”

  这句话看似平淡,实则有千钧之力。

  晋侯态度明确,蜀国之主必为田齐,也只能是田齐。

  公子路耳聪目明,当即明了文字背后的含义。他不觉有任何冒犯,反而会心一笑,为田齐感到高兴。

  “莫怪阿齐时时念叨,晋侯与他为善。”

  多亏有晋侯相护,才能保住田齐性命。仰赖西境诸侯发兵,氏族宗室不能敌,信平君才会一败涂地。

  若不然,蜀国早就改天环日,如当初的中山国一般被逆贼篡权,公然窃取国祚。

  不,甚至不及中山国。

  毕竟喜氏尚存,血脉不曾断绝。以信平君的手段,真被他得偿所愿,父君这一支定然绝灭,他们兄弟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晋君,侯伯。”公子路挥退信使,命堂也退出殿外。

  他独自留在殿内,对着手中的绢沉思。

  晋侯雄才大略,种种作为来看,绝非感情用事之人。他襄助阿齐,少时情谊或为因,但不会仅限于此。

  “晋国会要什么?”

  凡事皆有代价。

  晋侯兴师动众,蜀国理应有所回报。

  诸侯国之间有明确的行事准则,输送利益切合实际,也最让人放心。

  “城池,入贡,还是其他?”

  公子路绞尽脑汁仍无法得出答案。怀揣着疑问,他展开第二封书信。

  绢布展开的一瞬间,他不觉笑了。冰封的眼底涌上情感,微微有些发红。

  “阿齐。”

  信上字体端正,正如田齐的为人,敦厚和善,一眼能够辨认。

  认真读下去,公子路发现不同。

  相比田齐之前的笔迹,这封信上的文字明显有了锋锐,像憨厚的幼兽终于磨利爪子,能够展现出锋芒。

  “长大了,甚好。”

  公子路笑着浏览,看完全部内容,心中的疑问也被解开。

  “炉城,竟只要炉城。”

  先时的困惑得到解答,新的问题油然而生。

  “土地贫瘠,人口稀少,时而有蛮人出没,为何是这座城?”

  公子路感到费解,放下书信捏了捏眉心,一时间难以得出答案。

  “待阿齐归来,当面同晋君一晤,或许就能解开。”

  正思量间,门外传来声响,似有人在说话,声音模糊听不真切。

  “殿外何人?”公子路扬声道。

  “回公子,夏夫人至。”堂的声音传入殿内。

  公子路当即皱眉。

  不等他再出声,殿门已被推开,夏夫人出现在门外,面带薄怒,样子十分不悦。

  “我来见我子,你这刁奴敢拦?!”她厉声呵斥。见堂不为所动,拔出簪子就要刺去。

  “母亲。”公子路靠在榻上,相隔一段距离看向夏夫人,声音有些缥缈,带着不易察觉的阴暗,“你要杀奴,还是要逼我?”

  夏夫人动作僵住,不可置信地看过来:“你在说什么?”

  “你这样闹,莫非以为宫内人都是聋子瞎子,不知你目的为何?”公子路满面冷色,话中不留余地,“你莫不是以为我这个残废能独揽大权,让你越过正夫人?”

  “你残废是为了谁?!”夏夫人突然爆发,用力推开堂,气冲冲进入室内,直接来到公子路榻前,一把挥开他手中的绢,掀起盖在他腿上的兽皮毯,“你父被毒杀,你助田齐脱身,他倒是平安,如今大摇大摆归国。你得到什么,这双腿,这双腿!”

  夏夫人声嘶力竭,双眼泛红,声音中满是恨意。

  “我儿能驾战车,能御马开弓,年少即勇。现如今竟不能行走,后半生困在榻上,你如何甘心!”

  “依母亲之意,该当如何?”相比夏夫人的激动,公子路显得异常平静,甚至称得上冷漠。

  “权力是你该得的。”夏夫人逼近公子路,眼底燃烧狂热,语气斩钉截铁,“就是君位也未尝不可。”

  公子路望着她,目带审视,良久才道:“母亲,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外大父?”

  “有何区别?”

  “若是你,我劝你打消念头,我能保你平安。若是外大父,劳你转告一句话,花氏灭族。”

  夏夫人愣在当场,惊愕地看向公子路:“你说什么?”

  “母亲,父君生前上疏天子,请封公子齐为世子。册封已下,不容更改。先时信平君叛乱,我护阿齐离开是尽长兄之责,也是臣子本分。如今逆贼就缚,我掌君印不过权宜之计,待世子入城自当交还。”公子路直言不讳,彻底碾碎夏夫人的奢望。

  “我知母亲愤懑,但不该恨错人。究其根本,信平君才是罪魁祸首。还有参与叛乱的氏族和宗室,他们才是应该憎恨的对象。”

  “阿路,你难道不想要君位?”夏夫人仍不甘心。

  “不想。”公子路摇了摇头,抬手止住夏夫人的话,拍了拍自己的双腿,“不提我双腿俱废,国君宝座上不能是一废人,只道世子,有天子册封,晋侯维护,执掌大权顺理成章。这次能拿下逆贼,盖因西境大军摧枯拉朽,所向披靡。没有这股强风,纵然我智计百出也不可能扭转乾坤。”

  夏夫人咬住嘴唇,攥紧双手没有出声。

  “母亲,外大父应未告知你,花颜在晋军中。阿齐借他之口传讯,要花氏保全我,否则就诛花氏全族。”公子路一边说,一边抓起被扫落的绢,递到夏夫人面前,“这是世子的信,母亲无妨亲眼看一看。”

  看着绢上的文字,夏夫人的心情异常复杂。

  “或是假言……”

  “花颜未死,花巨也在,当面对质一戳就破,何能假言?况世子有晋侯相助,以兵势强压易如反掌,何必作态?”

  夏夫人垂下眼帘,无言以对。

  “今日之事,我不计较,母亲回去后,我会派人看守偏殿。世子归来之前,母亲安心休养,不要再出来了。”

  “你要关着我?!”夏夫人惊声道。

  “母亲,我在保你性命。”公子路失去耐心,当即召人请走夏夫人。

  不料殿门推开,正夫人就站在门外。

  三人相对,夏夫人僵在当场,面色忽青忽白。公子路无法起身,只能在榻上行礼。

  正夫人迈步走入殿内,示意他不必多礼,随即转向夏夫人,温和道:“我知你心中有苦,非是真正性恶。信平君虽败,国内事未平,料是有人进谗言,想借你挑拨阿路和阿齐兄弟。风波不息,隐患犹在,你我为母,理应为子考量。若心中怨恨难平,我代子谢罪,可行?”

  “夫人不可!”夏夫人和公子路一同出声。

  夏夫人更是满脸羞愧,就要俯身下拜。

  正夫人扶住她,握住她的手,其后转向公子路,道:“国祚能保,阿路居功至伟。阿齐归来,我会与他说,与阿路同掌政军。”

  “夫人,我无意……”

  “就这么定了。”正夫人打断公子路,拉着夏夫人往外走,“你歇息吧。我与你母还有事。”

  她的脚步匆匆,压根不给公子路反对的机会。

  离得远了,还能听到声音传来:“你上次的绣带我甚喜,用的什么针线?”

  堂和数名内侍站在一旁,目光看向公子路,等候他的命令。

  夏夫人被正夫人带走,围殿显然不可行。

  “退下吧,今日之事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诺。”

  内侍们退出殿外,公子路靠在榻上,再看田齐的书信,想到正夫人与他的相似处,不觉摇头失笑,笑容里增添几分温度。

  蜀侯宫内风平浪静,夏夫人不再生事,使暗中撺掇的氏族和宗室大失所望。

  公子路命人多方探查,锁定可疑的几家,暂时按兵不动,只待田齐归来再做计较。

  这一日艳阳高照,暖风醉人。

  蔚蓝天空一碧如洗,不见一朵流云。

  矫健的身影划过天际,苍鹰振翅飞翔,掠过城墙上方,发出一声唳鸣。

  大地传来震颤,奔雷声阵阵,声浪直冲云霄。

  城头甲士举目眺望,只见地平线处腾起烟尘,尘雾中挺起成百上千的战旗。

  阳光垂直落下,照亮镶嵌在旗杆上的金玉,浮华绚烂,流光溢彩。

  战车滚滚向前,战马超尘逐电。

  马上骑士吹响号角,声音豪迈苍凉,响彻颍州大地。

  林立的旗帜中,黑底金纹的玄鸟旗格外醒目。

  图腾旗下,玄车浮闪金辉。

  耀眼的金光中,玄鸟振翅欲飞。

  距离不断拉近,守军终于看清这支大军。

  戈矛如林,铠甲森然。行进间井然有序,气势雄浑,好似洪流汹涌而至,逼近颍州城下。

  城头守军心生悚然,城民也是惶惶不安。

  有人飞报宫中,宗室和氏族也陆续得到消息,纷纷向城下赶来。

  距离城门一射之地,大军停止前进。

  号角声戛然而止,唯余旗帜在风中撕扯,猎猎作响。

  第一批氏族和宗室赶到,来不及询问情况,就见城外大军驻足不前,数骑护卫一辆战车行近,车上之人身着长袍,头戴玉冠,正面出现在城下的众人,手按宝剑,扬声道:“田氏齐,归国!”

  众人凝眸望去,看清车上人的模样,不由得同时定住。

  他们一眼认出田齐,心中倍感惊讶。

  相比离国之时,公子齐的相貌未变,气质却已截然不同。恰似浴火重生,脱胎换骨,再不能同日而语。


第一百七十五章

  西境大军抵达城外,公子齐在城下现身。

  “阿齐回来了!”

  公子路得知消息,立即命人准备矮榻抬自己出宫。

  这段时日以来,公子路少在人前露面,不得不出现时全以矮榻代步。

  矮榻上铺有厚毯,公子路被小心搀扶移坐到榻上。几名侍人抬起矮榻四面,稳稳走出殿外。

  寝殿外,正夫人和夏夫人联袂而来。

  见到公子路出现,两人停住脚步,等待与他结伴而行。

  “备车。”

  公子路一声令下,侍人先一步去往宫外,抓紧安排出行的车辆。

  考虑到城内人员大量聚集,恐会阻塞道路,堂召集十数名强壮的宫奴开路,专司护卫马车。

  这本是甲士的分内之事,奈何军权旁落太久,军中遍布氏族和宗室爪牙,实在难以托付信任。在彻底肃清之前,三人出行只能调动宫人。

  侍人在宫道上飞跑,因速度太快,头上的布帽险些掉落,不得不单手按住。

  宫门前停靠三辆马车,正夫人、夏夫人和公子路各乘其一。

  驾车的不是车奴,而是挑选出的侍人,对公子路忠心不二,确保能万无一失,不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一切准备妥当,三人先后登车。

  夏夫人本不应在出迎之列。正夫人却坚持拉上她,明言不能拒绝。三辆车排成一列,穿过城内街道,在宫奴的护卫下驰向城门。

  相比之前的冷清,今日的颍州城格外热闹。

  氏族和宗室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驶向城门。私兵、护卫或骑马或步行,全程表情肃然,行事规规矩矩,全不见往日的飞扬跋扈。

  城民拥挤在道路旁,得知公子齐归国,纷纷涌向城外,想要亲眼看一看西境大军的威严。

  “晋军,虎狼之师。”

  “大军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信平君篡权期间,氏族和宗室只顾着分割利益,无心顾及民生,还有人趁机横征暴敛,自然大失人心。

  回忆数月来的遭遇,蜀人恨得咬牙切齿。

  如今信平君下狱,众人出了一口恶气。得知公子齐归国,更是心生喜悦,高兴不已。

  “迎公子齐!”

  “同去!”

  人群涌向城门,似滚滚洪流穿过大街小巷。

  城门下的甲士极力维持秩序,奈何人太多,眨眼间手忙脚乱,忙出一身大汗。

  几名甲长当机立断,调拨更多人手,竭尽全力梳理人群。好在行动及时,终于维持道路通畅,没有酿成混乱。

  公子路三人抵达时,氏族和宗室先一步出城,全部聚在城门外,人员比朝会时更加整齐。

  见到宫中车辆,甲士横起长矛,人群被排开,留出空隙容马车经过。

  侍人挥动缰绳,强壮的宫奴先行一步,确保道路不会再次堵住。

  三辆车首尾相接,以极缓慢的速度穿过城门洞。

  行出城门的刹那,阳光普照,举目向前望,视野豁然开朗。

  公子路坐在车上,不顾腿上传来的疼痛,双眼一眨不眨,紧盯着大军前的身影:“阿齐,果真是阿齐!”

  正夫人眼含热泪,因激动微微颤抖,不得不攥紧双手以防失态。

  夏夫人曾有怨恨,怨恨自己的儿子成为废人。但她终究本性不恶,看到战车上的田齐,想到他幼年时,自己也曾抱过他,不免红了眼眶。

  三人的车驾出现,当即引来众人注目。

  以花巨和宗伯为首,氏族和宗室主动让出位置,由母子兄弟团聚。

  “母亲,兄长!”

  田齐跳下战车,大步迎上前。因激动和喜悦红了眼眶,同方才的冷峻判若两人。

  “阿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正夫人捧住田齐的脸,笑中含泪,声音微微颤抖。

  “世子平安,实乃苍天庇佑。”公子路压下激动,把住田齐的手臂,仔细打量着他。见他比当初瘦了许多,气质也变得沉稳,感叹道,“父君若在,定然会高兴。”

  田齐强压下泪意,反握住公子路的手,看向他双腿,眼底闪过戾气,沉声道:“大兄,我回来了,再无人能欺你!”

  说话间,他看向后一辆车上的夏夫人,郑重道:“庶母,我定与兄长一个交代!”

  这番动作落入众人眼底,不止一人倒吸凉气。

  忐忑油然而生,不安迅速蔓延。

  无视众人的表情,田齐松开公子路,转身面向玄车,对车上之人叠手:“君侯,请借我晋甲,捉拿逆臣!”

  田齐说话时,公子路抬头望去,被玄车上的金纹刺痛双眼。

  视线上移,绣有山川纹的衮服闯入眼帘。

  玉带勒在腰间,带下悬的却非王赐剑,而是一柄通体漆黑的宝剑。衣领袖口刺绣金纹,肩上的玄鸟栩栩如生,透出一股骇人的凶戾。

  旒珠遮挡半面,浮光跳跃掩映住眉眼,只能看到高挺的鼻梁以及缺乏血色的嘴唇。

  晋侯很年轻,周身的气势却不容小觑。

  杀伐、血腥、霸道,令人不寒而栗。

  恍神不过片刻,林珩的声音已经响起:“允。”

  仅仅一个字,却有千钧之力,注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谢君侯!”田齐叠手再拜,随即转身面对众人。

  他眼含霜雪,目光锐利,扫视在场的氏族和宗室,犹如刀锋在众人的脸上刮过。

  “大兄,氏族和宗室全在,应未缺一人?”田齐询问公子路。

  公子路心生疑惑,却没有马上询问,目光掠过众人,对田齐颔首:“确是。”

  “好。”田齐直起腰,手指心生不妙的众人,对身后晋甲说道,“统统拿下,一个不落!”

  什么?!

  这道命令堪比重锤,狠狠砸向蜀国氏族和宗室。

  众人不敢相信田齐竟不分三七二十一,要将所有人下狱!

  “公子缘何如此?”

  “我等助公子路拿下信平君,无罪有功!”

  “公子,我等有功!”

  晋甲如猛虎下山,轻松驱散氏族的私兵,碾压宗室的护卫,将目标拽下马车,成排按跪在地上。

  此举无异于奇耻大辱。

  氏族满面赤红,眼底充血。宗室怒视田齐破口大骂。有人挣扎着冲向公子路,希望他能出面阻止。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公子路,你言而无信!”花巨被反扭住双手按跪在地,仿佛撑起膝盖不肯低头。

  他身后跪着十多名氏族,有的在挣扎中扯破外袍,有的掉落发冠披头散发,还有的赤足在地,实在是狼狈不堪。

  公子路惊讶于田齐的果决。

  今日之前,他做好背负骂名也要铲除隐患的准备。不承想他尚未开始行动,田齐就做出惊人之举。

  田齐不为骂声所扰,却不容有人斥骂公子路,当即怒斥道:“尔等随逆贼叛乱,恶盈衅满,是为弥天大罪。妄想投机取巧逃脱罪责,实属于痴心妄想。我大兄心慈仁厚,我却不然。尔等全要下监,依律问罪惩处!”

  公子路心慈仁厚?

  闻听此言,氏族眦目欲裂,宗室怒不可遏。

  分明是狡诈阴险,翻脸不认人,何谈仁厚!

  “公子齐,你要杀尽宗室,践踏礼法,不怕上京问罪?!”宗伯挣扎出声,因愤怒脸色涨红。

  “上京?问罪?礼法?”田齐哈哈大笑,近乎笑出眼泪,“我既然敢做,就不怕承担。信平君毒杀我父,囚困我母,残害我兄,汝视而不见,反助纣为虐,当时怎么不言礼法?逆贼谋朝篡位,胆敢向上京请封,又视礼法为何物?田氏忠心天子,我父蒙难,天子在哪里?若非我侥幸得存,大兄忍辱负重,怕是中山国旧事重演,尔等摇身一变都将为逆贼之臣!”

  这番话撕开最后一层遮羞布,道尽蜀国氏族和宗室的无耻虚伪。

  宗伯惊怒交加,紫胀着脸却争辩不出半个字。

  唯一能出头之人被压下,余者如丧考妣,再无脱身之策。

  晋甲行动如风,拿下氏族和宗室不算,还将私兵护卫一网打尽,分批看守在城下。

  部分私兵妄图反抗,奈何战斗力悬殊,短暂交锋之后,带头的私兵倒在血泊中,其余惊慌失措,纷纷丢掉兵器,跪地等候发落。

  这一幕太过惊人,蜀人惊愕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境诸侯却看得津津有味,嘲讽蜀国氏族的狼狈,讥笑宗室的不堪,再看果断敢为的田齐,都觉得之前看走了眼。

  “难怪能得晋君收留。”

  看似温和无害,实则扮猪吃老虎。这般心智手段,一旦摆脱困境,注定将有一番作为。

  不过,此等作风颇类一人。

  西境诸侯交换眼神,不约而同望向一处,正是玄车所在。

  “类晋侯。”

  “有一两分。”

  “以蜀国国力,足矣。”

  在议论声中,蜀国氏族和宗室被押送入城,分别关押进不同的暗牢。

  押送的队伍排成长龙,前方已至暗牢门前,队尾尚未入城。

  自从蜀国创建,这一幕前所未有,实属开天辟地头一遭。

  道路两旁鸦雀无声,城民看着队伍走过,沉默得有些诡异。所有人都不曾想过,高高在上的氏族和宗室也会落到这般境地。

  沉默持续良久,直至西境诸侯的车驾入城,不同颜色的图腾旗在风中招展,众人才恍然回神。

  西境大军的檄文传遍国内,花颜的血书也被蜀人共知。

  众人对发布檄文的晋侯慕名已久,见他的车驾从身前经过,不觉满心惊叹。

  年轻,俊秀,不及冠的少年。

  霸道,强横,一战灭郑国,不世出的英主。

  战场上的种种未亲眼所见,此时的蜀人更津津乐道于林珩的容貌。

  “越侯盛名传遍天下,与晋侯比,未知孰美?”

  田齐的战车行在队伍中,他却不在车上,而是登上公子路的马车,与兄长共乘。

  看到放在车上的荆条,想到公子路信中所写,田齐不由得皱眉,抓过荆条当场折断。

  “大兄,我能活着离国全仰赖于你,今后万不可如此。”

  “这是小事。”公子路将折断的荆条放到一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提及田齐所为,“阿齐,你果真要杀尽氏族和宗室?”

  他决意铲除隐患,却没想斩尽杀绝。

  一次杀空朝堂,国内势必动荡。

  “大兄,除恶务尽,这是我从晋君身上学到的。”田齐迎上公子路的目光,正色回答,“况蜀国并非无人,杀尽颍州氏族,可从他城调拨,亦可从国人拔擢。还能以战功提拔。如此,更方便收回军权,防有人横加阻拦。”

  田齐早就下定决心,不会心慈手软。

  他看到林珩在晋国变法,知晓变法的好处。以蜀国的国情不能照章全搬,能仿效些许就已是受用无穷。

  听完田齐的解释,公子路点点头,紧接着问道:“晋侯只要炉城,究竟是为何?”

  田齐嘴唇动了动,想起当日出营的向寻和淳于简,大致猜出原因,却不打算宣之于口。

  “大兄,晋君恩义。”

  田齐明显不想多说,公子路眼底闪过惊讶,没有再多问。

  接下来的一段路,兄弟倆开始商谈国事。

  “逆贼叛乱,上京不闻不问,实在令人寒心。晋君助我夺回国祚,我有意入贡于晋,大兄意下如何?”田齐询问道。

  “理应如此。”公子路颔首,没有出言反对。

  晋在西,蜀在西南,两国不接壤,但有宋国居中。

  经历过丰地会盟,宋伯彻底改变立场。幡然悔悟也好,识时务也罢,总之,有宋国为纽带,蜀附庸于晋正合时机。

  “晋君雄才大略,势必霸道天下!”

  看出田齐对林珩的崇拜,公子路侧头望向车外,捕捉到玄车上的背影,对于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晋侯越发感到好奇。

  他期待能同晋侯一晤。

  届时,诸多疑问或能迎刃而解。


第一百七十六章

  田齐入城当日,蜀侯宫设飨宴。

  林珩被请至上首,西境诸侯列席左右。田齐位次在前,公子路在后,象征两人身份。

  “父君在时,奏疏递送上京,请封齐弟为世子。册封旨意已下,遇信平君谋逆,未能宣于国内。今世子归国,理应接掌君印,登国君位。”

  宴会伊始,公子路命人将他抬至大殿中央,当众捧出两只木盒。

  木盒叠放在一起,下方狭长扁平,装有天子旨意,一直被正夫人藏匿,信平君寻找未果。上方是国君印,曾被信平君窃取,其下狱后由公子路暂掌,如今送至田齐面前,实为完璧归赵。

  公子路磊落不凡,当殿捧出旨意,送归君印,在场诸侯俱为见证。

  权力诱人,大权独揽近在咫尺,他能轻易割舍,没有半分勉强,也无丝毫不情愿,这份胸襟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君印和旨意送到面前,田齐下意识看向林珩。见对方没做任何表示,他深吸一口气,肃然站起身,双手交叠向公子路行拜礼。

  “大兄情义,弟没齿难忘。”

  公子路坦然受下这一礼,待田齐直起身,双手奉上君印和旨意。

  在西境诸侯的见证下,两人完成权力交接。

  木盒易手,公子路未觉怅然若失,反而大感轻松。他仰视田齐,郑重在矮榻上叩拜。

  由于双腿不能动,他的动作有些不伦不类。殿内却无一人出声,皆对他正色以视。

  一礼毕,田齐弯腰扶起公子路,兄弟俩相视一笑,情谊为人叹服。

  不管今后如何,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两人骨肉至亲,情深义厚。在场诸侯难免心生羡慕。

  围绕君位争夺,父子兄弟也能刀剑相向,拼个你死我活。如公子路和田齐这般实在是少之又少,称得上凤毛麟角。

  权力交接完毕,田齐兄弟各自归位。

  乐声起,穿着彩裙的少女蹁跹入殿,伴着轻快的旋律灵巧飞转,柳腰款摆,翾风回雪,在大殿内释放柔美与轻灵。

  数只鼎立在殿前,橘红的火光在鼎下跳跃,肉汤在鼎内沸腾。厨洒下一把调料,浓郁的香气瞬间爆裂,咸鲜中充斥辛辣,引得人食指大动,馋涎欲滴。

  “君侯救我于危难,对我恩山义海。我敬君侯!”在舞蹈的间隙,田齐站起身,举盏敬向林珩。

  “你我年少相知,不过举手之劳。”林珩对田齐颔首,随即端起酒盏与其共饮。

  田齐没有落座,又将酒盏注满,这一次的敬酒对象是西境诸侯:“仰赖诸位出兵,蜀乱方能平,我敬诸位,饮胜!”

  田齐有册封诏书,虽未举行登位大典,也注定是蜀国国君。加上有林珩的支持,众人自然要给他面子,纷纷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美酒下腹,美食陆续送上。歌舞不歇,乐声缠绵,宴会的气氛逐渐热烈。

  蜀国的菜肴加入食茱萸,味道有些辛辣,初尝不甚习惯,不少国君放下餐具,或是只选不辣的炖肉下筷。

  蜀国的酒是一绝。

  晋酒醇厚,是赫赫有名的烈酒。蜀国的酒更胜一筹。

  西境诸侯开怀畅饮,除极个别外,例如不擅饮的后伯,其余都是酒量过人,连饮数盏面不改色,酒瓮清空依旧目光清明,不见半分醉意。

  林珩酒量不浅,却不好饮。

  他放下酒盏,夹起一块炙肉送入嘴里,登时为之惊艳。

  “蜀国有蜂,能酿百花蜜。炙肉涂了蜂蜜,风味绝佳,蜀地外即不同味。”田齐开口说道。

  在上京的九年间,林珩处处谨慎,从不展露任何偏好。田齐与他自幼熟识,竟不知他喜甜。直至蜀国生乱,田齐奔入晋国,数次和林珩一同用膳,才算了解他的口味。

  “百花蜜?”林珩又夹起一块炙肉,看向身侧的田齐。

  “蜂小,然群大,巢常筑于密林,故能采百花。”见林珩感兴趣,田齐出言讲解,“君侯若是喜欢,我命人多备,每岁送往肃州。”

  每岁?

  林珩动作微顿,目光落在田齐脸上,似要将他看穿。

  田齐突然感到紧张。有心想要解释,却知过犹不及,强压下情绪等待林珩回答。

  “如此,劳烦蜀侯。”林珩浅笑开口,首次以蜀侯称田齐。

  “齐荣幸之至,何言劳烦。”田齐暗暗松了口气,心知事情已成。今日之后,蜀将为晋国附庸,实打实找到一座靠山。

  可他心中也有怅然。

  两国的关系发生变化,他与林珩之间也不复往昔。然而有得必有失,作人不能太过贪心,贪多必失。

  为蜀国计,为蜀人计,他需要摆正立场,不能再如年少时肆意。

  恩情牢记在心,时刻不能忘。身为一国之君,他也必须明确责任。一时或许怅然,长此以往总能习惯。

  一念豁达,田齐一扫方才的凝色,重新展现笑容,憨厚温和,同往昔一般无二。

  公子路目睹一切,再一次惊叹田齐的成长。

  他抬眼看向晋侯,意外撞上对方的视线。漆黑的眸子恍如深渊,幽暗无底,稍不留神就会陷入,再难以挣脱。

  公子路不由得一惊,匆忙垂下眼帘,心开始狂跳。

  林珩对他的惊悸视若无睹,莞尔一笑,对他举起酒盏:“公子经险履危,仍能缜密布置,令逆臣措手不及,在宫内力挽狂澜。寡人喜公子才德,甚是敬佩。”

  “君侯过誉,仆愧不敢当。”公子路举盏回敬,耳尖微红,内心生出波澜。

  “想必公子已经知晓,炉城归晋。”林珩突然话锋一转,不仅吸引公子路和田齐的注意,推杯把盏的诸侯都慢下动作,一个个竖起耳朵,对他接下的话充满兴趣。

  “我意发招贤令,遍邀天下英才。惜公子大才,邀公子入晋为官,先任炉城县大夫,未知意下如何?”

  这番话出乎所有人意料,公子路更是直接愣在当场。

  田齐瞪圆双眼,嘴巴张大,若非理智不允许,他定要拍案而起:阿珩竟然觊觎他大兄?!

  “君侯,能否容仆思量一二?”公子路说道。

  “自然。”林珩笑容温和,语气真挚,“寡人确爱公子大才,别无他意。”

  见公子路貌似心动,田齐心急想要开口,却被前者拦住。

  “大兄?”

  “阿齐,容我想一想。”

  消去最初的惊讶,公子路深思熟虑,认真思量入晋的可能。

  经历一场叛乱,蜀国百废待兴。

  信平君下狱问罪,不日将死在法场。颍州氏族和宗室被捉拿,一夕间朝堂清空,权力需要添补,正适合大刀阔斧进行改革。

  逢关键时期,内部不能再生隐患。蜀国需要敢为的君主,朝堂只能有一个声音。

  他离开蜀国,短期内或许不利,但就长远来看,绝对是利大于弊。

  他此时能辅佐田齐,做到全心全意,却不敢保证十年、二十年后仍能言行如一。

  人心思变,信平君早年也是良臣,如今又如何?

  “大兄,你果真要走?”看到公子路的神情变化,田齐不由得心生担忧,“你若不在,我独木难支。”

  “阿齐,正夫人曾与我言,待你归来,你我同掌朝堂军权。你知晓这意味着什么?”公子路直言不讳,目光锁定田齐。

  “大兄,我愿意。”田齐斩钉截铁,没有半分迟疑。

  “我不愿。”公子路的态度和他一样坚决,“我助你夺回权柄,不使国祚断绝,为的不是成为你的阻碍,更不想成为祸乱的根源。”

  “大兄……”

  “人会变,你会,我亦然。”

  田齐还想再劝,公子路却已下定决心。

  他抬头看向林珩,双手交叠,决然道,“蒙君侯不弃,仆愿入晋,为君侯效犬马之劳!”

  他主动离开颍州,为田齐除去最后障碍,也能避免再起风波,酿成兄弟反目。再者,蜀附庸于晋,他为晋侯重用,在晋崭露头角,同样于蜀国有利。

  公子路心意已决,言称愿为晋侯效命。

  看出他的决心,田齐不好再劝,只能端起酒盏闷闷地饮下一口。

  若非信平君叛乱,妄图篡权夺位,若非氏族和宗室得陇望蜀,不满足瓜分军权,对政权汲汲营营,蜀国不会有今日,大兄也不必离国。

  思及此,田齐恨得牙痒。

  眼底闪过一道冷光,他转头看向斗圩,沉声道:“都安排妥了?”

  “君上放心。”斗圩敛眸说道。

  听到斗圩的称呼,田齐不作声,仅点了点头,召婢女注满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蜀侯宫内灯火通明,大殿内觥筹交错,宴饮正酣。

  蜀侯宫外,杂沓的脚步声在城内响起,一道道火龙穿过大街小巷,从四面八方聚向城东。

  斗墙行在队伍前,左手高举火把,右手持一杆短矛。火光照亮前方道路,也照出座落在黑暗中的一座座大宅。

  迥异于往日的灯烛辉煌,今日的氏族坊格外冷清,院落漆黑,屋舍昏暗,不见丁点亮光。

  各家家主被下狱,私兵和护卫十去七八,家中仅剩下老幼妇孺,再不能趾高气扬嚣张跋扈。

  “奉旨查氏族坊、宗室坊,抄家!”

  斗墙手捧诏书,声音在夜色中响起,为坊内各家敲响丧钟。

  门后藏着一双双眼睛,紧盯着来者的动静。

  遇火光逼近,门后之人惊骇欲绝,全都吓得魂不附体。

  宫奴开始砸门,沉闷的声响响彻长街。

  伴随着一声轰隆巨响,厚重的大门被撞开,宫奴似潮水涌入。

  哭喊声突如其来,夹杂着声嘶力竭的咒骂,拉开肃清氏族和宗室的序幕。

  这也是田齐在肃州城时学到。

  除恶务尽。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斩草除根方能以绝后患。

  同一时间,数骑快马穿过广袤平原。

  马上骑士来自楚国,他们背负公子项的国书,从纪州城出发,一路披星戴月奔赴晋国。


第一百七十七章

  晋楚两国是敌非友。

  晋人要东出,楚人要西进,两国曾有数次交锋,彼此间互有胜负。

  时至今日,林珩灭郑稳固西境,助公子齐讨伐信平君,集结诸侯大军出西南,其一言九鼎,军队如臂指使,已现西境霸主的征兆。

  反观公子项,刚刚平定国内动荡就遇晋越结盟。宿敌联手,楚军再强也会左支右绌。迫不得已,他暂时放下成见与齐国联手。

  历城之盟未必牢靠,随时可能被撕毁。但就目前局势来看,已是最好的选择。

  万万没想到的是越国突然发兵,邳城燃起战火。

  公子项亲自率兵驰援,本想以战立威,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突来的地动,妄图渔翁得利的魏吴,算无遗策的公子煜,使他谋划落空,不得不放弃邳城,带着大军无功而返。

  此战未胜,却也不能言败。但对公子项而言,不胜即有麻烦。之前压下的氏族会蠢蠢欲动,各方势力极有可能卷土重来。

  楚国疆域广大,吞并的邻国不在少数。

  庞大的国土使楚雄踞南境,楚侯仿照天子分封氏族,国内形成大大小小的割据势力。

  楚侯雄霸时,楚国氏族勠力同心,楚军所向披靡。

  一旦楚侯变得弱势,如虚弱的狼王无法统领狼群,氏族就会不听调令,开始各行其是,在楚国内部掀起混乱。

  公子项足够强势,有楚共公之风。若非晋、越同出英主,他未必不能蹈先祖之志,再度问鼎于天子。

  可惜事与愿违。

  邳城一战后,楚国再生乱象,大小氏族各怀异心,被压服的宗室动作不断。

  公子项当机立断,又一次举起屠刀。

  短短数日时间,纪州城内血流成河。不分氏族、宗室,凡参与叛乱证据确凿,或车裂或绞杀,无一幸免。

  死去的氏族被暴尸,宗室被挂上城头,专为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依靠血腥杀戮,公子项肃清都城,没有酿成更大的祸患。

  不到三年时间,经历两次内乱,饶是国力雄厚的楚也不免伤了元气。

  考虑到齐国的秉性,历城盟约并不牢靠。齐人好逐利,一旦窥出楚国虚弱,更可能扑上来撕咬,而非施以援手。

  公子项清醒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看似伏虎降龙,实则危如累卵,脚下如履薄冰。”

  一次朝会后,令尹贾吉主动留下,避开朝堂众人向公子项提出建议:“昔越晋婚盟,盟书尚未落印,越先一步放出风声。无妨仿效而行。”

  “仿效而行?”公子项坐在宝座上,单手撑着下巴,沉吟不语。

  楚侯深居宫中,形同幽禁,再不问政事。

  公子项代掌君印,成为楚国实际的掌权者。国人知公子项,而渐不知楚侯。

  “越晋婚盟,两国休戚与共,于楚大为不利。与齐盟乃权宜之计,公子弼不可信。今国内虽平,祸患根源未除,难保风波再起。公子无妨递国书与晋侯,求娶晋室女,作势化干戈为玉帛。同时放出风声,使晋、越互疑,齐也会心生担忧,则历城之盟更能牢固。”

  贾吉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看似与世无争,与蛮横的楚国氏族显得格格不入。但他能坐稳令尹之位,数年如一日不被撼动,自有其过人之处。

  听到他的建议,公子项陷入沉思。

  假作与晋修好,借机离间越晋,使齐惶恐。此计看似简单,实则切中要害。如能成,则解楚之困,弱敌之势,稳定盟国,可谓一举三得。

  “善!”

  公子项采纳令尹建议,隔日就宣于朝会。

  “闻晋侯有妹,貌美灵秀,我心仰慕,欲聘为夫人。”

  公子项已同楚国大氏族女定下婚约,明岁楚侯禅位,他将迎娶正夫人,还会纳三名妾夫人。

  婚约不可能更改,更不可能作废。

  故而,他在国书中写的是“夫人”,而非“正夫人”。

  小国遇到这样的做派,大多只能忍气吞声。个别还会欢天喜地,高兴能送女入楚侯宫。

  但对晋这样的大国,这份国书无疑是一种羞辱。

  公子项习惯了霸道,从最初就没打算真与晋结盟,不过是乱越晋之策。

  令尹倒是心存担忧,出言劝说道:“公子,行事太过,恐得不偿失。”

  “无碍。”公子项并不在意,懒洋洋靠坐在宝座上,嘴角微翘,笑意却不达眼底,“在他国眼中,我国行事素来张扬霸道。太过谦和反会惹来疑心,如此才更显真实。”

  令尹仍不敢放心。实在是林珩行事常出人意表,不能以常理揣测。

  “公子,晋侯智狡,不得不防。”他出计是为公子项解忧,若适得其反,就万死难辞其咎。

  “令尹不必担忧。”公子项笑容极盛,艳丽到极致,却透出浓郁的杀机,“晋侯出兵必要名正言顺。如因我求娶晋室女生怒掀起战事,实乃无礼。昔共公言,楚,蛮夷尔。晋非楚,倡导师出有名。我倒是要看一看,这场无义之战,晋侯如何收场。”

  楚室天性中带着疯狂,公子项也不能例外。

  见他心意已决,令尹心知无法再劝,只能提前做好安排,提防晋侯怒而发兵。

  看出令尹的担忧,公子项笑意不减。

  晋真的发兵,临桓城是必经之地。他有意调两家氏族抵近防守,正好借刀杀人,将碍眼的孑孓一次除净。

  国书当日落印,由骑士送往晋国。

  遵照礼仪,求娶晋室女,理应派遣使者入肃州。公子项只派出数名甲士,实在是打破常规。

  楚侯自称蛮夷,楚人行事不拘小节。但如公子项这般将任性发挥到极致,简直像在故意挑衅,实属于前所未见,令众人瞠目结舌。

  氏族们陷入迷茫,猜不透公子项的真实意图,难免心生不安。

  公子项则心情大好,笑意盈盈坐在宝座上,容色秾丽到极致,令人心生惧意。

  在此期间,楚国甲士背负国书日夜兼程,正大光明进入晋国边境,被临桓城守军拦截。

  “公子项国书,呈送晋侯。”

  楚国甲士表明来意,临桓城县大夫立即放飞信鸟,将事情报于都城。

  林珩领兵在外,国内政事暂交国太夫人与九卿。信鸟飞入晋侯宫,半日后又被放飞,原路返回临桓城。

  县大夫收到旨意,迅速调拨一队甲士,与楚人同往肃州城。

  名为带路实则监视。

  楚人心知肚明,没有拒绝,连夜策马飞驰出城,直奔晋国都城。

  一行人风驰电掣,互不相让。即使不在战场,甲士也在互相比拼。其结果就是战马近乎累倒,比预期提前半日进入城门。

  “楚人?”

  “真是楚人?”

  “怎么回事?”

  楚国甲士出现在肃州城内,道路两旁人头攒动,议论声此起彼伏。

  晋楚是大敌,楚人现身晋国都城委实是一件奇事。

  晋人议论纷纷,猜测来人的目的。各国商人眉心深锁,目送骑士去往晋侯宫,迅速返回下榻处,用最快的速度送出消息。

  “楚人入晋。”

  楚国甲士抵达晋侯宫,没有被宣召入内,而是被拦在宫门外。

  缪良站在宫门前,袖手昂起下巴,神态傲慢,斜睨下马的楚人:“书信拿来,尔等就候在这里。”

  “什么?!”楚国甲士大吃一惊。饶是早有准备,知晓晋人的态度不会客气,当面被如此怠慢,几人也不免心生怒火。

  “尔等不服?”缪良嗤笑,样子十足倨傲。

  换成以往,楚甲对小国氏族皆如此,态度恶劣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地位转换,被晋国内史轻慢,几人火冒三丈,险些要当场拔剑。

  “我等携公子项国书前来,内史岂能这般无礼?”甲长拦住麾下,沉声道。

  “既言国书,为何不见使者?”缪良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甲长,嘿嘿冷笑,“楚国无礼在先,就别怪我国以牙还牙。况楚侯尚在,公子项何能撰笔国书?国太夫人纡尊降贵,愿意扫一眼,尔等理应识趣。若不然,哪来的回哪去,晋非尔等撒野之地!”

  见几名楚甲手按刀柄,宫门处的晋甲反应迅速,同时挺起长戈封住楚甲四周,令他们动弹不得。

  楚国甲士从未如此憋屈,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完成此行使命,他们只能交出装有国书的木盒,不再试图争辩。

  “早该知趣一些。”缪良冷哼一声,接过木盒扬长而去。

  转过身时,他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变。

  楚人蛮横,动辄挥刀相向。他故意激怒对方,这些人竟能忍下,看起来所图非小。

  心中猜测楚国的图谋,缪良脚下飞快,穿过宫道直奔南殿。

  今日天气晴好,宣夫人和女公子乐入宫拜见国太夫人。

  缪良入殿时,三人正谈及香料。香奴和几名识香的婢女在一旁伺候,面前摆着瓶瓶罐罐,样子都十分精巧。

  “国太夫人,国书在此。”

  缪良的声音响起,国太夫人抬起手,婢女迅速退至一旁。

  宣夫人垂下眼帘,林乐则好奇地看过来,想知晓国书中都写了些什么。

  “呈上来。”

  “诺。”

  缪良打开木盒,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将竹简取出,送到国太夫人面前。

  国太夫人展开竹简,初看漫不经心,很快面现冷色。看完全部内容,她怫然不悦,一把将竹简摔向地面:“欺人太甚,竖子安敢!”

  少见国太夫人震怒,宣夫人心生诧异。

  林乐也愣了一下,眉心紧拧,秀美的脸上现出凝色。

  “大母,楚人何意,您这般动怒?”

  国太夫人怒气难平,沉声道:“公子项无礼之极,竟想纳你为妾!”

  “什么?!”林乐瞪大双眼,难以置信。

  宣夫人勃然色变,柔和的眉眼闪过厉色,一瞬间浮现出杀机,令人不寒而栗。

  沉吟片刻,她轻声开口:“国太夫人,楚来意不善,恐另有玄机。”

  “楚国国内不太平,公子项八成是想借势。”国太夫人冷笑一声。

  “借势?”林乐疑惑道。

  “借晋之势,行离间之计。早知如此,不该让楚人入肃州,在临桓城就该杀了他们。”国太夫人看穿公子项的图谋,料想不出两日,楚人入晋一事就会传开,八成还要提及求娶。

  可惜慢了一步。

  国太夫人捏了捏额角,短暂思量之后,指着地上的竹简对缪良道:“抄录内容送与君侯。入城的楚人抓起来,关入木笼推到城门下,务必让所有人看见。”

  “诺。”缪良没有任何疑问,捧起竹简退出殿外。

  林乐看向国太夫人,道:“大母,楚人会否借此发难?”

  “发难?我倒想他们发难。”国太夫人冷笑连连,招手示意林乐近前,抬头抚过她的发顶,认真教诲,“仁心不能用在敌人身上。记住,宁可手染鲜血背负恶名,也不要让自己受损。你既开府,日后要去封地,需心志坚定,不可优柔寡断,更不能乱发善心。”

  林乐点点头,认真道:“遵大母教诲。”

  宣夫人没有出声,垂眸看向袖口,指尖刮过精美的绣纹,决意今日归母家,将此事告知父亲和兄长。

  林乐是晋室女,体内亦有雍氏血。

  公子项轻蔑林乐,视她为踏脚石,此乃奇耻大辱。纵不能取其性命,也要让他自食苦果!


第一百七十八章

  肃州城。

  日暮时分,一辆马车穿过长街,进入位于城东的氏族坊。

  相比人流穿梭的商坊,以及熙熙攘攘的国人坊,氏族坊稍显冷清。道路上少见行人,唯有车辆来回穿梭。私兵护卫在马车两旁,或骑马或步行。迎面相遇,认出对方的图腾,各自拉开距离,迅速擦肩而过。

  宣夫人和林乐离开晋侯宫,没有马上返回府邸,而是命车奴转向去往雍氏大宅。

  马车行在路上,宣夫人一改平日里的温和,眉心深锁,目光冷凝,怒意持续加深,化为浓重的杀机。

  “母亲,这是去见外大父?”林乐推开车窗,望见熟悉的街道,眼中浮现了然。

  “不错。”宣夫人收敛冷色,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脊背挺直,娴雅却不失坚韧,彰显一身气度,“公子项无礼,辱我晋国。此事绝不能善罢甘休。”

  “大母已书信君上。”林乐说道。

  “然也未言不能告知他人。”宣夫人凝视林乐,目光灼灼,“楚人用心歹毒,视你为垫脚石挑衅君上,实质轻蔑晋国。既要借势又要践踏晋威,其行龌龊卑鄙,无耻之尤!”

  宣夫人极少怒形于色,这般表态称得上罕见。

  林乐垂下眼帘,压下心中惊讶,认真思量宣夫人所言,神情发生改变。

  “阿乐,你奉旨开府,有封地,与宗室诸女已然不同。”宣夫人握住林乐的手,语重心长,“之前我曾问过你,是否能承担责任,你言能。今日之事,正是一场考验。”

  “考验?”

  “你观公子原,掌虎符,率新军为君上征战。再看公子享,年幼不离上京,生母身在巷道,纵有封地,事事仍需依赖君上,长成后怕也如此。”宣夫人语速缓慢,字字清晰,不断流入林乐耳中,“你以女子身开府,注定比诸兄弟艰难。你当效仿公子原,立志为君上分忧。而非公子享,人生前路注定,终将碌碌无为。”

  宣夫人话音落下,马车随之停住。

  车奴跳下车辕,迅速摆好脚踏。

  随车的婢女恭候在车门前,恭敬道:“女公子,夫人,已至雍府。”

  车门推开,宣夫人和林乐先后下车。

  守门的奴仆匍匐在台阶前,厚重的大门敞开,雍檀出现在门后,亲自来迎宣夫人母女。

  “舅父。”林乐极喜雍檀,当即扬起笑容。

  雍檀笑着颔首,视线转向宣夫人,道:“大兄不在家中,父亲身体不适,我来迎阿姊。”

  “父亲不适?”宣夫人心生担忧,“可曾召良医?”

  “入秋天气多变,父亲有些着凉。良医诊脉后开药,已经服过两剂,比先时好转许多。”雍檀道。

  姐弟倆并肩而行,林乐走在宣夫人身边,遇一阵风掠过,耳畔传来说话声,她慢下脚步寻声望去,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廊下站着几名少年,皆是锦袍高冠,身量高挑,容貌或英毅或俊秀,聚在一起极是惹眼。

  发现林乐走神,雍檀和宣夫人一同看过去,后者面现诧异,前者却是微微一笑,对林乐说道:“女公子可喜欢?”

  “舅父?”林乐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女公子曾言多纳男妾。此间少年出身氏族,求学于雍氏,貌美有才,性情颇佳。若是喜欢,纳入府未尝不可。”雍檀笑着说道。

  提到婚事,林乐的表情沉了下来,宣夫人的目光也发生变化。

  察觉到异样,雍檀收起笑容,正色询问:“阿姊,发生何事,同女公子有关?”

  “确有一事,见到父亲后再详叙。”宣夫人沉声道。

  雍檀点点头,没有再多问,当即加快脚步去往前厅。

  三人远去后,廊下的少年集体松了口气。彼此交换眼神,都能看出对方的紧张,两人头上还冒出薄汗。

  “那便是女公子乐。”

  雍氏是晋国勋旧,家族底蕴深厚,藏有海量书卷。

  到雍氏求学,机会千载难逢,哪怕来人明言雍氏有所图,几家也是甘之若饴。

  不久前得知事情牵涉到女公子,关乎女公子后宅,少年们初闻有些别扭,很快又调整心态,认真考量其中利弊。

  最终得出结论,真能被女公子选中,对家族百利而无一害。

  今日见到林乐,最后一丝不情愿也烟消云散。他们现下需要考虑的是如何脱颖而出,能入女公子青眼。

  在场俱是对手。

  少年们相顾一眼,似有电光爆裂,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

  与此同时,雍檀三人穿过前厅,来到雍楹养病的后厢。

  两名忠仆守在门前,半百的年纪却不见苍老,反而龙精虎猛,四肢粗壮有力。一双眼精光四射,看人时仿佛带着刀锋,令人不敢小觑。

  房门推开,飘出一股药味,不算浓烈,萦绕在鼻端似有若无。

  “父亲。”

  宣夫人携林乐走入室内。

  雍檀落后一步,向忠仆叮嘱几句,亲手合拢房门。

  门扉关闭发出一声轻响,光线短暂昏暗,很快又变得明亮。

  雍楹身体抱恙,不喜灯油的气息,室内的油灯全被移走,代之以夜明珠照亮。光线柔和,心情也随之平静。

  “外大父有恙,乐竟不知,实在是不该。”林乐坐在雍楹身边,抬头看向他,目光中充满担忧。

  “女公子不必忧心,我无大碍。”因是在养病,雍楹穿着宽袍,灰白的发束在身后,少去几分严肃,增添更多慈祥。他安抚过林乐,视线转向宣夫人,询问道,“今日过府可有要事?”

  他最擅洞察人心,看到宣夫人的神情即知她怀揣着心事。

  “不瞒父亲,此事与楚国有关。”宣夫人说道。

  “楚国?”

  “今日楚人入城,父亲应已知晓?”

  “我知。”雍楹点了点头。

  “楚人携国书,上写公子项欲聘阿乐为夫人。”宣夫人复述国书上的内容,怒气再次上涌,说话时咬牙切齿。

  “什么?!”雍檀勃然大怒,当场变颜变色。

  雍楹目光阴沉,和蔼的神情一扫而空,肃杀和锋利取而代之。

  “楚国,公子项。”他坐直身体,长袍领口微敞,现出横过锁骨的一道伤疤。这是早年在战场上留下,只差些许就会击中要害。他至今仍清晰记得箭矢划过的凉意,以及随之而来的剧痛。

  那是一支楚人的铁矢。

  “国太夫人如何说?”雍楹问道。

  “国太夫人言公子项要借势,楚人定会大肆宣扬,借机离间晋越。”宣夫人沉声道。

  雍楹再度陷入沉思,目光落在身前,描摹着已空的茶盏,瞳孔中硬出杯壁上的花纹,那是一头猛兽,鹿身鸟首,模样凶恶,充满了血腥。

  “事情可禀君上?”

  “我出宫时,国太夫人已命人抄送内容,飞骑送往西南。”

  雍楹沉吟不语,能想见林珩看到书信时的愤怒。

  国君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晋楚乃大敌,战争是为常态。然楚人占据先机,此战开启,必联合上京污晋不义。

  “阴险歹毒,既要向晋借势,又要陷晋于不义,当真是好算计!”雍楹发出冷笑,不自觉扣上旧年的伤疤,眼底浮现血光。

  “父亲可有破局之法?”宣夫人此行专为求策,语气难免焦急。

  “有。”雍楹缓慢开口,目光落在林乐身上,“公子项施毒计,以为君上束手无策。但他忽略了一件事,女公子开府,有封地,非普通宗室女。”

  宣夫人身在局中,一叶障目,仅想到公子项对林乐的蔑视,却忽略了林乐的地位给她带来的权力。

  “女公子的婚事,她能自定。”雍楹一字一句说道,脸上重现笑容,“公子项设陷阱,欲激怒君上,使晋出兵不义。女公子亦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林乐侧耳静听,领会雍楹的意图,恍然大悟道:“外大父,我出面拒绝?”

  “不错。”雍楹赞许点头,语气和蔼,话中却充满冷意,“公子项无礼,女公子为君上分忧,自然不必客气。”

  林乐短暂陷入沉思,旋即转向雍檀,道:“舅父,我需笔墨。”

  雍檀没有召唤奴仆,亲自取来绢和笔墨,放到林乐手边。

  林乐挽起衣袖,落笔如飞,快速写下几行字,交给雍楹过目。

  “君老,我少,不为配。”读出第一行,雍楹就现出笑容。继续向下看,笑意随之加深。

  “晋,礼仪之邦,国有法度。楚,国君自号蛮夷,行事肆意妄为,不为配。”

  “昔楚袭晋边,杀我边民,仇深似海。我为晋室女,誓言血债血偿。他日入纪州城,必以战车开道,踏血而行。”

  数十字铺开,笔迹犹存稚嫩,字里行间已初现锋芒。

  “好!”雍楹拊掌赞叹,将绢递给宣夫人和雍檀传阅。

  两人看过内容,也不免现出笑意。

  “事不宜迟,速将此送入宫内,交国太夫人过目。”雍楹吩咐道。

  “诺。”宣夫人刚想要站起身,又忽然停住动作,转向林乐道,“阿乐,你来办,如何?”

  看出宣夫人的意图,雍楹父子皆未出声,等待林乐给出答案。

  林乐没有任何犹豫,当即道:“母亲,我即刻入宫。”

  从今日起,她将真正独当一面。

  母亲和外大父会助她,但不能再如早前一般,时时为她遮风挡雨。

  林乐起身走出厢房,推开房门的一瞬间,夕阳的余晖洒落,她的影子在身后拉长,裙摆染上细碎的金光。

  当日,林乐二次入宫。

  不多时,内史缪良走出宫门,策马直奔苍金府上。

  缪良回宫时,苍金与他同行,身后还跟着一名青年。青年手中提着鸟笼,观大小,笼内分明是一只猛禽。

  奉国太夫人旨意,宫门延迟落钥,比平时晚了足足半个时辰。

  苍金离宫之时,短暂在刑鼎前驻足,抬头仰望天空。

  星月交辉,一道黑影掠过城池上方,振翅飞向西南,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下。

  彼时,林珩已从颍州城离开,率军前往炉城。

  西境诸侯与他同行,队伍浩浩荡荡,过处鸟兽皆避。

  公子路接受招纳,即将出任炉城县大夫。为出行方便,林珩特命军中匠人以战车为参照,为他改制一架轮椅。

  队伍行进两日,在炉城外扎营。

  大帐刚刚立起,林珩的战车上忽然蹿起一道黑影。信鸟振翅冲向高空,与一只猛禽对峙,展开激烈追逐。

  林珩抬头仰望,双眼被阳光刺痛,仅能捕捉到暗色的轮廓。

  大概过去一盏茶的时间,两道黑影先后降落,一只腿上绑着信件,上面有蜡封。林珩一眼认出蜡封上的印章,分明是国太夫人的私印。

  “莫非是国内出事?”

  猛禽速度极快,先飞骑一步找到林珩。

  林珩尚不知公子项递送国书,怀揣着疑问解下书信,拆开蜡封快速浏览。

  两张绢叠放在一起,一张是国太夫人所写,另一张是林乐亲笔。

  看过全部内容,知晓前因后果,林珩怒极反笑,攥紧来信进入大帐,命马桂召军中氏族将官:“传我旨意,速至大帐。”

  “诺!”

  马桂行动迅速,晋国氏族很快齐聚。

  西境诸侯察觉异样,眺望晋军大营,皆是满心疑惑,不明白发生何事。

  公子路已为晋臣,由侍人推动轮椅进入帐内。

  待人员齐聚,林珩高坐上首,将国太夫人的书信展开,道:“楚国公子项欲聘我妹为夫人。”

  “欺人太甚!”

  氏族们火冒三丈,赫然而怒。

  “君上,臣请发兵踏平楚国!”

  “臣附议!”

  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此刻意见空前统一,发兵楚国,不死不休!

  “伐楚,需师出有名。”林珩抬起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又将林乐的书信传阅,道出心中腹案,“调甲士沿途张扬,将文字广告众人。”

  “君上要以彼之策,反施彼身?”冯胜领会林珩的用意,开口说道。

  “不错。”林珩高踞上首,目光环顾左右,笑吟吟说道,“常言楚人浪漫豪迈,我意派人入楚,当面问公子项,仰慕晋室女,可愿引颈就戮博美人一笑?不愿,则心不诚,有负楚室之名。”

  闻言,众人先是一愣,旋即忍俊不禁,哄堂大笑。


第一百七十九章

  笑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掀翻帐顶。声音传出帐外,引来西境诸侯关注。

  “何事引得晋人大笑?”

  诸侯接连派人打探,却无一人探出究竟。心中七上八下,满是疑团,在帐内来回踱步,眉心拧出川字。

  不同于西境诸侯,公子路身在晋侯大帐内,清楚事情缘由,又亲眼目睹晋侯的强势,震撼非同小可。

  “国书送入肃州,楚必大肆宣扬,四处散播风声。”

  帐内的笑声告一段落,林珩抬手压下氏族的声音,双目环顾左右,道出接下来的安排。

  “公子项占据先机,寡人便后发制人。”

  “楚不遣使,仅派甲士递送国书。寡人亦不遣使,调甲士及胡骑入楚。”

  公子项轻蔑无礼,林珩自然不会忍气吞声。礼尚往来,不仅要一报还一报,还要更进一步派胡骑入楚,沿途宣扬林乐拒绝公子项,将书信内容广告天下。

  “胡骑?”帐内氏族皆是一愣。

  “不错。”林珩颔首,指尖轻点一枚玉环,目光深邃,窥不出明确的情绪,“晋阳守北,有羌、狄逾千。其着晋服,学晋言,随军征战,然身份犹同野人。今次派其入楚,归来后许部落内附。”

  话音落下,帐内陷入寂静。

  林珩此举太过出人预料。纵观诸侯国,哪怕是与胡人杂居的许国,也是前所未见。

  “君上,此举恐引来非议。”智陵开口道。

  “非议又如何?”林珩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语气意味深长,“楚自称蛮夷,天下共知。今次先不守礼,寡人不过是有来有往。如其怒而发兵,正合寡人之意。诸位以为如何?”

  氏族开始交头接耳,帐内短暂响起议论声。

  片刻后,众人达成一致,赞成林珩的决定。

  “君上英明!”

  事情就此定下,林珩又下一道旨意,今日驻扎炉城外,明日启程归国。

  依照原定计划,他会在炉城停留两日。无奈计划没有变化快,楚国神来一笔,打乱了他的安排。

  此前蔡侯吞金而死,蔡国的使臣进入上京,关于蔡侯是自戕还是为人所害,天子一直没有给出交代。

  林珩本意带兵入上京,借大觐质询天子。如今变故突生,为提防两国突起战事,行程也要拖延。

  “明日大军开拔,派人告知诸位国君。”

  “诺。”

  马桂下去安排人手,晋国氏族鱼贯退出大帐,为明日启程做准备。

  众人心知肚明,女公子乐的书信送出,两国之间再无回旋余地。除非奇迹发生,一场战争不可避免。

  晋人尚武,从不畏战。

  楚乃晋国大敌,两国军力在伯仲之间,数百年间烽火不息。

  此前楚有铁器,晋甲勇猛却在武器上逊色,屡次在战场上吃亏。如今晋也有了铁,并且陆续发放军中。这一次开战,胜负全靠各自本事,楚再不能仗恃兵器之利。

  “烈公在时,晋与楚战,我父被铁箭所伤,战死沙场。今次再与楚战,我必要为先锋,让楚人血债血偿!”田婴愤然道。

  “战起,必挫楚锋锐。”冯胜走在田婴身边,与他同仇敌忾。

  智陵和费廉结伴而行,距离前方两人不远,不免听到这番对话。

  新军连战连捷,战功卓著。智陵和费廉的资历不及三军将官,却渐有后来者居上的势头。

  听到田婴所言,两人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的打算。

  一旦与楚开战,他们都对先锋当仁不让,势必要争上一争。

  氏族们三三两两走远,公子路留在最后。他的帐篷距大帐极近,相隔不过十余步。不需要侍人相助,他自己也能推动轮椅往返。

  轮椅压过地面,木轮碾碎干结的土块,发出吱嘎声响。

  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公子路没有忙着掀起帐帘,而是好奇地循声望去,就见两个面生的男子从车上跳下,各自捧着一只木盒,急匆匆向大帐跑来。

  从冠履和衣袍推断,两人应为晋国氏族。跑到近前时,公子路看到两人悬在腰间的金印,知晓他们的官职都为中大夫。

  观其风尘仆仆,长袍下摆沾有泥土,一个猜测浮现脑海,公子路微微眯起双眼。

  方圆数百里地势险峻,多悬崖峭壁,莫非他们进了山?

  目的为何?

  公子路心生怀疑,凝望两人的背影,直至他们进入大帐,目光迟迟没有移开。

  向寻和淳于简察觉到他的视线,但没有放在心上。两人抱紧怀中的木盒,沉甸甸的重量,如同身怀巨宝。

  “参见君上。”

  进入大帐后,两人俯身行礼,同时打开木盒,展示出放在盒中的矿石。

  “君上,臣不负使命,在山下寻到恶金!”

  早在抵达炉城当日,淳于简就猜测此地有矿,向寻也是一样。

  在林珩去往颍州的日子里,两人结伴搜寻山脉河谷,在野地里风餐露宿。功夫不负苦心人,在一处光秃秃的山坳,他们终于有了发现。

  恶金!

  如所料不差,整座山分明就是一座恶金矿!

  两只木盒并排摆在地上,盒盖掀起,里面躺着大小不一的矿石。样子很不起眼,却是楚国强势崛起的根源所在。

  林珩亲自扶起两人,把住两人的手臂,笑道:“君有大功,爵升两级。”

  “谢君上!”两人喜不自胜,当即下拜谢恩。

  “我明日启程归国,炉城需有人驻守,主持开矿事宜。二位谁愿意留下?”林珩继续说道。

  自从投效晋国,向寻和淳于简一直共进退,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突然间要分开,两人都感到不习惯。可他们也清楚,以两人的官职爵位迟早要有一别。

  国君既然开口,他们必然要做出选择。

  两人侧过头,彼此交换眼神,向寻主动开口:“君上,臣请留下。”

  他比淳于简更擅长寻矿,是最合适的人选。

  “寡人任你为炉城司马,掌矿场军队。”林珩写下旨意,并命人去请公子路,“公子路为蜀侯兄,将任炉城县大夫,与君共事。”

  说话间,侍人去而复返,帐帘掀起,公子路进入大帐。

  “参见君上。”面对四道打量的目光,公子路淡定自若,在轮椅上叠手行礼。

  “起。”林珩示意公子路免礼,手指敞开的木盒,开门见山道,“炉城外有矿,产恶金。公子任炉城县大夫,主政,依晋律编纂户册,向民发放户犊,主持城内诸事。向寻任司马,掌军,主持矿山一干事宜。”

  两人分工明确,各有所司,与晋、蜀的官制皆有一定区别。一旦职责确定,就不能互相推诿,也不能插手对面。

  听完林珩的话,公子路难掩惊讶,目光锁定盒中的矿石,终于明白为何林珩只要炉城。

  可他有一事想不通。

  晋侯年少入上京为质,九年方才归晋。归国后荡平郑国,统慑西境,期间不曾踏足西南半步,如何知晓炉城有恶金?

  通过田齐之口绝不可能。

  在蜀人眼中,炉城贫瘠,堪称不毛之地。早知这里有矿,氏族必蜂拥而至,宗室也会群起争抢,如何能荒废到今日。

  公子路想不明白,索性暂不去想。

  通过这番安排,他明白晋侯会用他,但信任有限,想要更进一步绝非易事。

  思及此,公子路非但没有气馁,反而生出斗志,如烈火熊熊,焕发出惊人的生命力。

  “臣定尽心竭力,不负君上提拔!”

  “恶金一事暂需保密。”林珩语气平和,却令在场三人感受到压力,额角沁出冷汗,“矿场完工之前,不要传出任何风声。窥伺者杀,泄密者杀,氏族、国人同罪。”

  “遵旨!”向寻和淳于简同声领命。

  公子路无法起身,只能维持坐姿叠手。他的脸色隐隐发白,心知这是一场考验,他必须做出抉择,晋臣,还是蜀国公子。

  他猛然间意识到,想在晋国朝堂争得一席之地,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稍有行差踏错,不仅自己要被问罪,还将拖累田齐和蜀国。

  一饮一啄,有舍有得。

  事事料定先机,人心攥于掌中,使侥幸无所遁形。

  才智高绝,难见出其右者。

  这才是真正的晋侯。

  公子路抬起头,看向屏风前的林珩,不期然打了个寒噤,冷意沿着脊背攀升,瞬间蹿至四肢百骸。

  “路为晋臣,效忠君上,惟命是听,誓于天地鬼神!”

  公子路发下誓言,自此再无退路。

  可他必须这样做。

  为自己,为田齐,也为蜀国。

  晋侯容不得三心二意,容不下阳奉阴违。与其追悔莫及,不如从最开始就堵住缺口,一心一意为晋侯效力,同样利于蜀,能保兄弟平安。

  向寻和淳于简直觉敏锐,察觉到公子路身上的变化,两人皆未作声。

  淳于简即将随大军返回肃州,不出意外地话,今后与公子路再无交集。向寻肩负使命,将长期与公子路共事,关系把握需恰到好处,距离远些更好,不需要推心置腹。

  对于公子路的选择,林珩没有多言,将炉城官印交给他与向寻,即命三人离帐。

  待帐帘落下,他铺开一张绢,提笔写成一封短信。

  公子项意图向晋借势并趁机离间晋越,用心固然歹毒,也暴露出楚国内部不稳。

  越与楚代代争锋,以楚煜的智慧,他料定对方不会中计。但为表明态度,这封信必须写。

  回国之后,他还要准备国书和礼物,大张旗鼓送去越国,用以稳固盟约,向诸国展示两国关系牢固。

  写完最后一行字,林珩停下笔,单手撑着下巴,等待墨迹干涸。

  “楚,齐,魏,吴。”

  他低声念着,指尖轻磕笔杆。

  弱魏要耗费一些时日,齐人没有大批卷入,齐楚暂时不会翻脸。这时与楚开战,难保齐国不会插手。

  如此,无妨多添一把火。

  叠起写给楚煜的书信,林珩又铺开一张绢,提笔写下三个字:公子弦。

  此人野心勃勃,曾想利用晋国争夺君位。事不成逃出肃州,中途被楚人掳走,被迫与楚国女公子成婚,自那之后再无消息。

  “若其向公子项进言,有意索要在齐国的封地,局面将会如何?”

  林珩转动笔杆,嘴角勾起浅笑,施施然在绢上写下两行字。

  “来人。”

  “仆在。”

  “此信送于庸,命他见机行事。”

  “诺。”

  马桂捧起绢布,恭敬退出大帐。

  林珩凝视晃动的帐帘,捕获缝隙中透出的光影,唇畔笑痕加深,却无丝毫暖意,反而凝固森冷的杀机。


第一百八十章

  金秋时节,天朗气清。

  持续整月的雨水消失无踪,雨云流散,天空数日放晴,入目一片蔚蓝。

  通往纪州城的道路上,马蹄声由远及近,两支商队结伴而行。观领队衣着打扮,应是来自齐国。

  队伍中共计百辆大车,车轮既宽且高,车板极长,两面有护板竖起。

  强壮的奴隶在前驾车,另有数人在车后推动,足迹覆盖车辙,行进间排成一条长龙。

  商队护卫策马行在左右,大多背负弓箭和短矛,腰间悬挂一柄长剑,沿途警惕盗匪,保护商队安全。

  大车分成三段,前段主要装载布匹粮食,蒙布高高隆起。中段运送箱笼,用绳索捆扎结实。后段的二十几辆车上挤挤挨挨塞满了人,大多是年少的奴隶,一个个瘦骨伶仃,面黄肌瘦,和货物一起运往楚国。

  自从齐楚定下历城之盟,前往楚国的齐商日渐增多,开始在纪州城内占据一席之地。

  与之相反,来自魏国的商人大批减少,许多人离开纪州后再未露面。

  魏国依附楚国日久,两国密不可分,商贸往来频繁。上溯几十年,类似的情形少之又少,实在是罕见。

  目睹这种变化,楚人自然觉得古怪,各种猜测接连出炉,城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人提及魏公子展,言他领兵赴邳城俨然是包藏祸心。不然地话,也不会战后随公子项入纪州,至今不能归国。

  “邳城之战,魏军所为何来?怕是不怀好意。”

  “不是相助?”

  “不好说。”

  “若鼎力相助,公子项岂会这般反应?”

  “确实。”

  楚人议论纷纷,提到关键处又集体闭嘴,仅以目光交流,样子讳莫如深。

  道路旁,一名高大的老者袖手而立,身后跟着几名强壮的奴仆。奴仆拖拽两辆大车,车上堆放着鼓鼓囊囊的麻袋,还有用绳子捆绑的藤筐。

  这行人穿街而过,样子十分普通,并未引来更多注意。

  附近的楚人扫过两眼,以为老人是外来的商人,车上的货物也不见稀奇,很快就失去兴趣,重新投入之前的话题。

  庸伪装成商人混入楚国都城,在城西下榻,行事低调,同寻常商旅别无二致。

  他前日收到消息,明确林珩的旨意,开始频繁在城内走动,寻机刺探消息,以期接近公子弦。

  死士跟在他身后,身上穿着短袍,脚下踩着草履,发髻斜向左,用草绳捆扎,和楚国奴隶的装束一般无二。

  庸一路走向商坊,时刻留意身旁的动静。

  死士也竖起耳朵,沿途听到城民议论,获得不少有用的情报。

  “前边就是女公子府。”一名中等身材,五官不起眼的男子迎面走来,与庸擦肩而过,低声说了一句。

  庸不动声色,表情未见丝毫变化,继续迈步向前,仿佛与男子素不相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喧哗,马蹄声犹如奔雷,踏碎城中街道。

  直觉有危险,庸本能向一侧避让。就在下一刻,身边掠过疾风,一骑快马飞驰而过,马上骑士嫌行人挡路,沿途不断甩动马鞭,厉声道:“让开!”

  破风声袭来,鞭梢擦过庸的头顶,只差些许就会留下伤痕。

  两名楚人没有他的好远,由于躲闪不及,当场被鞭子扫中。

  其中一人发出痛呼,掌心覆上伤痕,看到染红的指腹,当即虎目圆瞪,怒吼道:“胆敢伤人?!”

  他穿着花色短袍,腰间系宽带,脚上套着皮履,而上悬金环,分明是有战功的国人。

  骑士跋扈惯了,加上确有急事,一时不察,竟然挥鞭伤到国人,事情自然不能善了。

  受伤的国人发出一声怒吼,路旁迅速冲出数条人影,当街横起木杆拦截战马,欲将骑士扫落马下。

  “大胆!”

  战马受惊人立而起,骑士大惊失色,在摔落马背的同时调整姿势,牢牢保护住要害。落地的样子稍显狼狈,万幸只受了些擦伤。

  他从地上爬起来,来不及呵斥拦马之人,就被团团包围。

  “打!”

  国人怒火中烧,围着骑士拳脚相加,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类似的事时有发生,周围的楚人早就见怪不怪,无一人上前阻拦,反而大声叫好。

  “楚人散漫不羁,恣意狂妄,视礼法如无物,果真非虚言。”百闻不如一见,庸不禁摇头。哪怕之前听过传言,亲眼目睹仍感到不可思议。

  换成肃州城,或是禹州城,绝不容此类事发生,否则必会重惩。

  这边的动静引来巡城甲士注意,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甲士迅速排开人群,用长戟荡开国人,总算救出飞骑。

  不过是眨眼的时间,骑士变得面目全非,眼眶青黑,鼻孔下挂着两管血,身上满是尘土,背上的皮甲盖着两个鲜明的脚印。

  殴打他的国人一哄而散,各自奔入路边小巷,眨眼不见踪迹,根本无从抓捕。

  骑士勉强站稳,不小心按到伤处,一阵呲牙咧嘴。

  甲士搀扶起他,见他被揍得凄惨,非但没有同情,反而幸灾乐祸。

  他们分属不同将官麾下,彼此早有不和,时常针锋相对。如国内林立的氏族一般,公子项麾下军队也非铁板一块,争执斗殴不鲜见,遇战却总能大胜,称得上一件奇事。

  “嘶……呸!”

  骑士发出冷嘶,张口吐出污血,血中包裹着一颗断牙。

  没时间惋惜掉落的牙齿,他按住甲士的手臂,尽可能将话说得清楚:“速报公子,晋女拒婚,书信辱公子。晋侯派胡骑沿途张扬,多国已知!”

  “什么?!”甲士大吃一惊。

  “速,不能耽搁!”骑士连声催促,满面都是焦急。

  心知此事非同小可,甲士不敢耽搁,当即命人扛起骑士,大步向楚侯宫奔去。

  在他们身后,人群一片哗然。

  公子项欲聘晋室女,事情早已经传开,国人、庶人皆有耳闻,南境诸国也陆续听到风声。

  这才过去几日,就传来晋室女书信拒婚,晋侯还命胡骑大肆宣扬!

  “晋竟派胡骑,简直是欺人太甚!”

  “奇耻大辱!”

  “伐晋!”

  “必要与晋人不死不休!”

  楚人越说越怒,群情激愤,无不义愤填膺。

  庸和死士置身事外,看着楚人的样子,眼底闪过不屑。

  公子项挑衅在先,君上不过以眼还眼,一报还一报,何言欺人太甚?

  上门挑衅晋国,既要利用又要轻蔑,简直是痴心妄想。楚国也该尝一尝踢到铁板的滋味。

  随着骑士入城,晋室女拒婚一事在城内传开,一同传开的还有女公子乐之名,以及她拒婚的理由。

  “君老,我少。”

  “晋楚大仇,至纪州城,必踏血而入。”

  消息持续扩散,事情快速发酵,楚人倍感羞辱,无不火冒三丈,眦目欲裂。

  这个关头,来自晋国的胡骑竟大摇大摆出现在纪州城外。

  他们专为激怒公子项而来,压根不怕死,行事出格放肆,直接在城门下大喊:“闻公子项仰慕我国女公子,奈何不为配。君上命我等前来,专为给公子项带话,为全仰慕之情,何不引颈就戮,博女公子一笑?”

  “敢否?”

  “公子项敢否?”

  胡骑不入城,策马在城外来回奔驰,重复林珩之言,不忘穿插林乐的拒婚理由。言辞直白,对公子项大加嘲讽,将楚人自傲的勇猛果敢撕成碎片,丢到地上践踏。

  他们故作猖狂,丝毫不惧怕城中的楚甲,甚至期盼着对方动手。

  出发之前,他们就曾在部落立誓,一定会完成使命。

  如果他们死在纪州城,就是部落的英雄,会被族人世世代代牢记,这是勇士最高的荣耀。

  怀抱着必死之心,胡骑愈发恣意,对公子项大肆嘲讽。

  可以想见,今日事情传出,公子项必定颜面扫地,楚国也会被诸侯看轻,因此事沦为笑柄。

  “敢否?”

  在胡骑又一次发出嘲笑时,城头的楚甲终于忍无可忍,凌空放出一箭。

  箭矢破风,却未射中胡骑,而是擦着胡骑的头顶飞过,斜插入地面。

  甲士还想再开弓,却被甲长按住手臂。

  “为何?”甲士愤懑不解,就见甲长向身后示意。

  甲士转过头,一名侍人手捧竹简登上城头,目光扫过众人,道:“公子项有旨,射杀来人,一个不留!”

  声音落地,楚甲登时目现凶光。

  “领命!”

  少顷,箭矢如雨飞落,呼啸着砸向胡骑,将骑士与战马一同钉在地上。

  楚弓之强,可见一斑。

  “斩其首,断其四肢。头颅封匣,随此书一并送入晋。”侍人继续道。

  甲士领命步下城头,挥刀砍下胡骑的首级,单手提起返回城中。

  在他们身后,一阵秋风掠过,掀起大片沙尘,覆盖流淌的猩红。

  不少商人亲眼目睹这一幕,事情无法隐瞒。南境诸国获悉情报,君臣聚集商议,皆感到局势紧张,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与楚接壤的越已经先一步行动,在边境部署重兵。

  大军向边境开拔时,一只信鸟飞入禹州城,振翅掠过街道上方。

  信鸟飞进越侯宫,在正殿上方盘旋两周,找到敞开的窗口,如一道流光飞了进去。

  殿内萦绕暖香,轻幔垂挂,随风轻扬。

  漆金屏风前,楚煜手捧一卷画册,正聚精会神看得认真。

  在他周围散落数只木箱,箱盖敞开,里面的竹简和绢大多取出,部分堆在案头,部分随意摞在一旁。

  信鸟飞入殿内,振翅声引来他的注意。

  他抬起手臂,信鸟收起双翼飞落,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楚煜解下信鸟带回的木管,管身有蜡封,上面的图案十分清晰,赫然是一枚玄鸟印。


第一百八十一章

  玄鸟印象征晋侯,普天之下唯林珩能用。

  楚煜执起刀笔,熟练地划开蜡封,从木管中取出一张绢,迎光展开。

  绢薄如蝉翼,近似透明。其上笔走龙蛇,字迹苍劲有力。一笔一划利如刀锋,似有杀气迎面袭来。

  “君侯心情不佳?”楚煜挑了下眉,仔细向下看去。

  信中内容不长,寥寥数十字,内容却是触目惊心。

  “楚求聘为假,借势挑拨离间为真。”

  “女公子有封,公子项轻视之,视同辱晋。”

  “战将启,速断楚魏之盟。”

  “借公子弦裂楚齐,大有可为。”

  字字珠玑,暗含腥风血雨。

  至信件末尾,林珩突然话锋一转,道:“炉城一别,甚念。礼至禹州,以表相思。”

  楚煜再三浏览这行字,确认没有看错,眸光潋滟,发出一声轻笑。

  “君侯盛意,令我受宠若惊。”

  他仔细折叠起绢布,动作慢条斯理,不急不缓。暗红的袖摆随着他的动作微振,犹如水波流淌。袖口的刺绣浮闪金辉,光芒耀眼,金绣的花瓣似在徐徐绽放。

  “来人。”叠好的书信妥善收起,楚煜重拾画册翻过一页,出言召唤侍人。

  “君上有何吩咐?”一名侍人出现在殿前,年约三十许,身量高挑,眉飞入鬓,眼尾狭长。身上的气质极为特殊,一举一动都像是尺子测量,无从挑剔。

  “传旨,召令尹、松阳君及钟离君入宫议事。”楚煜凝视画册,端起放在一边的茶汤饮下一口。茶汤已冷,滋味有些苦涩。他皱了下眉,饮下一口就不再用,却没有命人更换。

  “诺。”侍人看在眼里,没有多作声。他服侍楚煜至今,逐渐了解国君性情。凡事遵从旨意,最忌自作主张。奉命唯谨,从令如流,方是越侯宫内的存身之道。

  见楚煜没有更多吩咐,侍人躬身退出殿外,驻足在廊下,召来三名专司传旨的侍人,认真叮嘱:“君上有旨,召见令尹、松阳君和钟离君,速去。”

  “诺。”

  三人快步穿过宫道,前后走出宫门,策马穿城而过,直奔位于城东的氏族坊。

  距离宫门落钥不到一个时辰,此时召重臣入宫必定是有要事。

  见到宫内来人,令尹三人想法一致,没有丝毫耽搁,当即命人备车:“速!”

  楚有异动,晋楚随时将燃起战火。

  越与楚国接壤,两国间战事频繁,烽火连年不断。越与晋结成婚盟,彼此休戚相关。一旦战事起,不可能置身事外。

  认定此次召见与楚有关,三人登车后连声催促,只为尽快抵达宫门。

  马车穿过长街,道路上的行人纷纷走避。

  认出车上之人,众人不由得面现惊讶。

  “令尹?”

  “松阳君?”

  “还有钟离君。”

  “观方向是去宫中,莫非有大事发生?”

  众人东猜西揣,想过多种可能,始终无法确定答案。

  “依我看,八成同楚国有关。”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说道。

  “楚国?”周围人被他的话吸引,目光纷纷移过来,聚集到他的身上,“怎么说?”

  受到众人关注,男子也不怯场,单手叉腰清了清喉咙,笃定道:“君上日前下旨,征召国人增兵边城,提防的是谁?分明是楚国。今日急匆匆召三卿,定然与楚脱不开干系。”

  “此言有理。”闻言,众人恍然大悟。

  男子颇有几分得意,继续侃侃而谈:“楚公子项求聘晋国女公子,被书信拒绝,事情传遍各国。据说楚求聘不遣使者,晋侯大怒,派胡骑到纪州城下叫骂,两国已势同水火。我国与晋有盟,若晋楚开战,君上岂会坐视不理,定然……”

  最后一句话没说完,突然有一只大手从背后探出,铁钳一般扣住男子的肩膀。男子下意识想要挣脱,反扣住肩上的手用力一扳,不想竟纹丝不动。

  他迅速转过头,看清站在身后的人,脸色瞬间一变:“大兄。”

  熊罴冷冷一笑,大掌用力,强行将男子拖拽出人群:“整日找你不见,原来竟在这里躲闲。这般空,不如随我去操练。”

  说话间,男子已被拖出数米。

  众人望着两人远去,心中充满疑惑,彼此面面相觑。

  有人迟疑道:“方才之人,好似熊氏军将?”

  猜出熊罴的身份,男子是何出身不言而喻。众人不再久留,顿时一哄而散。

  其中几人溜入小巷,不提防有人尾随,走到暗处遭遇突袭,当场被砸晕,连声闷哼都没发出。

  小巷外,熊罴一路拖着男子大步向前,大掌愈发用力。

  识时务者为俊杰,熊力当场认错:“大兄,我错了。”

  熊罴脚步不停,任凭熊力如何求饶,抓住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直至来到街角,与熊蒙在车前汇合,他才放开熊力。

  不等熊力站稳,熊罴又丛身后补了一脚。

  砰地一声,熊力被踹出数米,直接扑倒在地。

  他从地上爬起身,一阵呲牙咧嘴。见熊罴和熊蒙说明找到他时的情形,两人一起看过来,皆是面色不善,他登时大感不妙,到嘴边的抱怨生生咽了回去。

  “熊力,你可知错?”熊蒙开口。

  熊力张张嘴,遇上对方严厉的目光,到底没敢争辩,丧气地低下头:“知错。”

  “我看未必。”不同于熊罴的疾言厉色,熊蒙声调没有太大起伏,却令人心生惧意,好似被猛兽盯上,“我屡次告诫你祸从口出,不可肆意妄为,你却左耳进右耳出,置若罔闻。”

  “我没有……”

  “你没有?今日之事如何解释?”熊蒙一把拽住熊力的衣领,单手将他提了过来,逼视他的双眼,“君上信任熊氏,重用我等,我等更该谨言慎行。你之前犯错,我几次提醒,你嘴上答应,转眼就抛之脑后。君上心思岂是你能猜测?关乎军政大事,城内难保没有他国耳目,你却大咧咧说出来,真当换一身衣袍就能隐瞒身份,看看你的履,早被人盯上不自知,还在洋洋得意!”

  熊蒙每说一句话,熊力的脸就白上一分。

  他低头看向双脚,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残存的侥幸消失无踪。

  “你若再不改,我定禀报父亲收回你的私兵,不许你再上战场,也不许你入朝,就此关在家中。”熊蒙下了狠心,势必要熊力吃到教训。

  之前几次不痛不痒,对方根本没放在心上。继续这样下去,迟早会犯下大错。与其等到他拖累家族,惹得君上震怒,不如他们自己动手。

  “仲兄,我错了,我当真知错,以后再不敢犯!”熊力脸色煞白,不敢想被收走私兵的下场。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窄巷中出现几道人影,其中三人肩上扛着麻袋,袋口解开,里面正是方才围在熊力身边向他多方打听的商人。

  “确定是这三人?”熊罴踢了踢袋子里的人,出言问道。

  “不会有错。”抓人的私兵肯定道。

  “没有被人看到吧?”熊罴看向私兵。

  “郎君放心,仆等行事小心,无人察觉异常。”私兵保证道。

  “押去详加审问。之前清理掉一批,不想又被混入探子。”熊罴又踢了一脚,麻袋里的人依旧未醒。私兵利落地系紧袋口,重新背了起来。

  待几人的背影消失,熊罴转向熊力,严肃道:“看明白没有?别以为打了一两场胜仗,就能够沾沾自喜。君上能用熊氏,自然也能用旁人。梁氏不可一世,袁氏赫赫扬扬,如今还不是一抷黄土。那还是君上的亲族!”

  熊力低下头,这次是真正害怕了。

  “别人奉承你,三五句好话就飘飘然,全忘记当初的艰难。若你再不改,不用蒙弟动手,我亲自将你析出家族!”

  熊罴是嫡长子,铁板钉钉的下一任家主。

  他跟随楚煜多年,在朝堂和家族的地位都是举足轻重。熊蒙做出惩戒,尚有求情的余地。他决心要处置熊力,再无转圜可能。

  “大兄,我发誓一定改!”熊力发下誓言,再不会狂妄。

  “最后一次。”熊罴和熊蒙对视一眼,决定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看出兄长的决心,熊力后怕不已,老老实实登上车厢,牢记闭紧嘴巴,以免犯下大错。

  车奴挥动缰绳,马车开始前行。

  熊罴和熊蒙提到抓获的探子,决定明日朝会后禀报君上,在城内增派人手继续筛查。

  “之前放出风声,吴人正在搜集魏麻,麻价渐高。”

  “多国商旅闻风而动,想必不用多久,齐人就会入魏。”

  “楚三年两乱,国力有损,若与晋开战,势必召集附庸国。设法牵制住魏,无疑是断其一臂。”

  “确是如此。”

  马车一路前行,熊氏兄弟的讨论声也随之远去,直至再不可闻。

  越侯宫内,令尹三人步入正殿,向楚煜见礼之后,分两侧落座。

  殿内的木箱消失无踪,画册皆已收好。

  楚煜坐在屏风前,手边仅有林珩送来的书信。

  信鸟没有飞走,仍停留在殿内,栖息在木制的笔架上。阳光透过窗扇覆上鸟背,暗色的背羽竟浮现斑斓光晕。

  婢女送上茶汤和糕点,悉数退出殿外。

  殿门合拢,楚煜单手撑着下巴,笑容中透出些许慵懒,成功让松阳君和钟离君绷紧了神经。

  吃过几次教训,每次看到楚煜这样笑,他们都会头皮发麻,下意识感到紧张。

  “晋君来信,言明楚人挑拨,不日遣使入越。”楚煜笑吟吟开口,愉悦之情溢于言表,“晋君诚,寡人亦要投桃报李,弱魏需速。前吴公子峦献策,寡人衣麻,则众效之。卿是否还有良策?”

  楚煜单刀直入,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出召三人入宫的目的。

  “晋楚将起兵戈,弱魏即断楚臂膀。诱齐入局,能使齐楚生嫌隙,大有可为。”钟离君单手抚过颌下短须,沉吟道,“楚人好勇斗狠,氏族生性贪婪。假使晋楚不起战事,魏陷入困窘,他们也会趁机咬上一口,于越亦是有利。”

  “正是。”松阳君点头,赞成钟离君的分析。

  “君上,若要尽速弱魏,可下旨氏族以魏麻制官服。”钟离君提出建议,在公子峦的计策上更进一步。

  “官服?”

  “不错。”钟离君认为要下狠手,必须斩尽杀绝,不留任何余地,“百官衣麻,诸国仿效,促吴国联合齐商买尽魏麻,推高麻价,使种麻能获巨利。纵然魏侯察觉有异,也难压下国人逐利,事必成。”

  “以楚国目前局势,与晋开战必召附庸。魏人忙着种麻,自然不愿出兵,届时自有一场好戏。”松阳君补充道。

  听完两人的分析,楚煜短暂沉吟,抬头看向令尹,后者微微点头,对此计表示赞同。

  “如此,就照季父所言。”

  “君上,明日朝会,臣当众提此事,仲兄力主反对。我二人素来不和,且我有贪婪之名,事情传出,必能引人入瓮。”钟离君有意以身设局,便于采信齐国的商人。

  “此举有损季父名誉。”楚煜说道。

  “无妨。”钟离君挺直脊背,正色道,“臣早年曾做下错事,幸先君宽厚,不罪于我。能为君上所用,臣万死不辞,愿肝脑涂地。唯请君上恩准!”

  越康公在时,钟离君不曾真正看清楚煜,只道他心性坚韧,手腕铁血。

  直到越康公去后,他才真正明白,自己能活到今日并非楚煜不杀血亲,全因有先君牵制,嗜血的於菟才没有大开杀戒。

  想明白这一切,钟离君彻底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于国有用。

  名声算什么,名誉又值几斤几两,相比起项上人头,全都可以抛弃!

  钟离君下定决心,楚煜没有再阻拦,当场应允。

  事情就此敲定,三人被留在宫内用膳。

  席间,楚煜提及在楚国的公子弦,有意助林珩一臂之力。

  “命在齐越间散播消息,公子弦欲讨封地,楚背后支持。”

  晋在楚,越在齐。

  棋局已开,楚为先手。然而后子落在何处,棋盘走势如何,就非公子项能够决定。

  楚煜端起酒盏,盏口贴近唇边,温热的酒水浸染味蕾,顺着喉咙滑下,绵软甘冽,却是后劲十足。

  他突然想起林珩。

  初见时的苍白懵懂,长成后的秀丽雅致。

  看似瘦弱,却掌握夺命的利刃,弹指间灭邻国,杀得血流成河。

  如此,方为玄鸟。

  振翅于九霄,众皆仰望。

  他却想牢牢握于掌中,以指尖描摹羽色,为之心醉神迷。


第一百八十二章

  秋高气爽,惠风和畅。

  碧空万里,天朗气清,天空中不见一丝流云。

  大雁南飞,雁群掠过高空,短暂遮挡住阳光,在城头留下浮动的剪影。

  肃州城外旗帜林立,上百辆大车排成长龙。自城头眺望,竟一眼望不到尽头。

  车辆专为大觐准备,车辕长出五寸,车轮增高,车板加长,装载量远胜往昔。

  车前由骡马牵引,车身盖着蒙布,隆起成小山状,用麻绳捆扎结实。

  强壮的奴隶跟随在大车两旁,一人持缰牵引骡马,余者推动车身,确保队伍行速一致,没有一辆车在中途掉队。

  全副武装的甲士在前开路,着皮甲的军仆紧随其后。

  队伍最前方,一辆三马牵引的伞车旁,雍檀持节而立,郑重向林珩告辞。

  “臣入上京,必不负使命!”

  大觐日期将近,诸侯队伍陆续出发,晋国也不能免俗。

  因边境局势紧张,晋、楚两国随时可能开战,林珩暂不能离国,遂委任雍檀为使臣,随车队前往上京。

  此前天子压下晋侯册封,迟迟不下旨意,雍檀以晋使入上京,当殿质问天子,言辞犀利,有理有据。

  天子被问得哑口无言,再不能压下诏书。

  雍檀一战成名,为诸侯赞赏,各国氏族也在津津乐道。

  天子被当众落下颜面,事情不会轻易揭过。事情过去不到三载,极可能仍在耿耿于怀。他再入上京难免存在风险。

  林珩有意另派他人,雍檀却主动请缨,雍楹也支持他的主张。

  “晋人无惧,开国筚路蓝缕,遇艰险更要迎难而上!”

  晋国勋旧彼此联姻,家族关系盘根错节。他们的势力过于庞大,一度被晋幽公忌惮,扶持起新氏族与其分庭抗礼。结果事情不成,反使得朝堂分裂,闹得乌烟瘴气。

  但有一点不能否认,勋旧威胁到君权,却同样是国家的基石。遇外敌,他们一样奋勇拼杀,不惜舍命,是守护晋国最牢固的屏障。

  雍檀深知此行危险,但他仍主动请命,当仁不让。

  “臣当初见天子,观其言行,知其性情。以君上之威,晋国今日之强,天子或与臣为难,取臣性命断无可能。”

  时逢五年一度的大觐,也是放归诸侯质子后的首次朝见,当着天下诸侯的面,除非天子发疯,否则不会妄杀大国使臣。

  退一万步,天子变得神志不清,执政和满朝贵族也会全力阻止。

  执政有政治远见,不会让上京陷入绝地。上京贵族自私自利最是惜命,除非万不得已,不会自绝后路。

  “君上,臣此行看似凶险,实则安全无虞。”

  雍檀信誓旦旦,勋旧鼎力支持。

  新氏族中有人想争使臣,见状也只能偃旗息鼓,等待下次机会。

  事情很快敲定,入觐的粮、布、器具和金等全部备妥,由礼官攥录成簿册,交给林珩过目。

  对照历次大觐,除实物之外,还应献上百名奴隶。

  林珩浏览过簿册,直接大笔一挥划去此项,改为同等数量的牛羊。

  “君上,此事坏规矩,恐被指摘。”看到修改后的簿册,礼官出言提醒。他并非真有异议,全出于职责所在。

  “天子分封诸侯,定五年大觐朝见。开国之初,献奴全为战俘,祭祀为牺牲,全乎世情。如今时过境迁,我国人力珍贵,再献奴隶实在不妥,故以牛羊替之。”

  晋开国时,国内兵力有限,常遇胡人侵扰边境,还有野人劫掠,国人损失惨重。当时抓获的俘虏都是血债累累,杀之大快人心。

  如今的情况截然不同。

  晋国正在备战,国内各处大力发展生产,所需人力与日俱增。国内青壮看似不少,分到各处就显得捉襟见肘。

  之前抓获一批犬戎,暂时填补不足,但非长久之计。林珩发出招贤令,接纳内附的羌夷,还下令搜寻野人,只为补充缺口。

  这个紧要关头给上京送人,还必须是青壮男女,绝无半分可能!

  林珩的语气斩钉截铁,决心不容动摇。

  礼官非是真心想劝,不过是例行公事。见林珩无意更改,也就从善如流地收起簿册,不打算再多嘴。

  史官详实记录林珩所言,末尾总结出四个字:君上惜人。

  临到出发日,巫在城下祝祷,卜谶大吉,以鼓声宣告城内外。

  林珩驾车出城,亲自为雍檀送行。

  君臣惜别,雍檀登上伞车,在车上叠手,随即下令出发:“启程!”

  林珩停留在原地,目送队伍远去。想到临时改变的计划,以及由此带来的诸多不确定,对楚国和公子项又多一分杀机。

  鼓声隆隆,号角不歇,直至最后一辆大车远去,在视野中化为一个黑点,鼓角声才告一段落。

  “回宫。”

  林珩下令回宫,黑甲率先开路,护送玄车穿过城门。

  出城时天色尚早,归来已是日上三竿。

  道路上车马骈阗,人群熙来攘往。商坊和百工坊前人头攒动,尤其热闹非凡。

  玄车经过处,人群自行让开道路,目送车驾经过。

  队伍行至宫门前,林珩刚刚下车,就见内史许放快步迎上来,手中捧着一只木管,里面装有临桓城送来的密报。

  “君上,边境有异。”许放低声道。

  信鸟飞入宫时,林珩已在城外。

  仪式中途不便打扰,许放只能守在宫门前,等候林珩归来。见到玄车停下,第一时间上前禀报。

  林珩接过临桓城的奏报,展开后一目十行,表情中窥不出情绪,难知他此刻所想。

  “宣九卿入宫,言有要事相商。”

  “诺。”

  马桂和马塘齐声领命,各自在宫门前上马,飞奔赶往氏族坊。

  除田婴领兵在外,智渊和鹿敏等人接到旨意,当即命人备车,接连赶赴晋侯宫。

  马车穿城而过,几人在宫门前相遇,来不及多做寒暄,联袂踏上宫道,在侍人的引领下去往正殿,

  日头高悬,阳光从头顶洒落,光芒刺眼。风却开始变冷,是冬日将临的讯号。

  智渊等人登上丹陛,一同拾阶而上,在殿门外等候。

  侍人入内通禀,少顷殿门敞开,林珩宣众人入内。

  殿内燃着熏香,香气萦绕在鼻端,带来丝丝清爽,令人精神一振。

  大殿尽头竖立漆金屏风,屏风上绽放大朵花卉,绚烂夺目,美不胜收。

  阳光落入殿内,在地面铺开光斑,也覆上屏风前的身影。

  黑袍玉冠,冷如霜雪。煞气凝固在周身,与背后的花团锦簇割裂,形成鲜明对比。

  智渊等人心有所感,在林珩抬头时,不约而同叠手下拜:“参见君上。”

  “起。”林珩召众人起身。

  “谢君上。”智渊等人再拜后起身,分两侧落座。

  殿门在众人身后合拢,发出一声轻响。

  殿内陷入寂静,光线发生偏移,覆上林珩肩头,刺绣的玄鸟融入光中,边缘浮现金辉。

  “召诸卿前来,实因楚甲寇边,掷胡骑首,焚临桓城外要塞。”

  什么?!

  智渊等人神情骤变。

  胡骑固然不值得一提,却是君上所派。楚杀之,斩其首,无异于与晋国撕破脸。派兵袭边,焚烧要塞,不止于挑衅,分明就是宣战!

  “信在此,诸卿可观。”

  林珩递出密信,交由众人传阅。

  看过信中内容,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皆怒不可遏。

  书信传到鹿敏手中,愤慨之余,他捕捉到一丝异样。送回首级视同挑衅,焚烧要塞更使局面恶化,注定事无转圜。

  楚国当真要不惜一切,与晋不死不休?

  公子项此前求聘晋室女,分明是内部不稳欲向外借势。因其傲慢自大,使得事情未成。如今这般不管不顾,是被激怒失去理智,还是另有缘故?

  在鹿敏陷入沉思时,智渊和雍楹也是眉心深锁,没有立刻开口。

  费毅同觉事情有异,其所想却与三人不同。公子项独断也好,有其他缘故也罢,此乃天赐良机,实在不容错过。

  “君上,衅自楚开,晋师出有名,臣请战!”

  费毅掷地有声,振聋发聩,使众人茅塞顿开。

  诚如他所言,衅自楚开证据确凿,晋国出兵是为复仇,顺理成章,师出有名。

  殿内众人陆续反应过来,纷纷出言附议。

  “楚无礼狂妄,杀君上派遣之人,焚晋要塞,此仇不能不报。”智渊开口说道。

  楚人杀的是胡人,但其为林珩派遣,斩其首掷入边境,挑衅之意昭然若揭。

  纵火焚烧边境要塞,公然刀锋越界,以晋人的作风不可能隐忍,更不会善罢甘休。

  卿大夫们达成一致,一定要发兵,给予楚国迎头痛击!

  林珩环顾左右,见众人态度坚定,颔首道:“明日朝会议事,发檄文罪楚,准备出兵。”

  “遵旨!”

  以智渊和鹿敏为首,众人齐声应诺,俯身下拜。

  同一时间,一支车队进入越国都城。

  车队入城后亮出旗帜,沿途宣扬车中有宝,是晋侯送给越侯的礼物。

  楚煜闻讯派人迎接,恰好令尹、松阳君和钟离君在宫内,知道是林珩送来的礼物,三人不着急出宫,寻借口留下,想要亲眼看一看晋侯送来的究竟是什么宝贝。

  队伍抵达宫门前,费何持节走下马车,一名礼官跟在他身后,手中捧着一只木盒,盒中是记录在竹简上的礼单。

  “卸车。”

  费何站定在车前,指挥奴仆卸车。

  一共十六只木箱,清点后交给侍人,由对方抬入宫内。

  楚煜身在正殿,令尹坐在他右下首,松阳君和钟离君在左。

  费何昂首阔步进入殿内,正身向楚煜行礼,恭敬奉上礼单。其后指了指带在身边的一只木箱,道:“君上言,箱中物贵重,请越君亲启。”

  侍人接过木盒,当着几人的面打开,将盒中竹简呈给楚煜。竹简下还压着一枚钥匙,以铜铸成,极其有分量。

  楚煜展开竹简,仅仅一眼,笑容立时收敛,神情变得严肃。

  他当即合拢竹简,起身迈下台阶,凝视放在费何身边的木箱,询问道:“在此箱中?”

  “正是。”

  得到肯定答案,楚煜拿起随礼单一同送来的钥匙,亲手开启木箱。

  箱盖掀起的瞬间,一道微光闪过,利器独有的森寒直袭面门。

  箱中躺着一柄长剑,剑身漆黑,剑柄铸成虎首,样式十分特别。

  楚煜握住剑柄,缓慢抽离剑鞘,手腕一翻竖起剑身,寒光映入他的瞳孔,漆黑的双眼异彩连连。

  令尹面现惊诧,不慎碰倒面前的茶盏。

  钟离君倒吸一口凉气,盯着楚煜手中的剑,眼睛一眨不眨。

  松阳君腾地站起身,两字脱口而出:“铁剑?!”


第一百八十三章

  阳光落入大殿,漫开斑斓光影。

  侍人鱼贯进入大殿,两两合力抬入木箱,逐次摆放到阶下。

  箱盖同时掀起,箱中之物闯入视野,霎时间寒光凛冽,刺痛人眼。

  殿内陡然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即便是素来沉稳的令尹,此时也禁不住手抖,碰倒的茶盏滚落到台阶下,茶汤泼溅开,洇出大片湿痕。

  铁器,竟然全部是铁器!

  矛头,短刀,箭簇,强弓。

  箱中武器数量不多,却件件都是珍品,价值连城,堪比稀世珍宝。

  “楚能冶铁,仗恃利器所向披靡。晋何时有铁?”令尹压下躁动的情绪,目光沉沉看向费何,道出心中疑惑。

  费何坦然一笑,又取出一封书信,双手捧至楚煜面前,道:“礼皆出自晋,君上命人准备多时,非别国所获。”

  他的话掷地有声,明白告知令尹,铁器全部出自晋国。

  晋有恶金,有石涅,有冶炼之法,有技艺娴熟的匠人,千锤百炼锻造出的铁器绝不亚于楚。假以时日还能更胜一筹。

  现如今,晋国铁器武装新军,三军也在陆续换装,战斗力拔升一截。

  “楚无礼挑衅,晋恶之。君上言,晋越同盟稳固,蔑非议,不信挑拨,不予敌可乘之机,方能两利俱存。”费何侃侃而谈,揭穿楚国阴谋,阐明当今局势。

  他明言晋、越、楚三国,字字不提齐国,话语背后却充斥齐国的影子。

  晋越两结婚盟,两国休戚与共。楚齐有历城之盟,必要时也需共进退。

  齐人追名逐利,齐商遍布天下,与越间齐名。一旦晋楚开战,齐若相助楚国,极可能改变战场形势。

  与其亡羊补牢,不如未雨绸缪。

  林珩有此打算,借使者之口传递。楚煜心领神会,自然会有所决断。

  “寡人修书一封,劳君转交晋君。”楚煜收剑还鞘,接过费何呈上的书信,一目十行掠过,当下心中有底。

  费何叠手应诺,看出楚煜的态度,此行已是大功告成。

  他没有在大殿久留,再拜后告辞,随侍人前去驿坊歇息,最迟后日就将启程归国。

  盛装铁器的木箱留在殿内,森森寒意浮动,铁器之利令人胆寒。

  “仗恃利器,楚霸南境数十载,倨傲狂妄,不可一世。今晋国有铁,消息一旦传出,其必定气急败坏。”想到楚人的反应,松阳君大感快慰,弯腰抄起一把短刀,入手沉甸甸,刀身反射寒光,丝毫不亚于楚国锻造的兵刃。

  他从腰间扯下丝绦,以短刀的边缘划过,丝绦无声而断,切口整齐,足见其锋利。

  “好刀!”松阳君口出赞叹,对短刀爱不释手。

  铁剑只有一柄,晋侯明言赠与越君,他不可能争抢。短刀足有三把,无论如何他都要争取一把。

  “君上,此刀胜楚刀多矣,吾甚爱。”松阳君反转刀身,目光灼灼看向楚煜,意思再明白不过。

  见被抢先一步,钟离君心中暗恼,连忙起身补救,对晋国的铁器大加称赞,目的与松阳君一般无二。

  铁剑不敢奢望,至少要分一把短刀。

  再不济,矛头也成,总不可能是一支箭簇?

  至于强弓,弓身雕刻於菟,并且镶嵌宝石,十有八九和铁剑一样是为楚煜量身打造,旁人注定没戏。

  兼为臣子和宗室成员,必须要有眼力价。两人对视一眼,从未如此时一般心有灵犀,深刻了解彼此的意图,并决定通力合作。

  目睹他们的表现,令尹差点扯断胡须,再不能稳坐钓鱼台。

  他起身咳嗽一声,在六道目光移过来时,信步走到木箱前,弯腰拿起最后一把短刀,坦言道:“君上,臣老迈,万望体恤。”

  言下之意,他已是古稀之年,垂垂老矣。为国操劳大半生,难道不该有一把好刀?

  楚煜微笑颔首,表示很能理解:“令尹所言甚是。”

  钟离君下意识皱眉,松阳君则在吹胡子瞪眼。旁人不了解,他们深知令尹的底细,庞眉白发,动辄口称“老朽”,实际仍能饭一斗,肉十斤。临战犹可披坚执锐,驾驶战车冲阵,说一句老当益壮绝不为过。

  就是这样一个人,口口声声自称老迈,还装模作样弯下腰,就差再咳嗽两声。

  厚颜!

  无耻!

  没有下限!

  钟离君自诩狡猾多谋,面对令尹的不顾脸面也只能甘拜下风。好在短刀有三把,让出一把,自己仍有机会。

  松阳君和钟离君想法一致,用力握紧短刀,无论如何不肯放下。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楚煜,神情中充满热切,无需开口,所求摆在面前。

  “好刀当佩英雄。”楚煜笑容明艳,许两人留下短刀。话中不乏称赞之意,更令两人心潮澎湃。

  为免夜长梦多,松阳君和钟离君当即就要告辞,令尹也是一样。

  “先不急,有一事需速行。”楚煜叫住三人,点出离间楚齐一事需抓紧,“晋君礼重,越自当回报。”

  “君上所言在理。”令尹点头称是。

  松阳君和钟离君也无异议,决定各自抓紧安排,务必用最快的速度调动人手,使流言传遍齐国。

  “君上放心,臣必竭尽所能。”

  楚煜摩挲着铁剑上的花纹,视线扫过三人,沉声道:“楚欲效我父行事,奈何自大傲慢,画虎不成反类犬,被晋君深巫恶。如我所料不差,两国定起战事,且规模非小,恐旷日持久。明日朝会,议征召国人屯兵于边,以备国战。”

  征召国人!

  四个字入耳,令尹三人皆是一凛。

  “君上以为,此必大战?”松阳君问道。

  “然。”楚煜手指地上的木箱,“小战,何必如此?”

  林珩掌权即灭郑国,丰城会盟收服西境诸侯,率大军征西南,凶戾霸道闻名天下。

  公子项横扫楚国宗室和氏族,以强权震慑国内并压服附庸国。如魏国一般生出异心,仍只敢在背地里行动,不敢公然违背公子项,其铁血手腕可见一斑。

  两人不起兵则已,一旦起兵,注定掀起狂风骤雨,搅乱天下局势。

  “越与楚有深仇大恨,血脉不绝,百世犹可报。企望之良机近在眼前,及锋而试,大仇得报,自能告慰先祖,祭祀太庙。”

  世情千变万化。

  在与林珩定下婚盟时,楚煜从未想过晋会先一步与楚开启国战。

  对越国而言,此乃天赐良机。

  纵然没有林珩遣使,他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必然要配合出兵,与公子项战场相见。

  “臣遵旨。”

  若言他事,朝中或许会有不同意见。提到宿敌楚国,越国上下只会有一个声音:战!

  令尹表情肃然,心中已在计算调兵需多少时日。

  松阳君和钟离君交换眼神,料定出兵一事必成,不会有任何意外。军将由君上任命,他们都有机会,势必要争上一争。

  事情商量妥当,三人告辞离宫。由于怀揣着心事,一路之上都是神情凝重,样子讳莫如深。

  熊氏兄弟在城内筛查探子,期间有所斩获,正准备入宫复命。

  熊罴和熊蒙来到宫门前,惊鸿一瞥,看到三人的模样,都是心头一跳。

  “不提君上的两位叔父,令尹这般神情实在少见,莫非有大事发生?”

  “晋使今日入城,或与晋国有关。”

  “晋国……”

  提起晋国,不免想到近段时间的传言。

  熊罴和熊蒙神情微变,心中闪过同样的念头:莫非晋楚真要开战?

  “果真如此,君上必定出兵。”熊蒙直言不讳,语气十分笃定。

  他跟随楚煜多年,深谙楚煜的性情和手段。

  遇敌绝不会留情,必然要斩尽杀绝。

  越楚是世仇,且有先君遇刺一事,大战不可避免。一旦起兵戈,战火注定旷日持久,不死不休。

  思及此,熊罴向熊蒙使了个眼色,两人未再多言,脚步匆匆跨过宫门,快速向正殿行去。

  大国争锋突如其来,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越国为复仇紧锣密鼓,自上而下,战争机器开始运转。

  远在千里之外的晋国都城肃州,一张张告示张贴城内,并有飞骑四出,向各城传旨征兵,再由城内派人告知乡邑,继而传递至村庄。

  时近傍晚,肃州城内依旧喧闹,大街小巷人头攒动,行人接踵摩肩。

  有别于往日,今日最热闹的不是商坊,也不是百工坊,而是张贴告示的立木前。

  只见立木四面围满了人群,挤挤挨挨,一层套着一层,近乎寸步难移。

  告示张贴在两米处,有专人在一旁宣读。

  由于聚集的人太多,声音嘈杂,宣读之人不得不拔高嗓门,嗓子很快变得沙哑。

  见状,工坊主事拎出两面铜锣,登上高处敲响。锣声穿透空气,勉强压制住人声。

  “安静!”主事趁机大吼。

  这一声效果显著,嘈杂的议论声暂时平息。

  宣读告示之人终于能松口气,从腰间解下水囊猛灌两口,反手抹去下巴上的水渍,大声道:“楚国无使求聘,狂妄无礼,是为蔑晋;杀国君派遣之人,投掷首级,明为挑衅;焚临桓要塞,刀锋过界,已为宣战。”

  随着该人的宣读,人群愈发安静,无分男女老少皆是攥紧双拳,胸中涌动怒火。

  “楚国恣肆狂妄,恶行昭彰。晋不纵其行,当以眼还眼。”

  说到这里,该人再次拔高声音,一字一句犹如金戈之声,狠狠凿入众人耳中。

  “君上旨意,发举国之兵,东出临桓,伐楚!”


第一百八十四章

  飞骑驰出肃州,星夜兼程奔赴各城。

  “君上旨意,发举国之兵,伐楚!”

  骑士背负令旗,过城门不停,策马长驱直入。

  马蹄声响彻街道,路旁行人纷纷驻足。

  众人耳闻诏令内容,联系楚国前番所为,无不心生愤慨,恨不能立刻奔赴战场对阵强敌。

  得知飞骑入城,县衙门大开,县大夫及主簿在门前接旨。

  飞骑在马上留下诏书,没有片刻停留,调转马头原路返回,眨眼间背影远去,奔向下一座城池。

  “携我手令,召诸邑长。”县大夫飞速浏览过诏书,立即下达命令。

  主簿亲自调人安排,不多时有甲士出城。

  各乡邑接到消息,邑长纷纷赶赴城内,陆续来到县衙。

  人员到齐后,全部聚在县衙前厅。县大夫没有赘言,展开诏书当众宣读。

  “楚狂妄无礼,挑衅晋威,屡有恶行,形同宣战。君上有旨,发全国之兵,讨伐楚国!”

  室内先是一静,旋即响起讨论声。面对即将到来的大战,众人毫无惧色,反而一个个摩拳擦掌,表现得跃跃欲试。

  “青壮入军,县衙造册。”

  “秋收已毕,军粮无需自备,国中分发。”

  “诸乡邑安排人手巡逻,缉拿匪盗。大军出征严守门户,凡有不法一律严惩!”

  县大夫出身壬氏,与壬章为三代以内的血亲。

  和壬章一样,他好钻研刑律,崇尚严刑峻法。出任县大夫期间,亲自带兵绞杀盗匪,城墙上悬挂成排首级,有的已经风干。此举极大震慑辖下宵小,县内风气为之一新,斗殴盗窃近乎绝迹。

  此次伐楚要发全国之兵,他同在征召之列,要至下军为将官。

  他离开之后,城内诸事由主簿主持。为防不法之徒趁机作乱,他提前定下规矩,凡触犯律令一概严惩,绝不容情。

  大厅内鸦雀无声。

  邑长们早见识过县大夫的行事作风,知他铁面无情。但在此时此刻,众人仍不免心惊,紧迫感油然而生。

  众人各自下定决心,回去后立即调派人手,务求不出差错。

  大军出征期间,乡邑注定空虚。若自己邑中出现匪盗,实在无法抬起头来。

  “诸君可有疑问?”县大夫环顾众人,开口询问。

  “无。”邑长们纷纷摇头。

  “善。”县大夫拿出一叠抄录的告示,交给邑长带回去。同时分发装订的簿册,用来记录征发的青壮。

  簿册以兽皮钉成,比竹简轻便,更方便携带。

  上面先录邑长,再是乡老,其后是国人和庶人。邑长和乡老都要在簿册上按下手印,以示对所录内容担责。

  “时间不多,诸位速行。”

  “诺。”

  邑长们捧起告示和簿册,起身向县大夫告辞,鱼贯走出县衙。众人或骑马或驾车,出县城返回乡邑,第一时间张贴告示,向辖下传达国君旨意。

  不到半日时间,征兵一事传扬开,乡村里寨皆有耳闻。

  “伐楚!”

  “举全国之兵,战必日久。”

  “自烈公以后,尚未有此大战。”

  几名老人聚在告示前,听人宣读告示内容,不免想起烈公时的几场大战。

  灭郑不过尔尔,更多仰仗新军,无需倾尽全力。唯有战强国,如楚、齐、越之属,才需兴举国之力,征召全国青壮。

  老人们回忆往昔,按住身上的伤疤,既有豪情也难免唏嘘。

  “我等壮时,追随烈公南征北讨,屡次立下战功。幽公不济事,未见开疆拓土。今上承烈公之志,大军东出伐楚,必建不世伟业。”

  岁月沉淀成智慧,凝入苍老的眼眸。

  老人们思及这场战事,恨不能年轻三十岁,再次随军出征,在战场上浴血拼杀。

  “君上变法,行军功爵。战功能分田,还能得爵。英主在位,尔等切记奋勇,不使先祖蒙羞。”

  老人们无法上战场,只能将希望寄托儿孙。各自返回家中,见到正在擦拭兵器的亲人,当面殷殷叮嘱,一定要英勇杀敌,绝不能畏惧不前。

  “父亲放心。”

  “我定要斩敌首,立功得爵!”

  受到征召的国人和庶人准备妥当,各自背起皮甲和武器,大规模向县城聚集。他们中的多数都是徒步,仅有少数人有马,行速依旧不慢。

  离县城较远的村庄,众人从家中出发,走到中途太阳西落,不能露宿在荒郊野岭,只能打起火把夜间赶路。

  所幸夜行的人不在少数,火光聚集到一起,明光驱散暗色,使得野兽不敢靠近,在远处游荡许久,寻不到攻击的机会,只能悻悻离开。

  相同的情形发生在不同县内。

  国人和庶人大量聚集,由各县县大夫或主簿带领,从四面八方涌向肃州,犹如河流汇聚入海。

  晋人大规模行动,俨然是为国战准备。

  各国探子闻风而动,大多伪装成商旅,千方百计潜入肃州城刺探,再将情报送回国内。

  其中以齐国商人最为活跃。

  这一日,苍金的马车穿过长街,途经商坊,远远望见苍保和苍化。

  “父亲,仲父。”

  听到苍金的声音,苍保和苍化一起转过头,摆手示意他不要靠近,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甲士,后者正反扭住几名商人,强行将其拖出商坊。

  猜出是在抓捕探子,苍金果断收回脚步,命车奴继续前行。

  马车离开商坊,一路驶向晋侯宫。

  苍金是奉召前来,在宫门前下车,向甲士出示官印。

  不远处停有一排马车,苍金的视线不经意扫过,发现其中一辆十分特别,观形制分明是来自上京。

  苍金目光微闪,遇侍人在门前等候,当即收回视线,迈步踏上宫道。

  正殿内,林珩高踞上首,晋国九卿分坐两班。

  介卿刁完立在大殿中央,捧出天子诏书,却不见晋侯起身,两旁氏族也是纹丝不动。

  他的心猛然一跳,额头冒出冷汗。

  “晋侯,请奉诏。”刁完硬着头皮开口。

  殿内许久无声,众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刁完汗如雨下,想起刁泰在晋国的遭遇,禁不住牙齿打颤。

  看到他的表情,林珩发出一声轻笑,身体微微前倾,单手支着下巴,开口道:“天子有何旨意,介卿无妨直言。”

  声音入耳,刁完抬眼望向上首,旒珠遮挡下,看不清晋侯的眉眼,只能看到他嘴角的笑,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无尽的冰冷。

  万般无奈,刁完只能展开诏书当殿宣读。

  此举不合礼仪,殿内却无人在意。

  随着诏书内容落地,氏族的目光锁定刁完,眼中杀气腾腾,压力如有实质。

  汗水模糊视线,他无法再读下去。双手攥紧竹简,用力到指关节发白。

  “责晋无礼,囚押楚使?”林珩的声音传来,隔着半座大殿,竟有几分缥缈。

  刁完忐忑难安,声音哽在喉咙里。

  眼见林珩站起身,一步一步迈下台阶,他双腿开始发抖,几乎要站不稳。

  衮服刺绣金纹,玄鸟振翅欲飞。

  流淌的金辉绚烂夺目,似利刃刺伤双眼。

  一阵衣袂摩擦声,林珩停在刁完面前,袖摆轻振,如夜色弥漫。

  他抬起手,掌心翻转,袖摆压上手腕内侧,上面的刺绣栩栩如生,工艺精妙绝伦。

  刁完无心赞赏匠人的手艺,他愣愣地看着这只手,想到林珩的霸道铁血、杀伐果断,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出于对危险的直觉,他没有片刻迟疑,双手奉上诏书,哪怕此举极不合礼仪。

  但观天子所为,实无立场指责晋侯。

  林珩展开诏书,迅速浏览全部内容,怒极反笑,单手提着诏书返回宝座,对九卿道:“天子斥晋无礼,言女公子乐拒楚项,言辞不妥,多有挑衅。责我国囚楚使,命寡人向楚赔罪。”

  “岂有此理!”

  听完全部内容,群臣怒不可遏。

  饶是沉稳的雍楹,此时也怫然不悦,对天子的偏袒愤怒不已。

  “楚无礼在先,岂能恶人先告状,颠倒黑白!”

  “斥女公子言辞不妥,怎不言公子项行事无状,蔑视晋国!”

  “囚楚使,哪来的楚使?”智渊看向脸色发白的刁完,目光阴沉,“楚从未遣使,只派甲士递送国书,人现在肃州,介卿可要亲自看一看?”

  “楚恣肆狂妄,蔑我晋国,杀君上派遣之人,更纵兵焚我国边塞。天子不问其罪,反偏听偏信,责问我国国君,何其昏聩!”雍楹直言不讳,言词犀利,比雍檀更胜一筹。

  刁完再也承受不住压力,脸色一片惨白。

  他崩溃地伏身在地,颤抖着声音说道:“仆只听命行事,对君侯绝无不敬,望君侯不罪!”

  他知晓此行凶险,但不得不来。

  刁泰在狱中自戕,死前留下血书,言执政害他,彻底得罪了执政。天子与执政有嫌隙,却无意反目。刁氏夹在中间,日子愈发难熬。

  这次楚国上告晋国,天子不经详查,直接下旨申斥,势必惹恼晋国。满朝文武都知此行九死一生,礼令更是托病,苦差事最终落到刁氏头上。

  刁完继任介卿,被赶鸭子上架。

  他事前已做好准备,只是万万没想到,天子诏书竟然更改,措词更加严厉。一旦晋侯动怒,他定是有来无回。

  或许这就是目的。

  电光火石间,刁完如醍醐灌顶,意识到自己早沦为牺牲品,从踏出上京的一刻就被视为死人。

  他不想死!

  “君侯,君上,仆愿效忠君上,唯求君上开恩!”刁完已顾不得许多,他宁愿舍弃颜面,也不想沦为别人手中的棋子,“仆离上京时,诏书内容分明不是这样,有人要害仆,不,是激怒君上,要害晋!”

  刁完过于紧张,话说得颠三倒四,好在要点说清。

  “诏书内容被篡改?”林珩挑了下眉,“莫非天子没有斥责寡人,没有问责晋国?”

  刁完张了张嘴,没有办法否认,当场无言以对。

  “既然如此,改动与否有何紧要?”林珩语气平和,看似漫不经心,眼底的煞气未见减轻,反而愈发浓重。

  “君上……”刁完陷入绝望,只觉得再无生路。

  不承想峰回路转,林珩再度开口,给了他一线生机:“晋楚之事不能听一家之言。寡人亲笔奏疏,由你呈交天子。再有这份诏书,”林珩指了指手边的诏书,“既言被篡改,你就一并带回上京,交给天子过目。”

  绝处逢生,刁完全身发软,强撑着应诺,几乎是被侍人搀扶出大殿。

  待他离开后,林珩扫视群臣,点了点桌面,道:“以诸卿之见,天子意欲何为?”

  不查不问,偏听偏信,公然偏袒。

  天子固然心胸狭隘,也不会做得这般明显,分明是另有所图。

  殿内沉默片刻,鹿敏先众人开口:“君上,臣以为上京恶晋,未必就喜楚。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观其行,是为激怒君上,使战无可避。”

  “上京忌惮大诸侯,晋伐楚,大国相争正合其意。”费毅接言道。

  “天子封君上侯伯,今却责晋不义,料是想借机收回册封。”智渊缓缓开口,道出更多可能。

  九卿陆续出言,推断大同小异,上京乐见晋楚开战,天子下诏专为拱火,推波助澜。

  林珩与几人想法一致,天子表面偏袒楚国,实质是想要坐山观虎斗。公子项未必不知此事,仍选择上疏,八成是想借上京占据“大义”。

  “国战,大义。”

  林珩反复咀嚼四个字,嘴角微翘,陡然间变得兴奋。

  既然如此,他就碾碎上京的大义,让天子亲眼见证,何为真正的大争之世!


第一百八十五章

  楚国,纪州城。

  晨光熹微,城头火把犹未灭,城内已响起马蹄声。

  巡逻的甲士穿过长街,迎面遇上飞驰的快马,认出骑士护卫的车辆,迅速侧身让至一旁。

  骑士呼啸而过,如一阵风掠过甲士身侧,中途不作任何停留。四马牵引的车辆紧随其后。车身雕刻氏族图腾,车伞镶嵌金玉,象征车中人的身份。

  车驾自城东而来,飞驰驶向楚侯宫。

  驾车的奴仆挥动缰绳,骏马扬起四蹄,一路追风逐渐,眨眼间消失在长街尽头。

  “四马牵引,车顶饰玉,车中应是令尹。”

  目送马车远去,甲士收队前行。行进间小声议论,今日没有朝会,此时入宫莫非有大事发生?

  “说到大事,晋国发檄文,风声传遍各国。”

  “听说晋侯要征全部国人。”

  “不止,还有庶人。”

  “庶人?”

  遇到同袍疑惑的视线,出言的甲士四下里扫过一眼,确定附近无人,方才示意众人凑近,低声道:“我听西边来的商人说,晋侯变法,建新军,行军功爵。庶人能从军,不别国人。战场斩首能分田地,得奴隶,还能得爵!”

  “嘶——”

  众人纷纷吸气,眼睛瞪大,表情中充满质疑。

  “怎么可能?”

  “庶人岂可不别国人!”

  “战功得爵,氏族怎会同意?”

  “晋国竟然未乱!”

  “我之前听闻,还以为是笑话,误传罢了。没想到竟是真的。”

  甲士们心情复杂,彼此交换眼神,百般滋味难以言说。

  晋国变法,庶人不别国人,战场立功就能得爵。若非切实发生,简直难以想象。

  “你们说……”一名甲士正要开口,远处又传来一阵声响。

  几人寻声望去,就见一队私兵持短矛护卫一辆马车,正沿长街疾行而来。

  在这支队伍过后,接连又出现三驾马车,车身雕刻图腾,前后有私兵护卫,观方向皆是奔赴楚侯宫。

  甲士顾不得交谈,如先前一般让出道路,全部站到长街一侧。

  私兵陆续擦身而过,不曾瞥他们一眼。

  马车接连压过长街,车身上的图腾粗犷醒目,车轮转动时,镶嵌在轮毂上的铜锭凸显金光,短暂凝成夺目的金环。

  甲士站在路旁,看着氏族车驾经过,心中涌出更多疑问。

  莫非大战将临?

  就在这时,城头火把熄灭,日轮高升,朝阳的光芒覆盖城池。巍峨的城墙,鳞次栉比的房屋,以及纵横交错的道路皆覆上一层金色。

  更多氏族行出城东,马车接二连三穿过长街,聚向座落在城北的楚侯宫。

  彼时宫门敞开,隆隆鼓声传出,浑厚沉重,震耳欲聋。

  三记重鼓之后,礼乐奏响,苍凉豪迈。中途加入巫乐的旋律,神秘诡异,带有明显的楚国特色,在诸国间别具一格。

  令尹的马车停在宫门前,一名奴仆匍匐在地,无声躬起脊背。

  贾吉走出车厢,踩着奴隶的身体落地。

  站定之后,他抬头望向宫门,想到宫内传出的消息,眼底闪过一抹暗色。

  当此时,又有数辆马车抵达。

  刑令、礼令、农令等陆续走下车,相顾一眼,彼此草草见礼,没有更多寒暄的心思。

  几人看到贾吉,一起迈步走过来,希望能从他口中探寻出端倪,知晓公子项召众人入宫的原因。

  “公子召集百官,不知所为何事?”

  “今日不开朝会,有何要事不能等到明日?”

  “来人只道公子召见,未言其他,实有几分忐忑。”

  “莫非关乎晋国?”

  提到晋国,几人同时陷入沉默。

  贾吉神情尤其难看。

  公子项求聘晋室女,本意是向晋借势,同时离间晋越两国。不承想事与愿违,谋算落空,更与晋势同水火。

  发展到如今,局面失去控制。

  晋侯大张旗鼓调兵,摆明要东出击楚,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公子项面临的困局未解,更因战事的到来雪上加霜。

  贾吉后悔不迭,当日该竭尽全力劝说公子项,至少要派出使者,不给晋人抓住把柄。

  如今错已铸成,说什么都晚了。

  懊恼挥之不去,贾吉面沉似水,心乱如麻。刑令几人察觉到他的情绪,不约而同闭上嘴,没有继续追问。

  几人刚刚进入宫门,身后又有车驾抵达。

  农令走在最后,被声音吸引转过头,看清来者是谁,不由得面现惊讶。

  “公子弦?”

  马车上走下的不是旁人,正是被强行带来纪州与楚室女成婚的齐国公子赵弦。

  名为联姻,实则软禁,与人质并无太大差别。

  赵弦知晓自身处境,素日里深居简出,极少在人前露面。

  与他成婚的女公子不只一次抱怨,这名齐国公子浑似木头,除了一张好脸,全无可取之处。

  这样的表现与他早年的名声大相径庭。与其说是无趣,更像是心如死水,万念俱灰。

  公子弦从未出现在朝会,也极少在楚侯宫露面。今日忽然现身,委实令人侧目。

  农令目光微凝,看着赵弦走下马车,身后跟上一名瘸腿门客,心中转过数个念头。意外对上赵弦的视线,心中疑惑更深,眉心拧出川字。

  无视农令的猜忌,公子弦率先收回视线。他侧身同门客交谈数句,在对方点头后走向宫门,提步踏上宫道。

  途中遇到数名氏族,他始终不发一言,平静得近乎冷漠。

  氏族们被急召入宫,无心思计较公子弦的表现,三三两两走在一起,一边低声交流,一边快步去向正殿。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百官齐聚楚侯宫。

  最后一名下大夫走入宫门,甲士退至左右,强壮的宫奴推动门扇。伴随着门轴转动,厚重的门扉缓慢合拢。

  一声钝响后,宫门紧闭,隔绝内外两个世界。

  公子弦的马车前,门客峦青抱臂而立。他背靠车辕,断腿隐隐作痛,提示他之前的遭遇。带着伤疤的大手攥紧,一道疤痕横过手腕内侧,使他再也拿不起长剑,形同废人。

  “楚国,公子项。”

  囚困公子弦,断他手脚,这个仇势必要报!

  几辆氏族的马车停靠在附近,车奴百无聊赖,以手遮掩打着哈欠。护卫闲来无事,谈论起与晋国的冲突。

  即便对手是西境强国,他们也不惧一战斗。

  “楚铁独步天下,晋烈公不能敌,黄口小儿又能奈何?”

  说话间提到林珩,言辞不免轻慢,继而哄堂大笑,傲慢狂妄可见一斑。

  他们忙着谈论战事,无人留意公子弦的马车。偶尔目光扫过也会很快移开,压根不会多看一眼。

  楚侯宫,正殿。

  大殿内,久未露面的楚侯高踞宝座,公子项坐在他身侧。

  令尹贾吉率百官朝见,在礼乐声中三拜,其后分两班落座。

  自从公子项大权独揽,楚侯困于深宫,意志颓废,整日沉迷酒色。

  曾经魁梧的身躯变得消瘦,肚腩反倒胀起。面庞变得浮肿,眼下挂着青黑,脸颊却染上亮红。乍一看红光满面,细观却透出诡异,更像是病入膏肓,短暂回光返照。

  群臣落座,礼乐声告一段落。

  公子项扫视众人,继而目光上移,落到楚侯身上:“父亲,请宣旨。”

  群臣抬头望向楚侯,后者斜视公子项,嗤笑一声:“大权在汝手中,何必多此一举。”

  这番话极不客气,父子间再无半分亲情,分明已经扯破脸。

  公子项面不改色,双眼直视楚侯,目光充满威胁:“父亲,事关重大,莫要玩笑。”

  “事关重大?”楚侯嘿嘿冷笑,声音沙哑,“你惹来的祸,与我何干?就算我撒手不管,你能如何,杀了我?”

  越厉公弑亲,天子降罪夺爵。越室名声一落千丈,至今未能好转。

  楚侯不信公子项敢杀他。

  之前杀兄弑弟,如今杀父,这般肆无忌惮是要自绝于天下。

  “父亲说笑了。”公子项收敛杀气,嘴角牵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父亲气色欠佳,想是殿内侍婢太多,打扰父亲清净,该驱逐。父亲意下如何?”

  楚侯神情骤冷。

  公子项不会弑父,但能让他日子煎熬。

  办法有许多,威胁摆在明面,不会再有转圜余地。

  “好,当真是好!”楚侯咬牙切齿,强咽下愤怒和不甘,目光落向殿内,一字一句道,“晋室拒婚,囚楚使,无礼在先。今又大举调兵,分明谋划已久,有备而来。传寡人旨意,发楚全国之兵,公子项为中军将,西进迎敌,挫其锋锐,夺其疆土!”

  楚侯也曾驰骋沙场,有灭国之功。即便颓废多时,身上煞气不减。猛然间振作,似要雄风再起,令群臣有片刻恍惚。

  不等众人从恍惚中回神,楚侯眼底闪过一抹阴暗,他突然冷冷一笑,手指公子项,道:“国祚有人继承,寡人不欲再劳心劳力。自今日起,军政交我儿项,寡人禅位,退居偏殿颐养天年。”

  事发突然,大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氏族们齐刷刷抬起头,目光落在楚侯身上,其后转向公子项。后者表情中浮现诧异,显然也未料到楚侯会神来一笔。

  “父亲?”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楚侯既恶公子项,不满他杀戮兄弟,软禁自己在宫内,却也欣慰后继有人,赞赏他的强势。

  楚越是宿敌,他本以为两国会有一场厮杀。结果世事难料,楚和晋竟先一步开战。

  “大国交锋,关乎国威,只能胜,不能败。”楚侯凝视公子项,脸颊微微抖动,笑容血腥,“你要夺权,我就给你。能不能握牢,就看你的本事。”

  话落,楚侯撑着桌面站起身,摘下头上的冕冠,直接压到公子项手中。

  “今日起,国君楚项!”

  没有祭祀,不从礼制,直接在大殿禅位,此举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大殿内鸦雀无声,众人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

  递出冕冠后,楚侯任由长发披散,单手压住公子项的肩膀,沉声道:“睚眦记仇,但也爱子。记住,不要愧对先祖,使我无颜祭祀太庙。”

  最后一字落下,楚侯收回手,短暂环顾群臣,目光明灭,终化为一片沉寂。无视两侧的目光,他信步迈下台阶,穿过恢弘的大殿,就此扬长而去。

  公子项手捧冕冠,目送楚侯的背影,直至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光中,方才收回视线。

  冕冠以金玉制成,前后垂挂旒珠,由金线串联。

  公子项凝视冠顶,再看一眼殿内,单手摘下玉冠,将冕冠戴上头顶。旋即提步走向国君宝座,转身面向群臣,振袖落座。

  “参见君上!”

  令尹为首,氏族陆续叠手。

  声音起初有些杂乱,很快汇成一股,在大殿内回荡。

  公子弦站在队伍中,仰望上首的公子项,死水般的眼底终于有了波动,尖刻、阴翳,恍如冰冷的泥淖,只有无尽黑暗,窥不到半分光明。


第一百八十六章

  楚侯禅位,公子项成为楚国新君。

  当日,飞骑携君诏出纪州,奔赴各城征召国人,集结大军西进伐晋。

  驻守城池的氏族接到旨意,迅速展开行动。

  鉴于楚国内部分封,各城无异于国中之国,召集国人需通过氏族下令,在某种程度上与国君政权发生割裂。

  在集结军队的过程中,楚项连下数道旨意,命各城军队驰往都城,统一听从调派。

  “晋,万乘之国,百二河山,兵强马壮。”甘究率兵奔赴纪州,途中遇见屠岩所部,索性结伴同行。在行军途中谈及即将到来的战事,两人各有见解,甘究认为此战凶险,远甚于邳城之战。

  “晋侯年轻气盛,初掌权即灭郑国,武功远迈其父。丰城会盟慑服西境,有霸道之志。今发举国之兵,誓言东出,此战定然艰难,恐旷日持久。”

  甘究没有乘车,而是挽缰骑马。

  战马佩有马鞍和马镫,图纸由晋国传出,被魏间带回国内。从魏国手中得到实物,楚国氏族如获至宝,大量仿造装备军中。

  现如今,楚国大氏族正发展骑兵,部分初具规模。

  屠岩与甘究并辔前行,闻言神情凝重,显然对晋国有所忌惮。想到探子传回的消息,低声道:“我之前听到传闻,晋国有铁,不知是真是假。”

  “铁?”

  “不错。”看到甘究脸上的惊讶,屠岩并无丝毫奇怪。他初闻此事时,震惊不亚于对方,表现有过之而无不及。

  “消息确实?”甘究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皮绳粗糙的边缘压入掌心,留下暗红的印痕,“晋国怎会有铁?”

  “探子回禀,此前晋侯下旨拆分百工坊,武器坊重兵把守,进出俱要严查。坊内主事非晋国氏族,而是两名郑国降臣,淳于氏和向氏。此事极不寻常。”屠岩没有隐瞒,将获得的情报和盘托出,专为听取甘究的意见,验证心中猜测。

  “淳于氏,向氏。”甘究觉得耳熟,认真回想片刻,一段记忆闯入脑海,脸色登时发生变化。

  “有何不对?”屠岩看过来,目光中充满探寻。

  “昔共公灭申、甲等国,得寻矿冶炼秘法。史官撰笔,亡国氏族出逃,淳于氏、向氏等不知所踪。未想竟入郑国,而今投晋。”

  “你是说?”

  “若其为逃亡氏族后人,有家族传承,晋有铁就非虚假,定然确有其事。”甘究言辞凿凿,声音中充满杀机,“可惜共公未能斩草除根,遗留下后患。”

  屠岩凝神思索,也意识到事情严重。

  晋是强国,晋甲横扫西境,所向披靡。如其握有铁器,楚军优势就荡然无存。一旦开启国战,胜负难料,死伤难以估量。

  楚国连年内乱,国力损耗非小。内部氏族各怀私心,外部附庸蠢蠢欲动,且有越、吴等虎视眈眈,一旦战争糜烂,形势对楚大为不利。

  “需尽速报于君上!”屠岩和甘庆对视一眼,当下做出决断。

  两军吹响号角,骑士上马,步甲疾行,战车滚滚向前,以最快的速度驰向纪州城。

  甘究挥手扬鞭,战马扬起四蹄,蹄声犹如奔雷。屠岩落后他半个马身,速度同样飞快,跑动时落下残影。

  两人心急如焚,恨不能肋下生出双翼飞去纪州城。

  在行军途中,想到大战开启的源头,他们心中也不免抱怨,既然要向晋借势,何不将事情做得圆满,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落到难以收场。

  转念又一想,以国君的为人本不该如此莽撞,好似不计后果,专为激怒晋侯。

  一念闪过脑海,甘究猛然一拽缰绳,心惊陡然攀升,刹那冲击脑海。

  莫非是故意为之?

  借刀杀人,趁机收权!

  越想越是笃定,甘究额头冒出冷汗。

  果真如此,国君怕会不计死伤。战火一旦燃起,必然要尸积成山,血流成河!

  甘究突然止步不前,屠岩察觉到异样,紧跟着减慢行速。转眼看过来,发现对方脸色煞白,不由得大吃一惊。

  “发生何事?”

  “我……”甘究张开嘴,声音哽在喉咙里,不慎呛到冷风,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喉咙一阵激痛,胸口火辣辣,似压着重石。

  他想要解释,奈何一切仅是猜测,无法诉之于口,只能摇了摇头,勉强道:“无事。”

  屠岩半信半疑,见他不愿说也不好强行追问,唯有压下疑惑继续赶路。

  随着各地军队向国都集结,纪州城外扎下大量营盘。

  城门日夜不闭,战车和伞车穿梭城下,人员频繁往来。

  氏族们大量聚集,结有仇怨的不在少数。不见面且罢,如今在城中遇见,发生口角稀松平常,动手流血也不罕见。

  事情越演越烈,流血冲突与日俱增,城牧无法处置,只能上禀宫内。

  “大战当前,内部生乱,诸君可曾想过后果!”楚项召集群臣,当面大发雷霆。

  氏族们自知理亏,气势一弱再弱,最终被压服,承诺谨言慎行,不再肆意妄为。

  “寡人意再组三军。”楚项乘胜追击,不给氏族反对的机会,当着众人的面拟旨,交侍人前往各营宣读。

  氏族家主全在宫内,留守营盘的人不能公然违反君命,再不情愿也只能领旨。此举无异于在氏族的军权上撕开口子,为进一步集权定下基调。

  侍人捧着诏书离开大殿,殿门敞开又关闭,虎贲的影子落入殿内,都是全副武装,披坚执锐。

  毋庸置疑,只要楚项一声令下,殿外甲士就会虎扑入内,让氏族血溅当场。

  “原来如此。”

  氏族们终于明白,从离开封地踏入纪州城的一刻起,他们就落入楚项的圈套。

  他们以为楚项身陷窘境,殊不知自己才是网中鱼。布局缜密,一环套着一环,对他们的心思和行动了如指掌,完全是防不胜防。

  众人甚至开始怀疑,从最开始,楚项谋算的就是军权。

  “非国战,不能发全国之兵。不发全国之兵,不能聚百家。今聚百家于宫中,君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能俯首听命,必然走不出大殿。”令尹仰望上首宝座,回想起当日与楚项商议借势,终于恍然大悟。

  楚项的确傲慢,却非自大狂妄。

  他的确要向晋借势,却非自己所想的方式。他要大权独揽,弑兄杀弟,囚困父亲,下一步要解决的就是国内氏族。

  “楚将变。”

  晋侯变法,晋国日强。

  楚也将变,然代价是否太大?

  若此战不能胜,氏族必将反噬,国君将如何自处?

  令尹心乱如麻,望着楚项的目光异常复杂。

  楚项靠坐在宝座上,完全不介意真实目的被揭穿。

  既已图穷匕见,就无需遮遮掩掩。

  他要大权在握,政权、军权攥于掌心,哪怕风险再大,也必须迈出这一步。

  不破不立。

  楚室和越室同出一源,越厉公杀亲,楚共公问鼎,俱有放肆狂傲之名。

  他不过是蹈祖先足迹,再走出自己的路。

  认真说起来,还要感谢晋侯。

  “年少韬光养晦,归国后锋芒毕露。示敌以弱,一击必杀,此乃决胜之道。”

  将氏族的表情收入眼底,楚项笑弯双眼,秾丽绝艳,如同燃烧的烈火,要焚尽世间的一切。

  继晋国之后,楚国大举调兵,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与此同时,越国都城禹州却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

  魏国国相重崎乔装改扮,轻车简从避人耳目,悄然造访越国,入宫拜见越君。

  彼时,楚煜接到边境情报,正大规模调集军队。

  重崎被侍人引入大殿,他刚刚写下诏书,交侍人送往宫外。

  “参见越君。”重崎不敢造次,毕恭毕敬向楚煜行礼。

  “起。”楚煜放下竹简,随意扫他一眼,“重相入越,可有魏侯国书?”

  重崎的表现出人预料。

  他突然俯身在地,大礼叩首,沉声道:“仆知魏不久矣,进言魏侯反遭猜忌,故奔出魏国,求君上收留。”

  楚煜挑了下眉,终于有了几分兴致:“何言魏不久?”

  重崎有心投奔,自然知无不言,当即道:“魏附庸楚多年,得楚庇护,国力渐强。魏侯志大才疏,不见危机,意欲离楚,行事屡有破绽。仆认为时机不到,屡次劝谏,奈何魏侯不听,反疑我为楚间,大事不再问我。近日晋楚将战,楚使登门要魏出兵,魏侯再三推脱,我言不可,更被魏侯所恶。数日前得密报,魏侯欲捕我下狱,我不愿束手就擒,设法连夜出逃。”

  说明前因后果,重崎匍匐在地,恳请楚煜收留。

  “原来如此。”楚煜斜靠在案前,手指拨动笔杆,对他的恳求不置可否,既未说留,也未说不留。

  重崎满心忐忑,脸色逐渐变白,额头沁出一层冷汗。

  “君有才,然不能留越。”楚煜轻声开口,面带笑意,指尖轻点桌面,“吴魏有隙,吴侯谋魏日久。君既离魏,何妨前去吴国,更能一展抱负。”

  重崎抬起头,目光定定看向楚煜,心思飞转,认真衡量利弊。最终垂下眼帘,再拜道:“谢君侯指点。”

  “不必。”楚煜摆摆手,命侍人带他下去安置。

  待殿门合拢,他随手铺开一张绢,提笔写下一封短信,起身走到木架前,亲手绑到信鸟腿上。

  “大战开启,君侯必亲临阵前。我欲会君,何如?”

  暗红的袖摆轻振,楚煜推开雕窗,抬手放飞信鸟。

  阳光洒落,乌发堪比黑缎。

  一缕发丝滑落肩头,发尾拂过殷红的唇角,勾缠一抹笑纹,妩媚诱人,勾魂摄魄。

  信鸟振翅高飞,离开巍峨的禹州城,穿过苍茫平原,乘风飞向座落在平原腹地的肃州城。

  天高云阔,晴空一片蔚蓝。

  晋侯发举国之兵,国人和庶人大批聚集,在都城核对名簿,陆续编入将校麾下。

  大军集结期间,不断有西境诸侯的使者抵达,向林珩递送国书。

  目的只有一个:随晋东出,伐楚。

  其中以蕲国最为积极。

  别的诸侯是递送国书,向林珩表明出兵之意。蕲君亲自驾车出现在肃州城,张扬过市,引来众人注目。

  林珩得知消息,立即邀他入宫。

  蕲君被侍人引入正殿,不等林珩询问,当即行礼道:“蕲愿为晋附庸,随君侯征战!”

  林珩停下笔,合拢写到一半的竹简,道:“与楚战,非短日能分胜负。君离国日久,国内能否安稳?”

  蕲君咧嘴一笑,信心满满:“蕲国无忧。”

  蕲国地狭人少,满打满算还不及晋国大县。他早就决定抱晋侯大腿,氏族一致同意,国人纷纷点头。

  他进入肃州城时,国都已经迁到晋国边境。就算离国再久,国内也不会生乱。有晋军在侧,不必担心遭遇胡部骚扰,觉都能睡得安稳。

  “君之才,属实少有。”

  听完蕲君的讲述,林珩捏了捏额角。

  说迁都就迁都,扛着宗庙牌位到处跑,行为之清奇,简直旷古绝今,令人叹为观止。


第一百八十七章

  蕲君表现得诚心实意,愿为晋侯效犬马之劳。一番恳谈之后,林珩亲笔撰写盟书,接纳蕲为附庸国。

  “谢君侯!”

  终于得偿所愿,蕲君大喜过望,忙不迭捧过竹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寡人最恶反复,定盟之后不容摇摆。”林珩突然话锋一转,单手覆上桌面,目光落在蕲君身上,压力如有实质。

  蕲君登时一凛,快速收敛表情,正色直言:“吾誓言天地鬼神,绝不背盟!”

  “善。”林珩微笑颔首,冷意如春雪消融。

  蕲君抬头看向他,略微放松神经,背地里长舒一口气。

  冷肃的气氛一扫而空,林珩欲为蕲君设宴,却被对方婉拒。

  “君侯日理万机,少得空闲。今大战将临,诸事繁忙,撮尔小邦之人愧得君侯飨宴,唯谢君侯盛意。”蕲君坚辞不受,绝非惺惺作态。

  见状,林珩也只能打消念头,由他前往驿坊,召侍人为他引路。

  “谢君侯。”蕲君起身致谢,随侍人离开大殿。

  他从新迁的国都出发,日夜兼程抵达肃州。同行三百甲士,是国内最精锐的力量。

  驾车入城时,他身边仅有二十人,余者全在城外。

  入住馆舍之前,他命两人往城外送信,召随行人员驱车入城,尽速前来驿坊汇合。

  蕲君行事坦荡,一举一动不避人眼。

  两名甲士策马出城,不多时,数百人的队伍进入城门,浩浩荡荡穿过街道,沿途引来众多目光。

  “好大的车。”

  “车上是什么?”

  “观车辙必是重物。”

  队伍中有十数辆大车,车轮高大,车板加长,三面立起挡板,上面还盖着蒙布,布下高高隆起,很是引人注目。

  大车排成长龙,拉车的不是驽马,而是青牛和羊。还有几头高壮的鹿,四肢粗壮,胸膛厚实,宽大的鹿角杀伤力十足,在肃州难得一见。

  值得留意的是,队伍入城时,鹿拉的大车行在最前方,驱车的不是奴隶,而是背负武器的国人。

  国人驾车在前,甲士护卫左右,证明车载之物十分重要。围观人群满心好奇,无奈车上盖着蒙布,难以一探究竟。

  队伍穿过长街,见到等候在路旁的主事,当面查验过身份,被放行进入坊内。

  大车一辆接一辆穿过坊门,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外。

  再无热闹可看,围观人群陆续散去。三五人结伴同行,好奇心挥之不去,仍在讨论蕲国一行人,猜测车上究竟都是些什么。

  “莫非是向君上入贡?”

  “或是要市物?”

  “大战将启,应是甲胄武器。”

  “观西境诸国,晋甲独一无二,谁能相比?”

  “我国有强甲利刃,兵多将广,遇敌必能挫其锋锐!”

  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话题三绕两绕开始走偏,接连谈论起东出伐楚,再无人关注蕲国和蕲君。

  驿坊内,蕲人的队伍全部到齐。

  蕲君亲自清点过车辆,确定无误才命众人卸车。

  蒙布掀起,半数车辆装载着兽皮,既有畜养的牛羊也有猎杀的野兽。其中有三张完整的熊皮,还有百余张狼皮,送入商坊都能卖出不菲的价格。

  其余车上的物品相对繁杂,装在不同的箱笼里,大多是蕲君日常所用。

  由鹿牵引的大车最后卸载。

  蕲君亲手解开绳索,掀起蒙布,现出堆放在车上的木箱。甲士上前提起木箱,一只接一只送入馆舍。

  木箱体积不大,分量着实不轻,两名强壮的甲士合力才能提起。

  进入室内后,甲士靠墙放下木箱,能清楚听到一声钝响,如同石块落地。

  车上共有十只木箱,尽数抬入蕲君下榻的厢室。

  整个过程中,宫内来的侍人保持缄默,不见好奇,更不曾开口询问。直至一切安排妥当,他才上前两步向蕲君告辞,准备回宫复命。

  “君驾有何需求,尽可吩咐馆舍主事。”说完这番话,侍人俯身行礼,其后转身走出馆舍。

  馆舍主事也未久留。利落安排好一切事项,交代坊奴送来膳食和热水,主事便主动告退,非传召不会同蕲国人过多接触。

  两人离开之后,坊奴退出前厅,甲士守在廊下,蕲君迈步进入厢室,反手关闭房门。

  室内飘散清香,来自桌上的香炉。

  扫一眼茶汤和膳食,他没有着急去用,而是走到靠在墙边的木箱前,从腰间解下锦囊,再从锦囊中取出钥匙,弯腰打开箱子上的铜锁。

  咔哒一声,铜锁落地。

  箱盖被掀起,一阵金光闪烁,照亮蕲君的面庞。

  不大的木箱中堆满耀眼的金块,多数形状不规整,大小也不尽相同,可见匠人的手艺实属一般。

  蕲君弯腰拿起一枚金锭,摩挲着金锭上的纹路,绽开一抹笑,自言自语道:“宝矿终于能采。”

  蕲国地狭人少,是不折不扣的小国。

  在西境诸侯中,蕲国毫无存在感,时常被遗忘。否则晋烈公当年会盟也不会漏掉蕲君。

  在世人的印象中,蕲人以放牧为生,常年累月四处游荡。蕲国小且穷,根本没有攻打吞并的价值。

  结果世事难料,就是这样一个小国,境内竟然藏着一座金矿!

  金矿是在二十年前发现。彼时晋烈公已去,晋幽公在位,晋国内部氏族倾轧,无暇他顾。西境诸侯互相征伐,战火连年不断。蕲国本就弱小,一旦金矿的消息泄露,必然引来觊觎,国祚危在旦夕。

  故而,上自蕲君氏族,下至发现金矿的国人工匠,全部三缄其口,将秘密烂死在腹中。

  如今晋幽公已去,林珩登位,一扫晋幽公时的政治昏暗,在内荡平氏族,在外慑服诸侯,一场丰地会盟奠定权威,俨然成为西境霸主。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蕲君决心投靠晋国,牢牢抱住晋侯大腿。

  事情的发展如他所愿,晋侯接受蕲为附庸。从今日起,蕲国就在晋的庇护之下,这座金矿再不必隐瞒,可以正大光明开采,取部分入贡晋君,余下尽可用于国内。

  “粮种,牲畜,农具,兵器,铠甲……”

  蕲君一样样数着,眼睛越来越亮。想到迁都后不必再四处漂泊,国人也不必再忍饥挨饿,空有宝山不能入,顿时眼眶发热,心中感慨万千。

  “吾至太庙,再不愧对先祖。”

  当日,蕲君用过膳食,洗去一身疲惫,安然入梦。

  隔日清晨,他早早起身,赶在朝会开始之前,带着两箱金子入宫求见。

  等他离开时,身边不见两只箱子,人却是脚步轻快,神采飞扬。

  在宫门前,蕲君遇到来上朝的晋国氏族。

  见他这般模样,氏族们面面相觑,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蕲君为何如此喜悦?”

  “从正殿出,莫非与君上有关?”

  饶是足智多谋的智渊和雍楹,此时也是满头雾水,疑问涌上心头,一时间想不出答案。

  不提满心疑惑的晋国氏族,蕲君驾车返回驿坊,命甲士抬出金子和兽皮,脚步不停前往百工坊。

  他手中有林珩落印的旨意,除了武器坊,在百工坊内畅行无阻。

  “就是这些!”

  看到农具坊摆出的连枷、锄头和犁,蕲君双眼发亮,大手一挥,当场命人开箱取金,搬空半座库房。

  走出农具坊,他又先后造访织造坊、陶器坊和粮坊,不断大买特买。金子用完,他改以兽皮交易,切实展现出财大气粗。

  总之,能买到的绝不放过。只要看上眼,压根不在乎价格。

  从晨起到日暮,从日升东方到夕阳西下,蕲君购买的货物堆满车辆,比来时运送的箱笼增多数倍。

  “事不宜迟,尔等今日启程,护送车队返回都城。”

  “诺!”

  蕲君充满了干劲,行事风风火火。

  百名甲士护送车队出发,相比来时,引来更多关注。

  氏族们听人回报,疑惑非但未消,反而越来越深。

  “蕲国贫瘠,何来这许多金?”

  “莫非发现了金矿?”

  众人不过随口猜测,哪知竟是真相。无人能够想到蕲国内真有一座金矿,从发现之日算起,隐藏了足足二十年。

  晋侯宫内,林珩听完马桂的禀报,想到蕲君送来的两箱金,仍觉不可思议。

  一座金矿,隐瞒二十载,竟然没有一丝风声流出。

  “蕲国固小,蕲人心性坚韧,信守承诺,实不容小觑。”

  若非疆域和人口限制,蕲君不会止于末等爵位。西境显名的国君之中,势必有他一席之地。

  林珩合拢竹简,示意马桂退下。

  殿门刚刚打开,忽有一阵风掠过,羽色青灰的信鸟越过马桂肩头,就要冲入殿内。

  马桂反应敏捷,行动极为迅速,他甚至没有移动目光,直接抬起右手抓住信鸟,使其不能再飞。

  信鸟发出鸣叫,声音中充满愤怒。

  林珩被声音吸引,抬头看过来,马桂已发现信鸟腿上的木管,当即解下来送至林珩面前。

  “於菟。”

  认出木管上的图案,林珩抬起手,命马桂放开信鸟。

  挣脱束缚的一瞬间,信鸟振翅飞向林珩,乖巧地落入他的掌心,蹭着他的手指,和被马桂抓住时迥然不同。

  马桂视若不见,吩咐侍人取来鲜肉,亲自填满木架上的食盅。

  见林珩没有别的吩咐,他躬身退出殿外,在廊下听候召唤。

  “去吧。”林珩托起信鸟,由它飞离掌心,落到木架上。随后执刀笔划开蜡封,取出木管里的书信,展开后细读。

  信中文字不长,林珩却凝视许久。

  “盼能一见?”

  一字一句都在述说思念,林珩却看出更多含义。

  晋楚战场,阵前一会。

  他放下手中的绢,翻转刀笔,以尾端划过苍劲的笔锋,似在描摹执笔人当时的思绪。

  “越军。”

  如他所料不差,越国正集结大军,有意参与这场国战。

  “晋楚相争,上京坐山观虎斗。越军入阵,天子未必乐见。”

  刀笔停在绢上,白皙的指尖划过笔杆,林珩锁定绢上文字,眼底弥漫暗色,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如此也好。”

  时逢大觐,诸国使臣齐聚上京,未知有多少国君亲至。

  众目睽睽之下,天子偏袒楚国,不查实情就申斥晋国,已经存在非议。若再下旨斥责越国,人心将会如何?

  “疑之,厌之,弃之。”

  林珩提起刀笔,目光移向放在右手边的竹简,上面抄录上京送回的秘奏,写明雍檀入上京,天子三番五次推脱,对他避而不见。

  “天下共主。”

  林珩冷笑一声,单手落下刀笔,锋利的尖端划过竹简。

  伴随着刺耳的划擦声,一道刻痕横过简上,将“天子”两字一分为二。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上京城。

  逢诸侯大觐,朝见天子的队伍络绎不绝。

  每日天不亮,上京城外就大排长龙,人欢马叫,热闹非凡。队伍中点着火把,橘红的火光蔓延开来,一眼望不到尽头。

  城头响起鼓声,顷刻碎裂冷风,回荡在旷野之中。

  “开城门!”

  军仆推动绞盘,绳索一圈圈释放,吊桥被放下,厚重的城门向内开启。

  上京兴建于平王时,城高池深,易守难攻。

  城池有内外三重。外城有四门,门后直通瓮城。瓮城四四方方,有夯土墙把守。一旦外城门被攻破,守军关闭内城门,再落下外城吊桥,能使来犯敌军沦为瓮中之鳖。

  入觐的队伍穿过外城门,暂时停留瓮城。经官吏验明身份方能进入内城,由专人引路前去驿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官吏行事有些拖拉,多数人等得不耐烦,抱怨声此起彼伏。

  “小觐未曾如此,为何如此繁琐?”

  “听闻是天子下旨,各国来人均要严查。”

  “为何?”

  使臣们满心费解。

  如此大费周章,浪费时间人力,到底是在提防谁?

  “我等朝见天子,贡粮帛金玉,进献奇珍异宝,却如贼徒一般被盘问,究竟是何道理?”

  有小诸侯亲自率领队伍入觐,依礼朝见天子。无论背地里如何打算,表面来看都是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不想刚刚抵达上京,就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们拿出印章,向甲士递出铜牌,再三表明身份,仍不被放行。心中郁气无从排解,不满的情绪油然而生,抱怨声连成一片。

  情绪持续蔓延,愈演愈烈。

  有官吏察觉不对,立即召来一名奴仆,命他往执政府中送信:“速去报执政,使臣有怨言,恐生乱。需增派甲士。”

  “诺。”奴仆不敢耽搁,领命后一路小跑,飞速消失在城下。

  他途经一条小巷,留意到巷口的马车,未见任何出奇处,仅是扫过两眼,脚步始终不曾停留。

  待他走远,马车车窗开启,一双带着冷意的眸子出现在窗后,紧盯着城门方向,恶意不加掩饰。

  “尢厌,你明日出城,送一袋金与莽山盗。”喜烽落下车窗,看向坐在对面的门客,“言有肥羊,可捕之。”

  “家主,莽山盗日前混入城,袭杀贵族,焚大宅,引天子震怒。如今风声正紧,他们藏匿山中,未必愿意动手。”尢厌迟疑片刻,开口说道。

  就在五日前,莽山盗从喜烽处获得情报,在途中袭击一支小国队伍,杀尽队伍中人,乔装改扮一番,伪做使臣混入上京。

  彼时城防松懈,他们大摇大摆进入驿坊,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

  至夜色来临,盗匪终于撕开伪装,呲出獠牙。

  数百名盗匪分成两波,一波在驿坊内四处放火,意图混淆视听。另一波趁巡城甲士被吸引注意,直扑城东的贵族坊。

  他们中有部分曾是上京守军,杀农令满门后奔出城池,入莽山落草为寇。

  如今故地重游,都是熟门熟路。

  盗匪的目标极其明确,直接撞开大门,冲进去一番砍杀,劫走大量金玉绢铜,旋即扬长而去。

  贵族坊传出惨叫声,燃起熊熊烈火,众人才知盗匪是声东击西。

  奈何为时已晚。

  劫掠的盗匪成功脱身,很快冲出城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在驿坊纵火的盗匪却未能全身而退。他们很不走运,误闯晋国使臣馆舍,来不及抛出火把,先一步被飞出的箭矢覆盖,当场被射成筛子。

  箭矢穿过盗匪的身体,膨起大片血舞。中途去势不减,带着他们向后飞,接二连三砸向地面。

  破风声不绝于耳,惨叫声连成一片。

  馆舍门大开,全副武装的晋甲突袭而出。前排持盾,中排挺起长矛,后排是强壮的刀斧手,数十人如同猛虎下山,直扑惊骇的盗匪。

  “杀!”

  莽山盗中也有甲士,也曾自恃勇武。在强悍的晋甲面前,他们却毫无还手之力。如羊遇上狼群,变得不堪一击。

  仅仅一个照面,盗匪就死伤大半。馆舍前血光飞溅,血泊中滚落断臂残肢。

  雍檀走出馆舍,手中提着一张弩,腰间佩铁剑,剑身已经出鞘。

  “杀,一个不留。”

  随着他一声令下,甲士分散开,残存的盗匪尽数毙命。

  双方战斗力悬殊,差距犹如天堑。从战斗开始到结束,不过是眨眼时间。

  不下五国使臣目睹这一幕场景,震撼非同小可,对晋军的虎狼之名有了更深层的体会。

  展开杀戮的不只是晋甲。

  在越国和齐国使臣的馆舍前,同样铺开血光,倒伏十数具盗匪的尸体。

  楚国馆舍相隔较远,盗匪尚未抵达就被截杀在中途,甲士手中的刀未能染血。

  这一夜,在驿坊纵火的盗匪被斩杀殆尽,未留下一个活口。袭击贵族坊的盗匪却在肆意烧杀抢掠,全部毫发无伤,最终满载而归。

  太过鲜明的对比,上京的衰败无法遮掩,赤裸裸展现在诸侯国眼前。

  天明后报于宫中,天子大发雷霆,下令缉拿盗匪,不惜铲平莽山也要找回失去的颜面。

  礼令单信趁机进言,称盗匪假扮使臣混入城,令人防不胜防。为防故技重施,需严查入觐队伍。

  “陛下,为杜绝隐患,宁抓错不可放过!”

  自从单信出使越国平安归来,在朝堂上的作风就变得异常激进。他无惧得罪任何人,包括执政。

  家族自知对他有愧,没有立场斥责约束,只能听之任之。

  这种激进投天子所好,阴差阳错之下,他非但没有被疑心疏远,反而开始得到重用。

  这一次,他提出的建议正中天子下怀。

  执政试图阻拦,政令和刑令也认为不妥。

  单信反唇相讥,直言三人心怀叵测:“莫非与盗匪勾结,借机铲除异己?”

  “一派胡言!”执政面色阴沉,怒意昭然。

  “此前政令与执政不睦,即被诛杀满门,真凶至今不曾落网。介卿刁泰在狱中自戕,绝笔直指执政,又如何解释?”单信嘿嘿冷笑,目光阴森,“这一桩桩,一件件,莫不与执政有关。昨夜盗匪入城,袭杀之人似也同执政有过龃龉。这也未免太过巧合。”

  “你……”执政彻底被激怒,正要开口驳斥,中途被天子打断。

  “够了!”天子高踞宝座,出言斥责单信,“无凭无据,怎能污蔑执政!”

  这番话看似为执政辩解,实则阻断了他的自证。真实用意为何,殿内之人都能猜出几分。

  执政看向天子,脸上怒气消退,唯余颓败和失望。

  单信作势认错,侧头看向执政,眼底充满了讽刺。

  满朝之人都能看出他别有用心,偏偏天子要用他。为的是什么,执政想必一清二楚。

  这样的君主,执政还要为他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可笑,可悲。

  执政心灰意冷,放弃劝谏。

  天子采纳单信进言,下旨严查入觐队伍,不分国君使臣,一概等同视之。

  旨意下达时,喜烽也在大殿内。他需要低下头,极力掩饰脸上的表情,才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今日坐在马车上,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天子的偏执、执政的无奈、单信的激进,无不历历在目。

  “我一直在想,单信是否投靠越国。”喜烽背靠车厢,转动腕上的手环,口中自言自语,并不需要尢厌回答。

  尢厌垂首敛目,安静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出声。

  半晌后,喜烽回过神来,停止手中动作,不再为单信费心思。

  投靠越国也好,另有目的也罢,他的主张和举动都在将上京拉入深渊,与自己的意图不谋而合,无需追根究底。

  至于尢厌提出的担忧,倒也不是问题。

  “莽山盗见钱眼开,多送一袋金,再运几件兵器,告知他们宫内设宴,城内守备松懈,是动手的良机。”

  “家主是说明日宫宴?”

  “不错。”喜烽笑容阴诡,意味深长道,“朝会之上,介卿刁完奏禀天子,盗匪袭城,以晋、越、齐为首,多国使臣有大功。依礼当设飨宴,以彰其功。”

  晋楚势同水火,国战近在咫尺。

  天子偏袒楚国,见楚国上疏,不详查就申斥晋侯,还对晋国使臣避而不见。此事满朝皆知,各国使臣也看在眼中。

  刁完选择的时机十分巧妙,牵涉到三大诸侯国的使臣,天子不能再拒。

  “前有蔡侯自戕,停灵两月方才被迎回国。为打发蔡国使臣,天子不得不册封蔡欢为侯,勉强将事情压下。然而到最后,蔡侯之死也未有定论,天子将长期备受质疑。如今诸国使臣齐聚上京,天子偏听偏信,无理申斥大诸侯,若再有功不赏,行事不公势必传遍天下,怎配为天下共主?”

  想到晋使的来意,喜烽眯起双眼,预期宫宴当日必有一场腥风血雨。

  晋楚烽火将起,越齐无法置身事外。

  天下诸侯各有心思,逐鹿问鼎早有端倪。

  西风落叶,红衰翠减。

  凛冬将至,林寒涧肃。

  野心一旦释放,即如虎兕出柙,再不能回转。

  群雄并起之日,上京威严扫地。天子之尊也将跌落尘埃,数百年的声威荡然无存。

  想到那一刻,喜烽就抑制不住激动,单手遮住眉眼,无声绽开笑容,阴毒、森冷。

  日上三竿,瓮城清空大半,远道而来的队伍陆续进入内城,分批下榻驿坊。

  喜烽的马车返回城东,车中却没有尢厌的身影。

  身为喜烽的门客,尢厌忠实执行他的命令,做好一番伪装,带着几名随从离开城内,携带金和武器奔赴莽山。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停在驿坊前。

  手捧竹简的侍人走入馆舍,向入觐的使臣传达天子旨意:“诸君有功,明日王宫设飨宴,犒赏有功之臣。”

  侍人拿腔拿调,故意越过晋国的馆舍,先一步向越国使臣宣旨。

  和晋国一样,越侯没有亲至上京,仅派遣中大夫淳于起为使。

  见到侍人的做派,淳于起怫然不悦,非但没有接旨,更厉声出言:“击盗,晋使首功,有目共睹。天子设宴嘉奖,必首宣晋使。贼奴阳奉阴违,定是欲间越晋。当杀之!”

  话落,当场拔出佩剑,在侍人惊骇的表情中,一剑贯穿他的胸膛。

  “尔等回禀宫中,贼奴包藏祸心,吾代天子杀之!”淳于起收回宝剑,侍人仰面栽倒,大睁着双眼,表情凝固在死前一刻。

  同行的几人噤若寒蝉,当场吓破了胆。

  他们不敢再故作姿态,收敛起小心思,规规矩矩宣旨,送出入宫的铜牌。随即抬起同伴的尸体,飞速跑出驿坊,自始至终头也不敢回。

  侍人的尸体被抬走,地上的血迹犹未干。

  使臣们视而不见,各自返回馆舍。

  脚步声消失在门后,唯余秋风掠过,扬起大片尘土,抹去殷红的残痕,涂抹遍地斑驳。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入夜,王宫内灯火辉煌,鼓乐齐鸣。

  通往宫门的长街上,一辆又一辆马车闯过夜色,在月光下接踵而至。

  高大的车轮压过土路,两旁甲士手持火把,火光在行进间跳跃撕扯,沿着长街拖曳成数条明亮的光带。

  队伍抵达宫门前,早有宫奴在一旁等候。

  见车厢门开启,身着短衣的奴隶迅速匍匐到车前,熟练地躬身在地,充作下车的脚踏。

  上京贵族习以为常,踩着奴隶的背走下车辕,同相熟之人见礼,谈笑风生进入宫门。

  “今夜飨宴,各国使臣齐至。”

  “晋使雍檀前曾当殿质问天子,令执政哑口无言。”

  “未知今日又将如何。”

  贵族们压低声音,兴致勃勃谈论,丝毫不为即将到来的风雨担忧。天子威严丧失与否,好似压根与己无干。

  有人看到执政的马车,立即出声提醒:“慎言,执政已至。”

  这句提醒相当及时,议论声戛然而止,人群中顿时一静。

  一辆金伞马车行至宫门前,执政步下车辕,站定后扫视众人。目光越过上京贵族和几名诸侯国使臣,锁定慢一步抵达的晋使队伍。

  晋、越两国的使臣联袂而来。

  两辆车俱为三马牵引,车奴高大强壮,膂力惊人,能单臂控制奔驰的战马。

  车身雕刻图腾,车伞镶金饰玉,尽显奢华。

  雍檀和淳于起先后走出车厢,见到匍匐在地的奴隶,两人的动作别无二致,从车辕一跃而下,避开奴隶稳稳落地。袖摆落下时,恰好垂挂在奴隶眼前。

  见到这一幕,上京贵族面现讥讽,暗中嘲笑大国氏族不识礼仪。慑于两国强势,只敢背后挤眉弄眼,无一人敢当面口出讽言。

  执政却是神情凝重。

  与旁人不同,通过方才一幕,他看到的是晋越两国盟约稳固,使臣共进退,甚至不需要商议。

  “大国为盟,休戚与共。恶其一,则腹背受敌。危矣。”

  压下心中苦涩,执政收回视线,先一步转过身,踏着乐声去往大殿。

  再是忠心耿耿,也经不住百般消磨。

  三番五次被天子猜忌,手中的权力被逐步瓜分,满腔热血也会冷却,直至陷入冰点。

  执政沉默向前,迥异于三五成群的贵族,身旁竟无一人,身影竟有几分寥落。

  雍檀抬眸看向他,回想之前来上京时的场景,从这名老人身上清晰感知到颓然。

  荣耀湮灭在岁月中,失去昔日光华。掌权者不能兴利除弊,发愤图强,权威将如流沙滑出指缝,再也无法挽留。

  正如这座巍峨的雄城,已然是日薄西山,回天乏术。

  一阵马蹄声传来,打断雍檀的思绪。

  他回过头,见楚、齐两国使臣的马车前后抵达。两国有历城之盟,使臣结伴赴宴,和晋越一般无二。

  四人在宫门前相遇,互相叠手问候,表现得彬彬有礼。直起身时,都是面带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

  周围使臣无一出声,更不敢上前打扰,唯恐触到霉头被殃及池鱼。

  大国使臣两两并肩,对面而立,气氛剑拔弩张。周围人心中惴惴,皆是默不作声,轻易不敢言语。

  四人站在宫门前,恰好拦住入宫之路。此举有违礼仪,虎贲本该出声提醒。但在这一刻,肃杀充斥在空气中,虎贲不约而同闭上嘴,甚至主动退后半步,集体佯装无事,将应尽的职责抛到脑后。

  虎贲不出面,侍人更不会做出头椽子。

  日前盗匪入城,晋甲大发神威,馆舍前血流成河。台阶下至今残留殷红,足见其凶残。想保住脑袋最好不要招惹。

  天子近侍入驿坊传旨,越使一言不合夺其性命,宫内不闻不问,一卷草席丢出城外,如同无事发生。

  这般装聋作哑,连问一句都不曾,怎不令人寒心。

  侍人缘何丢掉性命?

  归根结底是奉天子旨意。否则怎敢越过晋使传旨,当面挑衅大国氏族。

  结果落得死不瞑目,尸体被丢出城外,连个像样的坟冢都没有。

  宫内侍婢兔死狐悲,自那以后再无半分效死之心,言行谨小慎微,一切只为自保。

  雍檀四人挡在宫门前,虎贲不出声,侍人躲到一旁,以至于各国使臣停步不前。

  待贵族们走远,宫道变得空空荡荡。

  礼乐声流淌,本是恢弘的韵律,入耳却显得空洞,不复盛音。

  乐声持续良久,宫道尽头传来脚步声。

  一名侍人疾行而来,奉天子旨意前来查看,探究为何使臣迟迟不至。

  侍人一路小跑,喘息未定。看到宫门处的情形,下意识停下脚步,心中满是踌躇。

  “这要如何回禀?”

  就在他迟疑不定时,雍檀几人终于有了动作。

  四人冷睨对面,其后一甩袖摆,前后跨过宫门踏上宫道,大步向乐声传来处行去。

  侍人站在原地,遇四人从身旁走过,迅速避让到一侧,弯腰垂手,大气不敢喘。

  各国使臣紧跟着走入宫门,数名小国国君夹在队伍中,对雍檀等人走在身前没有丝毫不满。

  “大国之威。”

  “吾等不如,唯有从之。”

  一行人来至大殿前,依礼整理衣冠,提步登上丹陛。

  迈上最后一级台阶,迎面有香风袭来。明亮的烛光映在脸上,一瞬间卷过热浪,驱散晚秋的凉意。

  殿内火光通明,铜灯并排摆放,牛油火烛熊熊燃烧。光芒吞噬暗影,照亮大殿每一个角落,黑夜如同白昼。

  高大的圆柱并排矗立,从殿门延伸至宝座前。

  宴会席位设在圆柱下,贵族已经入席,诸侯使臣的席位暂时无人,天子宝座也是空空如也。

  使臣们进入大殿,礼乐声愈发高亢。

  贵族们的视线移过来,看到为首的四人,互相传递眼色,开始交头接耳。

  雍檀目不斜视,率先行至席间落座。

  殿内有婢女引路,使臣人数虽多,行动却不见杂乱,很快全部入席。

  “天子至!”

  殿外传来唱声,天子的身影出现在火光下。

  宽袍高冠,玉带缠腰。腰悬一枚玉环,环下丝绦垂落过膝。

  礼官的唱声中,天子迈步走入大殿,众人俯身行拜礼,宫迎天子登上宝座。

  “起。”天子振袖落座,声音在殿堂响起。

  “谢陛下。”众人再拜后起身,各自入席。

  乐声告一段落,侍婢鱼贯入殿,送上美酒佳肴。

  天子面前设九鼎,国君、贵族和使臣的食器严格遵照礼制,没有一件出错。

  上京的酒十分浑浊,需筛过才能饮。

  盘中菜肴热气腾腾,烹煮方法简单,大多只加了盐。不能说难吃,但也绝称不上美味。

  宴会伊始,众人就察觉端倪,这场飨宴名为嘉奖,天子未必情愿。

  酒食严格遵照礼制。

  这种规格源于分封之初,彼时国家初立,诸侯多是毕路蓝缕,艰难竭蹶。大环境之下,天子崇尚节俭,宴上酒食不算丰盛,甚至有些粗糙。

  在当时,飨宴规格符合国情,诸侯全无异议。

  换成当下,上京奢靡成风,上自天子下至贵族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以这样的酒食设飨宴就显得不合时宜。

  但摆出礼制,这样的宴会又无从挑剔。

  众人窥出天子的意图,目光聚集到雍檀身上,心中各有所想,却不能宣之于口。

  “天子心狭。”有人低声道。

  “慎言。”身旁人立刻提醒。

  天子此举挑不出错,却是明摆着恶心人,实在令人看不过眼。

  他国使臣尚且如此,何况是雍檀这个当事人。

  他看着面前的食器,忽然冷冷一笑,在满殿寂静中站起身,迈步走至大殿中央,擎起林珩赐给他的符节,朗声道:“晋使雍檀,奉君命入觐,贡绢、谷、奇珍等数十车,唯敬天子。然臣有事不明,请天子赐教。”

  雍檀刚一起身,殿内众人同时一凛,脑子里闪过两个字:来了!

  楚国使臣鹄离看向雍檀,双眼微眯,似已猜到他会说些什么。目光转向天子,果不其然,后者面色阴沉,眼底的冷意藏都藏不住。

  天子一直对雍檀避而不见,专为防备今日场景。

  奈何天不遂人愿,盗袭城内,晋使击盗有大功。不设飨宴不能堵天下人口。

  “今日飨宴,不提他事。”天子沉声道。

  “事关重大,臣不能从命。”雍檀不肯给天子台阶,当场堵住对方的借口,直言道。

  天子猛然攥紧拳头,目光锋利几欲杀人。

  雍檀不以为意,继续道:“天子,天下共主,理应正直公平。”

  话音落地,殿内愈发寂静,落针可闻。

  执政扫一眼天子,遇上对方的目光,却首次避开视线,无意出面为他解忧。

  “晋、楚同为侯国,楚求聘晋室女公子,不遣使者,仅派甲士递送国书,实乃无礼。女公子有爵,有封地,楚以夫人聘,更是蔑晋!”

  雍檀口若悬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女公子拒聘,合情合理。”

  “我国国君派人入楚,斥楚无礼,怎想楚竟射杀来人,更派兵袭晋边,焚临桓要塞。”

  “行径之恶,无耻之尤,令人发指!”

  雍檀直视上首,牢牢锁定天子,目凝霜雪,令人脊背生寒。

  “楚恶行昭彰,反倒打一耙,上疏污蔑我国。天子不查真相,偏听偏信,下旨申斥我国国君,行止昏聩,何其不公!”

  目睹众人神情变化,楚国使臣拍案而起,驳斥道:“一派胡言!”

  众人寻声望过去,楚使鹄离正迈步离席,行至大殿中央,与雍檀正面对峙。

  “我国君上诚心求聘,你国女公子拒婚,言辞多有不敬,怎言颠倒黑白?”

  “不敬?笑话!”雍檀满面冷色,与之针锋相对,“女公子拒婚,书信内容无不可言,有哪句不对?言年龄不为配,还是言晋楚大仇?需知女公子豆蔻年华,楚侯长她十岁,怎不老?烈公时,晋楚鏖战,边境烽火连年,怎不为仇?句句实言,有目共睹!”

  “你……”

  “我如何?”雍檀不给鹄离驳斥的机会,继续道,“况国书递送时,楚侯仍为公子,女公子有爵,地位不次。言不敬,实强词夺理,贻笑大方。”

  他所言句句实情,鹄离无从反驳。

  就在这时,齐国使臣翁夹出声:“晋使言楚杀晋人,据我所知,纪州城下死的都是胡人。”

  胡人?

  多数使臣仅知晋侯派遣骑士,并不知全是胡人。乍一听翁夹所言,不免议论纷纷。

  翁夹环顾殿内,目光落回到雍檀身上,不怀好意道:“我竟不知,晋何时与胡为伍?”

  此言可谓诛心,歹毒之极。

  楚使抓住机会,开口质问雍檀,表现得咄咄逼人:“楚杀胡,何过之有?”

  天子也放松紧攥的手指,借机落井下石:“尔言之凿凿,诉予一人不公。晋与胡为伍,懈怠守边之责,忘却本分,难道不该问罪?”

  闻言,雍檀不惊不怒,坦然道:“骑士为羌夷,居晋阳多年,内附与晋。”

  “你承认就好。”天子乘胜追击,“既如此,楚杀胡不但无过,反而有功。晋侯罪加一等。”

  淳于起不能再坐视,闻言就要起身,却见雍檀面色如常,直视满面得色的天子,不紧不慢道:“史书载,平王迁都,有五羌、三狄跟随,一路扈从。八部首领护驾有功,平王授其爵,准部落内附。若臣没有记错,上京诸君中,不乏八部血脉。”

  这番话一出,天子的得色僵在脸上,鹄离和翁夹神情骤变。

  “晋许羌夷内附,便是罪加一等。平王授爵羌狄八部,明确记载史书,依陛下之见,又该如何问罪?”

  雍檀手持符节,孤身立于大殿中央,正面天子的恶意,夷然不惧。

  晋人好战,勇猛无双。

  晋人性烈,百折不弯。

  天子和楚国要强词夺理,以结胡污蔑晋侯,他直接举出平王,反手一巴掌抽在对方脸上,力道十足。

  天子哑口无言。

  坚持问罪林珩,就要推翻平王授爵。

  如雍檀所言,平王时羌狄内附,数百年融合,不容否认,也难以分割。

  雍檀给天子出了一个切实的难题,让他骑虎难下。

  要么承认偏听偏信,过错在楚,收回斥责晋侯之言。要么就推翻平王授爵,罪责自己的祖宗。

  殿内的议论声早就停止,众人的目光聚集到宝座前,只等天子做出决断。

  淳于起终于放下心,安坐在席间,嘴角隐隐勾起弧度。

  执政垂下眼帘,心中慨叹,却也无心出面,任凭天子丧失颜面。

  鹄离和翁夹对视一眼,都感到事情棘手。

  楚国本就不占理,本以为能抓住晋侯的把柄借机翻盘,哪承想雍檀搬出平王。

  事情过去几百年,多少人都已经淡忘。结果他却记得清清楚楚,直接堵住了天子的嘴!

  宝座上,天子如坐针毡。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罪责先祖,就只能收回旨意,承认自己有过。

  “予一人不查,错怪晋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天子脸色铁青。

  楚使的脸色更加难看。

  雍檀却扬起笑容,双手持节,朗声道:“陛下英明。”

  史官坐在殿内,下笔如飞,详细记录每一句话,不落半字。

  上京贵族和在座使臣各有思量,但都明确一件事:晋人性烈,当真不好惹。

  “晋侯暴虐,动辄灭国。晋使当殿质问天子,半步不让。”

  “晋楚开战,谁胜谁负?”

  “先前以为楚有利器,胜算更大。如今再看,不好说。”

  使臣们小声议论,看向楚使鹄离,目光微闪,神情颇有几分微妙。


第一百九十章

  雍檀达成目的,无意迫敌至穷巷,索性见好就收,从容退回席间。

  见扭转局面无望,鹄离也没有继续纠缠,草草向天子叠手就归席落座。

  两人偃旗息鼓,宣告事情暂时了结。

  淳于起向雍檀举盏,敬他大智大勇,一身是胆:“君智慧过人,志坚不凡,吾甚是钦佩。满饮此盏!”

  “君过誉,檀愧不敢当。”雍檀持盏回敬,仰头一饮而尽。

  多名小国国君和使臣聚到两人身边,对雍檀的智慧果敢大加称赞,言辞间满是恭维。

  “君大勇!”

  “才智无双,吾辈敬仰。”

  众人没有压低声量,对雍檀赞不绝口。此举既是对雍檀的赞赏,也是旗帜鲜明地支持晋越两国,附庸两国之下。

  鹄离和翁夹并排而坐,两人身边一样有使臣聚集。观人数与前者不相上下,可谓旗鼓相当。

  分明是天子的王宫,举办飨宴的大殿,却成为大国的主场。

  大诸侯国两两结盟,各踞一方,彼此泾渭分明,似有天堑横亘。附庸双方的国君和使臣各自站队,迅速分好阵营。

  如此一来,天子的立场就变得极为尴尬。

  分明是天下共主,权威至高无上,一夕之间竟无人问津,实打实的颜面扫地。

  上京贵族停止交谈,席间异常沉默,与对面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同在一座大殿内,诸侯使臣推杯换盏,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上京贵族集体默然,视线集中在上首,随即又落到执政身上,心中忐忑不安,纷纷变色易容。

  执政态度冷漠,端起酒盏饮下一口,无视四周目光,打定主意闭口不言。

  天子将众人的表现收入眼底,双拳紧握,面沉似水。

  雍檀咄咄逼人,他被迫承认言行有失,心中极端愤懑。

  可他却发作不得。

  理不在他,人心不在他,饰非掩过只能平添笑话。

  愤恨到极点,他突然变得清醒。强压下心中情绪,短暂扫视殿内,猛然间站起身,引来众人注目。

  贵族齐刷刷望过来,对他的举动感到不解。

  诸侯使臣停止把盏,看着他一言不发。

  执政也抬起头,仰望宝座前的天子,眼底闪过一抹诧异。

  “日前盗袭城,诸君击盗有功。今日飨宴嘉功,饮胜!”

  上一刻怒意昭彰,下一刻就举盏邀众人共饮。

  天子这番话说得漂亮,态度变化却太过出人预料。以致于话音落地,大殿内寂静无声,竟无一人做出反应。

  “诸君,饮胜。”

  换做先时,天子早该勃然大怒。此时此刻,他表现得云淡风轻,半点不见尴尬,反而面带笑容,持盏的手极稳,与方才判若两人。

  看到这样的天子,雍檀眼底浮现暗沉,与淳于起对视一眼,同时端起酒盏起身:“谢陛下!”

  齐使翁夹慢了一步,起身时面带笑容,动作如行云流水:“谢陛下。”

  楚使鹄离在先前未立寸功,安坐在席间纹丝不动。

  部分使臣随雍檀三人起身,余下如楚使一般稳坐,并未一同举盏。

  天子不以为意,仰头饮尽盏中酒。

  使臣们在席间共饮,彼此交换眼神,电光火石间,脑海中已转过数个念头。

  天子主动破冰,殿内气氛迅速回暖。

  宝座上传来击掌声,声音传至殿外,舞乐随之奏响。有别礼乐的恢宏,旋律轻快优美,徜徉其间似遇春水潺潺,夏花烂漫。

  一阵香风袭来,身着彩裙的少女飞旋而来。

  少女皆是碧玉年华,容貌秀丽,身段窈窕。彩裙以绢纱裁制,舞动间长袖舒展,裙摆翻飞,犹如一只只彩蝶在殿内飞舞,引得观者目眩神迷。

  乐音突生变化,少女们向中心聚拢,倏而分散,恰似鲜花绽放。

  舞乐中加入鼓声,一声接着一声,逐渐变得急促,密集堪比骤雨。

  少女们开始旋转,彩裙飞扬,翩然舞出残影。

  舞乐接近尾声,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满脸惊慌的侍人冲入殿内,撞到一名舞人,双双跌倒在地。

  “啊!”少女发出惊呼,惊醒沉迷的贵族。

  侍人不敢继续向前,匆忙爬起身,颤抖着声音禀报:“城东起火,疑盗入城!”

  什么?!

  众人悚然一惊,数名贵族碰倒了酒盏。

  天子腾地站起身,快步离开宝座冲出殿门。贵族们如梦初醒,紧跟着离席,脚步匆匆追了上去。

  诸侯使臣则是不紧不慢。

  相比守备废弛的上京,随行入觐的甲士多为精锐。少数跟随赴宴,保护使臣安全,余者俱在驿坊,防卫从不曾松懈。盗匪胆敢靠近馆舍,绝对叫他们有来无回。

  众人来至廊下,就见城东方向浓烟滚滚,天空一片赤红。

  贵族们不知家中情况,都是心急如焚。众人无心宴饮,只想尽快返回家中,确认家人是否平安。

  “陛下,臣请归家。”

  众人纷纷开口,天子正准备答应,又见一名侍人急匆匆跑来,在台阶前绊倒,不慎撞到下巴,牙齿咬破了嘴唇,顿时满口鲜血。

  “陛下,城中起火,巡逻甲士不见踪影。”

  伤口疼痛剧烈,嘴里又含着血,侍人发声困难,话说得有些模糊,好在能辨清词句。

  然而,天子宁可自己没有听清。

  “城门洞开,无人守卫,盗匪冲入贵族坊,放火焚两街。小股盗匪冲王宫而来,声称……”

  话说到这里,侍人突然停住,不敢继续说下去。

  “声称什么?”天子厉声喝问。

  侍人不敢隐瞒,只能硬着头皮说道:“盗匪声称天子无道,不公无德。要效晋人逐晋幽公,逐天子,另举明主!”

  一口气说完,侍人匍匐在地,汗如雨下。

  喜烽隐藏在人群中,闻言神情微动。

  他派尢厌联络莽山盗,目的是搅乱城内,可没有使其驱逐天子。今夜这件事透出蹊跷,怕是有人浑水摸鱼,借机想要夺权。

  思及此,喜烽目光闪烁,暗中打量着在场的几位王子。

  会是谁?

  和他有同样想法的不在少数。

  执政和三令同时看过去,视线尤为锋利,令几名王子如坐针毡。

  诸侯使臣看向上京君臣,打量着天家父子,看好戏的意图毫不掩饰。

  雍檀皱了下眉,锁定可能的始作俑者,目光很是不善。

  盗匪背后之人以晋为幌子,口口声声效晋逐幽公,分明就是要拉晋国下水。甚者,以君上为垫脚石。

  此事绝不能听之任之!

  雍檀的视线太过锋利,几位王子都是一凛,下意识躲闪,不敢与他对视。

  听完侍人之言,天子许久没有反应。

  执政最先察觉到不对,快走两步近前,试探道:“陛下?”

  声音入耳,天子缓慢转过头,刚张开嘴,尚未来得及出声,猛然喷出一口血,仰面栽倒。

  “陛下!”

  众人大惊失色,匆忙围上来,就见天子面若金纸,气息奄奄。

  “召医!”

  情况万分危急,执政不能再不出面,当机立断接掌宫闱。

  “诸王子不得出宫,不从令者缚!”

  不知指使盗匪的是谁,也没时间详查,执政索性一网打尽,全都关起来,等到平息匪乱再做处置。

  他命人将天子送回寝宫,召医救治,由天子近侍守护,片刻不能离榻前。

  贵族想要离宫,被他一言否决:“盗匪焚烧贵族坊,胆大袭王宫,尔等护卫有限,出宫是在添乱!”

  知晓贵族私兵无用,执政权衡利弊,果断向使臣借兵。

  “平乱之后,吾必为诸位请功。”

  上京颓势尽显,终有一日会湮灭于尘埃。但不能在今日,更不能沦落盗匪之手。

  “诸侯有守卫天子之责。诸君在侧,岂能任由盗匪猖狂?”

  执政软硬兼施,诸侯使臣也知不能袖手旁观。

  正如执政所言,今后如何暂且不论,今夜必须借兵,不能任由盗匪来去自如,猖狂得忘乎所以。

  至于今夜之后……

  雍檀冷视被带下去的几位王子,眼底闪过一抹暗光。胆敢拖晋下水,妄图以君上做踏脚石,这笔账定然要算!

  暂时压下杀意,雍檀率先迈下丹陛,快步走向宫门。

  淳于起紧随其后。

  鹄离和翁夹不甘落后,快行几步越过两人。

  余者陆续跟上,无需侍人引路,脚步声压过宫道。

  目送众人背影,执政发出一声长叹。

  “上京弱,诸侯强,莫非天意如此?”

  单信和刁完站在他身后,恰好听到这句话。两人不作声,各自垂下眼帘,眸底闪过一抹讽刺。

  天意?

  怕是人祸更多。

  当夜,盗匪入城,焚贵族坊。

  天子昏厥,执政向使臣借兵,以平息匪乱。

  飨宴中途而止,宫门大开,各国使臣出宫登车,击杀袭王宫的盗匪。随即调转方向,返回驿坊召集甲士,冲向盗匪大开杀戒。

  入城的匪徒有近千人,除了莽山盗,另有身份不明者数百人。

  使臣们无心探查这些人的真实身份,凡与盗匪为伍,一律斩于刀下。

  晋甲持弩,越甲张弓,封堵贵族坊两座坊门。

  楚甲驾车冲散盗匪,齐甲拔剑步战,不使一人走脱。

  四国甲士互为对手,这一刻却配合默契,封锁盗匪生路,使其陷入绝境。

  余者为策应,分别跟随四国甲士列阵,对盗匪展开绞杀。

  上京城内火光冲天,喊杀声持续一个多时辰。

  贵族坊内血流成河,既有死去的贵族家人,也有毙命的盗匪。

  尸体层层叠叠,在火中焚为灰烬。

  暗红的血交织成网,汇聚成洼,大面积在高温中蒸干,最终嵌入泥土,成为结在大地上的血痂。

  天明时分,最后一名盗匪被找出,死在强弩之下。

  扑通一声,盗匪扑倒在地。

  战车车轮压过盗匪的尸体,一只手探出,抓住盗匪背上的弩矢,用力向上拔出,带出飞溅的血雨。

  旭日东升,阳光普照大地。

  甲士陆续收队,分立在长街两端。众人隔空相望,随即各自转向,再无交集。

  匪乱平息,使臣们返回驿坊,并派人向王宫禀报。

  宫内得知消息,贵族们终得以归家。

  天子从昏迷中苏醒,听完执政的禀报,第一时间将诸王子关押,不审不问,态度令人心惊。

  雍檀得知宫中情况,立刻写成书信,交飞骑送回国内。

  为防途中生变,飞骑出城后,他又放飞信鸟,确保消息一定送到林珩手中。

  这一日,驿坊奔出上百飞骑,还有大量商旅出城。

  为尽快将消息送回国内,使臣们各显神通,一些不起眼的小国都在上京安插有探子,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飞骑行在途中,信鸟先一步穿过平原,飞入肃州城。

  彼时,晋国大军集结完毕,三军和新军一同增扩,并组建扈从军,许内附羌夷随大军出征。

  朝会之上,林珩亲自宣读各军任命。

  “中军寡人亲率,雍楹为佐。”

  “上军军将智渊,副将费毅,田婴。”

  “下军军将鹿敏,副将冯胜,壬章。”

  “新军设双军将,智陵,费廉。设副将四,陶廉,毕犷,赖白,娄非。”

  军将名单多在预料之中,唯有陶氏感到惊讶。

  自从林珩掌权,陶裕屡有错判,使得陶氏逐渐被边缘化。

  现如今,在晋国朝堂上,陶氏空有大氏族之名,占据九卿一席,地位却十分尴尬,与智氏、费氏、雍氏等勋旧再不能同日而语。

  这次大军东出,陶氏以为仍将同之前一样。不承想峰回路转,陶廉竟为新军副将。

  群臣领旨,陶廉过于震惊,不免慢了一步。

  他正色走出队列,强抑内心激动,心知这是林珩给陶氏的机会,也可能是唯一一次。

  “臣领旨。”

  随众人下拜时,陶廉的神情已恢复平静。

  正如当初驾车迎公子珩,他明白自己职责所在。

  陶氏终有复兴之机,他势必要牢牢抓住,让君上看到陶氏可用,同智氏一般,能为他手中利刃,助他横扫天下!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朝会结束后,群臣离开大殿。

  陶氏父子走在一处,表现得比平日更加沉默。

  来至宫门前,各家马车排成长龙,有序在路旁等候。

  陶裕率先登车,陶贤和陶正在其后。陶廉慢三人一步,提步走向最后一辆马车,忽被陶裕叫住:“与我同乘。”

  “诺。”陶廉应声转身,越过两位兄长的车驾,登入陶裕的车厢。

  “行。”

  父子俩坐定,车奴挥动缰绳,车轮压过路面,马车稳步前行。

  陶裕没有马上开口,而是闭目养神,似在斟酌今天朝堂变化。

  马车远离晋侯宫,穿过熙熙攘攘的长街,抵近氏族坊,他的声音才缓慢响起:“今日之事,你如何看?”

  “君上念及旧情,未弃陶氏。此战如能立功,陶氏必复起。”陶廉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出心中所想。

  “旧情。”陶裕低声念着,神情有片刻恍惚,旋即变得复杂,“旧情最忌消磨,何况本就寥寥。”

  陶廉没有否认这一点,维持跽坐姿态,脊背挺直,上身微微前倾,加重声音道:“廉以为君上鸿恩,时不可失。错过此次良机,陶氏更将没落,再不能列于上卿。”

  他所言亦是陶裕所想。

  经历过几番打击和冷落,陶裕深知林珩的手腕,再无往日傲慢。

  今上不比幽公,铁血不亚于烈公,甚至更胜一筹。

  “君上有霸道之志,不容试探掣肘。一步错,步步错。我之过,连累家族落入今日境地。”陶裕叹息一声,到底承认自己的错判和执拗。一瞬间,他仿佛老了数岁,眼角沟壑加深,盛载无尽的悔意。

  “父亲,事情还来得及。”陶廉及时出声,打断他的自怨自艾。

  “不错,还来得及。”陶裕振作精神,眼底的雾霾瞬间消散,重凝锐意进取,“大军东出击楚,尔为新军副将,若无意外,应在智陵麾下。家族私兵有精锐六百,尽数调于你,务要竭尽所能,不遗余力。”

  “诺。”陶廉深知六百精锐代表着什么。即便是被立为家族继承人的大兄,在继任家主之前也不享有这份殊荣。

  两人说话间,马车进入氏族坊。

  车行一段距离,速度开始减慢,直至彻底停住。

  车厢门推开,陶廉先一步迈下车辕。目光移向身后,看到走出车厢的陶贤和陶正,捕捉到两人脸上的神情。

  显而易见,两人都猜出车中对话,并为此早有准备。

  兄弟三人并肩站在台阶下,等候陶裕下车。

  就在这时,道路对面驶来四辆马车,车身雕刻氏族图腾,过陶氏府前不停,反而加快行速驰向长街尽头。

  陶裕短暂驻足,凝眸远去的车辆。

  遥想幽公在位时,智氏退避晋阳,陶氏身居京城,两家守望相助,互为倚仗。以当时的情况,陶氏甚至压过智氏。

  时过境迁,幽公薨,新君登位,陶氏日趋没落,在朝堂位置尴尬。反观智氏多人在朝,年青一代受到重用,大有一飞冲天之势。

  相同境况的还有雍氏、费氏、田氏,乃至新氏族中的鹿氏。

  “物是人非。”

  陶裕收回视线,发出一声轻叹。

  幽公在位时,氏族彼此倾轧,朝堂上弥漫腥风血雨。

  今上不喜氏族内讧,各家行为有所收敛。然围绕爵位战功,竞争依旧激烈,更胜于三年之前。

  落后一步,需耗费数倍精力追赶。

  以陶氏的情况,落后的岂止是一步。

  好在君上网开一面,没有彻底厌弃陶氏。只要还有机会,就能奋起直追。氏族立家数百年,沉浮几许。非血脉绝灭,后嗣无能,终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随我来。”一念豁达,大脑愈发清明。陶裕率先登上台阶,召三子同往大厅,共议出兵之事。

  长街尽头,智氏的马车抵达府门前。

  祖孙四人先后下车,迈步进入府内。

  智渊任上军军将,智陵统率下军,在氏族中拔得头筹。智弘也将随军,在上军任校尉。智泽出任县大夫,如今奉召归来,将率县中青壮出征。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对如今的智氏而言,虽不中,亦不远矣。

  智渊浸淫朝堂大半生,看到家族强盛,也没有忽略荣耀背后的隐忧。哪怕风头正劲,被满朝同僚歆羡,他仍保有足够的清醒。

  对一个庞大的家族来说,这份清醒弥足珍贵。

  “后日大军开拔,此战非小,各家不会吝惜实力,定会精锐尽出。智氏领上军,统率半数下军,绝不容有差,定要全力以赴。”

  几人来至正室,智渊挥退家仆,仅留智弘三人在身侧,出言再三叮嘱,态度无比郑重。

  “智氏得君上重用,竭尽忠智才有今日。然花时有期,欲取而代之者遍布朝堂。雍氏长于才,田氏长于战,费氏长于政,鹿氏长于人心。更有赖氏、娄氏、冯氏、吕氏以及后起的壬氏,皆不容小觑。观今日朝会,陶氏亦能复起。智氏绝非安枕无忧,反立足山巅,群强环伺,不容踏错半步。”

  智渊这番话不可谓不重,却是振聋发聩,及时敲打智弘三人,使他们不再飘飘然,瞬间脚踏实地。

  回想之前的得意,叔侄三人面现羞惭。

  “幸父亲提醒,否则定会犯错。”

  “大父高瞻远瞩,陵羞愧。”

  “泽不见危急,仍沾沾自喜,实是无地自容。”

  三人深刻反省,意识到朝会之上太过得意,不知被多少人看去,都不免感到羞愧。

  智氏蒸蒸日上,他们的表现不算太过。但以国君的性情,定然不会乐见。想到可能的后果,三人不约而同脊背生寒。

  “能醒悟最好,若不然,这次东出将是我最后一次任军将,智氏也将止步于此,再无法寸进。”

  智渊并非杞人忧天,而是喜欢未雨绸缪。

  事情未必严峻到如此地步,但要压下儿子和孙子的傲气,必得下重药。

  尤其是智陵,年少领军,立下赫赫战功,不能及时认清现实,必将骄矜狂傲。一旦犯下大错,注定无法挽回。

  “今日之言,尔等牢记于心。智氏为君上股肱,此战需尽智竭力,阵斩敌首。东出攻城更要争先登之功。”智渊目光灼灼,加重语气,“君上最恶摇摆,不喜夸夸其谈。家族要长盛不衰,必须沙场立功,以战功得爵!”

  “诺!”

  智弘三人肃然神情,齐声应诺。

  当日,氏族各家关起门来,商讨的皆是出兵之事。

  话题一致,做出的决断也是大同小异。

  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都决意竭尽所能,务求沙场建功。

  这次出征非比寻常,对手是楚,四大诸侯之一,与晋同为万乘之国。双方势均力敌,战场形势又是瞬息万变,一个微小的疏忽都可能导致败局,绝不能有丝毫懈怠。

  “大军之外有扈从,胡骑内附,为争功必奋勇厮杀。”

  “西境诸侯全部派兵,蕲君更率军参战,我等绝不能落于人后。”

  随着话题加深,晋国氏族突然发现他们不仅要对战强敌,还要面对激烈的内部竞争。

  “陷阵,先登,夺旗。”

  想要立下大功,各家都要拼尽全力,派出最精锐的子弟。

  “同为晋人,何曾弱!”

  上自九卿,下至小氏族,各家都在精心准备,决心在战场上一分高下。

  参战的国人、庶人乃至军仆皆枕戈待旦,未因即将到来的战争感到惊惧,反而跃跃欲试,为阵斩敌军摩拳擦掌。

  晋侯宫内,林珩翻阅过大军簿册,再一次审阅军队辎重,没发现任何疏漏,方才安下心来。

  彼时天色渐暗,他端起杯盏,发现茶汤已冷,盘中的糕点也不再可口。

  “来人。”

  林珩合拢竹简推到一旁,放下咬下半块的糕饼,命人备膳。

  马桂和马塘守在门后,闻听召唤,立即做出安排。

  两人熟悉林珩的作息,提前吩咐厨下准备,林珩刚下命令,热腾腾的膳食就送入殿内。

  肉汤盛在小鼎内,汩汩冒着热气。

  炙肉的火候恰到好处,切片后撒了香料,香味诱人。

  水煮的菜铺在盘中,一旁有多种酱,都是厨精心酿造,咸、鲜、甜等应有尽有。

  主食是粟饭和麦饼,还有一碗稻饭。

  晋人不种稻,稻米是越国送来,一同送来的还有舂米的器具和奴隶。

  国太夫人喜用稻饭,之前碍于路途遥远不能每岁运输。如今两国大开商路,建成驰道,运输比早年便利,越国的稻和绢源源不断进入晋国,晋的各种商品也输入越国,双方都能得利。

  位于商道附近的小国也借到东风,参与到两国的贸易之中。

  有两个小国独辟蹊径,国内物资不丰,就在沿途开设馆舍,专门作往来商队的生意。

  馆舍最初只提供食水,逐渐发展到住宿,部分还有了乐人和女闾,吸引来多国商旅,赚得盆满钵满。

  日复一日,馆舍附近人员聚集,开始出现村庄。村庄合并组建小城,繁华程度不亚于小国城池。

  为继续从商贸中得益,也为获得庇护,这些小国主动向两国入贡。

  送出的粮绢虽多,赚到的更多,甚至超出半年税收,国内的埋怨很快销声匿迹。

  林珩用饭时,想起昨日送来的国书,夹菜的手突然一顿。

  他以为蕲君足够特立独行,不会再有第二个。哪承想奇葩成双,更有第三个、第四个。

  “迁都边境,亏能想得出。”

  昨日多国递送国书,问候林珩,入贡钱绢,末尾写下国都搬迁,如同提前商量好,内容出奇一致。

  林珩看过之后,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特地挂起舆图,对照几国所在。发现这几个国家面积不大,满打满算不过晋国一个大县。

  新都的位置都很好找,靠近晋越两国的驰道,目的为何不言而喻。

  “附庸,入贡,迁都。”

  林珩放下筷子,舀起一勺肉汤送入口中。他怀疑这些国君和蕲君熟识,否则举措怎会如此相似。

  膳食用毕,侍人入殿撤走餐具。

  婢女移近铜灯,点燃熏香。烟气袅袅上升,清香弥漫在殿内,沁人心脾。

  马桂捧着两只木盒入内,里面装有田齐的来信以及上京送回的情报。

  “君上,蜀侯书信,上京送回消息。”

  “放下吧。”

  “诺。”

  马桂放下木盒,躬身退至一旁。

  林珩先打开田齐的书信,看过其中内容,不由得笑了:“蜀地刚平,正该稳固国内,出什么兵。”

  嘴里这样说,他铺开一卷空白的竹简,提笔写下回信,落印后交给马桂:“即刻派人送出,不得延误。”

  “诺。”马桂捧起竹简退出殿外,身影消失在门后。

  待殿门合拢,林珩打开雍檀送回的情报,凝视其中文字,脸上的笑容逐渐收起,神情变得严肃。

  “千名盗匪,半数身份不明。”

  在书信中,雍檀写明当夜诸事,包括他的怀疑,全部撰于笔下。

  “王子还是贵族,亦或两者皆有?”

  林珩陷入沉思,手指轻击桌面,声音由快变慢,某一刻忽然停住。

  他想起楚煜提到的一件事,或者该说是一人,中山国国君后裔,喜烽。

  会是他吗?

  勾结盗匪袭城,确有不小的可能。

  不过,嚷嚷着要驱逐天子,还把晋国拖下水,更像是为夺权所为。

  “王子肥,王子害,还是王子典?”

  想到几名王子,不免回忆起上京为质的日子。

  林珩垂下眼帘,嘴角牵起一抹笑纹,全无半丝温度。

  “蠢物。”

  愚蠢偏要自作聪明,这是逼天子拿起屠刀,迫不及待要人头落地。

  当年他和田齐落入冰湖,天子舍弃三个儿子,全无半点犹豫。以为他会顾念亲情,实属于大错特错。

  雍檀有意追查背后之人,林珩却认为不必。

  天子去伤脑筋,晋暂且做个看客,必要时推上一把,足矣。

  目前紧要的是东出伐楚。

  思及此,林珩又拿起雍檀的书信,看到天子承认不查,自认言行有过,嘴边笑意加深。

  楚国上疏天子,想要扯大义。

  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过失,之前的旨意再无权威,楚国的行为也变成笑话。

  笑话归笑话,他不介意落井下石。

  林珩铺开竹简,笔走龙蛇,又成一篇檄文。

  “来人。”

  “仆在。”马塘入殿领命。

  “送往临桓城,悬挂城头。并派人宣扬各国,务必人人皆知。”

  “遵旨。”马塘捧起竹简退下,脚步声逐渐远去。

  林珩靠坐在屏风前,单手撑着下巴,很想看一看楚项读到这篇檄文的表情,应该会十分有趣。


第一百九十二章

  冷风吹散薄雾,晨光透过云层洒落,为座落在平原腹地的雄城覆上一层赤金。

  肃州城外,三座祭台拔地而起。

  祭台四面雕凿台阶,由下至上逐层缩窄。

  祭台顶部矗立铜鼎,鼎下四足,鼎身有双耳,表面浮凸花纹,专为祭祀铸造。

  多座方形柴堆环绕在祭台下,干柴遇火既燃,烈焰迎风跳跃,热浪翻滚,火光炽烈。

  城头响起鼓声。

  赤膊的军仆交替挥动鼓槌,重重砸向鼓面,声音雄浑厚重,震耳欲聋。

  城门大开,国君率百官出城,宣告祭祀正式开始。

  玄车为首,林珩按剑站在车上。

  百余驾战车紧随在后,车上氏族皆长袍高冠,腰佩宝剑。

  车轮转动,战车一辆接一辆行过,碾压过铺展的晨光,径直驶向祭台。

  三座祭台对面,数万大军队列严整,济济跄跄,旗鼓相望。

  玄车抵达祭台下,林珩抬起右臂,氏族战车陆续停住。众人以官爵排列,九卿在前,次为中大夫,再次下大夫。

  鼓声告一段落,号角声取而代之。

  声音苍凉豪迈,随风传出,回荡在旷野之中。

  多名晋巫出现在祭台下,全都腰缠长带,脖颈悬挂骨链。灰白的发披散,头顶兽首和鸟羽,围绕祭台大声祝祷。

  “祝!”

  伴随着唱喝声,用于祭祀的牺牲被牵至篝火前。

  “君上执剑,敬天、祀地、祭鬼神!”

  唱声陡然拔升,变得高亢尖锐。

  林珩步下玄车,拔出腰间佩剑,凌空一挥,斩断牺牲的脖颈。

  血光飞溅,刹那间染红视野。

  羊首落入鼎内,羊身被投入烈焰。

  火光吞噬羊身,眨眼间腾起数米。柴堆中心发出爆响,焰光膨胀碎裂,无数火星飞散。

  燃烧的碎木划过半空,拖着焰尾坠向地面,如同降下一场红雨。

  火星落到巫的身上,几人却浑然不觉,继续高声唱诵巫言,高举双臂祈愿上天。

  林珩倒提着宝剑越过晋巫,袍角曳过地面,迈步登上祭台。

  氏族们走下战车,目送国君登高,气氛肃穆,神情庄严。

  “祭!”

  十余名巫伏向大地,额头紧贴地面,起身时发出高喝。

  林珩登至祭台顶端,恰遇空中流云飞散,阳光坠落,瀑布般流淌他全身。

  冕冠反射金光,旒珠荡漾七彩。

  衮服的袍袖被风鼓起,腰间佩饰轻击,声音清脆悦耳。肩扛的玄鸟浮现金辉,霎时变得鲜活,在光中振翅欲飞。

  众人仰望高处,不自觉屏住呼吸。

  晋巫完成祝祷,同时捧起骨甲,高高向上抛出。

  雕刻文字的甲片短暂滞空,似被透明的线牵引,组成不规则的图案,同时落向地面。

  落地的一瞬间,甲片边缘震颤,许久方才静止。

  巫匍匐向前查看,得出占卜结果,表情变得激动,一起振臂高呼:“吉!”

  声音穿透呼啸的冷风,震荡开来,回响在众人耳畔。

  祭台之上,林珩立于鼎前,依礼祭祀天地鬼神。

  巫的声音传来,他完成最后一礼,抬头仰望苍穹,双眼被阳光刺痛,脸上却扬起笑容。

  天命,国运。

  事在人为。

  袖摆振动,高处的身影回转,正面祭台下的大军。

  林珩抬起手臂,宝剑遥指向东。血线沿着剑身蜿蜒,至剑尖凝成血珠,缓慢坠向脚下,飞溅开一朵暗红。

  “楚,晋之仇敌。”

  “言无状,行不义,狂妄无礼。”

  “先蔑晋室,又袭晋土,肆意猖狂,令人发指。”

  “今集结大军,东出临桓,讨不义,伐楚!”

  冷风掠过,撕扯战旗,猎猎作响。

  林立的旗帜下,甲士以戈矛顿地,厚重的刀背敲击盾牌,声音由杂乱变得整齐,最终连成一片,山呼海啸一般。

  “伐楚!”

  数万人齐声呐喊,声音响彻云霄,震动苍茫大地。

  鼓声又起,融合号角声,奏响战争的旋律。

  林珩步下祭台,登上玄车,号令全军开拔:“东出!”

  车轮滚滚,留下并排辙痕。

  战车鱼尾雁行,中途分成不同阵列,在战旗的调度下归入三军。

  新军以骑兵为主,机动性更强,一路护卫国君前行,马蹄声犹如奔雷。

  步甲全副武装,戈矛如林,气势惊人。甲胄反射乌光,背负的盾牌凸起兽纹,狰狞可怖,望之遍体生寒。

  甲士身后是大量军仆。他们专司护卫辎重,行进间分成两列,竖起铜墙铁壁,保护高高隆起的大车。

  车辆分为不同规格,大部分由骡马牵引,奴隶在车旁推动。由蒙布下的形状以及车辙印推断,车上主要装载粮食和帐篷。

  另有部分车辆出奇大,车板增宽加长,厚度是普通车辆的两倍。车轮高过人的头顶,蒙布遮挡下凸起一座座小山,需要强壮的雄鹿和青牛才能拖动。

  青牛是晋地饲养,雄鹿则来自蕲国。

  得知林珩要借鹿,蕲君乐得合不拢嘴,连夜调动国内,挑选最强壮的鹿送入肃州。一同送来的还有驯鹿的奴隶,个头不高,身板却相当厚实,四肢粗壮无比,力气大得惊人。

  这些大车上装载的全是兵械,野战攻城都能发挥效力。

  最值得一提的是,大军列装铁器,大型兵械也用铁和铜铸造,威力成倍增强,势必在接下来的大战中震惊诸国。

  军中跟随数百工匠,半数是大匠。都是从工坊抽调,各个有膂力,必要时也能战场厮杀,战斗力不亚于军仆。

  扈从军行在队伍最后。

  他们的组成颇为复杂,既有内附的羌夷,也有投奔村庄的野人。

  在出征之前,军中主簿为他们造册,告知战场立功就能得赏赐。若战死沙场,有这份名册在,赏赐可归家人。

  “尔等不能得爵,可凭首级得谷绢、牲畜和钱。斩首十级以上者赏屋舍,分田地。”

  听完主簿的话,扈从军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愣在当场。

  他们压根不认为被区别对待,更无丝毫不满,反而满心惊喜。仿佛天上掉馅饼,正好砸到自己头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杀敌就有粮食、绢帛,能分牲畜和房屋,还能得田地。这般丰厚的赏赐,他们做梦都不敢想。

  至于不能封爵,在他们眼中理所当然。

  天子分封四百年,历数各个诸侯国,无一例外,唯氏族能袭爵,连国人都不行。

  晋国变法恩及国人和庶人,已是前所未有,开创先河。他们连庶人都不是,更应该脚踏实地,而非白日做梦。

  退一万步,他们投身晋国,代代融入,自己不成还有儿子,儿子之下还有孙子,子孙后代在此繁衍,终有一日能改换门庭,真真正正成为晋人!

  怀抱着美好的愿景,扈从军全体斗志昂扬,恨不能立即奔赴战场与楚军展开厮杀。

  大军开拔时,国太夫人走出晋侯宫,再一次登上城头。

  站在女墙后,目送大军远去,久远的一幕重现脑海。

  时光的大门突然开启,玄车上的背影与记忆中重合,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千军万马如臂指使,以霸道之姿纵横天下。

  “烈公后继有人。”国太夫人低语一声,单手覆上城墙的土砖,掌心一片冰凉,印上粗粝的纹路。

  冷风卷过城头,鼓振她的袖摆。

  缠绕在腰间的绢带随风飘起,带上镶嵌的彩宝和珍珠浮现光华。

  高髻上的金簪反射阳光,卧虎瞳孔中的宝石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林乐随国太夫人一同登上城墙,目送大军行远,震撼挥之不去。一时间心潮澎湃,柔美的脸庞泛起潮红。

  国太夫人收回思绪,侧头看到她的模样,发出一声轻笑。

  “大母,乐失态。”林乐有些羞赧。

  “无妨,我当年送烈公出征也是这般。”国太夫人牵起林乐的手,继续看向远去的大军,声音温和,眼中蕴含岁月沉淀的智慧,“你年少,这次不能成行。但你有封爵,终有一日要履行责任,走上晋人的战场。”

  说到这里,国太夫人转过头,目光锁定林乐,沉声道:“你的姐妹能在后宅嬉戏,你不行。别的宗室女喜好风花雪月,你要掌握的却是军政。你要追随君侯脚步,能仿效的只有公子原,直至超过他。阿乐,能做到吗?”

  “我能。”林乐用力点头,目光坚定,没有半分迟疑。

  “光说不行,必须做到。”国太夫人又看向远处,已见不到玄车的影子,只有绵延的黑色大军以及飘扬在风中的旗帜,纵贯广阔平原。

  “遵大母教诲。”林乐正身叠手,态度无比认真。

  “好孩子。”国太夫人抚过林乐的发顶,又一次牵起她的手,带着她一起走下城头,“你的路注定不易,却是多少宗室女梦寐以求。君上爱护你,你的母族也得用,但这些都是外力,今后能走到多远,仍要靠你自己。”

  两人一路前行,话音落在身后。

  林乐认真思量,仔细咀嚼国太夫人话中的每一个字,心中有所得,目光湛亮,志向愈发坚定。

  “乐定牢记大母教诲,必不负君上期待!”

  当日,晋国大军开拔,浩浩荡荡开赴临桓城。

  同一时间,楚国也集结数万军队,由楚项亲自指挥,开往与晋国相邻的寿申城。

  楚军行军途中,一封楚项的亲笔信飞送齐国,送至公子弼面前。

  彼时,公子弼刚下朝会,正同齐相商议上京传回的情报。

  侍人引楚使入殿,后者手中捧着木盒,盒盖有铜锁把守,形为睚眦,唯有楚侯能用。

  楚使入殿后,公子弼与齐相便停止交谈。

  前者道明来意,恭敬送上书信。公子弼亲手打开木盒,取出里面的竹简。

  “我国君上言,晋越有盟,晋发兵数万,越屯兵于边,战必大。楚战两国,恐旷日持久。四国各踞一方,天下势稳。如晋越强大,楚落下风,上京日渐衰败,齐如何独善其身?”

  公子弼没有立刻出言,而是捧着竹简细读,认真衡量利弊。

  他明白楚项的用意,也听到些许风声,得知晋国有铁,又有越国相助,此战对楚不利。

  齐楚有历城之盟,如今楚国递送国书,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坐视不理。

  何况晋侯野心勃勃,楚国若败,晋人的兵锋会指向谁?

  应该不会是越国。

  “唇亡齿寒。”

  思及此,公子弼目光微沉,利落合拢竹简,已然有了决断。


第一百九十三章

  公子弼心有决策,却未表现于外。

  他放下竹简,看向对面的楚使,正色道:“事关重大,非一夕能决。君暂去歇息,待明日宣于朝会,氏族共议再予回答。”

  军情如火,刻不容缓。

  楚使担忧战事,心中万分焦急,却不能明言催促。

  公子弼明摆着拖延,给出的理由却无可挑剔,完全合情合理。

  万般无奈之下,楚使只能压下心头焦躁,听从对方的安排,暂离齐侯宫,下榻城中驿坊。

  殿门开启又关闭,脚步声逐渐远去。

  齐相匡斌目送楚使离开,视线移回上方,见公子弼又拿起竹简,心中有所猜测,遂道:“出兵与否,公子可有决断?”

  “楚人狡诈,但有一事没说错,晋侯野心勃勃,有问鼎之心。偿其大欲,必征战四方,杀伐不断。今楚晋争锋,万乘相抵,刀锋匹敌,初战至关重要。不能胜必士气大跌,久战不利,乃至引发国内动荡。”公子弼放下竹简,指尖擦过落在末尾的印章,扭曲的兽纹环绕楚字,象征一国之君。

  “公子有意出兵?”虽是疑问的语气,齐相心中已有答案。

  战鼓尚未敲响,态势已然明朗。

  晋楚相争,若是两败俱伤,则对齐大为有利。但晋有了铁器,且有越国相助,形势对楚不利,他所期望的局面很难实现。

  一旦楚国落败,楚项不可能全身而退。楚国国力受创,必会伤筋动骨。

  届时越霸南境,晋霸西境,两国联合,天下谁人能挡?

  齐也不行。

  甚者,以齐国的疆土和体量,更会被两国盯上。

  齐相看穿隐忧,公子弼也不例外。他甚至比前者看得更深,思索得更为透彻。

  “齐应发兵,然主动在我。”公子弼决定出兵加入这场国战。但他必须掌握主动,不能遵循楚国的步调,听从楚项调度。

  思及此,他铺开一张绢,提笔蘸墨在其上勾勒。

  笔杆以玉雕琢,鸟翼鱼身的图腾盘绕其上,线条十分精美,在转动间流动微光。

  在公子弼笔下,一幅舆图迅速成形,跃然纸上。

  匡斌靠近细观,认出中心处是齐国边境要城丘吕,向西南辐射数地,多是附庸于齐的小国。

  其中瀍、淆两国疆域最大,形似两柄长勺嵌合,沟通西境,是齐与晋之间的交通要道。

  公子弼停下笔,不待墨迹干涸,手指压在丘吕城所在,其后缓慢移动,穿过瀍、淆两国,在晋国边境重重一点,静止不动。

  “为战晋国,楚邀齐出兵,未必不想趁机弱齐。从其意,齐退居楚后,非我乐见。”公子弼加重语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此战关乎晋楚,关乎齐越,更关乎天下。既要战,必当争锋。”

  匡斌斟酌片刻,谨慎道:“四国鏖战,必然搅动天下风云。上京日渐衰败,天子不愿大权旁落,想必会设法插手。”

  “上京?”公子弼嗤笑一声,对匡斌的担忧不屑一顾,“今岁大觐,诸侯使臣齐聚上京,天子于飨宴自认过失,威严早就所剩无几。区区一股盗匪,竟然屡剿不绝,任其发展到如今规模,兵备废弛可见一斑。飨宴当日,诸王子借势夺权,事虽不成,却得罪了晋国,更将王室不和昭告于天下。今日的上京城哪还有立都时的威望。若平王泉下有知,怕是会怒极,恨不能手刃后代子孙。”

  正如公子弼所言,上京城军队废弛,守城的甲士不堪一击,任由盗匪来去自如。

  城内遍布各国探子,一城之地的小国都能安插耳目,分明被渗透成了筛子。

  大觐期间的种种早就传遍各国,本该被人仰望的天子已然跌落凡尘,成为不折不扣的笑话。

  “天下共主本该高高在上。如厉王,纵然暴虐无道,也能存有威慑。现如今?”公子弼冷笑一声,随意摇了摇头,笑容中充满了轻蔑和鄙夷。

  匡斌张了张嘴,担忧并未完全消失,却不得不承认公子弼所言在理。

  如今的上京城一片乌烟瘴气,诸王子显露夺权野心,天子自顾不暇,纵然想要插手诸侯国战,怕也是有心无力。

  公子弼收起冷笑,注意力再一次回到舆图上,话归正题:“我决定集结军队,出丘吕城,借道瀍、淆两国奔袭晋边,再与楚军汇合。”

  “借道?”

  “不错。”公子弼抬头看向匡斌,烛火的光照在他脸上,焰心映入他的眼底,为漆黑的瞳孔染上一抹亮色,“瀍、淆表面附庸于齐,岁岁入贡,实则暗结吴、越,与魏国也有联络。此次借道伐晋,顺则许其继续入贡,不然就灭两国,收其疆土。”

  “公子,此举不义。”匡斌皱眉说道。

  “大争之世,不义之战比比皆是。变则强,强则生。不变则弱,弱必亡。齐有君子之名,然自襄公以下,国君、宗室、氏族,何来君子?不过沽名钓誉,觍颜自称。”公子弼不讳言齐国现状,将最真实的一面揭露开,坦言种种虚伪,包括他自己在内,“既非君子,何必囿于名声。况此次出兵利益居先,又有什么大义可言。”

  万没想到公子弼会说出这番话,匡斌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有一事委托相国。”公子弼话锋一转,收起冷嘲热讽,清俊的脸上浮现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公子请讲,臣必竭尽所能。”匡斌肃然神情,正色回道。

  “晋,楚,越,三国大军齐出,立国君大纛。”公子弼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字字句句无比清晰,“齐出兵,立我战旗,未免矮人一头。”

  匡斌深吸一口气,猜出公子弼言下之意,不由得心头一凛。

  “父君沉疴在身,无法处理国事,也不能再出征。为国计,理应禅位。”

  话音落地,殿内陷入寂静。

  灯芯突然发出爆响,火光跳跃,牵引落在屏风上的暗影,不断扭曲拉长。

  公子弼凝视匡斌,后者别无选择,唯有俯身道:“公子所虑甚是。臣为相,责无旁贷,愿助公子一臂之力。”

  “善。”

  齐国权位更迭,就此一锤定音。

  翌日朝会,久未露面的齐侯出现在大殿内。

  礼乐声刚刚结束,齐相匡斌即率百官请命,迫齐侯退位,禅让公子弼。

  齐侯面庞枯瘦,原本高大的身躯变得佝偻,委顿在宝座上,整个人精神萎靡,瘦骨嶙峋。

  他在上朝之前服过汤药,有助他振作起精神。

  可惜重病在身,汤药治标不治本,他很难继续支撑,只能虚弱地抬起手,指了指摆在面前的君印,沙哑道:“寡人久病,无力治国,传位公子弼。”

  “君上英明!”

  群臣俯身下拜,声音回荡在殿内,落入齐侯耳中,却像是隔着一层水帘,破碎失真。

  不理会氏族的表演,齐侯颤颤巍巍站起身,由侍人搀扶着离开宝座,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穿过金碧辉煌的大殿,直至走出殿门,再也没有回头。

  公子弼目送齐侯的背影,旋即握住君印,召众人起身。

  “起。”

  “谢君上。”

  氏族们陆续起身,分别归入左右两班。

  公子弼来到国君宝座前,振袖落座。

  青袍阔袖,腰缠玉带。

  头上一顶玉冠,冠缨垂落肩头,愈显面如冠玉,俊逸非凡。

  正式手握君印,赵弼下达第一道旨意:“齐楚结历城之盟,今楚晋国战,楚侯遣使递送国书,邀齐相助。晋侯狼贪虎视,有移天换日之心,晋臣咆哮王宫,天子不能辖制。楚若败,晋越有盟,齐不能独善其身。为国计,寡人旨意,集结三军,兵出丘吕城。并召集附庸国军,借道瀍、淆两国,伐晋。”

  “遵旨。”

  氏族们早有准备,听到新君旨意,无一人提出异议,集体叠手下拜,恭领君命。

  至此,四大诸侯国全部完成权力更迭。

  四国大军集结,天下目光汇聚到晋、楚两国交界,一场大战即将正式拉开序幕。

  彼时,晋国大军日夜兼程,比预期提前两日抵达临桓城。

  大军抵达时,正逢日暮时分。

  日轮开始下沉,半掩于地平线。

  晚霞漫天,入目一片火红,近似泼洒的血色。

  临桓城座落在东出要道,城内防守严密,刁斗森严。

  城外要塞星罗棋布,大大小小的堡垒延伸至整条边界线。其中两座被楚军焚毁,来不及修葺,只能放弃驻军,沦为一片废墟。

  临桓城头旗帜林立,十步一岗,五步一哨。

  轮守的鼓声响起,一队甲士登上女墙,就见本该休息的同袍仍站在原地,一个个驻足眺望,看着远处目不转睛。

  众人心生好奇,下意识加快脚步,与前者并肩而立。

  “在看什么?”

  “那里!”

  顺着同袍手指的方向,甲士抬头望去,就见地平线处涌出黑潮,数不清的旗帜在风中飘扬,被夕阳晕染,覆上醒目的暗红。

  呜——

  号角声传来,亘古苍凉。

  甲士侧耳细听,极目张望,终于看到闯出夕阳余晖的战车,望见奔驰的战马,捕捉到撕扯在风中的图腾旗。

  “君上,是君上!”

  “君上来了!”

  欢呼声响彻城头,瞬间连成一片。

  县大夫田方正在东城墙巡视,听人禀报,脚步匆匆来至西面。望见行近的大军,激动之情难以抑制,亲自敲响战鼓,应和大军的号角。

  鼓声隆隆,号角阵阵。

  大军距离城池更近,十余黑骑率先驰出,至城下叫门。

  “君上驾临,开城门!”

  伴随着黑骑的声音,城门后的绞盘开始转动,门栓被移开,厚重的城门缓慢向内开启。

  奔雷声越来越近,国君玄车一马当先,悍然闯入众人眼帘。

  临桓城是晋边要地,国人世代驻守。城内男女老少俱能开弓上马,可谓全民皆兵。

  他们中的部分曾跟随壬章奔向肃州,闯入宫廷驱逐晋幽公,亲眼见证林珩登上君位,在城外立起巨石,铭刻国人所为乃是义举。

  余者此生不曾离开边塞,只能从归来人的口中听闻新君的英明神武。

  凡是临桓城中之人,都因林珩变法获益,对国君的拥戴从不曾减弱,一日胜似一日。

  日前楚国犯边,林珩发檄文宣战,两封檄文均悬于城头,正对楚国边境。

  得知国君将至,临桓城上下无不满心期待。

  他们清楚大战即将到来,也料到厮杀必然惨烈,但无一人怯战。

  城中无论男女都在擦拭兵器,连白发苍苍的老人和半大的孩童都拿起弓箭,准备迎接战斗。

  今日傍晚,城外传来号角,城头响起鼓声,立即引来城民注意。

  甲士的欢呼传入城内,众人才知国君抵达,无不欢喜雀跃。

  城民们停下手头事,纷纷涌向入城必经的长街,翘首以待君驾出现。

  绞盘停止转动,城门完全开启。

  马蹄声渐近,紧接着是车轮声,清晰传入众人耳中。

  两队黑骑率先入城,皆是高头大马,全副武装。为首者单臂擎旗,越过人群并辔前行。

  黑骑之后,五马牵引的玄车穿过城门。

  驾车的车奴身高九尺,双臂粗壮,衣袖也遮不住隆起的肌肉,整个人恍如一座小山。

  车辕和车身全部漆黑,车身雕刻玄鸟,图腾饰以金,华贵威严。

  车顶张开金伞,伞下是一黑袍青年。衮服冕冠,姿容俊雅。面色略显苍白,黑眸更行锐利。

  车辆行进间,青年衣袖鼓振,袖摆的山川纹鲜活流淌。旒珠轻轻摇曳,落下斑斓彩光。

  玄车过处,人群下意识屏住呼吸。

  青年眸光掠过,似有煞气挥之不去。

  身处四战之地,临桓城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煞气代表着什么。

  众人凝望着年轻的国君,震撼冲击脑海,激动和兴奋如潮水汹涌。

  短暂的寂静后,道路两侧爆发巨大的欢呼声。

  “君上武威!”

  声浪骤起,席卷城内,直冲云霄。


第一百九十四章

  大军抵达临桓,在城外扎下营盘。

  大大小小的帐篷蔓延开来,一眼望不到尽头。

  入夜后,营内点燃篝火,等人高的火把架在地上,火光连成长带,照亮黑暗的旷野,仿佛九天银河落入凡间。

  临桓城头立起火把,甲士轮番巡逻,防守更加严密。

  有别于往日的肃杀,今夜的城内格外热闹。

  临街的房屋灯火通明,城民走出家门,兴致勃勃谈论白日里的盛况。

  “君上武威,必破楚!”

  能容四马并行的长街上,数名主簿一字排开,面前摆设方桌,桌下敞开木箱,箱里摞放着空白的竹简,每一卷都有相同的刻印,用于日后核对战功。

  “排队,不许拥挤!”

  每名主簿身边跟随五、六名文吏,帮忙整理簿册并查缺补漏。

  数队军仆奉命维持秩序,组织城民排成长队,方便主簿核对身份以及体貌特征,详实记录到竹简上。

  “君上旨意,行军功爵,无分国人庶人,斩首即功,得爵,授田,赏赐谷绢牲畜,并分奴隶。”

  主簿拔高嗓音,嘈杂的人群迅速安静下来。

  临桓城远离国都,此地国人世代守边,专门对抗强盛的楚国,轻易不会调动。

  此前林珩西进,先灭郑,后会盟于丰,新军屡立奇功,三军也分得一杯羹。临桓城中部分国人加入新军,更多则是留在边地,未参与到西境战事,自然也未得寸功。

  大军出发之前,林珩就做好布置。君驾入城当日,即对临桓城内的国人进行造册。

  此地全民皆兵,不提青壮男女,老人和半大的孩童也能上阵杀敌。

  为彰显公平,林珩下旨另立簿册,凡击敌斩首者,无分男女老幼,皆依律给予赏赐。

  “女子也能得爵?”

  一张方桌前,主簿正运笔如飞,头顶忽然落下声音,引得他抬起头。

  他的个头已经不矮,哪怕站直了,视线仍只及对方鼻尖。

  更令他诧异的是,面前之人分明是一名女子。穿着麻布制的衣履,比多数男子高出半头,身材健壮,肩膀宽阔,身后背着一具犁,力气显然不小。

  短暂的惊讶之后,主簿迅速回神,清了清嗓子,说道:“君上下旨无分男女老幼,斩敌即得功,爵位也不例外。”

  女子闻言大喜,一巴掌拍上桌面,急切道:“劳烦使君记上,我名兕女,年十八,有力,能战。”

  “兕女?”主簿落下笔,语气有些惊讶。

  队伍中有女子相熟之人,见状高声道:“兕女自幼高大,体壮类其父祖。她及笄之年就徒手扳倒一头青牛,力能比兕,故名兕女。”

  女子的家人也在队伍中,闻言都是满面笑容,与有荣焉。

  兕女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个头比同龄人高出一截,手长脚长,力气同样不小。

  听到人群中的声音,主簿暗暗咋舌,手下不停,很快记录下兕女的名字和年龄,详细描绘她的体貌。

  一切记录完毕,确认无误,主簿交代兕女在竹简按下手印。墨迹干涸后,主簿用布条捆扎起竹简,单独放入一只木箱中。

  之所以如此,全因他想起女公子乐即将就封,身边正缺人手。兕女的出身年龄正合适,至于本事如何,需要上一回战场才能确认。

  主簿知晓此事并非偶然。

  他出身雍氏旁支,清楚女公子乐对雍氏的重要性。

  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他乐得提供支持,或能助他这一支更进一步,在族中有更多话语权。

  兕女不知主簿的意图,见簿册单独存放,心中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

  身后的队伍还长,她不想多耽搁,紧了紧捆扎犁的绳子,弯腰抄起放在地上的连枷,小心扛上肩头,确保不会误伤到人,才穿过人群离开。

  中途遇到还在排队的家人,兕女停下脚步,想等几人一起归家。却听母亲道:“你先回,杀一头羊,今夜炖煮。”

  “好。”兕女咧开嘴,想到炖肉的滋味,不由得迈开大步,逆长队而行,很快消失在人群之后。

  兕女的出现仅是小插曲。

  接下来的时间,队伍中再未出现异常。

  记录下最后一人,主簿终于能停笔,挽起衣袖,用力揉着酸疼的手腕。

  文吏十分有眼色,无需主簿动手,利落清点簿册,分类摆放装箱。再逐次合拢箱盖,并在箱上落锁。

  从今天起,直至战后论功行赏,木箱不会再打开。

  此举为防有人篡改簿册,或是恶意损毁。

  林珩登位之后,在晋国实行严刑峻法。关系到战功,惩罚极其严重,未必有人敢以身试法。但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未雨绸缪总好过事后补救。

  时间已经不早,城民大多已经散去,道路上少见行人。

  主簿和文吏离开长街,由军仆抬起木箱,打着火把穿城而过,去往林珩驻跸的县府,赶在天明前将簿册入库。

  月上中天,乌云从四方围拢,大片遮挡住星光,夜风更冷。

  县府前停靠多辆战车,占据整条街道。

  守门的不再是门奴,而是全副武装的甲士,一个个虎目圆睁,不放过任何可疑,样子杀气腾腾。

  主簿登上台阶,向甲士出示铜印,和文吏一同被放行。

  军仆被拦在门外,不允许入内。

  主簿和文吏只得接过木箱,两两合力提起来,绕过门后的照壁,穿过青石铺设的庭院,去往位于大厅西侧的库房。

  庭院中立有灯架,两排夹道,顶部高过人的额际。

  火光在灯盘中燃烧,照亮一行人的面孔。

  脚下的青石很不规则,大大小小的石块拼凑在一起,影子在地面拉长,罩上杂乱的石缝,似刀剑痕迹交错,在夜色下颇有几分骇人。

  越近大厅,灯光越是明亮,隐隐还能听到人声。

  大厅前有甲士巡逻,并有侍人守在廊下,非经允许不能靠近。

  主簿和文吏不敢停留,迅速调转方向,不约而同加快脚步,去往存放簿册的库房。

  刺人的目光移开,几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彼此相顾一眼,都没心思开口,沉默地提着木箱前行,远离灯火辉煌的大厅。

  大厅内,十多盏铜灯落地摆放,墙壁上开有凹槽,并排插入火把。

  火光跳跃,烟气短暂萦绕,即顺着窗口和房门流出。少许呛鼻的烟味也被熏香遮盖,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室内十分宽敞,布局发生改变。

  原本该摆放屏风的位置,此时立有一张木架,架上悬挂一幅舆图,详细勾勒晋楚两国边界。

  晋国一面是宫内保存,晋室代代传承。楚国部分来源于卢义舆图,由卢成予以补齐。

  林珩站在舆图前,凝视图上不语。

  氏族们站在他的身后,两旁的席位都被空置,放在矮桌前的茶汤早已变冷。

  席位末端,两名羌夷首领畏畏缩缩,一动不敢动。

  仰赖派出的勇士,他们的部落得以内附。此次有幸为扈从军,部众都是大喜过望,发誓为晋侯效死。

  这两支部落久居晋阳,常与智氏私兵打交道。

  晋国人凶狠残暴,动辄杀戮见血,此类观念根深蒂固,牢牢印在他们的脑海里。

  世人盛传晋侯暴戾,在他们看来,这压根不是缺点,反而是无与伦比的优点。

  强悍,凶狠,残暴。

  契合部落信奉的图腾。

  年少有为,运筹帷幄。一战灭国,进而霸道西境,数万大军如臂指使。多么强大,多么凶悍,多么令人赞叹!

  两人见到林珩,忠诚和崇拜近似狂热。

  没资格做晋侯手中的刀,他们便要做他的鹰犬,凡君侯所指,必定扑上去撕咬,绝不后退半步。

  临时被召至大厅,参与到战前议事,哪怕位在最后,两人也是受宠若惊,只觉得脚下像踩着云朵,轻飘飘,根本难以落地。

  林珩和氏族围在舆图上,集思广益,认真商讨出兵路线。

  有人留意到格格不入的两人,并未放在心上,任由他们坐在原地发呆。

  君上要施恩。

  氏族心有共识,虽不喜羌夷同席,但经雍楹提醒,记起平王收八部的旧事,也就不再有异议。

  这两个羌夷不算聪明,好在识时务。从进入大厅就老老实实,不算上碍眼,众人也就听之任之。

  听取氏族的意见后,林珩手执刀笔,翻转笔身,轻点图上的某处。

  “寿申城,楚项大军进驻此地。”

  不久之前,信鸟飞入大军,带来楚国情报。

  庸潜伏纪州城,与公子弦搭上关系,千方百计套取情报。

  公子弦心怀有怨,猜出庸的身份不简单,极可能是晋国的探子,也可能是越国。他却乐意装聋作哑,更顺水推舟,向庸透露楚军的发兵日期和路线。

  为达成目的,公子弦很能放下身段,主动缓和与妻子的关系,方便他出入宫廷,参与到楚国氏族的宴会中,获得更多有用的信息。

  每隔一段时间,门客峦青就向府外传递书信。这些书信无一例外,全部落到庸的手中。内容经过核实摘录,第一时送回晋国。

  楚项率大军出发当日,林珩就掌握了楚军的动向。

  根据大军的脚程,楚项已距寿申城不远,不出一两日就能抵达。

  林珩看着舆图,笔杆在图上移动,以寿申城和临桓城为两端画出一条线,又以这条线为中轴,圈出一个大致的范围。

  “野。”看到林珩画出的区域,壬章眸光微凝,一个地名脱口而出。

  野地位于晋楚两国交界,本为野国所在。

  三百年前,野国遇外敌入侵,战后发生瘟疫,国人十不存一,国君、宗室和氏族死伤殆尽,国祚就此湮灭。

  昔日的都城沦为一片废墟,清河的支流穿行而过,河道不断拓宽,横亘在平原上,世人多称其为野河。

  林珩将首战地点选在此处,出乎众人预料,包括智渊在内,多数人面露不解。

  唯有壬章陷入沉思,看着野地的位置,脑海中描摹该地的地貌,不多时有所明悟。

  “君上,战于野,是要临河列阵?”壬章开口,当即引来众人注意。

  “然。”林珩颔首,转身背对舆图,灯光落在他身上,衮服的刺绣浮闪金光,几要刺痛人眼。

  “临河列阵,遇楚军渡河,半途击之,胜算极大。”智渊猜出林珩的用意,眸中异彩连连。

  “楚善战,兵常行诡道,未必中计。”鹿敏道出现实问题。

  “大国交战需下战书。递战书于楚,并告各国。楚军不来,每日至城下约战。”林珩握住笔杆,摩挲着雕刻的花纹,“另派兵至楚边境,日夜袭扰边城堡垒,迫其出战。”

  林珩话音传来,坐在大厅末位的羌夷首领同时眼睛一亮。

  约战?

  袭扰?

  撩过就跑?

  这活熟练,简直是量身打造,他们可以!


第一百九十五章

  县府内,大厅的烛火燃至后半夜。

  至丑时末,更鼓敲响,议事方才告一段落。

  “臣告退。”

  以智渊和鹿敏为首,氏族拜礼后退出大厅,陆续走出府门,登上马车。众人连夜前往军营,抓紧战前布置,务求不遗漏半分细节。

  羌夷首领走在人群后,一路上喜气洋洋。

  两人从奴隶手中接过缰绳,利落地跃身上马,迫不及待返回营内,将好消息告知部众。

  “君上命我等往寿申,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绝不能错过!”

  两人心头火热,同时一甩马鞭。战马撒开四蹄,接连越过数辆氏族马车,先一步赶往城外。

  目及两人背影,车上氏族不禁皱了下眉。想到国君的安排,终究什么也没说,只令车奴加快速度,尽快出城去往大营。

  县府大厅内,群臣全部散去,坐席也被撤走,室内愈显空旷。

  火把燃烧大半,火光依旧明亮,甚至更加耀眼。

  橘红的焰舌包裹一团幽蓝,欢快跳跃在灯盘中,一团暗影聚在灯下,牢牢依附灯身。

  明光照亮室内,覆盖悬在木架上的舆图。

  一身黑袍的晋君站在舆图前,凝视图上,许久没有动作。

  马桂走入室内,脚步声极轻,近似低不可闻。

  距离林珩五步,他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双手托起一只木盒,盒盖紧扣,俨然盛装重要之物。

  “君上,越君书信。”

  声音传至耳畔,林珩转过身,目光落在木盒上:“何时送到?”

  “刚至。”马桂如实禀报。

  “呈上来。”

  “诺。”

  马桂迈步向前,停在林珩对面,将木盒捧高。

  林珩单手掀起盒盖,取出叠放的绢。展开后对灯细读,神情微微变化,当场发出一声轻笑。

  笑声中充满冷意。

  “不出所料。”

  信件不长,寥寥数十字,内容却至关重要。

  “齐侯禅让,公子弼登位,当日下旨,兵出丘吕城。借道瀍、淆两国,挥师晋边。”

  “齐军过境,瀍君重病,世子出迎。淆不肯借道,都城被破,淆君赤膊牵羊请罪。”

  林珩看着绢上的文字,思量赵弼的作为,缓慢收起笑意。

  他转身走回到木架前,从案上提笔,在舆图空白处勾勒,准确绘出丘吕城的位置。以该城为起点,圈出瀍、淆两国。

  “犄角之势。”

  林珩凝视图上,设想自己是赵弼,此时会如何做。

  齐军借道,兵入国都,瀍淆两国已是囊中之物。至晋边,先与楚军汇合,还是静观其变,坐视两虎相争?

  “变数。”

  两个字流出唇畔,林珩再次提笔落于图上,点下一座越国城池,名为“伏波”。

  此地与楚国接壤,距晋边也不远。楚煜之前来信,越国大军现驻扎于此,随时能够调兵遣将,加入晋楚两国的战场。

  “若无越军,齐军自能稳如泰山。越为变数,可改变战局。齐军难能坐山观虎斗。”

  再者,随着四国大军齐聚,附庸国的军队也陆续抵达战场。

  这种局面下,强势霸道才能慑服人心。

  为能夹缝中求生,小国习惯左右摇摆。今日定盟,明日背盟,实在屡见不鲜,不足为奇。

  大国交锋,军队旗鼓相当,气势至关重要。

  先声夺人,壮己气势,削弱对手,自能加大胜算。一旦声势被夺,想要翻盘就难上加难,绝非一件易事。

  林珩高调下战书,并派人四处宣扬。

  消息传扬开,哪怕楚项看出是计,他也必须顾虑人心。

  晋国邀战,楚国大军不应,理由再充分,“避战”两个字也已烙印,再也洗刷不掉。

  齐国也是同理。

  “赵弼以盟约出战,楚项陷入鏖战,他何能不出?”

  林珩放下笔,指腹擦过图上,染上浅浅的墨痕。

  鱼落网中,岂能不捞。

  既然来了,索性一网打尽,方可一劳永逸。

  单手覆上舆图,白皙的手指张开,按住既定的战场,缓慢向内收拢,如同攥住敌人的脖颈,一击毙命。

  “马桂。”

  “仆在。”

  “取信鸟来。”

  “诺。”

  马桂躬身领命,迅速退出门外。

  林珩铺开一张绢,提笔写成短信,在末尾落印,准备送去伏波城。

  “此战顺利,无需旬日,即能与君重会。”

  不到片刻,马桂去而复返。

  林珩亲手将绢系到信鸟背上,托起信鸟来到门前,在廊下放飞。

  夜色将尽,晨光朦胧,天边隐隐泛起鱼肚白。

  林珩站在廊下,仰望信鸟飞上天空,振翅消失在云后。

  “大争之世,进则胜,退则败。既行霸道,再无后退余地,必当急流勇进,一往无前。”

  晨风掠过庭院,转瞬穿过廊下,鼓振一双袖摆,似展开的鸦翼。

  冠缨随风飘起,短暂遮挡眼前。

  金光映入眼底,黑眸幽暗,仿佛两弯寒潭,深不见底,森冷彻骨。

  城外军营内,篝火燃烧殆尽,残存烟气袅袅,很快被风吹散。

  智渊等人回到营内,大多整夜未睡,一直忙碌到天明。

  扈从军营地内,羌夷首领眼下挂着青黑,却无半点困倦,反而精神头十足。

  选拔外出的勇士时,两人的声音异常洪亮。

  “此去楚地,必有大功!”

  前车之鉴不远,众人皆知此去凶险,但无一人退出,反而各个争先。

  见状,羌夷首领露出满意的神情。选定人手后,抓紧吩咐几句,就命人打开营门,亲自率领部众出发,前去与氏族的队伍汇合。

  大诸侯国交战,战书必由氏族递送。

  经过一番商讨,壬章奉命出使,持战书前往寿申城。

  随行有五百甲士,全是从新军中调拨,身手不凡,战场上能以一当五。

  羌夷勇士跟在队伍后,表面上充做护卫,实际的职责是在城下叫骂。若楚军不应战,就要发挥看家本领,日夜骚扰楚国边境。

  队伍集结完毕,林珩亲自出城相送。

  壬章下车行礼,从林珩手中接过战书和符节,正色道:“君上放心,臣此去定不辱使命!”

  话落,壬章再拜,转身登上马车。

  “出发!”

  城头传来鼓声,城下响起号角。

  千余人的队伍从临桓城出发,一路疾行,直奔楚国边城寿申。

  队伍过处,甲士按计划宣扬战书。

  待壬章抵达寿申城下,战书经过口口相传,内容广为人知,赶来助战的附庸国也全部听闻。

  “晋侯邀楚侯战于野。”

  众人的目光聚向寿申城,都很想知道楚侯会否应战。

  寿申城下,面对紧闭的城门,壬章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命人上前叫门。

  “晋君遣使,下战书楚侯,速开城门!”

  甲士策马上前,声音洪亮,一字一句清晰传到城头。

  女墙后似有人探头,不多时又收了回去。

  壬章在车内安坐,甲士轮番上前叫门。

  楚国迟迟不回应,叫门的换成扈从军,嗓门更高,一刻不停,城门不开誓不罢休。

  时间过去良久,门后终于有了动静。

  城头响起三声重鼓,厚重的城门向内开启。

  一名高冠博带,单耳悬金环的楚国氏族驾车行出,车后跟随百名甲士,迎壬章一行人入城。

  “未料晋使前来,有失远迎。君上宣见,使君请。”来人行至近前,表现得彬彬有礼。脸上皮笑肉不笑,话中绵里藏针。

  他故意侧头看向甲士身后的羌夷,讥讽道:“晋守西境四百年,未想真与羌夷为伍,奇也,怪也。”

  壬章目凝霜色,寸步不让,与之针锋相对:“不及楚国。昔楚共公伐申,申君言己无罪,楚共公自称蛮夷。坦然自若,不拘小节,天下无出其右者。”

  “使君博学。”楚国氏族冷笑一声。

  “多谢夸赞。”壬章无视对方难看的脸色,任凭其咬牙切齿,权当是夸赞,一句话照单全收。

  眼见讨不到便宜,楚国氏族当即偃旗息鼓,没有再自取其辱。

  两人并车进入城内,道路两旁是楚甲把守。

  马车穿过长街,两侧长戟林立,森寒之气萦绕。意志不够坚定,极可能被当场吓破胆。

  任凭楚军杀气腾腾,壬章始终夷然不惧,全不看在眼中。

  楚国氏族与他同行,见他如此表现,纵然身为敌人也不免心生赞赏,佩服他的胆魄。

  寿申城布局严整,两条道路直贯东西南北。

  县府座落在城南,楚项驻跸在此。

  马车停在门前,壬章被请下车,仅带一名文吏,不带任何甲士,昂首阔步进入府内。

  穿过庭院,登上两级台阶就是大厅。

  大厅门敞开,楚项坐在上首,多名氏族分在左右。

  壬章迈步走进大厅,端正衣冠,正身见礼。礼节一丝不苟,态度不卑不亢:“晋臣壬章奉君命前来,递战书于楚。”

  晋使队伍一路大张旗鼓,风声早就传来。

  壬章尚未入城,楚国君臣已知战书内容。

  对照舆图,确定野地所在,楚项思虑片刻,猜出了林珩的意图。

  战于野,屯兵河畔,半渡而击。

  此刻,壬章递上战书,楚项一目十行,更笃信心中猜测。

  他的反应却出乎预料。

  “回去转告晋侯,楚应战。”

  楚项没有合拢竹简,随意抛入盒内。他抬起手,立即有侍人捧来竹简和笔墨。

  当着壬章的面,楚项写下另一份战书,作为对晋侯的回应。

  “告知晋侯,十日后,战于野。”

  晋国选择地点,时间就由楚国来定。

  半渡而击?

  楚项冷冷一笑,两旁氏族杀气凛然。

  该让晋侯知晓,楚乃万乘之国,拥有强兵猛将,非郑国能比。楚国大军倾巢而出,势如凶兽,占据先机也无用。

  战场之上,死生之地,强兵碾压才是致胜法宝!

  接过侍人捧来的战书,壬章心头微沉,面上却不显分毫,当即告辞离开。

  “晋使携战书入寿申,楚国应战。十日后,战于野。”

  晋国能派人传播消息,楚国也是一样。

  壬章的队伍尚在途中,消息已传至越、齐等国。

  赵弼刚刚率军抵达,驻扎在瀍国边境的一座小城。听闻此事,当机立断改变计划,命人先往寿申递送国书。

  伏波城中,楚煜看过林珩来信,对照探子送回的情报,不由得眉心微拧。

  “楚人狡诈,然兵强,有利器。闻魏匠入楚,不可不防。”

  他快速写成短信,亲自放飞信鸟。随即命侍人传令,召三军军将议事。

  “传旨,速至。”

  “诺。”

  侍人退出门外,脚步匆匆穿过廊下。

  信鸟振翅高飞,眨眼间掠过侍人头顶。灰蓝的身影融入天空,逐渐化为一个黑点,消失在一片蔚蓝之中。


第一百九十六章

  初冬时节,寒风萧索。

  野地一片荒芜,不复见昔日盛景。

  曾经的诸侯国消失在历史长河,都城被沙石掩埋,残存的建筑沦为废墟。

  断壁残垣经历风吹日晒,暴雨侵袭,早就破碎不堪,遇寒风掠过,大片支离破碎。

  气温骤冷,河面浮起薄冰。

  晨起的雾气萦绕河畔,朦胧缥缈,如纱带蜿蜒曲折,串联南北。

  雾中传来杂沓声响,大片暗影出现在河畔。

  声音逐渐增强,震颤大地,惊走觅食的禽鸟和小兽。

  太阳越升越高,阳光穿透云层,金辉笼罩河面,驱散飘荡的白雾。

  雾气逐渐散去,现出自东而来的大军。

  战车在前,骑兵分于两侧,步甲居中。队尾是盖着蒙布的大车,由强壮的水牛牵引,奴隶在车轮后推动,一辆接着一辆,首尾相连,一眼望不到尽头。

  队伍中旗帜林立,红底金纹,睚眦狰狞。

  队首的一辆战车上,楚项身披甲胄,腰悬宝剑,手撑一杆长戟,凝视反射微光的河面,突然间抬起右臂,下令大军止步。

  “停!”

  凛寒将至,河水结冰。冰层看似牢固,实则异常脆弱,根本禁不住大军踩踏。

  楚项早有准备,大车上是搭建浮桥的材料,并派人搜集船只,全部集中到预定地点。

  为能顺利过河,他分批调动军队,提前三日抵达战场。

  楚国氏族日常不和,朝堂上各持己见,对楚项收拢军权始终不服气。但遇到大战,尤其对手是晋国,众人暂时抛下成见,能够齐心协力,通力合作。

  战车停在河畔,楚项目视前方,命匠人和奴隶搭桥。

  令尹贾吉驱车上前,停在他右侧。看一眼忙碌的匠人,开口道:“君上运筹帷幄,晋侯聪明反被聪明误,定将铩羽而归。”

  “令尹言之过早。”楚项摇了摇头,表情未见半点轻松,反而现出几分凝重。

  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在上京,在纪州,在争夺权力的战场上,依靠敏锐的直觉,他多次化险为夷。

  进入野地之后,他心中陡生烦躁,危险的直觉不断攀升,眼前却笼罩一层白雾,找不出困扰他的源头。

  贾吉仔细观察楚项,察觉到他的情绪,眼底闪过不解。

  楚项却无意解释,也无从解释。他斟酌片刻,下令骑兵四散巡逻,不放过任何可疑。

  “不到最后一刻,战局就存在变数。谨慎为上,万不可掉以轻心。”楚项沉声道。

  他的紧张感没有遮掩,很快影响到众人。

  以令尹为首,楚国氏族轮番派人探查四周,不敢有半点松懈。

  数辆大车被推到军前,车上蒙布掀开,全是长宽相近的木板和大小相同的木桩。

  十几名穿着短衣的匠人出现在人前,分组沿河畔行走,找到水浅处立下木桩,随即朝身后示意:“就在这里。”

  与此同时,河道上游行来一支船队。

  大大小小的船只和木筏填塞河面。顺流而下时,船首破开薄冰,轻易碾压而过,沿途留下清晰的吱嘎声,很快被水声吞没。

  甘究和甘庆站在船头,通过令旗指挥所有船只,用最快的速度向大军靠拢。

  数万大军过河,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动静定然不小。一旦被晋军发现,必然要遭遇拦截。

  “上军先渡,如有来敌,即背水列阵。”

  进入战场之前,楚项召氏族集思广益,考虑到多种情形,针对性做出布置,计划十分周密。

  然而事无绝对。

  万一晋人察觉楚军动向,恐将提前开启战端。

  届时,上军能否拦住晋军,让余下军队过河,就变得至关重要。

  “速!”

  船队越来越近,河畔打下成排的木桩,上百名奴隶抱着木头下水,不顾初冬的寒冷奋力泅渡向对岸。

  木头上缠绕绳索,专为搭建浮桥准备。

  奴隶强忍着寒冷,摆动四肢拼命向前游。有人成功抵达,有人中途体力不支,手脚抽筋沉入水下。

  没人在乎沉河的奴隶,遑论去救。

  很快,第二批奴隶被驱赶下水,重复前者的路线,拼尽全力游向对岸。

  先到的奴隶陆续出水,全身湿透,在寒风中打着摆子。

  他们冻得牙齿打颤,却片刻不敢停,第一时砸下木桩,拖拽手臂粗的绳索,在木桩上缠绕数周,牢牢捆成死结。

  “继续!”

  不到片刻时间,又有上百名奴隶入水。他们没有游向对岸,而是充当人桩,帮助工匠搭建木桥。

  “速!”

  甲士挥舞着长鞭,鞭花持续炸响。

  有个别奴隶恐惧河水,畏缩不前,当场被抽得皮开肉绽,紧接着被丢入河里。

  奴隶挣扎片刻,不敌寒冷的河水,身影消失在水面。落水处只余下一个漩涡,很快也消失无踪。

  “敢不从命,这就是下场!”

  见到同伴的惨状,其余人再不敢犹豫,遵照匠人的吩咐下水,动作比先时快了一倍。

  甘究和甘庆率领的船队先后靠岸,两人走下船头,前来国君驾前复命。

  “君上,臣幸不辱命!”

  楚项对两人颔首,目光扫视船队,继而眺望河对岸,未见任何异常。他不由得皱紧眉心,疑心自己草木皆兵,担忧太过。

  外出的骑兵陆续归来,回禀方圆数里不见人踪,更不见晋军的身影。氏族们也逐渐放松,不如先时紧张。

  大量船只停靠,代替桥墩撑起木板。

  奴隶在水中牵引绳索,因水温太低,都是面色苍白,手指哆哆嗦嗦,随时可能沉入水底。

  半数浮桥竣工,上军整装待发,列队踏上桥面。

  就在这时,头顶流云悉数散去,蔚蓝晴空一碧如洗。

  风变得更冷,呼啸刮过旷野,卷起废墟中的土块和碎石,不停向前滚动。

  三百年前,野国都城临河而建,随着河道拓宽,河岸距城墙越来越近。

  现如今,城墙早已经倒塌,只余下垣横亘。不规则的土块随风翻滚,落到奴隶脚下,不经意间被碾碎,未引起任何注意。

  风越来越强,自西向东卷过河道,掀起成排的水浪。

  图腾旗撕扯在风中,猎猎作响。

  风中裹着泥沙,不提防扑上面门,楚军被吹得睁不开双眼。

  楚项举臂遮挡眼前,头顶忽然罩下暗影。

  他心头一动,下意识抬头望去,湛蓝天空中,一只苍鹰展开双翼,掠过大军上方,在高空振翅盘旋。

  “不似野禽。”

  耳畔传来令尹的声音,楚项猛然一惊,不安萦绕在心头,焦躁如滚水沸腾。

  他握紧长戟,选择听从对危险的直觉,不顾凛冽的狂风,高声下达命令:“退后,不要渡河!”

  部分楚军已经踏上浮桥,正急速向前奔跑。闻言行动不一,有人撞到一起,接连落入水中。

  氏族们满心不解,纷纷看向楚项:“君上,为何下令停止过河?”

  “我……”

  一个字刚刚出口,楚项望向河对岸,陡然间脸色大变。

  众人惊异不定,随他一同望去,就见废墟间立起战旗,伪装被掀开,大量晋军从藏身处出现。

  这些晋军手持强弩,箭头被点燃,火光明亮刺眼。

  废墟后传来车轮转动声,小山一般的抛石器被推出,一罐罐火油装入木兜。

  军仆抡起木锤,用力砸下机关。

  木杆翻转,油罐凌空飞出,大部分砸向河道,罐身当场碎裂,火油泼洒而出。少数落向对岸,一只恰好碎在楚项车前。刺鼻的气味扩散开,战马受到惊吓,当场人立而起,发出暴躁的嘶鸣。

  火罐刚刚落下,箭雨就尾随而至。

  凡是沾染火油的船只和木板,只需一点火星,就能蹿起数米高的烈焰。

  火焰封堵桥梁,桥上的楚军进退不得,只能咬牙跳入水中。

  他们没有游向大军,反而咬着武器游向对岸,双眼充斥凶光,各个悍不畏死,好似染血的凶兽。

  火油遇水不灭,在河中竖起火墙,犹如天罚。

  车奴奋力拉拽战马,却未能让车停住。

  楚项果断跳出战车,单膝跪地稳住身体。

  他抬起头,眼见受惊的战马一路狂奔,带着战车冲入河道,控制不住落入水中,眨眼被河水吞没。

  “君上!”

  楚国氏族大吃一惊,迅速向楚项靠拢。

  “寡人无事。”楚项站起身,命甲士牵马,手中倒提着长戟,握住缰绳一跃而上。相隔燃烧的火墙,他目光微凝,捕捉到出现在对岸的玄鸟旗。

  “晋侯!”

  玄鸟旗下,林珩按剑立于车上。

  他未着衮服,而是身披玄甲。眺望对岸的楚军,果断抬起右臂:“弩!”

  国君一声令下,左右两翼的弓兵同时控弦。

  嗡鸣声连成一片,箭雨铺天盖地,黑压压砸向对岸的楚军。

  经历过最初的混乱,楚军迅速镇定下来。氏族们各司其职,遇箭雨并不惊慌,高声喝令挺起盾牌。

  “盾!”

  强悍的甲士快速集结,双臂挺起兽首巨盾。

  盾牌上宽下窄,边缘互相嵌合,组成铜墙铁壁,抵挡飞落的箭矢。

  “保护君上!”

  破风声中传出大吼,楚军悍不畏死冲到楚项身前,以盾牌和兵器格挡箭矢。

  箭雨太过密集,防守固然严密,仍有部分穿透缝隙。

  持盾的甲士接连死伤,楚项放开缰绳,双手挺起长戟,横扫飞落的箭矢,撞击声不绝于耳。

  晋军的箭锋利无比,能破甲胄;楚军的盾强比金石,难以撼动。

  晋军连发三波箭雨,楚军固有损伤,远不至于伤筋动骨。

  在箭矢的射程之外,楚军推出百余辆大车,车上蒙布掀开,赫然是成排的巨弓,箭矢堪比长矛。

  晋军同样推出巨弩,就数量和劲力,与楚军的强弓不相上下。

  伴随着绞弦声,长箭和弩矢呼啸飞出,成排穿过天空。部分在半空相遇,撞击后垂直坠落,部分继续飞向对岸,砸落时掀起大片血雨。

  两国约定战于野,也定下开战日期,却提前三日交锋,战斗从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

  晋军强悍,楚军凶猛。

  少数楚军落水后游到对岸,未能冲到晋军身前,就被飞来的弩矢钉在地上。

  一名楚军冲向晋侯,被箭矢贯胸,仍奋力掷出短矛。

  见矛身飞过半空,被甲士举盾格挡,他不甘地栽倒在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乍见如此惨烈,从征的小国军队无不胆寒。

  河中火油烧尽,残破的木板和船身离散飘荡,越飘越远。

  心知今日渡河无望,楚项命弓兵发出箭雨,尽量掩护大军后撤,分批脱离战场。

  楚军无法过河,晋军也不能渡河追击。

  见楚军有序撤退,行动时不见杂乱,车马仍保持建制,林珩下令停止进攻:“击鼓,告知对面,三日后再战!”

  鼓声响起,晋军以长矛顿地,齐声呐喊:“战!”

  声音随风传出,回荡在河畔,经久不散。

  河岸下游,距离战场不远,楚煜单手搭着车栏,抬起左臂接住信鸟。看过信鸟带来的短信,他翘起嘴角,笑容明艳:几能慑人心魂。

  “君侯武威。”

  野河上游,赵弼下令停止前进,从探骑口中知晓两国遭遇,刚刚结束一场战斗。

  “楚军提前渡河,遇晋军埋伏。”

  “楚有强弓,晋有巨弩,不相上下,战况惨烈。”

  听着探骑的回报,赵弼目光微凝,眺望烽火未熄的战场,心头笼罩一层阴云,再也挥之不去。


第一百九十七章

  晋军大营座落在野河西岸,与野国都城废墟相距不远。

  入夜,河畔掀起冷风,带动沙石翻滚,碰撞声接连不断。

  夜枭飞过半空,振翅无声,如魅影划过天际。

  大营门紧闭,营内帐篷井然有序,半人高的火把插在地上,交错排成长龙。方形篝火熊熊燃烧,烟气扶摇直上,继而被风席卷,扩散至四面八方,弥漫开大片烟云。

  脚步声忽然响起,全副武装的甲士在营内汇聚。

  军仆推开营门,移走拒马,甲士列队行出,分明是要暗夜行路。

  大军穿过营门,霎时如潮水分开。

  玄车越众而出,林珩站在车首,未如白日一般身披甲胄,代之以衮服冕冠。宝剑佩在腰间,剑鞘漆黑,剑柄镶嵌彩宝。分明是一抹暖色,却在玄袍的映衬下浮现森冷,寒光慑人。

  玄车之后,氏族战车排成两列,分别以智渊和鹿敏为首,象征勋旧和新氏族两个阵营。

  参战的西境诸国自成一军,跟随在晋国氏族身后,沉默向前行进。

  大国交锋的震撼萦绕不去,此时此刻,蕲君等人神情肃穆,凝望前方的晋侯,心中满是敬畏,不敢稍有松懈。

  车奴挥动缰绳,战车鱼贯前行。

  宽大的车轮压过地面,碾碎土块和泥砖,留下清晰的辙痕。

  战车之后是黑甲骑兵,骑士威风凛凛,坐骑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既能战场冲锋,也能长途奔袭。

  黑骑背负短矛和长刀,腰悬铁剑。盾牌和弓弩挂在马背上,行进间发出磕碰声,持续回荡在夜色中,直至被马蹄声淹没。

  骑士身后是强壮的军仆,专门护卫青牛和雄鹿牵引的大车。

  大车多达数百辆,相比平时军中所用,车身尤为巨大,上载小山状的器械,以蒙布遮挡,在暗夜中相当骇人,好似蹲伏的巨兽。

  大车全部离营,杂乱的马蹄声传来,扈从军陆续现身。

  他们的装束五花八门,大多身上套着兽皮袍,略显得臃肿。在马背上的动作十分灵活,能熟练地开弓射箭,还能倒悬在马腹下躲避攻击。

  数万大军集结,整个过程严整有序,无一人发出杂声。

  队伍中燃烧火把,几名巫出现在阵前,抛开冗繁的仪式,当场以骨甲卜谶。

  甲片脱离巫的掌心,天女散花一般飞旋在半空。

  火光下,不规则的甲片泛起微光,一种冰冷的苍白。诡谲的纹路刻印其上,色泽暗沉,与骨甲的颜色形成鲜明对比。

  伴随着碰撞声,骨甲接连落地。

  待边缘停止颤动,巫迅速俯身查看,读出卜谶的结果,瞳孔骤然间紧缩。

  凶!

  竟然是大凶!

  几名晋巫骇然失色,一起仰望前方,目光落在玄车上,嘴唇动了动,不知是否该实言卦象。

  “如何?”见巫迟迟不语,林珩命人驱车上前,亲自开口询问。

  “禀君上,卦象大凶。”晋巫匍匐在地,心一横道出实情。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凝滞,四周鸦雀无声。

  “大凶?”林珩手按宝剑,语气平淡,辨不出他的情绪。

  “回君上,正是。”巫紧闭双眼,背部躬起,额头紧贴地面,额头冒出一层冷汗。

  氏族们脸色微变,不约而同看向林珩。

  大军寂静无声,无人开口。只有风过旷野,呜咽作响。

  “兵者,死生之地。大国交战,刀锋相抵,动辄血流成河,岂能不凶。”林珩环顾四周,声音不紧不慢,“晋伐楚,挥师数万,战必凶。不凶何能胜,不凶何以霸道诸侯,问鼎天下!”

  夜风回荡,林珩的话铿锵有力,清晰落入众人耳畔。

  因卦象动摇的心变得坚定,继而生出火热。烈焰猝然蹿升,顷刻如巨浪席卷,呈燎原之势。

  “晋楚约定,十日,战于野。”

  见众人的表情发生变化,林珩话锋一转,重提今夜行军计划。

  “楚军提前三日渡河,非我军有所防范,必遭突袭。”

  “所谓兵不厌诈,出其不意。寡人意往下游过河,奔袭楚军大营,还以颜色!”

  楚项战书上写明十日,却提前三日抵达战场,根本无意遵守规矩。

  林珩喊出三日再战,却选择今夜过河,同样在无视规则,打破约定俗成的战争礼仪。

  “此战不义,必传于诸国。”

  林珩能够想见,不必等到战争结束,他的凶戾之名又将更上一层楼,还将多添一项不守礼。

  天子会否痛下决心,收回“侯伯”册封?

  思及此,林珩嘴角牵起一抹笑纹,稍纵即逝。

  大军受到鼓舞,忐忑一扫而空,战意勃发。

  在火光的指引下,数万大军开拔,踏着夜色直奔野河下游。

  壬章和田方各驾一部战车在前方引路,两队黑甲策马同行。

  甲士中有一人十分独特,在他身旁跟随数匹野狼。狼群眼中闪烁幽光,追随战马飞速奔跑,脚步竟然无声。

  壬章在临桓城为官多年,田方一直与他共事。在壬章升迁之后,田方继任成为县大夫。

  两人都是实干派,曾驾战车测量边境线,还曾组织人手增建堡垒,对边境地形十分熟悉。

  野地夹在晋楚之间,常年人迹罕至,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

  两人在巡视边境期间,得知这条河下游有一段极为独特,每逢冬季,河流会短暂枯竭,方便大军渡河。

  “此段近越,楚军不能行,我军却无碍。”

  与楚军初次交锋后,林珩改变作战计划。

  得知国君有意渡河突袭,壬章和田方献策,从枯水河段去往对岸,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打楚军一个措手不及。

  林珩采纳两人的建议,当即铺开舆图,召氏族制定作战计划。同时不忘给楚煜送信,邀他会于野河畔,不必前往晋军大营。

  一切安排妥当,晋军在夜色下走出营盘,集结在野河西岸,继而沿河南下。

  大军离开后,临桓城的国人进入军营,伪装大军仍在,迷惑刺探的目光,随时向大军递送消息。

  夜色渐浓,星月益发明亮,为大地洒下一片银光。

  狼嚎声响彻荒野,几匹矫健的身影穿过夜风,闯入越军游骑的视线。

  骑士猛一拉缰绳,控制暴躁的战马。

  几人坐在马背上,熟练地以双腿控马,飞速拉开强弓,锋利的箭矢对准飞驰来的野狼。

  感受到威胁,狼群立刻停止前进,转而在河畔游荡。

  绿色的幽光忽明忽灭,狼群压低脖颈,陆续呲出獠牙,凶态毕露。

  见狼群不退,越骑拉满弓弦就要放箭。

  千钧一发之际,黑暗中传来响亮的哨音,狼群同时立起耳朵,不再摆出挑衅姿态。

  见状,越骑心生惊疑。若非确信对面是狼,八成会以为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犬。

  其中一人曾随楚煜入晋,看到这一幕场景,猛然想起一件传闻,据说晋军中有人养狼,时刻不离左右。

  一念闪过脑海,该名甲士心头一动,立即道:“此狼分明有人驯养,莫非来的是晋国大军?”

  听到同袍的话,几人都是一怔,下意识举高火把望向对面、

  黑暗中,狼群身后亮起火光,出现一队骑士。虽未打出旗帜,身上的甲胄特征醒目,分明就是晋军!

  晋甲望见对面,认出前方是越军,立即减慢行速。

  一人唤回狼群,同对面拉开距离。

  两辆战车前后现身,车上正是壬章和田方。两人先大军一步抵达下游,来到枯水河段。

  夜色下,河水奔腾汹涌,中途河道拓宽,分出大量支流,水位开始急速下降。

  壬章和田方曾见过河中奇景,确定位置没有找错,才不慌不忙驱车上前,向越骑亮明身份。

  “晋中大夫壬章。”

  “县大夫田方。”

  晋越是盟国,此次联兵伐楚,关系愈发紧密。

  看到两人的金印,越骑当即抱拳行礼。

  “两位使君在此,想是大军将至?”一名越甲说道。

  “正是。”壬章颔首。

  越骑得到肯定答案,没有耽搁时间,立刻分出一人返回营内送信。

  骑士飞身上马,一路打马疾行,驰往驻扎在河畔的大营。

  楚煜接到林珩书信,便下令大军停止前进,就地扎营。

  入夜后,他在大帐内铺开舆图,对照晋楚两国军势,思量如何快速抵定胜局。

  帐外传来人声,侍人向帐内禀报,巡逻甲士归营,报晋国大军将至。

  “晋军现在何处?”楚煜合拢舆图,迈步来至帐前,一把掀起帐帘。

  灯光落在他肩头,覆上绣金的绯衣,发上玉簪浮现微光,簪首的卧虎雕纹细腻,华贵异常。

  “禀君上,营前五里遇晋大夫,言晋国大军将至。”

  “善。”

  楚煜当即下令全军拔营,前往与晋军汇合。

  “速。”

  “诺!”

  彼时,林珩所率大军加速行进,距渡河地点越来越近。

  暗夜中,河水奔流不息,浪花击碎凝结的薄冰,荡起一个个漩涡,将碎冰吞噬殆尽。

  越向前行河道越宽,行经一片低矮的土丘,河道完全铺展,牵引出数条水道,如树枝分叉,深深嵌入大地。

  水流撕扯变小,水位不断下降,前方数百米仅余下浅浅一层,覆盖漆黑的河床,一眼能望到底。

  林珩站在车首,望见这一幕奇景,不免心生惊叹。

  远处传来马蹄声,他收回视线,转头寻声望去,只见金光刺穿黑暗,一辆伞车自南而来。

  车上之人一身绯衣,腰间束金带,佩一柄长剑。头上没有戴冠,仅以玉簪束发。发尾在风中飞散,黑缎一般,比夜色更浓。

  “君侯。”望见玄车上的林珩,楚煜扬起笑容,恣意张扬,绝色无双,言是勾魂摄魄也不为过。

  林珩目光微闪,敲了敲车栏,依礼驱车上前。

  月光落下,玄车和金车相向而行。

  两人在河畔重逢,算一算时间,更早于林珩信中所写,旬日再会。


第一百九十八章

  晋越大军汇合,分批穿过河道,开往野河东岸。

  数万大军行进,动静自然不小。

  两军派出数百名探骑,各自沿河道巡查,清除一切可疑,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野河下游,水位急速下降,仅在河床上铺了浅浅一层。

  河床堆满淤泥和细沙,掺杂大大小小的石块。部分石块边缘锋利,行走时不小心踩上,皮履也会被割开,脚底极可能被划伤。

  为保证大军顺利过河,探骑先行,紧跟着是轮辐宽大的战车,再之后是满载的大车,最后才是甲士、军仆和扈从军。

  宽大的车轮压过河道,留下并排辙痕。

  锋利的石块遇到车轮碾压,大面积破碎,成片陷入淤泥,再不构成威胁。

  绕是如此,林珩仍不放心。

  谨慎起见,他命人从车上卸下挡板,首尾相连铺上河床,方便大军过河。

  见晋国军仆拆卸挡板,迅速铺设成桥,行动有条不紊,好似演练过一般,楚煜眼底闪过一抹惊讶,遂开口问道:“君侯早有准备?”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未雨绸缪有益无害。”林珩站在车首,单手按住车栏,回望过河的大军,沉声说道。

  每逢大战,交战各方势均力敌,必然死伤无数。

  战后曾有记载,伤者能活命者不足三成。重伤自不必提,轻伤之人也常因发热和伤口溃烂失去性命。

  这次大军出征,林珩特地向国太夫人借调人手,并召集都城内的良医大批量配制伤药。

  值得一提的是,莲夫人呈上一味药方,对缓解高热颇为有效。

  她见林珩感兴趣,主动誊写家中密卷,言伤者发热以及伤口流脓,一个要因就是不曾清理,不慎染上污物。

  “以脏污涂抹损伤,纵有良药也回天乏术。”

  莲夫人不再顾虑家族,一门心思效忠林珩,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凡她掌握的知识,全对林珩和盘托出。

  有莲夫人提醒,加上谷珍的建议,林珩在出兵之前就做好安排。

  伤药药方和诊治方案装订成册,军中良医人手一册。

  药册发下之前,良医多不以为意。等到通读一遍,都是如获至宝。

  众人的反应如出一辙,将药册贴身携带,空闲时就要翻阅。相熟之人还会凑到一起商讨,都是受益匪浅。

  为减少不必要的损伤,林珩下令铺桥,哪怕拖延速度也要严格执行。

  夜色下,玄车和金车并排而立,林珩和楚煜站在车上,目视大军过河。

  冷风刮过河畔,鼓振两人的袖摆。

  玄色如墨,殷红似血,沐浴在月光之下,披覆点点星辉,如有屏障横亘,令人难以靠近。

  战车全部驶过河床,满载的大车也陆续登岸。

  晋有撞车、抛石器和弩车,车上盖着蒙布,再以绳索捆扎,体积如小山一般。

  越军的大车竟比晋军高出一截,上载攻城九械,自楚煜登位以来,首次完整地出现在大国战场。

  大车停在河畔,军仆快速清点数量,各自守在车旁。

  两国虽为盟友,在伐楚时并肩作战,彼此间仍存在竞争。包括甲士和军仆在内,都在振作精神,昂首挺胸,想要在气势上胜出一头。

  步甲过河时,林珩留意到越军中也有扈从军,并且数量不少。

  和晋军中的羌夷不同,越军扈从袒臂赤足,头发披散,额头、脸颊、脖颈和手臂绘有彩纹,一直延伸至麻衣下。

  他们身上的麻衣十分有特色,像是在布片中间剪开一个口子,直接套在身上,用麻绳在腰间系紧,下摆盖过大腿,边缘在膝盖上方。

  “山夷。”察觉林珩目光所在,楚煜稍一思量,当下心中了然。

  “山夷?”林珩转头看过来,目光中充满疑问。

  “山中之夷,类楚地蛮人。百年前与蛮人同居深山,井水不犯河水。后蛮人归附于楚,奉楚侯为主,山夷的土地被抢夺,部落遭到驱逐,陆续逃入越、楚交界的一片山岭。”楚煜娓娓道来,说明山夷的来历。

  “他们归附越国?”林珩推测道。

  “不算归附。”楚煜摇摇头,示意林珩细看山夷的武器,“他们憎恨蛮人,与蛮不共戴天。同样仇恨蛮人投靠的楚国。加入扈从军是为复仇,还为获取弓和矛。”

  听完楚煜的解释,林珩仔细观察山夷持有的武器,大多是石斧、石刀和简陋的木弓,仅有少数是越国的短弓和长矛。

  “我与山夷首领定约,战楚大军,斩敌首能换武器,也能换取谷粮和布。”说到这里,楚煜似想起趣事,微微一笑,在火光下竟有几分妖异,“还要多谢君侯,行军功爵之法,对我大有启发。”

  林珩挑了下眉,瞳孔中映出楚煜的面容,却没有接他所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半数大军穿过野河,开始在东岸集结。

  探骑进一步扩散开,遍及野河下游和中游,马蹄声在夜色中回荡。

  月上中天,河畔冷风阵阵,乌云逐渐堆积,却不见雨水迹象。

  “速!”

  “不可拖延。”

  林珩和楚煜望一眼天空,同时下达军令,命大军加速过河。

  甲士和扈从军开始奔跑,一个接一个踏上木板,踩着同袍的脚印穿过河道。

  壬章完成引路的任务,没有立刻返回下军,而是继续驾车巡视河畔,遥望野河上游。

  田方的车辆行到近前,见壬章遥望远处,正想要开口,猛然间想起一则关于野地的传闻,不由得神色一凛。

  “晋孝公八年,冬,水枯,夜半有雷鸣,洪。”

  两人驻足眺望,望见远处天空乌云密布,心头生出不祥预感。

  “大雨将至。”

  两人对视一眼,当机立断调转车头,飞速奔向林珩车前,道出心中担忧:“君上,河水冬日枯竭,然未断流。遇暴雨,恐水位突涨,需尽速过河。”

  林珩正和楚煜低声交谈,商讨兵围楚军大营。突见壬章和田方联袂奔来,口出担忧。

  料定对方不会无的放矢,林珩不敢轻视,立即召来马桂:“传令全军,速!”

  “诺。”马桂领命而去。

  不多时,晋军再度加快行速,集体奔跑穿过河床。越军也接到命令,紧随在晋军身后,速度丝毫不慢。

  命令下达相当及时。

  待大军全体过河,河道上游突降暴雨,不久传来轰鸣声,犹如万马奔腾。

  浑浊的河水奔涌而至,浪高数米,似一面水墙横推而至。河中水位迅猛上涨,一段段淹没河床,几要漫过河岸。

  众人回望身后,脸色微变,都是心有余悸。

  “若是慢了一步,后果不堪设想。”智渊站在车上,低声说道。

  雍檀的战车在他左侧,闻言点了点头,目光凝望前方,只见黑云漫天,大雨如注。

  “野地冬日少雪,常见冷雨。如此大的雨却实在少见。”成功摆脱一场危机,壬章暂时松了口气。

  林珩眺望远处天空,思量是否该冒雨行军。

  依照探骑回禀,方圆数里不见楚军身影。有极大的可能,楚军驻扎在河道上游,也就是暴雨笼罩之地。

  夜间行军本就冒险,紧跟着发起进攻,晋军能够从容调度,越军会否存在异议?

  “君侯有事为难?”看出林珩的犹豫,楚煜主动开口。

  “确有一事。”林珩点了点头,简单说明计划,询问楚煜意见,“君侯意下如何?”

  出奇制胜,兵行险招固然不错,但接近十万人的军队,且是初次联兵,未必能令行禁止。

  如此一来,战场就存在变数。

  这种变数极可能带来他不乐见的结果。

  听出林珩这番话的用意,楚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短暂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抬眸看向林珩,道:“君侯计策确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但有一事必须确定,齐军在何处。”

  越军逆流而上,在野河下游与晋军汇合。

  齐国与楚国有历城之盟,此次受邀出兵,不出意外地话,也已经抵达野地。

  “赵弼之才不下楚项,且行事更加谨慎。齐军与楚军汇合,能设法一战毕其功。若两军分离,进攻楚军大营就需提防身后。”

  楚煜思虑缜密,所言有理有据。

  林珩听完他的话,表情未见变化,而是向车旁的马塘示意:“召苍氏。”

  “诺。”

  马塘领命去往军中,不多时去而复返,身后随行三名男子。

  来人正是苍氏三人,苍金在前,苍保和苍化在后。三人手中各提着一只鸟笼,根据大小推断,里面定然是猛禽。

  “参见君上。”三人放下鸟笼,叠手行礼。

  “起。”林珩叫起三人,道,“楚齐有盟,需知两军大营所在。”

  苍金三人早有准备,闻言掀起鸟笼上的蒙布,现出笼中的猛禽,分明是三只夜枭。

  “君上,以夜枭搜寻,定然可得。”苍金信誓旦旦,没有丝毫迟疑。

  三人随大军出征,带来家中最好的猛禽,专为等待出头的机会。

  他们新投而来,底蕴远不及晋国氏族。要想在战争中崭露头角,势必要另辟蹊径。

  驯鸟是他们的看家本领。

  林珩愿意用到他们,他们必须完成任务,不负国君期待。

  当着林珩的面,三人做出保证,同时打开鸟笼,放飞笼中的夜枭。

  暗夜中,三道黑影穿过夜风,振翅无声。

  苍金三人向林珩叠手,先一步出发,驾车追随夜枭的身影。

  “君侯以为如何?”林珩再度看向楚煜。

  “晋人才济济,寡人歆羡。”楚煜发出赞叹,言出由心,并无半分虚假。

  问题解决,大军继续沿河北上,搜寻楚军大营。

  队伍行进间,头顶乌云渐浓。

  云层遮挡天空,不见月光星辉。

  途经一段河道,正是晋楚初次交锋的战场。

  河岸旁犹有残存的木桩,孤零零立在土中。断裂的绳索缠绕其上,末端飘荡在水面,随河水载浮载沉。

  渡河的船只和木板或被卷走,或沉入水下,早就不见踪影。

  冷风掠过,掀动废墟中的土块,翻滚着落入水中,砸起成片的水花。

  大军没有在河畔停留,继续在夜色中行路。

  前方数百米,一只夜枭折返,盘旋在苍金车顶,分明有所发现。不到片刻,另外两只相继返回,盘旋的方式与前者一般无二。

  苍氏三人面现惊异,立即来见林珩,言三只夜枭皆有发现,请派骑兵探路。

  “三座大营?”

  夜枭都有发现,证明大营至少有三座。

  是故布疑阵还是另有谋划?

  谨慎起见,林珩采纳苍金的建议,暂时停止前进,先派骑兵前去探查。

  “君上,臣请命。”智泽主动请缨。

  智陵身为新军军将,不能再率领探骑。智泽代表智氏出面,当众向林珩请命。

  “准。”林珩准智泽所请,调派新军中精锐的黑甲。

  继智氏之后,费氏、鹿氏和陶氏均有人出列,请命前去探查。

  林珩一概点头。

  相比晋骑,越骑更是来去如风,擅长搜集情报。

  楚煜点出二十人,与晋骑一同出发。

  “查明实情,立即折返。”

  “诺。”

  众人领命,陆续飞身上马。

  苍氏三人与骑兵同行,负责追寻夜枭的路线。

  “去吧。”

  苍金高举手臂,放飞夜枭。

  探骑分成三路,追随振翅的夜枭闯入茫茫暗夜,向驻扎在上游的营盘潜行而去。


第一百九十九章

  冷风呼啸,暴雨倾盆。

  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顷刻连成一片。雨水密集交织成瀑,恍如银河倒泻。

  雷鸣声时隐时现,同雨音混杂在一起,贯穿天地之间,隐藏急促的马蹄声。

  一道闪电砸落,击中一株巨木。

  枯死的树干纵向截断,焦黑断裂的枝干分别倒向两侧。残存的树根蹿起火舌,短暂攀升跳跃,很快被雨水熄灭。

  一路探骑穿过雨幕,策马来到野河上游,发现第一座楚军大营。

  黑夜中,营地内不见火光,笼罩在雨幕之下,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蹲踞在一片丘陵背后。

  “停!”

  智泽举起右臂,命令骑士停步。

  苍金行在队伍前,为探路方便,弃车上马。身上的长袍被雨水打湿,发冠也被摘下,换成一条皮绳,牢牢捆扎发髻。

  雨势太大,夜枭没有继续飞行,收起双翼落在苍金肩头,紧贴着他的脸颊。

  苍氏掌握驯鸟秘法,深谙鸟类鸣叫的规律。在苍金的指引下,智泽率领的骑士顺利锁定目标,找到野河上游的一座营盘。

  “楚军大营?”

  智泽翻身下马,徒步登上一座土丘。

  夜色掩盖他的身影,他在雨中眺望,大致估算营地内的帐篷,古怪的感觉萦绕心头,不由得锁紧眉心。

  “郎君,是有哪里不对?”苍金下马走上前,看到智泽的神情,不由得心生疑惑。

  “之前河畔一战,楚军多达数万,纵有死伤也不过千人。观前方营盘,占地虽然不小,帐篷数量有限,绝难容纳全部楚军,委实有些奇怪。”

  智泽话音刚落,骑士身后突然传来声响。众人立刻警戒,迅速拔剑在手。

  声音越来越近,眨眼来至近前。

  众人定睛望去,就见两骑先后出现,一着黑甲,一着红甲,分别来自另外两支探骑。

  确认过身份,警报解除。两人被放行,一同来到智泽近前。

  他们奉命前来送信,道出各自发现。

  “相隔此地不远,有营盘,帐篷逾万。”

  “另有一营在北,营盘占地颇广,建制类齐。”

  从来人口中得知信息,智泽摊开掌心,以指尖勾勒三座营盘的位置,凝视良久,不禁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一句话脱口而出,吸引来众人注意。

  “楚军大营,俱是楚军大营!”

  时间紧要,智泽没有多作解释,留半数探骑守在原地,果断飞身上马,飞速返回大军送信。

  “尔等继续监视营盘,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诺!”

  骑士训练有素,领命后潜藏在土丘后,并巧妙隐藏起战马。

  送信的骑士原路折返,向上峰带回口信。

  智泽策马穿过雨幕,途中不断扬鞭,一路风驰电掣,返回大军的时间比来时缩短一半。

  抵达大军外围,他抹去脸上的雨水,对巡逻甲士道:“我有要事禀报君上!”

  见他郑重其事,甲士不敢阻拦,迅速让开道路。

  雨水尚未波及大军所在,智泽翻身下马,将马鞭丢给军仆,浑身湿漉漉来到君前,叠手行礼:“君上,前方发现三座大营,彼此相距不远,互为犄角。若臣没有料错,楚军分营。另一座或为齐军大营。”

  听完智泽的分析,林珩目光微凝,思量楚军分营的用意,一时间竟想不出答案。

  一旁的金车上,楚煜靠着车栏,左手扣住右臂,一下下转动腕上的玉环。目光深邃,神情若有所思。

  “君侯。”他忽然开口,打断了林珩的思绪,“此事或许简单,无关任何计谋。”

  “为何?”林珩转头看向楚煜,面带疑惑。

  “楚侯自称蛮夷,多次不遵礼仪,国内却严格执行分封。楚国氏族在封地握有生杀大权,连国君也不能插手,堪称国中之国。”楚煜的语速不紧不慢,牵引林珩跳出原有思维,从另一个角度寻找答案,“楚有六军,国君掌半数,余者握于氏族。楚项借调兵收拢军权,氏族表面屈从,背地里未必顺服。之前两军交锋,君侯神机妙算,楚项渡河之策落空,损失不小,氏族定然心生不满,甚至会借机发难。此番分营许是妥协,出于无奈之举。”

  “楚侯与氏族不和,不得不分营?”林珩仔细思量,不禁茅塞顿开,心中豁然开朗。

  “自楚项归国,再至登上君位,楚国三年两乱,氏族灭家者不知凡几。楚项好以强势压人,擅使铁血手腕。此等手段效果显著,却也容易埋下隐患,甚至遭到反噬。”

  越国和楚国有血海深仇,两国宗室同出一源,彼此间却是不死不休。

  越间天下无双。

  楚煜身在国内,就能准确把握纪州城内的动向。

  综合送回的情报,他能断言楚军内部出现分歧,而且相当不小。

  “战中生隙,岂非取死之道?”林珩知晓楚国内部矛盾,但在战时依旧如此,他很是费解,并且大受震撼。

  晋国勋旧和新氏族向来不和,一度发展到街头殴斗,刀兵相向。可一旦走上战场,双方仍能精诚合作,互相交付信任。

  他为镇压有狐氏叛乱也曾大开杀戒,还下令处死公子长,肃州城内的法场上血流成河。

  晋国氏族对他的观感颇为复杂,褒贬俱有,畏惧同样不少。但在伐楚之战中,君臣之间的隔阂和龃龉都能压下,只为获取胜利。

  楚国显然不是这样。

  “君侯觉得难以理解?”一眼看出林珩的想法,楚煜不以为奇。事实上,换成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会对楚国君臣的作风存有非议。

  任性,恣意妄为,不顾大局。

  偏偏国家还无比强大,自天子分封诸侯,楚是第一个万乘之国,更早于晋越。

  何处说理?

  “楚人向来如此?”此时此刻,林珩的心情很难以形容。

  他破天荒生出嫉妒。

  究竟是怎样雄厚的底蕴,才能盛载楚国君臣代代任性,不断作死?

  至今仍雄踞一方,乱却不弱,简直就是奇迹。

  “如君侯所想,楚人天性难改。”楚煜给出答案。

  林珩捏了捏眉心,想起疑为齐军的第三座营盘。

  以楚项的才智,应能看出危机。

  楚军分营,他把齐军拉进来,应是对氏族形成牵制,也是对外防范。

  赵弼愿意这么做,定然能得到好处。

  楚项会许诺什么?

  林珩停下动作,掌心之下,黑眸暗沉,凝聚冰冷的霜色。

  “三座大营,彼此相隔不远。雨夜未尽,天明尚早。”他喃喃自语,一个计划浮现脑海。

  楚煜认真看着他,试探道:“君侯要夜袭?”

  “我确有此意。”林珩放下手,眺望远处天空,发现雨云正在变薄,雨势开始减小。

  “大国交锋,牵一发而动全身。势均力敌者,一令而涉全局。所谓定谋贵决,兵权贵一。楚君臣相疑,意见相左竟至分营,是犯了大忌。纵有齐军入局,不过抱薪救火,定使嫌隙进一步扩大。战机在此,不可错失。”

  林珩思维缜密,行事迎机立断。

  经过初次交锋,他看出两军旗鼓相当,不想使战争旷日持久,必须牢牢抓住这次机会。

  “来人!”

  心中有了决断,他下令召来众军将,当众下达旨意。

  “前方三营,楚二,齐一。”

  “三营守望相助,然楚君臣不和,齐有私心,非利益不能驱使。”

  “大军夜袭,占据高处,以石、弩乱其营!”

  听完林珩的计划,氏族们短暂商议,皆认为可行。

  “君上,只破营?”雍楹抓住林珩话中的信息,开口问道。

  “破营不入,迫使其出,再逐一歼灭。”林珩直截了当,话中杀气腾腾。突又话锋一转,侧头看向楚煜,“为能尽功,需越君助我一臂之力。”

  楚煜微微一笑,欣然应允:“伐楚,寡人义不容辞。”

  计划定下,大军迅速行动。

  数万人停止休整,冒雨夜行,奔袭三座营盘。

  归来的探骑在前方带路。智泽一马当先,飞驰闯入雨幕,与暗夜融为一体。

  雨势逐渐减小,河流依旧湍急,自北向南奔腾不息。

  队伍中打起火把,缠绕在火把上的布条浸过火油,在雨中不熄。

  抵达预定地点,大军迅速分散,晋军推出抛石器和弩车,越军也掀开大车上的蒙布,巨大的攻城器械矗立在雨中,骇人、狰狞。

  危机悄然而至,楚军和齐军却浑然不觉。

  多数人在雨中呼呼大睡,不会想到晋越联军突然过河,并在大营外张开包围圈,欲将目标一网打尽。

  中军大帐中,楚项和衣而卧。

  一盏铜灯孤零零映在帐上,摇曳朦胧的昏黄。

  他睡得很不安稳,坠落感陡然袭来,使他从梦中惊醒,猛然睁开眼。

  仰望漆黑的帐顶,楚项呼出一口浊气,单臂搭在额前,拳头握紧,却压制不住狂乱的心跳。

  惊悸充斥胸腔,令他寒毛倒竖。

  顾不得多作思考,他选择遵从直觉,迅速抓起武器走出大帐。

  刚刚掀起帐帘,他的脚步就是一顿。

  营地内一片幽暗,篝火早已经熄灭,留下被打湿的灰烬。

  巡逻的甲士穿营而过,见到走出大帐的楚项,都是面现疑惑。

  就在这时,奇怪的声响自高空逼近。

  众人寻声抬起头,只见数道暗影划过夜空,呼啸着穿过雨幕砸向营内。

  电光石火间,暗影凿入地面,尾部颤动嗡鸣,赫然是一支巨大的弩矢。

  弩矢斜插在大帐前,距离楚项仅有一步之遥。

  一名侍人来不及躲闪,被当场撕成两截。半截尸体挂在弩矢中段,鲜血喷溅而出,一滴恰好落在楚项脸上。

  望见这一幕,巡营甲士瞳孔紧缩,飞速上前护卫楚项,口中大喊:“敌袭!”

  喊声在夜色中回荡,惊醒沉睡的同袍。众人纷纷冲出帐篷,正遇见第二波箭雨。

  呼啸声中,箭矢铺天盖地,既有晋军的弩矢,也有越军的巨箭。

  中间夹杂着数不清的巨石,成片落入营内,持续向前滚动,连续压垮数顶帐篷。

  楚军狼狈躲闪,根本无力反击。

  营地陷入混乱,霎时间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