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桉?”

  下方滑坡暂且停了下来,目及所至满是苍夷,无数动物横尸荒野,遍体鳞伤,断肢残躯七零八碎,被压毁,连根撅断的植物更是随处可见。

  西里厄斯把机甲停在了一处安全地段上,却没有开启舱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外面血淋淋宛如无边地狱,里间银白一片宛若天堂。

  荀桉扒着舷窗往外望,脸上的软肉都紧紧贴在上面,他似乎没有听到西里厄斯的轻唤,只是缓缓道:“可以放我下去吗?”

  西里厄斯看着被他摔在地下的通讯器,大概猜到了什么,抬手揉了揉青年垂在眼前的卷发:“军区的人马上就会赶到,急救物资充足,不要担心。”

  “抱歉。”

  荀桉缓缓回头,瞳孔间有几分失焦。

  “是我太自私,不懂得顾全大局,还把你卷了进来。”

  荀桉眼神空洞,贴在舷窗上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你本来就是来疗养精神力的,而我——”

  在他的身后,舱门已经被缓缓的打开了,原始星上的新鲜空气流了进来,只是这一次混合了血液和腐败的腥气。

  西里厄斯摇了摇头,他反倒应该感谢荀桉帮他突破精神力难关才是,解释道:“首都的森林局——”

  “我知道他们不归军方管控,一向只负责首都星建设,并每一项工程都按照价值评估。”

  荀桉垂着眼睛,嗓音微微有些颤抖:“三年前我提交巡护原始星自愿申请书的时候,就该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那种看怪物似的眼神看我。”

  青年的眸底浮现出一抹悲戚,他拒绝了阿瑞斯好心递来的悬浮梯,径直蹦下了机甲,落地时双腿被大地的反作用力撞的生疼。

  周遭全是尸首残骸,荀桉双手攥紧成拳,用力到微微发抖,甚至压破掌心渗出了血来,他咬着下唇,终究还是憋红了双眼,再看见一只蜷缩在死去的母亲身边,被冻得快要失去意识的小盘羊,泪珠便决堤似的大颗大颗掉下了来。

  西里厄斯是跟着荀桉一起蹦下来的,他宁见青年哭,也不愿意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从刚才起就一直屏着呼吸,直到看见荀桉缓缓蹲下身抱住小羊羔,重新变成那只熟悉的小哭包,才稍稍松了口气。

  站在了青年身后,像一堵可以往后依靠的墙。

  小羊羔身上脏兮兮的,本来已经冻僵了,此刻被荀桉的体温捂热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开始发抖,又怕又冷地往他领口里拱。

  荀桉张了张嘴,嗓子却哑涩的发出不声音,只能沉默地脱掉外套,把它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搂在怀里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

  第一步差点碰到了咽了气的断腿芦蒿鹿,第两步差点踩到四肢朝天的银星竹鼠,第三步踢到了一只分辨不出物种的带血前肢。

  荀桉看见利滚利一瘸一拐地带着三个崽,踉踉跄跄地往他这里走,身上不知是被砸到还是被刮伤的血口多如牛毛。

  落在最后的努尔哈赤可能是跑渴了,竟伸着舌头不管不顾地去舔坑洼里又腥又臭的脏水,被眼疾手快的西里厄斯抓了个正着,揪着后颈皮提了起来,撂给了利滚利。

  而又累又气的利滚利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接把它掀翻了肚皮。

  怀里的小羊羔闻到猛兽气息下意识瑟缩,但利滚利连眼神都没往它身上瞥一下,再累再饿也没有要下嘴去咬,只力疲地往边上一倒。

  荀桉看着努尔哈赤在地上委屈嗷呜,蹲下身,叹了口气:“乖一点,泥里都是病菌,得了瘟疫遭罪的还是你。”

  “难道只有土拨鼠提前感知到了灾难?”西里厄斯紧蹙眉头,倒提起了一只没跑掉的红腹松鼠,“古生物应该有本能的警觉性才对。”

  荀桉沉默了一下,喉咙干涩:“它们是被星际淘汰的物种,无法适应变异的生态环境。”

  “古地球,早已消亡了……”

  他的嗓音又冷又轻,轻到像在自言自语,轻到像在自我麻痹,像在一遍遍地说服自己,接受古地球早已毁灭,古地球人早已不复存在这一既定的事实。

  就像在异国他乡一觉睡醒的文物,你睁眼,消失的不仅仅是山河故人,而是记忆里的所有。你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虚构的角色,被投影投到了难以想象的月球背面,时时刻刻面对未知的恐惧,没办法做到既来之则安之。

  身穿之前,他明明那么害怕交际,害怕应酬,害怕露脸,害怕在公共场合里有没有错都被反复鞭尸,那些痛苦与狼狈每日每夜都像噩梦一般挥之不去。

  可当那些罪魁祸首的同类真正消失的那一天——

  整个宇宙都空荡荡的,像一只巨大的、密闭的棺椁,充斥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只剩下了一个瑟缩的他。

  西里厄斯注意到小卷毛又耷拉了下去,和怀里抖个不停的小羊羔蜷在一起,一抽一抽的煞是可怜,不由得叹了口气:“物竞天择,人为延长古生物的存在时限,也是对星际其他生物的不公。”

  荀桉不抬头。

  西里厄斯俯下身去去哄,摸了摸湿漉漉的小卷发:“不是已经陪你来了吗?”

  荀桉没有动静。

  西里厄斯长臂一伸,连人带羊捞进怀里:“小哭包,那么多古生物等着你,还救不救?”

  怀里软乎乎的两坨都动了,他听见荀桉闷声吸了吸鼻子,嗓音还微微带着点哭腔:“救。”

  然后使劲在他干净的衣领上擦了擦眼泪。

  西里厄斯无奈,脸上浮现出一抹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容:“小森林巡护员,赶紧行动吧。”

  他的嗓音很沉,在周遭凌厉的风声里,几乎听不太清,仿佛在灌满了刀片的世界里,替小家伙裹上了一层附着了精神力的厚布。

  荀桉突然抬头,脸颊上泪渍未干,可他很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我并没有试图阻止古生物灭亡。”

  “也没有干扰任何不可逆的宇宙意志,我只是不想它们的正常进程被打断,被迫的、扭曲的,加速奔向死亡。”

  他说的格外认真,一板一眼到有些较真。

  极近的距离,西里厄斯可以清楚地看见,青年眼底残余的泪水,被忽如其来的坚毅抹除。

  天边乍然迸发出一抹橘色霞光,浓墨重彩,像是被死神掀开了黑色的沉重大氅,鲜亮的如同火焰一般旺盛生命力猛烈扑来。

  灿烂的光华印上了青年的侧脸,硬生生将那单薄的身形拔高了很多,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灵魂就像踩在了过去那些灰暗时代的废墟之上。

  微漠的悲哀中,那些苍凉的、破碎的、被掩埋的历史若隐若现,沉浮着从遥远国度传来的神灵咏叹,也翻涌着来自最底层世世代代拼命挣扎的呐喊,最后全都微笑着,融进了烂漫的阳光与河流……

  像是亲手撕开了光明。

  西里厄斯凝视着荀桉,居然在瞬间感觉到自己无比渺小,连带着不远处小山似的阿瑞斯,都卑微的如同蝼蚁。

  他有那么一瞬间地嗓子发紧——

  三千万年前逝去的古地球文明啊,你们到底是个怎样矛盾的存在,才能够留下最后这簇跳跃的火种!

  他几乎囊括了所有记载中的同情、温良、坚毅……一切极尽美好的古人类情感,如同一颗鲜活的心脏,即便在这一方孤岛之上也能掷地有声,像萤火,时不时放射出耀眼光芒!

  西里厄斯听见了自己宛若鼓点般的剧烈心跳。

  他哪里是捡到了什么宝藏啊,分明是偷盗了神祗的神龛……

  “老大!”

  西里厄斯还在发愣,就听见安迪的大嗓门从扩音器里传了出来:“老大啊!我们来接嫂子回家啦!”

  这音量就像在全宇宙里调了广播公频似的!吼的空谷回响,余音绕梁!

  “会发光的小神龛”双手一松,裹着外套的小羊羔哐当掉了下去,准砸在努尔哈赤的头顶,它本来被虎爹呼了一巴掌到现在还嗡嗡的脑瓜子,如今彻底懵圈,眼冒金星,四条短腿支撑不住,啪叽一声栽倒。

  西里厄斯也是浑身一僵,转脸时都听到了脖颈发出的咔哒咔哒的骨头响声,比阿瑞斯的红色警戒还恐怖。

  他轻咳一声:“桉桉——”

  只见“会发光的小神龛”浅色的瞳孔里忽的溢出一丝杀意,幽冷地开了口:“叫谁桉桉呢?”

  “嗯,我,你,他,不……”西里厄斯语言系统彻底紊乱,勉强一扯嘴皮,恨不得现在就掷石头砸军舰,手撕了那只脆皮副官!

  军舰悬停在了百米高空,舱门唰的打开,涌出上百名帝国军士,看样子那叫一个群情激奋,一个个眼也不眨,生猛地蹦了下来,只在落地时裹挟着一层精神力做缓冲。

  荀桉顿时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往西里厄斯背后一躲,手下意识地拽住了他的腰带。

  本来脸黑得不能再黑的西里厄斯忽的一愣,竟低低笑了起来,声音又沉又有磁性。

  仿佛刚活吞了只播音员……

  所有军士都是这种感觉,甚至毛骨悚然,手足僵硬地冲着他敬礼,生怕慢了半秒自己也会被当场扒皮抽筋。

  就连一旁的跟了他许久的安迪和凯莱布也面面相觑,眼里全是见鬼一般的震惊,心里惊天巨浪压都压不下去!

  这,这还是他们殿下/老大嘛?!

  就在这时,西里厄斯背后突然传出一声软叽叽的“咩~~~”

  然后就是小巡护员颠着胳膊轻声哄小家伙的声音。

  如出一辙的软乎乎。

  听起来甜甜的,像只夹心软糖。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他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看的那位,重新唤醒了殿下人性一面的那位救世主,此时此刻就躲在凶神恶煞的殿下身后。

  安迪脑子一抽,对了声暗号:“咩吖——”

  嚎的叫一个中气十足!

  吓得荀桉怀里的小盘羊都不敢吱声了。

  西里厄斯眼神一冷,某些大着胆子往他身后打探的目光唰的便收了回去,一个个只敢在自己脚尖打转。

  呜呜呜,看一眼都不给,殿下未免太小气辽……

  “阁下。”凯莱布一把捂住了安迪还想跃跃欲试的嘴,业务相当熟练,“我们带来了最新的医疗物资,清一色K961号特级试剂,不管是在人体还是在古生物身上见效都很快。”

  似乎担心躲在后面的荀桉不了解,又特地补充了一句:“该试剂一周前已经过古星球研究所学者多利特院士临床测试,没有任何副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