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被许河汉碰了碰，红奴才缓过神来，上前几步扶起元礼。
“诸位……君上所爱，不仅是少君，也是天下人。为三界而亡，虽是憾事，却也算是君上所修之道。感念诸位今日特意前来祭奠，红奴再谢过诸位，此后只愿三界平和，诸位——大道得证。”
最后一字落，红奴缓缓欠身回礼，正要打发众人离开，背后却忽然传来“咔嚓”几声细响。红奴猛地转身，却见声音传来之处、亦真与霍峰二人的泥像从中裂开一道细如发丝的缝隙，不过几息之间，那裂缝迅速扩大，眨眼间已成蛛网密布，
“不要！”红奴仓皇惊叫出声，猛地扑将上去，那泥像却仿佛不堪重负，彻底裂为碎片！
匆忙之间，红奴收势不住，眼见就要跌倒，却被一股不知何处来的力量拎起。
“姑娘小心。”一道瓮声瓮气的声音响在头顶，震得红奴双耳发麻。
“想不到与红奴姑娘许久不见，还是这般热情。”另一道清亮的少年音却从下方传来，红奴甩了甩头，这才发现自己正被一只大手拎在半空，而那正仰着头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正是与那泥像一般无二的圆头圆脑的小道士。
“你……”红奴嘴唇嗫嚅，话未来得及出口，泪珠却先掉了下来。
“哎呀，姑娘莫哭！”亦真手忙脚乱，伸手够了半晌却如何也碰不到红奴，左看右看，忽地一跺脚，“呆鸟，变那么大作甚，将她放下来呀。”
“哎。”霍峰沉沉应声。
红奴忽地眼前一花，只觉双耳灌风，双脚终于踩在地面，落地瞬间，她再忍不住，强装了数年的镇静，终于在此刻悉数崩碎。
“小道士！”三步并作两步，红奴向亦真直扑过去，岂料亦真却像个纸做的假人，一扑之下，两人全都倒在了地上。
“哎哟哟，我刚恢复人形，手脚还没活动利落，可不像师兄那样能……”亦真正要叫苦，却又戛然而止。
众人不约而同，齐齐转头看向霍峰、亦真二人身旁，那一动未动的泥像。
“不对呀。”亦真愣愣转头看向霍峰，“呆鸟，我师兄为何不醒？”
霍峰紧皱眉头，似是冥思苦想，半晌忽地“哦”了一声，答：“不知道，我看看。”
说罢，霍峰向闻、孟两座塑像处伸出手去，似是要摸。
“别动！”亦真忙抬臂去拦。
咔嚓。
仿佛幼猫的尖爪划在地板，那声音极微弱，挠得人心尖发痒。
咔嚓——
泥像之顶，细小的粉尘落下，逸散在风中。
咚！
毫无征兆的，闻卿的泥塑忽然开始抖动，似乎有什么活物即将从束缚中挣脱而出，然而几番挣扎之下，那泥像却仿佛无端被人推了一把，向侧猛地翻倒，将一旁的孟极泥像砸翻，两者相撞之下，竟同时碎为齑粉。
“君上！”红奴惊叫一声，正要上前，却被亦真一把扯住。
尘烟缓缓散去。
众人同时屏住呼吸，然而左等右等，却也未见一丝人影。
“师兄？”亦真也忍不住喊了一声。
这一声唤，却仿佛终于惊扰了昆吾山头的沉静，金乌蓦地自山头跃起，抖落一身灿金的光，将夜色彻底抹净。
“没有……”红奴跪在地上，摩挲着那细沙般的粉末，“君上，少君，什么都没有……”
“并非如此。”亦真一把将红奴搀起，双指向东方随意点去，眼底笑意愈浓，“师兄和孟极只是不想我们打扰，偷偷走啦。”
顺亦真双指方向望去，金光耀眼，却并不刺目，红奴极目所望，却见那本该是朝阳的一轮金日，正渐渐向南飘去。
“那不是……”红奴哑然失声。
众修此刻也终于反应过来，同时看向那渐远的金轮。
灿金光团之中，似有一对仙人相倚，听闻红奴声音，那金轮速度稍缓，上下浮动片刻，似乎向众人无声颔首。
“君上……”红奴踉跄跑了几步，又立刻止住，胡乱抹干脸上血泪，双手拢在嘴边，“君上，要记得回家呀──”
金轮驻在原地，光芒愈发柔和，然而一阵山风拂过，那金轮却又似乎终于经不住风势，向远飘去。
金轮浸在细风之中，仿佛沉在水中，忽上忽下，载浮载沉，掠过昆吾山巅山神殿屋脊的瑞兽，拂过猎户肩头兜卖的兽皮，踏碎天水河面的冰层，又压弯了幽都草野新冒的绿芽，走过南北几万里，直到被海风吹至蓬莱，吓跑了刚刚浮出水面的游鱼，似乎终于疲倦，落在了一块礁石顶端。
光芒蓦地消失。
哗啦一声，浪起白花，刚刚浮出水面的游鱼惊愕之中摆了摆尾，瞪着眼睛看向那凭空出现的劲瘦身影。
那是一抹银红。
看惯了海浪与风暴，游鱼只以为世界向来如此单调乏味，直到它的眼前出现了这道红。
不像其他同类，游鱼依稀记得自己幼时曾受仙人点化，沾了仙缘的它一生并不短暂，游过了许多的海域，因而也见过了这三界许多的生灵，聪慧如凡人，淡雅如修士，妩媚如精魅，飘忽如鬼怪，然而从未有任何生灵像眼前这抹红一般，让它感到宁静却炽烈。
或许是天人。
这般想着，游鱼便不由自主蹭了过去，鱼尾轻摆，在水面滑下旖旎的痕。
“嗯？”
那抹红发出一声轻咦，缓缓转过头，视线相对的瞬间，游鱼只觉魂魄都无端颤抖起来。
“想不到在这天涯海角中，竟还有其他生灵。”
低笑一声，那红伸出手来，圆润的指尖穿过流水，抚过游鱼光滑的脊背。游鱼只觉下一瞬便要飘飘而飞，然而就在它扑动双鳍想要追逐那抹身影时，头顶忽然一重，一道银白的毛茸身影遮住了它的视线，随之而来传入耳中的，却是一声带着愠怒的低哼。
“我不让你摸那长毛的幼崽，你便来摸鱼。”
游鱼咕噜噜吐着泡，企图抬头看向那个胆敢踩住自己头顶的来人，然而它刚欲挣扎，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被那红的身影抄起。
“阿极，你可知这是什么？”与先前看向自己的目光不同，游鱼发现那人看向踩住自己的青年时，眉目舒展自然，便连眼中也含着它看不懂的笑意。
“鱼。”黑脸青年满不在乎地向游鱼瞟了一眼，“鲤鱼……金色的。”
“哪有鲤鱼生活在海中？”那抹红笑着摇头，“你看这鳞片处，可有什么？”
游鱼随即感觉自己被翻了过来，柔软的肚皮朝天，原本是嘴不舒服的姿势，但是在这抹红的手中，游鱼却觉得异常肆意。
黑脸青年再瞥一眼，旋即收起不满神色，将游鱼捏在手中反复查看，终于不可思议地冒出一个字：“龙？”
“你再看此处。”
背鳍被展开，游鱼只觉有根手指顺着鳞甲方向缓缓滑过。
“这条鱼……龙，是白珠送来的？”黑脸青年惊愕。
“白珠和临照想必在那小界中已站稳跟脚。”那抹红笑道，“这条被乔装成游鱼的龙，便是他们的信使。”
游鱼还未反应过来，那只托着它的手忽然将它向上一抛。游鱼只觉忽然天旋地转，脱水后的窒息感几乎将整个身体挤爆，风声，水声，呼啸声灌满双耳，就在它以为自己竟要死在空中时，那紧抓着喉咙的束缚感凭空消失，一股被桎梏千年的冲动自身体深处泛起，化为一声低沉的闷吼，涌出双唇，冲散头顶密布的阴云。
吼──
长吟震震，其声翁然，游鱼在那犹如闷雷的吼声中摆动长尾，拨动着不知如何变为四爪的“鱼鳍”，一跃飞天！
“龙。”
层云之下，一道温和飘渺的声音喊住了它。
游鱼垂首，看向礁石上那一抹银红。
闻卿微微颔首：“龙，你要去何方？”
“三千小界。”游鱼摆了摆尾，它还尚未完全熟悉这具新得的身体，险些自云端跌落。慌忙稳住身形时，余光处，瞥到了黑脸青年的一抹笑意。
“若他日你能与白珠和临照相遇，能否替我们报个平安？只说本界一切都好，无需挂怀。至于我……”说到此处，那抹红顿了顿，身体后倾，将自己靠在了身旁着藏青色圆领袍的高大男子怀中，“闻卿亦得偿所愿。”
闻卿……
游鱼再次看向礁石之上那抹身影。
现在它记起了，在另一个世界，在它只是一条普通的游鱼之时，那个将它豢养在池里的，偶尔会化为黑斑的豹崽子，时常会对着一幅泛黄的卷轴发痴。
画中人一立一卧，一动一静，如此不同，然而望向彼此的目光，却仿佛合该天生便在一起。那豹崽子每日夜都要对着画中人说话，游鱼便也将那画看了千百遍，那画中人的相貌，便与这二人一般无二……不对，眼前这二人，却比画中人更般配百倍千倍……
吼──
游鱼并未作答，长尾轻甩，已将自己推出数千里之外，驻在空中的云不经意被它搅乱，碎成了一片片白烟。
“我猜它听不懂。”孟极仰着脸，看向半空之中，那条他界飞龙仓皇逃窜留下的片片痕迹。
“总要试一试。”闻卿抬手，掌心蹭了蹭孟极下巴。
孟极半眯着眼，喉咙不由自主地冒出咕噜声，一条银中带黑的毛绒尾巴惬意地左右甩着：“阿卿，我们去哪里？”
“先回昆吾，看小丫头哭鼻子。”闻卿慢声答着，忽然转身，“但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想做。”
“什么？”
“蠢豹。”闻卿低喃一声，抬手，拽住孟极胸前衣襟，踮脚，闭眼，狠狠咬住了那双微张的嘴唇。
海浪之中，礁石之上，闻卿道袍似火，身旁着藏青色圆领袍的孟极岿然不动，如一座金钟，将心爱之人牢牢护住。
阵阵龙吟透过密匝匝的阴云，半空中，蜿蜒于半空的龙影忽而发现了什么一般猛地停住，一颗龙头自阴云间悄悄探出，藏在乌云后的阳光便见缝插针地自缝隙钻出。
光如雨倾泻。
紧紧笼住那两道交缠的身影。
——风流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