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别过来！”
一声凄厉沙哑的喊叫刺破夜空，山神殿前经年不化的积雪簌簌落下，端着药碗正一勺一勺为闻卿喂药的孟极手腕抖了抖，险些将药汤泼出去。闻卿笑着摇头，扶着孟极手腕，张口咽下那苦涩汤汁。
“别过来啊啊啊！”
又一声变了调的叫声，在昆吾山上久久回荡，惊得归巢的鸟雀乱飞，直到一道娇俏女声响起：
“叫什么叫，阿大他们长得是奇形怪状了点，但也不至于每次看到就叫！还自称修道之人呢，修什么道，逃命的地道吗？几百岁的老家伙啦，都没我胆子大！”
静修殿中，闻卿、孟极对视一眼，哑然失笑。
这已经是两日来众修第五次被鬼伥四兄弟吓得鬼哭狼嚎。今夜倒还安静了不少，犹记得从幽都死里逃生的那天，整整一夜，那惊吓声此起彼伏，无穷无尽，比起春夏之交急于求偶的山魈啼叫都要吵人。
“还有一口，喝光，给你吃糖。”孟极晃悠着青瓷碗，那乌黑发绿的药汁一圈圈荡着，浓稠得甚至挂了壁。
闻卿难得皱了皱眉：“苦。”
也不知这豹从何处寻得的药方，又苦又黏不说，还带一股腥气，像是在生吃鱼囊。
“你不吃药也好，左右身体恢复不了，后天我便将你绑了，任风皇在外界怎么闹，我们就躲在昆吾山不动。”孟极眉头一挑，无赖道。
“风皇……”闻卿眼神一暗。
亦真送来的传音符中，风皇化身与亦真的对话虽然断断续续，但众人仍能从中听出一点关键：死灵吞噬生魂之后，需要三天时间才能将二者的力量彻底融合，从而形成那所谓能够将三界所有生灵都感染成尸傀的“胚胎”。而彼时风皇只需将“胚胎”置于合适的地点，便能轻而易举感染三界生灵，达成自己的计划。然而，在传音符中，亦真虽然极力套话，却也没能套出那合适的地点，只是隐约问出，那将是一处能联系三界九州之所在。
但只这一点，便也够了。
纵贯东西的天水河，其密布水网更是沟通了南北，若有修士飞到足够高的地方俯视地面，便能见到天水如一只铁爪，将神土九州牢牢勾在自己掌下。天水河无所不至，因此风皇化身想要快速将“胚胎”散播于三界，天水是他最好的选择。
而天水之源，正在青摇之巅。
“青摇之巅。”只是单纯念出这四个字，闻卿心头便止不住痛了起来。五百年前孟极为救他而自爆金丹的画面历历在目，如有可能，他甚至此生都不想再踏足此地。
“阿极……”想劝这豹留守昆吾，话未到嘴边便自知不可能，闻卿无可奈何地摇头笑了笑，在孟极狐疑的目光中强行转了个话题，“待到子时，你我悄悄动身，不要惊动旁人。……红奴真的不知道此事？”
两日前，闻卿为救亦真，灵力虚耗过度，后来又被尸化后的云行真人灵力所伤陷入昏迷，直到众人脱困仍未醒来。孟极也不管自己身上那道贯穿伤，守了闻卿足足一日，察觉其经脉内灵气非但不曾减弱，反而越来越磅礴醇厚，这才安心疗伤。
又过一日，闻卿才悠悠转醒，然而发现自己回到了昆吾后，他只以为还在幻阵，险些一剑刺翻端药过来的孟极。幸而两人有连心契相伴，闻卿缓了许久才肯相信这里竟真的是昆吾山。孟极将他昏迷之后发生的种种草草讲过，这才将早就守在门外的红奴与鬼伥四兄弟唤了进来。
十年未见，小丫头依旧是少女模样，却不再梳那明艳活泼的随云髻，反而挽起了垂挂髻，显得端庄不少，人也不再叽叽喳喳。看见闻卿向她招手，也并不像从前那般不管不顾地扑过来，只是站着哭。缺胳膊少腿的鬼伥四兄弟也是血泪纵横，而许河汉则安静侍候一旁，目光始终不离红奴。
只这一眼，闻卿便知红奴与许河汉不仅情投意合，更是成了婚。红奴倒也不瞒着他，大方地喊许河汉为“相公”，还叫许河汉来补拜高堂，幸而被孟极拦住。对于闻卿昏迷不醒、孟极身负重伤又带了一群正道修士回来之事，红奴罕见地没问起原因，只是抱怨，君上出去玩便出去玩，怎么偏要带这许多“什么都不懂的”、“奇奇怪怪的”、“痴货”来山上。
“君上回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将他们一一安置都费了好大力气呢。”红奴说着说着，又气不打一处来，“最重要的是，您明明只说去那什么劳什子仙市，怎的一去十年之久！”
闻卿不曾亲眼见到红奴如何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将众修安顿好，但听孟极说，小丫头只在最初惊讶了片刻，什么都没问，便有条不紊地给众修分配房间，又将过去几年闲时无聊炼制的丹药分发给众修，供其调养身体。
至于火凤等人——
看见亦真那仿若睡着的尸体时，红奴依旧没问什么，一只鬼在山门前哭了半个时辰后，主动领着火凤去往静修殿的寒室，将亦真安置在寒室中。而对那形容怪异、一言不发的萧泽，听到他见不得日光时，红奴便将后山的叠翠楼让给了他。
从头到尾，孟极未曾吩咐过什么，红奴便俨然是个当家主母，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想到此处时闻卿才恍然惊觉，他虽只在归墟裂隙中度过数日，但五鬼伥却真真切切地在昆吾等了十年。
十年，小丫头虽然容貌未变，又怎会真的像从前那般好骗？
“我只说你被我欺负得狠了。”孟极显然也看出了红奴的变化，避重就轻地答，说完又似乎担心闻卿再问，索性将药碗抵在闻卿嘴边，“喝光。”
眼见那豹瞳执拗盯着自己，一条尾巴左右不耐地甩，闻卿认命地夺过药碗，憋着气仰头灌下。
“红奴那丫头，也终是长大了。”闻卿叹，“这样骗，又能骗过几时？”
话音方落，一道纤瘦俏丽的人影悄然飘向静修殿窗前，葱白的手指掀开支窗，自窗缝处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红奴红扑扑的脸几乎凑到了闻、孟二人面前：“君上，我就知道您想我啦！”
静修殿中原本只有闻、孟二人，既无旁人，他们便也衣衫散乱，连身体也贴得极紧，闻卿又全神贯注，竟未察觉被红奴摸了进来，此刻听得这丫头咋咋呼呼一句话，惊得险些跳起来，“咕咚”咽下最后一口汤药，眼睛都忘了眨。
孟极忙以掌心贴在胸口为他顺气，半晌，闻卿才回过神，深吸一口气，两指狠狠敲在小丫头眉心：“没规矩，出去！”
“好疼！”红奴两手捂着额头，泫然欲泣，“君上出去玩一圈，都不疼我了！”
“阿奴。”另一只手搭在红奴肩头，许河汉那方正的脸也凑了过来，似乎好奇屋中二人在做些什么，然而只是看了一眼，便立即收回目光，“山君和少君有要事相商，别打扰他们……”
“深更半夜，有什么要事……”红奴正要耍赖，忽然眼珠一转，瞥见闻卿半敞的衣襟，以及孟极搭在他腰间的手，脸蛋猛地红了，“君上你们继续，我……”
许河汉一把捂住小丫头没辙没拦的嘴，向二人点了点头，无声退去。
孟极心有余悸地将支窗封好，又在静修殿内外都设下结界，从蜜饯罐里舀了两颗糖渍红果，重新坐回闻卿身旁，边哄闻卿吃甜，边笑道：“离开久了，倒是有些怀念昆吾的鸡飞狗跳。”
闻卿张口咬掉一半红果，以舌尖抵着，一丝丝咂着果子里的甜，看着孟极眉心那火焰型的印记，却不搭话。
“想什么？”
“伏季……”闻卿犹豫着开口，“自那日之后，可曾出现过？”
孟极立刻拉下脸来：“又想别人。”
“并非……”
“你就算想他也不行。”孟极不依不饶，“你我才是道侣，虽然尚未结契，但我们已行了周公之礼。伏季那家伙就算再眼馋你，也没机会。”
“阿极你……”
“阿卿。”孟极说着，忽然长腿一迈，将闻卿抵在身下，额头相贴，声音低沉，“阿卿，我们结契吧，今日正巧十五，以天地为媒，以星月为证，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就算死也……”
“胡说。”闻卿低喝一声。
“按那话本里的说法，明天就是决战。赢了皆大欢喜，若是输了，我也死而无憾。”孟极道，“阿卿，你答应我。”
孟极呼吸炽热，连眸子里都闪烁着些许狂热的赤色光芒，闻卿只觉得这豹愈发不对劲，一把将他掀下身去：“他是风皇化身，我们是天龙化身，青摇之巅一战，是生是死犹未可知。”
孟极眼神一暗。
闻卿随手指了指外堂木桌上挂起的龙脊鞭与子午含光双剑：“更何况，我们还有器灵相助。”
孟极眼神随之转了过去。
似乎感应到二人视线，原本静静躺在桌面上的龙脊鞭与双剑同时轻颤起来，幽幽月色之下，暗金色灵气光芒闪烁，二人只觉眼前一晃，自鞭柄、剑鞘处冒出点点光影，那影子逐渐拉长，凝成三道熟悉身影。
“吾王。”黑虎抱拳在胸，先向孟极福身行了一礼，再向闻卿略一点头。项氏兄弟则沉默着将右掌竖在胸前。
“山君，初见不知山君身份，以为是山中精怪，多有得罪，还望见谅。”黑虎道。
“闻某本就是一介山鬼，黑兄弟既自认是捉妖师，捉妖驱鬼乃本职所在，何来得罪？更何况若无三位前日搭救，只怕此刻三界已经彻底沦为死域。”闻卿早合衣站起，向黑虎三兄弟恭敬回礼，“青摇之巅一战，若只有风皇，本座与阿极或有一战之力。但若还有其他尸傀掠阵，还需诸位相助。”
孟极早在闻卿醒来时，便已将众人脱困的情形绘声绘色讲了一番。原来那日黑虎三兄弟之所以能够神人天降，及时救众人于危困，全因为亦真曾经赠与三人的金符示警。至于黑虎三兄弟的真实身份，也当属三界罕见——三人竟是数百年前闻卿与孟极本命法器的器灵，黑虎是为龙脊鞭所化，而项氏两兄弟，则是闻卿的子午含光双剑器灵！
黑虎与项氏两兄弟对视一眼，黑虎眼神闪烁，犹豫着开口：“我等受山君前世点化，才得以入道修行，本就与二位有‘因’。当此危机时刻，山君有求，自然在所不辞。只是……”
“有什么难处？”孟极问。
黑虎答：“山君与吾王魂魄不全，就算我们附身于各自本体之上，你们亦无法驱使我等。”
“魂魄不全？”孟极沉声问道，“若说我因为转世成为天生离魂的伏季倒也罢了，阿卿怎可能……”
“准确说来，该是魂魄之力有所缺失。”项氏兄弟齐声道，“而这一切，正是转世重生的代价。”
作者有话说:
眼见要完结，卡文卡的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