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弄人。”闻卿似有所感，低叹一声。
“造化……”孟极低笑，忽然大骂，“造化是个什么东西！”
众修一震。
孟极食指指向长明真人：“长明老道，你青红不分，黑白不明，五百年前杀我于青摇之巅暂且不提，阿卿被你一手带大，为人如何你再清楚不过，却袖手旁观，任他被虐杀而死。长明老道，你心肠何其歹毒！”
“死到临头，还想狡辩！”石坚按捺不住，就要冲上前去，却被元礼及时按住。
“石道友，我们不是那魔头对手。”
“你怕死，我不怕！”石坚喝道。
“以你现在修为，能否近那魔头十丈之内？”
“就算打不过魔头，但他那姘头却只有筑基，我去引开魔头注意，众道友法器一齐招呼那妖修头上，还怕除不掉祸患？诸位道友，你们觉得如何！”
其余众修似乎也被石坚这句话鼓动，各个脸上有激愤之色，而那御兽宗门人适时开口道：“雪豹妖命门在后颈！”
御阵中，众修跃跃欲试，一向温和的元礼此刻却突然爆出一声怒喝。
“在场数百人，是三界仅存的修士。”元礼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道，“魔头既然擅长幻术，贸然上前只怕会再次落入陷阱。一切以道尊号令为准。众修齐心，若能成功诛魔自然最好，若不成，再杀身殉道不迟！”
众修登时安静，紧接着，数百道视线不约而同汇向御阵之外，千道剑光掩映下的身形瘦削垂暮老者。
虽然被孟极指着鼻子痛骂，长明真人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只是沉默片刻，沉声开口：“五百年前之事，的确是我之过。但冤有仇债有主，卿儿恨我，何必要戕害无辜。”
孟极皱眉：“什么戕害无辜？”
长明真人面色骤冷：“既然杀了人，何必遮遮掩掩。闻卿，将你师弟的尸身还来。”
孟极的目光在长明真人与亦真之间晃了晃，眉头猛地一跳，终于想明白了般嗤笑道：“你以为亦真是阿卿杀的？”
长明真人拧起眉头。
“你是不是以为，这些修士也全是阿卿杀的？”不等长明真人回答，孟极紧接着讽刺道，“长明老道，你自诩阵法大家，但我与阿卿出现前，你可曾知道自己入了幻阵？”
长明真人眼神一恍，仿佛刹那间想明白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那散落一旁的修士尸体，半晌，终于缓缓摇头：“不曾。”
孟极又看向火凤：“火凤，你何时察觉自己被困在幻阵中？”
“把霍峰送入观月楼后，尸族成倍反扑，我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燃起凤族真火，本以为会与尸族同归于尽，可睁开眼却……”火凤一顿，看向地面那静静平躺的人影，“看到了亦真，还有清静峰。我当即知道这是幻阵，但斩碎那幻象之后，竟然又跌入另一层幻象，无论我如何努力破阵，都无法回到现实。”
说到此处，火凤声音愈冷，“幻阵中闻卿如何作恶，我自然不信。但在城外时，我分明瞧见闻卿杀了亦真……”
“你如何确定你所见的‘闻卿’，便是我阿卿？”孟极不耐打断，“长明老道，你既然见到火凤陷于幻阵后敌我不明，便该知道这三界之中，有人幻术远超于你！”
“我与阿卿被困在另一座幻阵中不得出，若非小道士……若非亦真的传音符指引……”孟极余光向身后一瞥，却是暴喝出声，“阿卿，你做什么？”
孟极猛地闪身到闻卿面前，却被一道无形结界阻隔，无法近身。而那结界中，闻卿双膝跪地，腹部被含光短剑刺穿，鬼血滴滴答答流向亦真被剖开的小腹！
“阿卿，做什么！”孟极目眦欲裂。
“救亦真……”闻卿身形左右摇摆，眼见就要栽倒，却手腕一拧转动短剑，一股血浇向亦真身体，“你看，亦真的身体……”
鬼血接触亦真的皮肤并未滑落，反而像是被吸收般缓缓渗入亦真体内。亦真的脸色愈发红润，而那原本被胚胎吸食干瘪的身体也慢慢恢复，仿佛下一秒就要睁开眼睛笑嘻嘻地叫“师兄”。
孟极用力地砸着那道结界，奈何结界纹丝不动，闻卿眉头轻抬，勉强弯起唇角，嘴唇嗫嚅，似乎说了句“蠢豹”。
含光短剑再刺一寸，闻卿身体猛地颤抖，又是一股黑血流入亦真体内。失血过多，闻卿身体已经几乎变得透明，仿佛一阵尘烟，风吹便散。
不知过了多久，一炷香或是一个时辰，闻卿终于再没一滴血可流，早就拿不住剑的手这才缓缓松开。
叮当一声，含光短剑掉落在地，孟极与闻卿面前的空气一阵动荡，结界倏然消失。
孟极几乎在同一时间已将闻卿搂在怀中，正要咬穿手腕为他渡血，闻卿却将他推开，抬头看向那袭群青色道袍。
“师尊，我不是魔。”
一字一顿，虽然只剩气音，却清晰得恍如刻入耳中。
闻卿说完，再也撑不住，昏了过去。孟极手忙脚乱，咬穿自己手腕，吸满热血，捏着闻卿下颌给他渡过去，如此反复数次，那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庞终于恢复少许血色。
不是魔。
长明真人唇角轻抖，无声重复，眉心压出“川”字。
正如孟极所言，闻卿是他亲手拉扯大，不仅教他修道，更教他明理做人。他与闻卿不止是师徒，更如父子。得知闻卿入魔，他又怎可能不心痛？
不是魔。
这是数百年来，诛魔的玄铁令下发后，闻卿唯一的一次辩驳。然而纵使长明真人想信，但有这难辨真假的幻术横在眼前，又让他如何分辨什么该信，什么不该信？
长明真人长叹一声，忽觉眼前一花，只见闻卿与孟极背后，层叠的灰云之中，一道极淡的金色龙影倏然闪现！
“那是……”
“龙，是龙！”
御阵之中众修纷纷惊呼。那御兽宗门人更是几乎口吃：“天、天龙，天龙现身了！”
龙影盘旋，倏忽自天空俯冲而下，悄然钻入孟极与闻卿体内，化作一层极淡的金芒，将他们笼罩在内。
孟极正与闻卿额头相抵，为他渡入灵力，因此并未察觉周遭变化，只是忽然感觉身体一轻，一股极其磅礴纯粹的气息将他包裹，与当初面对天龙时相仿，而闻卿那冰凉的身体也奇迹般暖了起来。
在闻卿的身影终于不再透明，覆盖在孟极与闻卿身上的金芒也似忽终于完成使命，烟雾般向上漂浮，化作漫天金点，恍如雨下。
笼罩在昭元殿上方的乌云也被掀开一角，一束金色的日光倾落，流淌到闻、孟二人身上。
众修目不转睛，几乎忘了呼吸。
“这到底是……”石坚不解。
“神迹。”元礼轻声道。
“让开，我带阿卿回家。”
众修怔愣间，孟极已打横抱起闻卿，站到了长明真人面前。
亦真仍旧躺在原地，虽然身体被闻卿鬼血修复如初，却只是看上去仿佛活着，仍旧没有清醒的迹象。
但无论亦真是否能够复活，此时此刻，他亦无暇顾及。
他只关心阿卿。
长明真人一动不动，孟极也不避，直接撞在他肩头，两人相碰的瞬间，一颗圆珠自闻卿衣襟滑出。
当——
那浑圆的五色蜃珠在地上不断弹动，被金阳映照出绚烂光晕。蜃珠在地面滚动的叮当脆响中，一道清朗的少年声音悠悠响起。
“师兄……”
长明真人猛地转头。
蜃珠跳到亦真平摊的手中，终于停住。
与此同时，原本灰白的天空之中，缓缓浮现出一张少年圆润却苍白的脸庞。
正是亦真。